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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与雪 第6

 

从他狭长的眼睛里能看见错愕的自己。他没问她过得不好的原因,也没把她当成孩子一样对待,反而像同龄人那样和她正常沟通交流,询问她的意见,尊重她的决定。换句话讲,他是真的在和她商量。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宋槐不断在放空自己,似乎能听见雪水融化的声音。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退路,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她听见自己说:“我想留下来。”04/桔子硬糖换了新环境,一切没宋槐预想得那么不适应,感冒慢慢好了,脚上的伤随时间愈合,没留下痕迹。生活照常在过,学校和住处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她这段时间没怎么见过段朝泠。他最近大概有事要忙,每天走得比她早,回来得也晚,和她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的相处模式反倒让她觉得放松不少。周五放学,宋槐从学校出来,寻到停在文具店附近的车,跟负责接送她的司机余叔打了声招呼,安静坐在后座,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早晨余叔跟她提过一嘴,说段朝泠今晚要带她回去吃饭。回的不是他平常歇脚的地方。那边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车子穿过两条旧街,七拐八拐,停在胡同口。余叔率先下车,走在最前面,方便给她带路。宋槐跟在他身后,步履不停,同时抬头环视四周。整条胡同不长,一眼望到底不过几百米,统一用灰色方砖砌墙,窗格涂了暗绿色油漆,门是朱红色,门簪构件被钉在中槛之上。周围到处都是年代感十足的痕迹。她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自然知道这是哪里。陆续走了几分钟,拐了两个弯,入户的垂花门近在眼前。宋槐第一时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段朝泠。他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手中夹带的烟已经燃到了三分之二。烟灰色麂皮外套裹身,身形挺拔清孑,整个人融进将暗未暗的夜色,场景很像文艺片被定格的某个画面。注意到她出现,段朝泠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的眼神。他在等她走过来。宋槐长呼一口气,挪步到他面前,佯装乖巧地喊了声“叔叔”。段朝泠应了一声,掐掉烟,将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带她进门。厢房南侧转接抄手游廊,走到底,两人拐进一条环形的露天通道。路面有雪,结了层冰,有些不太好走,段朝泠出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等走到有棚顶的内廊,没由来地对她说:“等等要见的,是你以后的监护人。”宋槐愣住,想也没想便脱口问:“不是你吗?”“法律对收养人有年龄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你负责。”“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父亲的战友,姓陈。收养人是他的女儿。他女儿常年在国外生活,丈夫两年前因病去世,两个人没有孩子。”宋槐没再讲话,低垂着眉眼,脚步放慢,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脚面,倔强地不肯抬头。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异样,段朝泠偏头看她,“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宋槐低喃出声:“我是不是要被送走了。”她语调看似很平静,极力隐忍着情绪,像在阐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段朝泠问:“未来你想跟她一起生活么。”“我听叔叔的就是。”无论去哪里、跟着谁,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原以为尽量不给养父母添麻烦就不会被抛弃,可事实证明,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个物件,随时都有被丢来丢去的可能。“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段朝泠温和说,“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你可以自己做任何决定。”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槐抿了抿唇,几分不确定地重复他的后半句话,“做什么决定都行吗?”“什么都行。”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口吻。

在心里做好抉择,宋槐仰头注视他,“我不愿意跟别人走。”段朝泠看了她两秒,无故评价一句:“做得不错。”宋槐顿了顿,疑惑看他。“以后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别有那么多顾虑。”段朝泠看着她,“在这里你不需要小心翼翼,明白吗?”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宋槐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送走。”“我没有过这个打算。”段朝泠说,“不过我希望你能考虑住在这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为什么?”“你早晚会长大,住在我那儿终究不太方便。有些事我不好插手。”他替她的未来做足了打算。宋槐试图放松身体,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紧绷。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被又一次丢掉。看出她的僵硬,段朝泠平静补充:“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份量不轻的一句承诺从他嘴里讲出来。说不上缘由,宋槐心有预感,觉得只要他开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她愿意去相信,他不会对她弃之敝履。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北城的冬季昼夜温差明显,晚上比白天还要冷。宋槐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再去看他。眼前白茫茫的,呼出的雾气遮挡住视线,很快被风吹散。这个时候的他离她很近,各种层面的。段朝泠对上她的眼睛,“还有什么问题吗?”宋槐泛白的嘴唇回了些血色,恢复笑意,摇头说:“没了。”“走吧。还有一段路。”宋槐随段朝泠进了北院正房的大门。穿过长廊,往里走是堂厅。朝北一侧的格栅窗户旁边有道中式六叠屏风,屏风内围隐约映出两道人影,面对面落座。段朝泠稍稍侧身,让出过道位置,示意她先进去。宋槐迟缓抬腿,向前走了几步。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率先开口:“是静如来了吗?”段朝泠适时接过话茬:“是我。”屏风被小幅度折叠,露出大半张红木棋桌。透过缝隙,宋槐看见两位老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位穿藏蓝色唐装的老人瞧过来,笑说:“你倒是比你静如姐来得快。”段朝泠问:“她人呢。”“方才来电说已经下飞机了,这会儿估摸还在路上堵着。”老人看向宋槐,“这是……”段朝泠对宋槐说:“喊陈爷爷。”宋槐微笑说:“陈爷爷好。”“好好好。”陈平霖笑应一声,转头对坐在对面的段向松说,“前些日子朝泠特意过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事儿。”段向松轻哼,“这有什么好瞒着我的,我还能阻拦不成?”陈平霖开起玩笑,“不是怕你阻拦,是怕你跟我抢人。”段向松抿唇不语,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段向松今年已年过六十,年轻的时候生了两个儿子,四十岁以后再娶,和现任妻子有了段朝泠。三个都是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无果,现如今只盼着孙女出生,奈何老大生了个男孩儿,老二和老三至今未婚。时间久了,这自然成了老爷子心里的疙瘩。和段向松浅聊两句,陈平霖无心继续下棋,招呼宋槐到沙发上坐,简单问了她一些问题。宋槐开始还有些拘谨,发现他问的都是些题外话,譬如穿得暖不暖之类的,也就渐渐放松下来。过了会,穿白色厨师服的工作人员敲门进来,端来一份车轮泡芙和热奶茶,把餐具摆放好,搁到宋槐面前。直觉这是给她的,宋槐礼貌说了句“谢谢”。对方回以一笑,转身离开了。段向松从棋桌上下来,挪步到沙发旁,坐在主位上。宋槐偷瞄了他一眼——头发半白,眉眼间和段朝泠有几分相像,面上分辨不出情绪,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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