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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工厂倒闭了老板不G了

 

“麦林,官司打输了。”

“二哥在法院门前揍了人,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别人说一句他是要连骂带踹回顶三句的……总之他把人打得不轻,已经给公安抓过去蹲牢子了。国内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一切有我跟你嫂子在这边撑着,你先把那边的客户稳住,争取还是把单子拿到手里,找人找船的事再另说……办法总还是有的。等你回来了……”

赵麦林正在刷牙,他吐掉漱口水,打断电话里的人:“大哥,我已经回来了,飞机刚落地。”

“哦。”梁崇文电话那头絮絮的声音顿时愣住,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变得有些干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茫然:“我本来想说,等你回来了,我们三个一起吃个饭。”

“我现在就有时间。”赵麦林说。

跟梁崇文约定好见面的时间,赵麦林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风衣穿上,他长得挺高,在国外几个月体重直线下滑,以前的衣服就有些挂不住,穿起来空荡一大截,赵麦林只好再往里面加一件高领毛衣,刚好把他过于瘦削的下颌遮紧。

结果还是被来酒店接他的梁崇文看出来了。

那时候赵麦林正把手里给大嫂带回来的补品递给梁崇文,梁崇文接过,却往他手腕间看了一眼,随意问:“国外的东西吃不惯啊?”

赵麦林上了车,倒在后排座位,过了一会儿,才说:“哥,对不起,是我没用。”

“你乱说什么话。”梁崇文笑了一声,也钻进车里,“什么没用不没用的,生意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是永远的,现在我们厂出了问题,客户不信任我们是自然。你也是才接手工作,很多东西都不熟悉,多几次这样的经验就好了,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从厂里出事,梁崇文就基本上把办公室当第二个家,要跟定海神针一样稳住军心,二哥高理因为和人生意上的争执一直在忙着打官司,赵麦林在画室里呆了几天,意识到在这种危难关头,自己不能再当甩手掌柜,带着梁崇文派给他的助手,在国外一住两三个月,跑遍了每一家和他们有来往的企业,妄想用十分真心打动客户,希望能够相信他们三兄弟共同创建的基业。

可惜,赵麦林对着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吃着洋餐,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磕磕绊绊,扭扭捏捏,表现不尽如人意。

赵麦林不语,知道梁崇文是在安慰他,可他这个人一副榆木脑子,根本没有经商的天赋,可能到头来经验学不着,还要辜负梁崇文一番心意。

去吃饭之前,他们要先把高理从警局里接出来。他们在警局接待室等了一会儿,高理在两个警官的带领下姗姗来迟。

赵麦林的印象里,高理总是穿黑皮鞋,一身长款黑色皮衣,头发往后梳,用发蜡抹得一丝不苟,晴天时酷爱戴一副夸张的墨镜,冬天就额外加一双黑手套,活脱脱一个黑道大哥样。然而现在,大背头乱七八糟散下来,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打架过后的红紫淤痕,下巴也冒着青青胡渣,看来在这里面过得并不好。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梁崇文开了口,拍了拍高理的肩膀,“走,我在红火酒家订好了位子。”

出了警局,几个人一路沉默地朝地下车库走去,高理走在前面,赵麦林和梁崇文并排走在后面。

高理又把他那副黑墨镜戴上了,下颌线紧紧绷着,周身气压很低。

路过人行横道,他无视红绿灯直接走了过去,一辆车急刹在他脚边,司机从车窗探头,大吼:“嬲你妈妈别!”赵麦林慢悠悠跟在后头,见他二哥毫不示弱,呿了一口,竖起中指,回吼:“嬲别你妈妈!”

司机愤怒地按了声喇叭,一踩油门走了。

高理骂完人,爽了,浑身舒坦,此前的躁郁一扫而空,带着坏坏的笑,刚发现赵麦林在这儿似的,夸张地说:“麦林,恭喜回国,抱一个!”

赵麦林看着高理脸上挂着的爽朗微笑,似乎在警局那种压抑愤怒的日子已经远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酷酷的爱耍帅的二哥,赵麦林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也随之放松下来,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一点,克制地抱了一下他。

“啧!”高理咂舌,“赵麦林,骨头硌手!”

赵麦林说:“太夸张了。”

高理长眉从墨镜边缘吊起来,“夸张个毛,你小子是不是每天当神仙去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在高理阔气的声音里慢慢舒缓下来,梁崇文笑着晃了晃车钥匙,对他们道:“我去把车开出来。”

等梁崇文开车过来,几个人就去了大学城附近的红火酒家,轻车熟路地找到预定的四人桌坐下,点了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酸菜炒粉皮,老板眼熟他们三个,送了一盘应季蔬菜给他们。

赵麦林不是本地人,看着鱼头表面飘满的红油,胃里下意识烧起来。梁崇文跟高理在等菜的间隙谈起厂里的事情,赵麦林慢吞吞把三个人的碗筷用茶水烫一遍,轮到自己时,筷子带着水杯在开水里转啊转,就是不愿意拿起来,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掉剁椒鱼头的荼毒。

老大老二一轮都吃完了,赵麦林才去前面自己盛了米饭,一口蔬菜一口饭,脑子里想着还是晚上回去自己加餐,冷不丁听到高理调侃的声音:“哟,在我们这你还真当神仙啊?”

赵麦林迟疑了一秒,刚要说不是这样,高理已经又转过头,跟梁崇文聊起工作上的事情,更像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关心他吃了什么。

赵麦林微微提起来的心又安全落回肚子里,一边吃着,一边听高理抱怨:“妈的,谁知道不仅日本人要搞,连台湾那边都在研究这东西,盘子就这么大,哪里经得起他们分?”

梁崇文晃着手心茶杯里的茶水,事到如今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并不是他们要搞,而是他们一直在搞,而且技术比我们先进,效率比我们高,生产的产品质量比我们好,现在贸易的限制放开这么多,优胜劣汰,这些好的东西迟早会取代我们的货。”

他盯着茶里的浮沫,叹一口气,“本来就是我们过时了。”

一番话把高理说得哑口无言,安静了半晌,道:“……那是真的没有办法补救啦?”

赵麦林察觉到气氛又开始不对,悄无声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尽管插不上话,但赵麦林还是尽量让自己参与到环绕在另外两个人身边的几近凝滞的氛围中来,正襟危坐,然后开始神游物外,等待这种氛围的结束。

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们三个真的是亲兄弟,每当到了这种时刻,赵麦林会觉得自己永远都像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大人在一旁焦头烂额,他只能傻乎乎站在一旁远远观望,帮不上任何忙。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对于高理口中的补救,他多少也知道一点。

赵麦林的第一家工厂是他们三个人在五年前一起创办的:赵麦林负责大头出资,梁崇文负责工厂管理,高理负责供应商上下游的事。

因此,赵麦林是三个人里面最悠闲的一个,在工厂里当个挂名老板,就心安理得地在家附近开了一间画室,成天埋头画画,生意上的事情会有人来帮他解决,他也一概不过问。工厂效益好的头两年,赵麦林甚至只需要等着年末分红数钱。

零一年中国成功加入世贸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高理还在厂门口欢欢喜喜放了好几炷鞭炮庆祝。那时候他们还天真,满心憧憬自己的小工厂也能乘上国家的东风,闯出个什么名堂来,工厂上下沉浸在开疆拓土、上市腾达的美梦中,浑然不觉时代崭新的巨轮已经开始朝他们陈旧的骨头上轧过来。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工厂接收的订单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到了半个月做不下来一单的程度。附近却平地崛起许多洋文掺着中文的厂子,外国人观望好了形势,准备深入内陆做生意投资了。这一块工业区聚集的都是高度同质的工厂,“抢地盘”的算盘在众人头上敲得劈里啪啦响。

厂里揭不开锅,最头疼的要数高理,没办法,最开始办厂的主意是他撺掇的,如今却走到这个地步,这人阴沉沉地蹲在车间门前抽了大半个月烟,揉皱烟屁股一甩,跑到沿海销声匿迹了。再过几个月,他从外地回来,神秘兮兮地关上梁崇文办公室的门,告诉他:自己牵来一笔大生意!

原来他外出的几个月,是去沿海进行观摩学习去了,了解到现在外面什么外商投资、什么中外合资办得如火如荼,遂也起了相同心思,迅速从自己的关系网里牵线搭桥,企图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挽救身后的将倾大厦。没想到,还真被他牵来了一位大鱼:这人是一位早年离家的华侨企业家,在外漂泊,年过半百,忽然感念,有心想为祖国做建设。

梁崇文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也顾不得那位企业家是不是真的想报效国家,死马当活马医,点头表了态。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赵麦林正遇上女朋友劈腿,吵嚷着要和他分手。

梁崇文担心他,把他从画室里揪了出来,送他到国外,美其名曰拉拢客户,实际上,还是让赵麦林到远处看看散散心,暗示他世界之大,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想不开。

等人在国外,生意上四处碰壁,赵麦林才知道工厂里出了问题。那个华侨,根本没有投资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吞并他们工厂的主意来的。而高理作为牵头者,无疑是最恼火的,已经和人闹上法庭去了。

大学城里来来往往最多的就是学生,这会儿红火酒家里挤满了青春靓丽的面孔,吵吵闹闹的,显得他们几个人这一桌安静过了头。

“操。”片刻后,高理搁下酒杯,双目有些涨红,“那群人真不是个东西,就这么把我们兄弟几个的心血卷跑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不行,我要找人狠狠教训他们——”

“行了!”一声轻叱打断他,赵麦林也在这道声音里回过神来。

梁崇文抬起眼,面容罕见地露出三分冷色:“你知不知道,麦林是为了保你出来,才答应把工厂让给他们?”

从酒楼出来,赵麦林去附近银行取完钱,走到停车场里。

走近了,看见梁崇文靠在他那台有些年头的普桑旁边,没看见高理的身影。大哥垂着头,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肩膀上,把他的身体压得有点驼了,在看见赵麦林走过来的一瞬又舒展开,并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他。

“打包了一些点心,你带回去吃,”梁崇文笑着说:“知道你那会儿没吃饱。”

赵麦林知趣接下,把取出来的两千块钱随手塞进外套,有来有往的,将剩下的卡、存折全部交给梁崇文。

梁崇文看着他,表情看起来有一点诧异,过了很久才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你自己的钱,哥哥们不要。”

高理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显然没看出来他们之间在拉扯些什么,说:“走吧,站在外面吹冷风呢!”

赵麦林强硬地把东西塞给梁崇文,上了车,他不喜欢这种推过去推过来的事情。梁崇文也一定是从他脸上看见了不耐烦,于是不再推辞,瞟了一眼还没有弄清状况的高理,回到车里,把卡和存折甩到他身上,说:“这回你满意了。”

车子在街道的霓虹灯光里穿梭着,高理拿起来,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身体就僵住了。

过了一会,赵麦林听见高理叫他的名字。

“麦林,”高理抓着头发,烦躁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声音轻得没有底气。他看见了,也明白了赵麦林的意思。“是我的错,到这个时候还要你来给我凑钱。”

赵麦林知道,从警局出来,高理装作看不见自己,是因为他心里憋着对自己的火,因为工厂划到别人名下最终要等赵麦林点头表态。高理怨他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的东西抵给了别人。

可是等梁崇文发话,告诉他真相,他就没再硬气起来了,望着赵麦林的时候,神情总是带着一种做错了事的小心翼翼。

而对于赵麦林来说,梁崇文和高理都是他很重要的人,如果用那些钱能让二哥消气,赵麦林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钱而已,”他说,“二哥,我知道这几年你们因为我的任性费了很多心血,我是个不称职的老板,厂子破落成现在这样不是你们的错,是我自己没有上心……况且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是我唯一可以补偿你们的方法,你们就用这些钱发工资,交地租,把欠的债都还了,剩下的你们留着。”

“厂没了,就没了,本来我也没指望能长久,是你们一直帮我这个无良老板坚持下去……”赵麦林耸了一下肩:“以你们的能力,在哪里都能混得很好,何必在我这个地方反复折腾呢?”

“不要说得这么无情啊,”高理苦哈哈地笑,“一想到工厂一砖一瓦是用什么钱建起来的,现在被我们糟蹋成这样,我就觉得我真是个罪人。”

“用我爸妈的身后钱嘛。”赵麦林轻描淡写地说:“这又怎么了,他们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要管我怎么花那笔钱?那生意就是有成功也有失败的时候,我又不是把钱往江里撒,没嫖也没赌的,你愧疚什么?”

一直在默默当听众的梁崇文不由得握紧了方向盘,低声说:“别说这种话,麦林,你知道二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赵麦林从后视镜里和梁崇文的目光对视了,他看着梁崇文的眼睛,直言:“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你们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们。”

当初,父母因为车祸双双逝世,只留给赵麦林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和一笔保险赔偿金。得知高理和梁崇文有做生意的想法,却苦于启动资金不够,赵麦林拿着那笔钱也没什么用,索性就给他们两个填了窟窿。

后来得知那些钱的来源,两个哥哥脸上那副震惊又自责的表情让赵麦林至今记忆深刻。他们觉得他是因为沉浸在父母的离世里走不出来,丧失了对生活的欲望才会这么豪掷千金。

所以这些年,每当谈到这个话题,梁崇文都表现得很痛苦,赵父赵母的离世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带来的阴影却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他们每个人心里一根被沉痛滋养得日渐粗壮的棘刺。虽然赵麦林极力否认,梁崇文和高理却一直坚信,在父母离世后,他们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加淡漠迟钝了,好像随时会脱离喧嚣的人世,飘到一个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赵麦林说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除了画画,他对别的东西一概提不起兴趣,不能因为父母意外的发生就用有色眼镜看待他。在梁崇文和高理眼中的大事也许对他来说反而算不上什么,比如那笔保险赔偿金。

可惜的是,两个哥哥并没有把他这番理论听进去过。

赵麦林不想再作无谓的争辩,打了一个哈欠,“反正工厂倒闭对你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随心所欲另谋下家。”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我可以专心画画,总而言之是甩掉了一个烂摊子。”

高理侧了侧身体,看起来还想和他说些什么,被梁崇文制止了,只得扭回去老实坐好,嘴里嘟囔道:“看吧,我就知道他油盐不进。”

“看来今天那顿是散伙饭?”梁崇文笑了笑,“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外婆这几天好像生病了,我打算先回一趟老家。”赵麦林的额头钝钝的痛,看来是真的应该补一补觉了。

“外婆老毛病又犯了?”

“不晓得,我到时候带她上医院看看。”

赵麦林闭上眼睛尝试入睡,却感觉到有双眼睛一直在打量他,不一会儿就听见梁崇文关切的声音:“麦林,最近又睡不着?”

“睡得挺好的。”赵麦林回。

高理拆穿他:“你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眼影。”

赵麦林从善如流:“是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我这不是急着回去睡觉么。”

赵麦林嘴巴里的几个晚上,那就是很多天没怎么睡了,车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心知肚明。作为兄长,他们的确非常担忧赵麦林年纪轻轻就失眠的毛病,另一方面也很奇怪赵麦林为什么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高理经常对着赵麦林摇头叹气,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可惜长了对死鱼眼。

梁崇文问:“哦,那回画室还是回家啊?我赶紧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画室吧,”死鱼眼本人说,“我回那收拾点东西。”

三个人是晚上出来的,吃一顿饭聊完天,到画室附近的时候已将近凌晨。赵麦林下了车,把画室的卷闸门打上去,返回桑塔纳旁边,在玻璃窗边弯腰,一开口冷冽的空气直往嘴里钻。

他说:“回见。”

“回见。”哥哥们说。

外婆的身体前几年就隐隐有不好的趋势了,赵麦林那时候没想好怎么面对老人家,可耻地做了缩头乌龟,只定期地寄钱回去,请镇上信得过的人照顾她。

今年老人家说腿又不利索了,一碰上阴雨天就疼得不行,赵麦林知道这是人上了年纪就会碰上的病,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是别的问题,碰巧他最近闲下来,赵麦林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在某一个寻常的通话里告诉她自己最近就有回来的打算。

回去之前,赵麦林去理发店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镇子上的风气远不及外面开放,赵麦林不想顶着一头金毛在镇子里出名。

赵麦林的头发是陪着已经分手的女友染的,后面发根变黑也懒得再补染,就任它不伦不类地生长,再后来勉强能扎起来的时候,赵麦林就把它往脑后扎成一团眼不见为净。

此刻,理发师揪着他及肩的发尾,询问:“除了染黑,要不要剪短?”

赵麦林犹豫了一下,又想到搞艺术的人似乎都有留长发的情结,自己作为一个半吊子画画的,好像也不能落伍,于是说:“不了。”

tony一顿操作下来,镜子里面非常嚣张的金发渐渐变成毫无特色的黑,赵麦林贴着镜子,看了一阵,发现这样一来自己的黑眼圈更明显了。

赵麦林毫不犹豫地拿手撇了撇tony老师精心设计的发型,在他不敢置信且愤怒的眼神中,把头发扎回一个小揪的形状,推门走了。

礼拜日,高理打官司的结果最终裁决下来,把厂房抵押给了人家,又给了厂里员工散伙费。这样一番折腾,赵麦林除了身上揣着的两千块钱,简直称得上两袖清风。

思来想去,总不能让外婆看见他现在这个窝囊样,赵麦林还是把画室传上了同城。没过几天,就有人来问他具体价位。赵麦林当初买的时候是认真挑选了的,花了不少钱,再转手,赵麦林不愿贱卖,就把这个画室所处的地段给买家说了。好在买家也是个同行,性格爽快,二话没说就按照赵麦林给出的价格付了钱。

赵麦林在收拾画室的时候只收了几套画具,其余的堆在角落里没人管,里面甚至还有赵麦林曾经弄出来的一些作品。

画室的新主人环视一圈,往角落一指:“帅哥,那些东西你还要么?”

赵麦林正忙着数钱呢,头也没抬:“不要了,我等会就把它们扔了。”

“嗨,”那人说,“我看里面还有几幅画儿挺漂亮的,我干脆拿出来好了,到时候小店装修起来还可以做个装饰!”

“随你。”赵麦林顿了一下,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来,认真地说:“你觉得那些画好看?谢谢。”

交付完,赵麦林背着画具往自己所住的公寓走,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在自己家门口张望。

赵麦林望了一眼,道:“蒋芸?”

那个背影怔了怔,转过身,低着头妄图从他旁边快速走过。

赵麦林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不拉还好,赵麦林手指刚碰上蒋芸,她就猛地挣开了,语调高得不自然:“你放开我!”

岂料她挣扎的动作过于夸张,手臂挥抬间,一个用包装袋细心装好的东西从她胳膊间露了出来。

看清楚那是什么,赵麦林嘴角抽了一下,“你拿我多肉干什么?”

蒋芸猛地抬头,细腻光滑的小脸被愤怒支配了:“什么你的,这盆是我买的宝宝!”

赵麦林忍住扶额的冲动,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你那盆…不对,你是怎么进我家的?”

蒋芸最近把头发染成了粉色,她哼一声,把额头的粉色卷卷毛往耳边撩去,小女生又开炮了:“你以为我稀罕到你家来!要不是为了我宝宝,打死我我都不会再踏进这个鬼地方一步!喏!钥匙!本来我是打算扔到楼下垃圾站的,现在!还!给!你!”

赵麦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擅闯民宅。”

蒋芸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我是把我的宝宝从恶龙的巢穴里拯救出去。”

两个人争执的声音吸引了邻居的注意,对门的大妈从门缝里挪出半边身子,“唷,小林,咋跟女朋友吵架啦?你们小年轻也真是的,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嘛,干嘛非得吵起来?”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分手了!”

赵麦林和蒋芸曾经是情侣,不过现在,已经是过去式的关系。

大妈愣了一秒,眼里霎时冒出八卦的光芒,嘴里嚼的瓜子壳吐了一地:“喔!小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哎呀,年轻人就是想不开,肯定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吵着要分手的吧?小林,女孩子是要宠着的,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多让让她嘛!”

赵麦林转过身,懒得再跟前女友纠缠:“姨,是蒋芸先劈腿的,我让了她,她说要分我就分了呗。”

“我那叫有先见之明!”蒋芸理不直气也壮,说起这个反而更来劲了,抱着她的多肉,踹着小高跟噔噔噔跑到大妈跟前,爆料:“你不知道他这个吊人,家里每天布置得跟阴曹地府似的飕飕凉,自己也跟浑身带了阴气儿一样,整天阴暗地窝在家里当死人!有一回晚上我起夜,妈的他大半夜不睡觉,蹲在阳台上跟个鬼一样对着我的多肉…画画!我当时看见那个场面魂都散得够够的了!”

正在开门,被迫听了全程的赵麦林:“……”

那天晚上他只是睡不着,意外发现阳台上月光很好,想把夜景画下来而已。

“总之,他脑子有坑!算命的说了,我不适合跟他这种生物同居!否则会烂我八字!”蒋芸翻了个白眼,似乎再这多呆一会儿都会沾上赵麦林的阴气:“我这趟来是来接我宝宝回家的,我怕跟着赵麦林它迟早会香消命陨!姨,我先走了!”

赵麦林准备踏进玄关,闻言又转了出来,询问:“姨,我看着很像死人?”

“小芸……劈腿这个事儿也是她做得不对,”大妈嗑瓜子的动作慢了,讪讪地笑:“小林你嘛……确实应该多晒晒太阳……”

赵麦林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进了门,放下画具,蒋芸聒噪的声音好像还在他耳边打转,当初会跟蒋芸在一起,除了蒋芸一开始使钓凯子的伎俩说他画画很好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很震惊——怎么会有女孩说话跟小蜜蜂一样嗡嗡不带歇的?

后来赵麦林证实了:说你画画好看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喜欢你,但小蜜蜂就真的是小蜜蜂,吵起架来你永远只有输的份。

蒋芸是来给他的恋爱生涯重重一击的,赵麦林暂时乃至未来几年都没有再找女朋友的打算了。

赵麦林在自己的阴曹地府又住了一段日子,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爸妈去世后,赵麦林就再没回过镇子,老家只有外婆一个人住,平时在外面还好,跟着梁崇文高理一块儿,赵麦林几乎感觉不出来什么。到了这种时候,赵麦林踏上火车,恍然意识到他的身边血缘至亲就只剩下外婆了。

离开小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火车呜隆驶过小镇边界,赵麦林望见大片稻田后面层叠推起的屋宇,青瓦白墙,石灰剥落,透漏出时间打磨过的沧桑痕迹,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得日新月异,这里却依然是赵麦林记忆中古朴安宁的模样,巍巍青山,绿水长流。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赵麦林下了火车,走出车站,一条不算宽阔却崭新的大马路从他脚下延伸出去,赵麦林有些惊奇,要知道,小时候经过这条路,他的裤腿上一定会沾满泥巴或者灰尘。

凭着小时候的记忆,赵麦林拖着行李箱往外婆家走,要路过一排樟树,拐进羊肠小道里,家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赵麦林看着篱笆院墙后面露出的屋檐一角,踏上坪坝,发现家里大门关得死死的。

赵麦林透过窗户朝里看了一眼,叫:“外婆!”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好像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赵麦林背脊莫名有点发凉,刚要掏出手机给老人家打电话,一转头,一个脸红扑扑的小男孩儿勾在院墙上看他。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小孩儿从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天真地问:“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赵麦林蹲下身,“男的,有叽叽。小孩儿,我问你,这户人家里面的婆婆去哪了?”

“没住了。”小不点儿说了三个字,突然朝他旁边跑过去,赵麦林跟随他的视线,看见一个妇人正把小不点儿抱进臂弯里。

那个妇人朝他看过了,腼腆地笑了一下,“你是李奶奶的外甥?”

赵麦林点了点头,“您知道我外婆去哪了吗?”

“她都进湾在老屋场住了好几年啦,一直没下来镇子这边住。”

赵麦林愣住了,想起什么来,转头看了看四周,门前的杂草已经长得非常深,院墙篱笆也有些破烂,可不就是很久没住的样子?

进湾是镇子上特有的说法,好多年前还有许多户人家住在山沟里,不过后来大部分人都陆陆续续迁到山脚的镇子上来住了,山里还有一些曾经住过人的老房子也一直没拆。

可赵麦林没记错的话,他小时候就在镇子上面住了,湾里的老屋已经有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外婆怎么会突然想到去那住?

“你外婆知道你这几天要回来,说你在镇子上住也行,进湾跟她一块儿住也行,”妇人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还有一张字条,“这是你们家的钥匙,还有这个电话号码……你外婆说,要是想进湾,就打这个电话,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的。”

赵麦林接过,疑惑不解,外婆一直骗他呢?他请来照顾外婆的人呢?她身体那么不好,在老房子里住不会出问题吧?

赵麦林也没有进门,坐在行李箱上,给这个淘气的老人家拨了好几通电话,破天荒的,一向接电话接得勤的人这会竟然打不通了!

听着手机里的人工语音,赵麦林捏着那串电话号码,无奈,试着拨了一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进湾看一眼才安心。

“喂?”这回倒是接得很快,听声音是个成年男人。

赵麦林本来是想客客气气跟人说的,只是心里还因为老人一声不吭搬进山里住这件事隐隐烦躁,没意识自己已经冷着一张脸了,语气也不好,来了一句:“你把我外婆弄哪去了?”

“你外婆?”那是个很浑厚的男声,现在因为赵麦林的质问微微扬了一下声调。

“啊,那个,”赵麦林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了,“我是说,我外婆她老人家让我打这个电话……”

那个男人打断他:“我知道了,你等一会儿,我马上来接你。”

赵麦林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刚刚他是不是对人家有些不礼貌?等?叫他去哪等?那个人知道他在哪么?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在原地等。

初春时节,午后的阳光仍旧带着微微的冷意,尽管赵麦林出发前穿得厚实,穿堂风一过,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刚刚给他钥匙的妇人是旁边一户邻居,这会见他在坪坝上冷得发抖,特地叫先前小男孩过来邀请他:“大哥!我妈妈说让你进来烤火!”

赵麦林见小男孩圆乎乎的脸蛋被吹得红红的,鼻尖还甩着鼻涕泡,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谢谢。”

妇人把火坑的火架高了,又给赵麦林端了一杯热茶,赵麦林冻得发木的指尖在热水的作用下渐渐活泛过来。

小孩躲在椅子后面,过一会儿就瞄他一眼,赵麦林冲他招了招手,男孩立马走过来,用脆生生的声音讲:“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秀姐还好看。”

赵麦林笑了,“你长得也不赖啊。”

又问:“你几岁了?”

男孩答:“好像是六岁吧?我得问问我妈妈。”

赵麦林:“你连自己多大都搞不清楚?”

小男孩嘿嘿一笑,“我妈说等我把一年级读完就知道了。”

“瞎说,”他妈妈在一旁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我明明是让你好好学习,有知识才会明白道理。”

赵麦林身体逐渐被火焰温暖起来了,连带着神经也有些放松,睡意汹涌反扑上来。但这是在别人家,赵麦林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陪着母女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不知过了多久,赵麦林似乎听见有一阵摩托发动机的呜呜声掣过,之后又恢复成木柴燃烧、在火焰里噼啪炸开的单调音节。昏昏欲睡间,赵麦林突兀地想:那个说来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来?

正这样想着,赵麦林忽然感觉到身前投下一片阴影,耳边接着落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他:“赵麦林。”

面前的人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厚,两条腿看起来强壮有力。赵麦林不合时宜地觉得高理的那身黑色长皮衣让这个人来穿肯定会更有味道,可能比高理穿起来还要挺阔利落。

赵麦林看他的同时,那个人也正看着自己。

两个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赵麦林发现那个男人眉毛仿佛不受控制地想往上抬,而男人极力想把它们往下压,这让他的表情有一丝丝怪异,好像是对赵麦林不满似的,最终紧紧皱了起来。男人喉结微动,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再次从他胸腔里震颤出来:“赵麦林?”

尽管男人现下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好惹,但那双紧蹙的眉峰让赵麦林莫名想到他有一次写生时画过的秋日老树,笔下的枝桠也是如此遒瘦、锋利。

后知后觉意识到男人在问话,赵麦林甩掉那个离奇的想法,回答:“啊,我是。”

让赵麦林不解地是这个人的神情似乎严肃过了头,那两道拧起的眉毛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凶悍起来,如果脸上再添两条疤或者伤口,赵麦林一定会觉得这是个打手、黑社会之类的角色。

男人往前迈了几步,赵麦林在他的气场下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这是一个防备或警惕的姿态,赵麦林随时做好了遁走的准备——如果男人打算过来打他的话。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可笑,但男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危险。

至于赵麦林为什么不正面迎敌,他承认,他的长相哄哄女人还行,但绝对是唬不住男人的。

好在情况并没有按他预想的那样发生,那个男人只是前进几步,朝他看了一眼:“跟我走,我带你进湾。”

说着,便一把举起他放在脚边的行李箱,赵麦林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制止,这人就已经将他的行李扛在肩膀上走出一大截。

小男孩的妈妈显然是认识男人的,连忙出声挽留:“苗大哥,你不坐坐?我……”

被叫作“苗大哥”的男人摇了摇头,道:“不了,再晚进湾的路不好走。”

事情就是从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变得奇怪起来,赵麦林和这个男人萍水相逢,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几句,然而男人转头走出去的瞬间,赵麦林竟然下意识站起来跟了上去,连先前他认为这个人很危险的想法也抛弃了。

赵麦林走在他身后,男人五指成爪,稳稳抓着行李箱的一条边,骨节粗大分明,手背上绷出了青筋的线条。

两个人停在男人的摩托旁边,男人从背上卸下行李箱,放平在摩托后座时的动作却很小心,拿出尼龙绳迅速地将它捆好固定住。

赵麦林自己也是男人,现在另一个男人帮他搬东西,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微妙的错位感,他将这股不适压下去,笑着上前:“谢了哥们儿,改天请你吃饭?”

听了他的话,男人顿在原地,薄薄的唇抿起来。

“……上车吧。”男人没有回复他,疏狂的眉毛短暂地拧在一块又松开,好像对赵麦林提出的建议无解,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

妇人看准了时间,从屋子里冲出来,往车把上挂了一袋东西,“苗大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几个橘子也不值多少钱,你就收下吧!”

赵麦林盯着车头袋子里大又圆的橘子,很显然这是妇人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事,他安静立在一旁,识趣地把自己当空气。

男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转头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吃?”

过了半秒,赵麦林才意识到男人是在问他,可这关他什么事?赵麦林有些尴尬,他觉得这不是他应该出声的场合。两个人的视线又对上了,赵麦林已经算高的了,男人竟然比他还要高一点,这会儿微微垂着头看他,倒显得目光有多专注似的。

被同性这么盯着,赵麦林最先受不了,转开了视线,“我……”

“那我收下了。”男人不再看他,朝妇人略一颔首。

赵麦林:“……”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摩托车跑在山间。

日渐西沉,山谷间的风呼呼刮在脸上,赵麦林吹得脑仁疼,眯着眼睛不让冷风刺进去,目光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前面的人身上。

这哥们儿绝对是赵麦林二十三年人生里见过的身材最顶的男人,赵麦林目测了一下自己和男人臂围胸围的差距,内心哼唧唧不情不愿地得出这个结论。

那个拳头……差不多能一拳打飞我两个这么吊。

他转了转眼珠,视线停在男人后颈上。他的行李占的空间不少,赵麦林只能紧紧靠着男人坐,差不多略一低头,鼻子就能碰到那片露出来的皮肤。所以他的眼睛里时不时晃进这片健康的麦深色,赵麦林莫名有些心虚,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发现男人的耳朵也被风吹红了,藏在深色皮肤里不易察觉,如果不是挨这么近,赵麦林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他坐在后面都快被风吹傻了,正迎着风的人肯定更不好受。但是很奇怪,赵麦林贴着男人后背那块儿地方其实暖洋洋的,感觉身前抱着个火炉。

正胡思乱想,男人忽然偏过头,嘴唇微动,一句话就消逝在风里,被摩托轰鸣盖住了。

几缕头发在飕飕的风里从皮筋缝溜出来,快活地飘着。赵麦林手忙脚乱把它们别到耳朵后面,凑上前:“什么!大哥你说什么?!”

男人往前缩了缩脖子,微微提高了音调:“我看你一直在看那几个橘子,以为你喜欢。”

赵麦林哑然,难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馋那袋橘子?退一万步说,难道他喜欢男人就可以收下?这是什么道理?

赵麦林想了想,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那个……婶子为什么给你橘子?”

很诡异,尽管他和这个男人应该不算一见如故,这个人还有一副凶巴巴的外表,但赵麦林有一种错觉,也许他不管问什么这个男人都一定会回答。

……更诡异的是他的感觉是对的。

男人对他确实好像没什么戒备心,没怎么思考就把原因告诉了他。

原来是赵麦林不久前见过的小男孩前几天在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男人在那时候刚好经过,就顺手把孩子送去了镇上的卫生室,等烧退了又把母子两人送回了家。小孩妈妈一直要补偿他,男人推辞了好几次,今天又要送他东西。

赵麦林:“哦,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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