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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偶和鸟哨

 

下了一夜的雨,水汽漫到内室来,淹得白釉梅瓶照出一些剔亮的光彩。

推开窗时,还觉风物明亮,红尘从别院的这一端翻滚到另一端,两枝玉兰斜斜地靠过来,穿cha在支窗与摘窗之间。龙泉府常见这样的时气,明如鉴看了一会儿,复将窗子掩上了。

李妙容0索着书案上前,朝着窗下眯了眯眼睛,“不要关了,透透风也好啊。”

他们是去年秋后夺回龙泉府的,这段时日都住在官署,今日甫一回来,先被飘卷的尘土迷了眼。

府中太久没有洒扫,落叶埋了满庭,也没有仆人帮衬,光靠两个手无缚j之力的文人布置擘画,简直难如登天!

便只有开窗关窗的活计做得好。

如今明如鉴使力一合,转轴不堪重负,骤然拂出去尖细凄楚的一声,两人俱是一怔。

心里唯一的侥幸也熄灭了,果然啊,阁子里的陈设到底还是坏了,倘若请匠人修缮全府,浩浩荡荡半年下来,又是一项大工程。

正堂里还要严重些,慢慢重修也就算了。可这座阁子是不净观的闺阁,不能“慢”,只能“快”。

他稳了稳心情,望向李妙容,“还没有消息?”

李妙容不忍直视案上满盈的灰尘,伸手支开窗,“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他又si了心,直到一gu冷意慢慢攀上脊梁。“她真的还活着吗?”明如鉴问,声音低得像一阵烟,徐徐没入墙上那幅仕nv画。

许久不见回应,往阁子里环顾一圈,珠帘一层层揭下来,在深处浮出凉沁沁的银光,李妙容呵腰,从书格最下面的夹层里ch0u出一只陶偶。

陶偶的头颅不见了,只剩一具穿红衣裳的身t,裂纹从最上端延伸到抻直的脚尖。

略顿了顿,李妙容将手指探进缺口,轻轻掏了两下,在最深处g出一颗坚y的石子——没有石头会是这样巧合的形状。他不敢多思,将“石子”放在掌心,虚虚地握住了。

是牙……被拔下来的獠牙。

他问,“是谁的?”

一道风卷起明如鉴的袖子,这gu冷峭的味道从袖口散出去,瞬息便盈满了整间内室。他们对视半晌,又移开视线,明如鉴竟然还算镇定自若,翻过袖笼,慢慢擦了擦通身殷红的陶偶。

李妙容终于松懈下来,忽然“嗳”了一声,“问禅,你的袖子……”

“是阿净的。”明如鉴说,“是阿净的牙和血。”

两年前,明不净观染了瘟疫,成了“疫尸”,按律应要处决,明如鉴不忍心,偷偷将她藏起来了,李妙容骂他糊涂,但也没将此事告知叔父。

一个冷寒的秋夜里,东西城门洞开,疫尸破了龙泉府,龙泉府一夜之间血流如河,皇帝被咬si在了彤庭里。

明如鉴和李妙容不得不率领残部撤离上京,不净观这会儿疯了一半,砸破门锁,一个人逃走了。

等到明如鉴收编了父亲留在南边的旧部,这才能ch0u出人手去找她。

然而九州浩浩,七百多个日夜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在这血流漂橹的地狱人间,还能在哪里落脚。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这间别院里,李妙容掖着出鞘的剑,做好了杀si她的准备。

天光照不进来,怏怏往另一端移去,她坐在碧绿的橘子树上,穿一身雪白的里衣,露出膝盖,编着乌黑的辫子。

李妙容向前几步,打了一个照面,忽而便定住了。

他丢下剑,举起袖口掩住脸,头也不回地冲出别院,一截短短的日影横过来,坐在树上的不净观微微地笑了,她笑起来时有种春天美好的韵味,明如鉴愣了愣,奇异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最后是李妙容打破了静谧,他喘着气,不可置信地望着明如鉴面上那种幸福的笑容,李妙容叫他的名字,几乎像是撕心裂肺的吼叫了——“明如鉴!”

这声音唤回了他。

锋镝映出一棱光,笔直地镶入云烟之中,障目的叶子一片片散去,她的面容就像一支融化的白蜡烛,火焰烧出泪珠般的蜡花。

不净观在他殷切的注视里腐烂了。

声带仿佛被谁细细地磨碎了,他终于找回自己嘶哑的声音,“阿净。”

烂r0u砌在半张脸上,不净观咧开嘴,清晰可见的下颌骨牵动着那层薄薄的皮。

李妙容粗鲁地擦了擦眼角,冲上前去,将他拖出了院子。他们相顾无言,明如鉴讷讷地说,“她b之前好了很多……对不对?”

甫一说完,恐怖的悲哀便将他淹没了。

李妙容绕着圈走来走去,半晌,他回过身,猛然拽起明如鉴的衣襟——拽得他踉跄了几步,李妙容的吼声里有模糊的哭腔,“你疯了吗?!”

两声如出一辙的诘问重合了,隔着两年光y,不净观耳畔那朵白橘花诗画般的形状,愈发深刻而鲜明。

明如鉴“嗯”了一声,并不反驳,平静道,“确实是她,这里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可她已经疯了!”李妙容觉得他也疯了,“她——阿净,她……”

他血气充盈的面颊,慢慢地白了下来,“她已经不是你妹妹了。”

“你其实也相信。”明如鉴将染上血渍的袖子撕开,用指腹压着,塞进陶偶的缺口。

疫尸的血ye难以g涸,需以火焰焚烧,两年了,衣裳的红依旧光yan,只要轻轻一擦,便会急如星火地浸染到别的物t身上,如同蓬飞迁徙的蒲公英。

李妙容翻了个白眼,哂笑道,“我相信什么?”他正纳罕,却见明如鉴隔帘望向他,含笑说:

“她还有着一半的理智。”

这厮果然是发了癫了!

李妙容心中忽滚烫烫地烧了一下,吐不出这口火气,一声不吭,甩了甩门前那幅垂下来的竹帘,径直出了内室,坐在厅房的酸枝椅里。

这厢人走了,明如鉴也跟出去,掖手靠在梁柱边上。

他回忆起来,“她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我去见她,她抱着我的手,小声地哭,说好疼。大概是新春的时候,她染了瘟疫的侍nv还是病si了,只剩下我给她编头发……她的头发更长了,被血浸成一缕一缕,发梢挂着脸上的碎r0u。我有点害怕,怕她忽然咬我一口,或许我再也走不出别院了,可她一直很安静。”

李妙容蹙眉,说停,“不净观——”

他调整了一下语序,默默读了两遍,还是觉得它黏连地缠在唇齿间。

不净观、明不净观,真是奇怪的名字!李妙容和明如鉴怄气,和不净观怄气,最后和自己怄气,“你们家取名怎么这么拗口?”

明如鉴被截了话锋,喉咙一噎,转而问道,“不好听吗?”

好听?在李妙容印象里,不净观也曾为她长长的名字烦恼过。

明家传经百代,家学渊源,信佛,信道,信许多正教的神,好像什么都要信上一信、拜上一拜,才能不负门楣。于是,便有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名字从这间格外雅致的邸宅里泉涌而出。

这应该也是一种世家的传承吧!想对明家人的名字朗朗上口,似乎已经是极大的奢望。

他剔出和善的李妙容,留下yyan怪气的清河郡王,“是啦,很好听啊,慈悲观大人!”

说完,仍觉不解气似的,忙起身拂了拂衣裾,几步踏出了厅房。

明如鉴一哂,看他像只被火燎了脚的猫,一面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一面快步出了房门,且因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说起来,他们两个郎君,本就不该踏足nv孩子的闺房,可如今,再也没有男nv大防这一说了。不仅是龙泉府百废待兴,这天下九州的残山剩水,都在规复法度与礼制。

李妙容停了停,回头觑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也滚出来!”

明如鉴一甩衣袖,没甩动,略顿了下,掩住了那半幅残缺的袖笼。

文人的骨气在不必要的地方呈现了,李妙容可耻地高兴起来,“你藏什么呢?到时候任谁都要知道了。”

不管怎样,忧伤还是如同云烟般消散了,隔着一张手帕,明如鉴将陶偶紧紧抓在手中,向外高声道,“去给我找件外袍!”

这声音传得远,引得一只彩羽的鹦鹉从空中俯冲下来,挥羽盘桓一圈,找好目标,滴溜溜立在了李妙容半抬的胳膊上。

他信手捋了捋鹦鹉背上的毛,又伸出一根手指,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

明如鉴眼皮不抬,“不然还有谁?”

李妙容呵呵一笑,回说,“你就借阿净的外袍穿吧!她不会怪罪的。燕霜回来了,也许会有阿净的消息,今日的公务放在值房案上了,你什么时候批完了,什么时候再来衙署找我。”

明如鉴猛地抬起眼,见到这只鹦鹉,一下便站直了。忙追了上去,口中喝道,“燕霜!”

一声清亮的长哨刺穿厚重的云帷,散作风雨雷霆,漫漫朝着天际而去了。

夷州,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上扣着半副面具的nv孩坐在笼箱上,编着乌黑的辫子,忽地一愣,喃喃叫了声“燕霜”。

穿蓝道袍的道士掀开眼,朝这里望了望,温声问,“怎么了?”

“没……”nv孩合拢五指,用力扯下几缕头发,磕磕绊绊道,“脑子里……有人在说话……吵……疼了,就不吵。”

道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不许扯。”

她不扯头发了,反倒开始哭,哭得小小声,“我们……去、哪里?我,饿。”

“龙泉府。”他接过那条编好的辫子,重新打散了,“我们去找你的家人。”

“家人,可以吃吗?”

道士哑然失笑,“阿净,不可以。”

一枝桂花探出墙壁,伶仃地摇摆着,她卧在道士膝上,后颈有一种濡sh的cha0气,黏住了披散的发丝。

深巷的另一端,门房抱臂打着盹,槛外的地上洒着用雪白的油纸包裹的麦芽糖,糖下压着冥钱。而在这面墙上,深红的纸灯笼垂头丧气,正与她眈眈而望。

她扯了扯道士的袖子,却听“嘘”的一声。

一霎间,万籁无声。

“鬼来了。”

妹和哥的人渣亲爹早年和海归白富美相恋,婚后出轨初恋生下了哥,藏在外面十七年才敢接他回家。

妹十六岁,是妈咪和外公外婆的心头宝,天生贵气的大小姐,知道自己有个异母兄长后一直炸毛,跳脚问候亲爹祖宗十八代,被禁止她讲脏话的妈咪捏住嘴巴变成了小金鱼。

接哥回家那天妹也始终y着脸,妈咪早早对男人失望转型事业心nv强人,封心锁ai,并不为难哥,哥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被父亲塞关系转学去了妹在的国际学校。

妹被娇惯着长大,人小小一个,脾气却大得像zhaya0桶,做的事不见得有多坏,就是很惹人烦。

寒假在家里骂哥哥,见他不反驳也不吱声,一时间心头火起,扇他一巴掌反倒自己疼得脸se略微扭曲,把手背在身后,被管家迎上来安慰还se厉内荏说我才不疼啊!你快去看看他是不是掉眼泪了?

结果等管家一走,妹就扭头泪汪汪地狂搓手掌。

哥最初有点恨她,那种本能的嫉恨,他小时候过得很糟心,x格也有点轻微的扭曲,但他很会忍,忍得大人都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他忍让着妹妹,偶尔也在心里笑她,十八岁那年,他一个人孤独地过了生日,下楼去喝水,撞见沙发上看电影看得狂擦眼泪的妹。

这一刻他忽然心口滚烫,就算再讨厌她,也不能否认她就是很可ai,哭的时候眼皮通红,泪珠悬在睫毛上,显现出一种笨拙的懵懂感。

更可ai了……如果朝着他哭呢?哥心乱如麻,他是害羞容易上脸的人,不经意间,耳垂和颈间红了一片。

他们在同一个班读书,妹在c场跑两千米,实在跑不动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咬牙坚持,差点撅过去。

哥实在受不了她这副si样,拽着她的手腕一起跑,她两条腿抻得笔直,脚跟顶在地上,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要你,别碰我!

哥有点想笑,拽了拽她的手,差点把她扯得一个踉跄,遂大怒,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哥摇头,说再慢点就赶不上晚饭了。

终于好不容易跑完了,妹真的快撅过去了,一边大喘气一边想坐下去,被他提起来继续慢慢走,因为真的很累,妹走都走不稳,被哥半抱在怀里往前一步步地挪。

他半抱着她,因此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纤细而坚y的骨骼,像个对着坏人竖起满身尖刺的勇敢的孩子。

真是很微妙的感觉,好像对她的讨厌也在无形中消融了一点。

哥借着树荫的掩饰,悄悄地0了0她的头发,他在她张牙舞爪的骨头里察觉到了春天来临的迹象。

妹累得想瘫成饼,才不知道哥在想什么风花雪月,走到半路就缓过来了,立刻甩开他的手,一个人小口喘着气往前走。

哥走在后面,安静地看着她。

家里司机请假的时候,他俩也曾坐过同一辆车上学。妹就那个坏脾气,昨天还和他因为什么事吵过一架,今天也想装不认识的,结果真的好困,打着哈欠往他肩上靠。

哥感觉到某种小小的重量倚靠在身边,像小鹿或是小猫,这时他的恨意已经几近于无,只是愈来愈频繁地梦回十八岁的那夜。

有时候感到痛苦,无垠的痛楚之下又是深深的窃喜,他惶恐得几yu呕吐。

公交车拐弯的时候妹惊醒了,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不太自在地扭过头,结果很快又靠着睡着了……就这样重复了三次。

最后妹实在绷不住了,尴尬得无以言表,抱着书包放在膝上,俯下身趴在书包上睡。

妹外表是傲慢大小姐,其实特别喜欢穿厚衣服在雪地里打滚,但要背着人偷偷地玩,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不端庄的一面。

下雪了,妹伸出一根手指在雪里b划着写字,冻得手指通红,直到被哥拎着兔子兜帽的耳朵回到室内,这才龇牙咧嘴地感觉到了手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于是来不及骂他多管闲事,低下头半合双掌,举在唇边呼呼吹气。

白雾慢慢地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哥端来热可可,叫她来喝,妹下意识哦了一声,接过来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皱起小脸,放下马克杯瞪他一眼。

哥当做没看见,微微地笑了,目视她砰砰砰上楼,举起草莓马克杯,对着杯沿她喝过的痕迹,轻轻地含了上去。

说起来,下午四点的程,不想御前新调进来的侍御失了审慎,只顾着添蜡掌灯,竟留长生殿里槛窗大开。于是翌日一早,高督主掀帐进来一瞧,nv帝白莹莹一张脸,唯有双颊红得骇人。

春正月天地合祀一直推迟到nv帝yut1大好,已然是秋月。

这几月,任凭前朝如何吵嚷,李重萤躲在长生殿里养病,一概是听不见的;每每俱是丞相谢珣看过表章,无关痛痒地剔出几卷,再亲自呈递主上御览。

李重萤忙着躲清静,有些简牍并不详看,有丞相看过,总归没什么错处。

这桩差事定得微妙,先帝曾有意废除丞相一职,诏书被给事中封驳,后来几番转圜,在李重萤践祚前才算定下此事。

等李重萤平安地坐上御座,悬在檐片上虎视眈眈的骤雨终于一泻千里,她忙着大赦天下、安抚老臣、提拔新官,简直焦头烂额!

最后千辛万苦添设了正五品内阁大学士,再赐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太监批朱之权,这样才算完满。

丞相的权力被分走大半,如今理应称其首辅,只是nv帝始终并未下诏明文取缔,于是便还遵着旧制。

先帝在时,司礼监与丞相便已有两虎相斗之势,偏生nv帝贯通伏虎之术,猛虎跨进槛里,抬手掀开殿中垂挂的天青se纱幔,在袖口缠过一圈,鼻尖细嗅宁神香的冷冽,屏声往里进了。

千万重蔓缠的青纱,细腻得窥不见纱线走势的纹理,稠密得漫天匝地,像是雪满庵深处飘然的绿烟。

殿中有千样宝物,长寿榻上最长寿,案上置着金银错的博山炉,焚烟未熄,云雾缭绕地朝他涌过来……想来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谢珣将地上散落的金扣捻起,并未细看,掖手便将它藏进袖中,指腹不经意间擦了擦金扣,品出如意吉祥的纹样。

他叹了气,声音在殿中传出去很远,“陛下。”

没人应。

意料之中的事。陛下素日懒怠,但凡不视朝的日子,总是不愿早醒。

谢珣走上前来,扯了扯承尘,照旧是不动如山;再将帷幔牵上玉钩,任由如瀑般的明光照进来,慢慢的,榻间也亮起来了。

他循着痕迹望进去,捉住榻边横陈着的一截小臂,极轻地拽了拽,唤着她“阿萤”,好哄歹哄,总算将她请了出来。

nv孩靠在他肩上,一声不吭地埋进去,显然还未睡醒,很难想象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坐拥四方禁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李重萤眯着眼睛,看着很有些愣怔,“啊……丞相。”

“臣在。”丞相扶正她歪斜的肩,语气平静,“陛下,该起了。”

nv帝“嗯”了一声,只是一错眼的功夫,脑袋复垂下去。

谢珣微微蹙眉,对付君主,他没有很好的办法,不能骂,更不能打,只能当列祖列宗般供着。于是将掌心垫过去,抬高她的下颌,对着最光亮的那扇轩窗,亮得像是神仙的照妖镜。

她果然颦住眉,小妖怪原形毕露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李重萤挥挥手,声音细孱得仿佛sheny1n,“离我远点……”

这次没有再纵容她,谢珣抚了抚李重萤的肚子,“晌午了,陛下未用早膳,不饿么?”

李重萤:“不饿,快滚。”

“臣请陛下去雪满庵听芦。”他收回手,当做没听见,“用过膳就去。”

她睁开眼,迷惘地看他,“你说什么?”

“臣请陛下同往听芦。”他复道。

有了丞相的“盟誓”,疲于政事的李重萤果然来了兴致——出去玩的兴致。

用过早膳,午膳也并在一桌用了,为皇帝排膳并不算什么铺张的事,案上罗列九十九道菜等待品鉴的奢靡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为了让丞相在某些事宜里松口,她的寝食在列宗里已经算得上清减。

谢珣坐在书案后,摊开文书,慢慢地票拟奏疏。

“谢相不累吗?”李重萤见他离得很远,敲了敲身侧的胡床,“过来同孤一道用些啊。”

他对着案头铺陈的奏疏颦眉,“蒙陛下垂ai,臣已用过了。”

nv帝并不算什么智慧绝l的人,就连添设内阁制衡丞相,也是父皇晏驾前的主意。

在李重萤并不丰赡的生平里,丞相是她要面临的,丞相忙碌,她也不好太过清闲,中庸之主也有名垂千古的野心,于是她从柜案里翻出金质的小锤,在旁边的食案上一下下地敲核桃玩。

核桃仁堆在碗里,仿佛稚弱的小山,她一颗颗数着,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满足,敲核桃的乐趣就在此啊,简直像一只偷藏果仁的松鼠。

唉,皇帝;唉,核桃;唉,松鼠。

她敲得不多,晃匀了,平平铺了半个碗,敲核桃是个很舒心的活,和书案后的谢珣相较起来,真是很轻松了。谢珣微微侧过脸,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在yan光下分外明晰,有种纯质明亮的况味。

小锤砸得砰砰响,李重萤敲完最后一颗核桃,天子亲手敲出来的果仁,会有豪贵的味道吗?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玉碗推过来。

做事有首就要有尾,谢珣说是不看,但还是在竹纸上细致地写着什么。他有一手很好的书法,少时临的是前朝书圣的绝笔“阿摩罗识”,佛的禅语钩织游鱼的影子,紫毫笔深深按下最后一笔织花。

李重萤嚼着核桃仁,声音有点黏连的含糊,“想吃吗?”

他瞥了一眼,凝定了半晌,又不动声se地收回视线,“陛下用吧。”

她摇头,眉目间有细微的笑意。

谢珣空闲的左手被她牵过来,十指相接,丞相的小指微微一颤,指尖触及她手背浮起的细骨。

李重萤眉头一动,偏要佯装无所察觉,指了指午膳特意剩下的滴su鲍螺和桂花芋r,又指了指核桃仁,最后指向谢珣手边的墨锭,“选一个。”

那是一锭刻有百花的松烟贡墨,篆着栀子、玉兰和桂花,jg细鲜妍,暗香盈鼻。

封疆大吏贡上来的好墨,据说能令白丁饮墨书华章,在此刻却显得格外不l不类。

以讹传讹的野史罢了,这是能入口的东西么?

谢珣垂首睇过,颇觉陛下妙语解人颐,yu笑不笑,心口憋得酸痛起来,暗自心道:不若让她先饮一杯,化出一副经天纬地来,从此做个经纶满腹的文皇帝,留下几笔诗章万世传颂,也能算如她所愿,流芳千古了。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端庄,偏头举目,慢吞吞地说,“……承蒙陛下赏赐,臣铭感五内。”

光禄寺为陛下备膳,有时丞相入殿与nv帝议事,内侍遣人来通报,总要多备下一份,如今亦然。

谢珣端坐在案后,大袖铺陈在席上,谢过陛下恩典,菜肴分下去给侍御们分了,他只要了两样糕点,掩在袖后慢慢地用。

李重萤暗叹,背手踱步,他总是这样!

据传丞相五六岁时曾被人牙子拐走,本来要卖去做仆人,半路上谢珣靠着智谋逃脱,自此流落乡野,吃尽许多苦楚,直到十六岁才被老丞相重新找回来。

那时谢家正办着丧,一门六口男丁,除老丞相外全si光了。病si,殒阵,被凌nve而si,溺si,舍命而si……只留下老弱病的祖父和一家nv眷。

市井人没听说过老丞相还有个活着的小孙子,兴许是养子呢?

不管外头流言蜚语传得怎样荒唐无稽,谢家一概不理,只管闭门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合胃口么?”她绕过书案与青铜树灯,问他。

谢珣没想到陛下会忽然发问,糕点噎在喉间,不由得咳了一声,“不……”

李重萤霍然吓了一跳,忙上前为他拍背,拍得脊背啪啪响,“我不闹你了,你吃,你吃。”

大监韩y令仆备了车,转足回到殿里来,佯装瞎了眼,权当见不着这副古怪景象。等nv帝转脸一睇,这才极有眼se地弯腰上前,垂首恭谨道:“陛下,可要传奏锦衣卫随行侍骑?”

这话有些大声,很刺耳地钻进耳朵里。

谢珣从容地cha着袖子,垂下眼睛朝着丹陛,一言不发地思量。

李重萤心道“果然”,听芦这样的好事,高愁怎么不想来cha一手?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手脚能拿来凑数!转念又恚怒自遣,暂且留他再跳几日。

可见她也有些令人宽慰的凌云壮志,目下国祚病笃,外忧垂涎,内患沉绵,她一个处处受掣的傀儡帝王,又该如何踏平这两座太行王屋?

到头来,还是要忍辱求全啊。

她转过身,任由槛外注进来的细光密密地排在身上,一道一道地凌乱铺陈,颇为嘲讪地笑道,“好秋光,怎么就招得春心乱动呢?听芦这等雅玩,过了秋便再难有机会游赏,既如此,传厂督随驾。”

司礼监的韩y长一副很俏的脸,细长的眉摊垂在睑上,闻言眯了眼,伏首而跪,长长施了一礼,下去遣人通传了。

他们心照不宣,还是给她这个皇帝一些应有的颜面,以为这就能让她心平气和了,这群没根的si阉人……

李重萤咬了咬牙根,径直甩了甩袖子,恨得心口火烧,回首一看,谢珣不看她也不看地,正凝着甜白釉的八角盘。釉下青花同釉上彩斗yan,霁蓝釉的夔龙纹和莲叶纹沿着盘身一圈圈翻过去,仿佛几环清明的火花,亮得悄寂。

“谢相,”她歇了火气,歪着头问,“在看什么?”

“臣在看这只盘子。”

他轻声说,绝口不提她方才的窘迫,“方才匆匆看过,依稀觉得像荆朝禁廷里的物件,现在才看清了,您看,”他摩挲着莲叶纹的边缘,指尖很仔细地探过去,片刻间,便在釉盘的内侧翻出一行细小的荆文,“这就是几百年前,荆朝的文字。”

李重萤忖量着,慢慢开口,“荆?”

他将手掌收回袖笼,就着外头徐步而来的行步声,同样轻缓地颔首。李重萤也回过神,y着脸往外一瞥:他们都认得高愁迫近发出的响动。

通传声一层层朝内滚沸,愈近愈森然,龙伯驱风,百川喷雪,此獠迎面冲犯,压着千万秋雷b过来,有如竹竿上掩旗息鼓的猛鸷。

前荆,几百年前的正统,朝纲兴降前亦是大燕这般境地,政柄旁落,权臣当道,帝嗣出生不久便被溺杀。昔有麒麟儿鸣凤,应忠勇之士相助逃出g0ng廷,逾弱冠,立于骓马白鹇下。长庚迎升,日月凌空,滚滚春雷迎面破来,鸣凤拈弓击鹘,大荆从此开清平。

“陛下,”谢珣拱手高举,继而垂手落下,“鸣凤在枝,叶落知秋。”

他举起脸,朝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万事慎重。”

“重”字甫一落下,高愁便踏进了殿里,拂开帷帐。

风动银栀,重瓣颤动,侍御踱进g0ng室,与内寝隔得很远,轻手轻脚地开了半扇东窗。

高愁行过礼,待李重萤拿捏着腔调“嗯”了一声,这才从容地直起身来。

他们其实是很亲厚的关系,从她被接回g0ng廷开始,真奇怪,她居然和豺狼虎豹做亲朋。寻衅的凝注铸成金锥扎在面上,谢珣端庄地含笑,高愁探了一探,见他没什么旁的反应,很快便调开视线。

她无谓地笑,笑容像是帛画凝定在双颊,高愁看了,叹息之余,又很有些酸腮寒齿的难为情:主人长大了,懂得亲疏有别,其实算是好事。

自从他从寒山寺接回公主,又奉帝命看顾她几年,一切都好像变得怪模怪样了,拿彼此当好友那么久,还是离心啊……不含私心地说,他确实是将她当成雅故来看的。

“銮跸下降市井,奴婢按理应当侍奉陛下左右,听候调遣。”他站在阶下,装模作样地掖着白尾拂尘。

李重萤听了,蹙眉暗道,“理应”?这样轻浮又极不周全的搪塞话,他又有什么芝麻大的小事要去周旋?

便听高愁徐徐说道:

“听芦是雅兴,奴婢是粗人,怕糟了雪满庵的雅致,不敢妄去。丞相审慎,既有谢相随驾警跸,想来是很妥当的。百姓无缘得见陛下金面,闹市愚氓游侠最多,恐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圣t,奴婢再点两队缇骑官校伴驾侍骑,沿途清道警戒。”

“陛下,这样可好?”

李重萤静静站立,心口如同浪cha0浮动,感到一阵空悬的古怪。

高愁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他能有什么事?竟然能让他拚弃盯梢的绝好时机,转而投身在这座枯涩的禁庭。

她自诩熟谙高愁的生平,闲暇之余,暗自无数次揣度,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书案的另一端,谢珣庄重地站着,在等她开口。银亮的云气纹滚过交cha而掩的袖口,鲜亮的颜se,照出四方井壁之上的长空,如cha0如波。

就在转瞬之间,李重萤忽而想起一件尘封许久的奇事。这件事埋得太久,又不重要,令她险些失记。

是……因为她?

她来不及想太多,抬掌而击,合出一声清脆的掌音,遥遥响彻在大殿之中。对上高愁那双鸳鸯眼,李重萤不再惊惶,只是颔首笑道:“善。”

便是准了。

帝王出巡,对于锦衣卫的校尉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御驾遥遥在前,缇骑校尉乔装混进市井,沿途出警入跸,又调韩y驾前随侍,韩y换了一身石青直缀,cha着手,佯佯趋辕以行。

车舆款款而来,地面纵横交错着车辙滚转的形迹,御城的平头百姓有一双慧眼,瞧见开道的骅骝,便很识趣地往两侧避开。

只有孩童们踮着脚张望,天子脚下贵胄如云,见得多了,早已炼成一颗铜打铁铸的心。

扎圆髻的小丫头坐在马扎上,举着手,手指挑着细绳,朝着檐下照进来的日光,很细致地编翻解gu。

李重萤揭过最下端的竹片,悄悄掀开一小片帷子,目光快活地停在她身上,花手绢、秋千……会的花样真多啊!韩y看见了,细声问她,“主子要试试吗?”

她先是跃跃yu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韩y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se,并不迫切地揣度上意,只是拱了拱手,无声地领命。

说来不好意思,翻花绳这样小孩子的游嬉,她并不擅长,仿佛天生就失去一种肢t的协调x,手指笨拙得能让绳索打结。

谢珣望过来,语气略带好奇,“陛下想玩解gu?”

李重萤心虚地垂下手,转念又想:她为什么要心虚?她可是万民的天子啊!

天子叫来缩在y翳里的韩y,吩咐了几句,韩y上前,道了声“喏”。她探手进袖,在身上翻出nv侍备好的小荷包,雪白的糖块用油纸包住,隔着一幅缎面,隐隐散出糖霜甘醇的甜味。

她解开荷包,嘴里漫应着,“只是看看……我不会玩这个。”

承认自己笨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大事。

谢珣听了,朝她摊开手掌,纤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臣教陛下吧?”

“……不,”李重萤一愣,旋即脸如火烧,这委婉b暗讽还令人难受啊,她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个?”

“臣少时流落在外,什么都会一些。”他说,似乎并不觉得古怪,“家中小妹也ai玩解gu。”

哦,这个李重萤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更觉羞赧。

原来他把我当妹妹啊。

当下丽日丰yan,g燥无雨,是个晾晒衣裳的好日子。云霞堆积在天的远处,扫出一片无缺的窃蓝;日光汗漫如瀑,从茶坊悬山顶的两坡飞燕般翻涌下来,淅淅沥沥,铺成连绵的海cha0。

往常的日子里,这个时候她总在g0ng后苑,驻足观望,鹞子线紧紧牵在手中,扯着另一端丝绢的纸鹞,却想不起来那时天真的心境。

谢珣找不着她,将书卷掖进袖中,转身便往g0ng后苑最宽阔的地方来。李重萤默然立在苑中,韩y跪在一旁,将曳撒压在膝下,捧来削好的竹篾。

韩y只能跪他,曼声道:“丞相。”

她眼前骤然一亮,赶走y魂不散的韩y,举目快乐地看向他,“丞相来了。”

奔向他的步伐又不着痕迹地停了停,nv帝略顿了下,面上重新呈出主公的矜重与骄溢,慢吞吞地问,“找孤做什么?”

丞相0了0衣袖……算了。

于是跽坐下来,离她远一些,隔着一段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握着那柄韩y没能一同带走的小刀,压着凤竹的边缘,一下一下地削着竹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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