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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我的身子醒来之前,脑子中就已经在有人说话了。大老婆、肖东,还有别的那些我杀过的人,他们在一团黑雾中其乐融融地讲着话。面孔和身形都被隐去了,唯有声音还很分明。肖东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毕竟他昨天刚死,尸骨未寒。他拉着我,凑在我的身边,鼻息喷到我的耳朵上,绒毛连结脊柱,我的后背肌肉痉挛,身体各处的神经一齐发痒。

这些含恨的鬼魂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旋转楼梯扶摇而上,高得像个谷仓。墙上挂着暴力的油彩画,描绘的都是我对他们的暴行。我坐在豪华的椅子上,被捆住了手脚。老实说,即使他们不把我捆住,我也是动弹不得的,我的身上不知怎得布满了伤痕,鲜血坠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潺潺汇聚到裂缝处去。

同时,就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竖立着一座巨大的古董时钟。钟摆来回摆动,厚重、阴郁、洪亮的声响在墙壁间来回碰撞,发出轰轰的幽鸣。在场的来宾,那些含恨的冤魂,彼此成堆,凑在一起交谈,不时发出怪声的尖鸣,像是持久忍耐下的情感急需寻找一个突破口,而除了尖叫之外再没更好的发泄方式。

他们穿着上好的洋装料子,墙面上簌簌落下灰尘和墙皮,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但是没人感到害怕,反而伴随着钟声局促不安,饱含期待……

我睁开眼,猛地醒来,大声喘着粗气。天已经亮了,预备好迎接我的苏醒。透过君君家拉不拢的窗帘,日光把屋内照得亮堂,好像夜晚的杀戮和狂欢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家住在靠街边的单元,几乎是贴着马路,人行道上的一举一动,全能听得清清楚楚。窗外不时有车辆通过,车轮压过地面,哨声尖锐离去。

也许是受到我的注视,君君也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和我是面对着入睡的,脑袋贴得很近。睁眼就看到我放大到极致的面孔,显然让他收到了惊吓。他不自然地用手挡住了眼睛,屁股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这么遮着脸闭着眼,扭转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盯着他的后背,做爱时相熟,清醒后却总陌生得不像话,这让我大不痛快,我立刻命令他:

“去,睡醒了楼下给我买早饭去。”

君君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半,他不情愿地回应我,声音还维持着睡意,瓮声瓮气:“大清早发什么神经,都该吃中午饭了。”

我不依不饶地闹他,用手推,用牙咬,甚至用脚兔子似的蹬他的腰窝。他终于气急了,彻底恢复了生机:“操你妈的张天龙,你就不能别烦我,去别的地方死吗?”

君君气恨极了,眼眶中堆着泪水,他委屈地跳下床去,在地板上找他的裤子。他光着身子,腰间围着松紧腰带的裤衩,肚子上的皮皱成层,随着他的动作手风琴般的一伸一缩。

他只穿着一条宽松的四角内裤,裆部鼓鼓囊囊,在阳光下能看到面料上闪着蓝色的花纹。这真是一件过分低调的装备,既不适合当鸭,也不适合当杀手的情人。怎么看都是在超市里买的三条一捆的款,一捆穿烂了,再去买包完全相同的。他总是在一些地方维持着平凡,好像我们现在的疯狂行径都是极为短暂、转瞬即逝的,他随时要脱离,回到超市的货架上去。

君君找见了他皱皱巴巴的运动裤,在空中奋力甩了两下,布料叭叭作响,毛尘扬在光里,甩到顺直后便穿到身上去。接着他也没有要伺候我的意愿,眼都不往这边看,仿佛我是他拉在马桶的一坨屎,嫌弃得不行。他自顾自的从衣架中拿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起家当来。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衣柜里空荡荡地挂着塑料衣架,台面上更是没剩多少。他当真要走了。

心里冷了,身体就也发起冷来。这座高层建筑还采用的老式热水回流暖气,从28楼到3楼,水早就冷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供暖的能力。有阳光时还好,到了阴天,冷得像冰窟窿。因为这个君君很不满意,但他也没办法啦,物业才不来修呢。

“你来给我口一管。”我任性极了,忍不了五分钟便要对他发疯。

君君不可置信的:“你有病吧。”

“我没病,也没硬,我就是身上冷,想放你嘴里暖一下。”我把手伸进裤裆,摸了摸我黏答答的老二,的确没硬,怯生生地几乎是要缩到蛋里。

君君以失望的眼光冷淡地注视着我,这就是他的回答。我的音调高了起来,凶相毕露的:“来不来?再不来我可就打你了啊,让你不听话。”

这话说出口,他便条件反射似地打了个哆嗦,膝盖都并到了一起,这是夹住尿的姿势。

朋友们,对此我要澄清,我张天龙个人是绝没有殴打马子这一不良嗜好的。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智慧与策略,吓唬他玩儿的。君君这么害怕,都怪他的老爸和表哥经常揍他。邦邦几拳,打他像是打沙袋,旁边总有人在拍手叫好的。那几个人可是十足的乡间恶霸,关起门来把小孩抽得嗷嗷作响,左右开弓、鞭杖齐鸣,画面之凄惨,不亚于杀猪放血的场面。我曾在君君家蹭饭的席间,亲眼目睹他由于拒绝吃二表哥大伯给的鸡屁股,被一巴掌抽出火花来,冰猴一样转了六圈半。停下来的时候,脸蛋肿了有皮球那么大,眼袋都是青红泛着紫。一想到他又要回到那个破地方去,我真为他感到不值:

“就你这样的还回去啊?算了吧,跟着我混得了。”

君君不服气,他已经站起身来,不大情愿但又无计可施地走来,要给我口一管了:“什么我这样的?跟你混能有什么出息一样。”

“嘿,你这话说的,你回去能有什么出息?我们出来混的,那是为了有出息吗,不就是图一乐,想自由点,有个地方能遮风避雨就行了。”

“不行。”君君挺固执。

我很不明白,急着要点醒他:“怎么不行了,有什么不行的?”

“咱不能一直这样,反正就是不行。”

真要说起来,他也讲不明白,但我却好像懂了点什么。我原先以为,君君是犯了傻,着了老母的迷魂药,才急匆匆地要回去找份稳定差事干了。但是现在看来,他是真的想清楚了,又或者他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做好了回到现实的打算。

他脱下那条运动裤,裤子重又皱皱巴巴地掉到地上,露出他那条丑陋平凡的蓝色裤衩子来,半遮半掩的赤条条,准备好了和我再大战一场。我却提不起兴致,任他对我又摸又舔,都垂头丧气、筋酸骨软。这可不行,我闭上眼睛想要集中精力享受一番,却生生打起了瞌睡来,有两三分钟甚至失去意识,和周公在梦里下棋去了。

君君嘟囔着骂了我一句,不争气的东西。他从柜子里拿出几本杂志书,激励我振作起来。我拿着书,急切地展开学习。这是个进口画册本,分不清是为了艺术还是色情,总之里面的人都是光着身子的。我看着他们卷曲的毛发,黑乎乎的臀缝,白白棕棕的皮肤上摸了亮晶晶的油,互相靠在一起,头贴着头,销魂地朝我看。害羞的小家伙终于金鼓齐鸣,一飞冲天。

我热切地嘿嘿一笑:“来了,来喽!”

君君被我压在身下不断呻吟,高歌一样嘹亮,嗷嗷哟哟,声似懂得乐理的马叫。

单是操他还不够舒爽,我没忍住,左右开工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大耳光,打得他失声了几秒,鼓膜嗡嗡震鸣。君君一下子落下泪来,他被我打时总是这个反应,泪珠啪啪地往下掉,滚烫得吓人。此刻他的眼里盛满了情绪的水湾,有释怀,有原谅,更让我不解的是,有一种类似感激或是感动的情绪,这份超脱可真是完蛋。他看着我的眼睛,从中注视着流泪的自己。我是个混账东西,对此毫无歉意。但那时我也陷入了一股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孤独。我想,唉,我真舍不得他。

离开君君家,我又回到了街上。

人行道的砖石被无数辆沉重的汽车碾过,早已变得凹凸不平,走在大街上也像是行船于波浪,微风轻拂,掀起四处的灰尘和黄沙,我也随波逐流地摇荡。

大路上很是热闹,有小孩在树边拉扯开裆裤,痛痛快快地屙着屎。沿街的烧饼店门外,漏了肠子的流浪狗在乞食。建筑工地的工人坐在搭建的高台上,冲买午餐的小护士吹口哨。小卖部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膀大腰圆的媳妇训斥他一身尿味,厚棉袄非洗不行。

我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回到了自己家门口,走廊的墙壁上坑坑洼洼的,画着奇形怪状的涂鸦,布满圆珠笔和喷漆的痕迹。开门时,房间的霉味扑鼻而来,令人生厌。无论住了多久,这间屋子也总像是没人住过一样寒冷、缺乏人气。家中的摆设也极尽的简单,没有能平整挂放衣服的地方,我把一切都丢在地上,连同我自己,也扑到了钢丝床上。

房间不设窗帘,灯泡也早都坏了,外面的天色是什么样,我住的地方便也是什么样。我赤条条地平躺着,双手摊着向上,脑袋下面枕着的依然是那把新缴的枪。眼睛闭上了,嘴角却甜美地翘起,我在盘算用这把枪做些什么好事。是去入室抢劫呢,还是把人引诱到我的住处来,等他们刚走进来,我便亮出家伙,任谁看了都得吓破胆。

这些幻想可真是让我飘飘欲仙,在这破房子里,除了自慰和幻想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干。我的脑子里充满了邪恶的念头,都是拼火和交战,砰砰声中火花四响。正当我在美梦中遨游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窗外透进来,使我顿时寒毛耸立。

我身子一顿,而后尽量小心地坐起身来,侧身向窗外看去。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是被鬼盯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挂了暗色的幕帘,太阳的明光降到了远方的地平线以下,疯狂的夜晚重新被换上。我露出小半张脸,谨慎地观察着窗外,一切都静悄悄的,住我隔壁的老头老太早已经学乖了,说话走步,都没有半点声响。当初我选择住在这里,便是看重了此地的僻静。

远处的马路上,闪烁着施工队的橙色信号,道路被围成了半边的宽度,但仍没有多少汽车驶过。更远的防护林里,野猫从中窜出,快步跑向别处。那道冰冷的视线来源何处,已经无处寻找,只有被注视的寒意仍覆盖在肌肤之上,提醒我要处处提防。

朋友们,当时我还不知道,眼前平静的日子正被按下加速键,飞速地奔向失控和死亡。我站起身,穿上衣裤鞋袜,枪还别在裤裆上,悄摸地走出门去,兴奋得心跳加速,又冷静的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走下楼,贴着墙根和树木,这时候也不在乎踩在什么排泄物上了。就这么走到了防护林边上,从树丛间观察我住的楼房。四层楼,灰白色,每间屋子的门窗都裸露在外,向外是顺直的走廊。往东往西各有一处楼梯,暖黄色的路灯悬在中央。

我像是追踪肖东一样思考注视着我的幽灵。想象着他是怎么从远处注视着我,看我吊儿郎当地回到住处,开锁关门,平躺在自己的床上。直到此时,我仍然浑身发寒、颤抖不止,勉强维持着平淡冷静的神色。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手机发出声响。我接起电话,拨号人是四爷手下的马黄。

“龙,是龙哥不?”

对面的声音很是嘈杂,看样子他是从舞厅打来的电话。

“是,是我。“

“欸——我是小马。我这边背景音乐吵,听你声音都不像。怎么样,明天忙不?四爷这边让我通知一声,明天来阿波罗开会啊。你最近立了大工,给咱揪住了大叛徒,得重点表扬,给哥们儿几个做榜样,你可一定要来啊!欸,就这么点儿事,再没别的了。那行,我先挂了啊,有空一块儿出来喝两杯,说好了哈。”

还没等我回答,对面便挂断了电话。

冬春相交的时候,天气总让人捉摸不透。有时骤然降温,冻得新花新草一阵哀嚎,有时又突然升温,痛改前非一样。今天,这鬼迷的天气依然令人惊喜,尿不尽似的浠沥沥得滴着雨,等我感到阿波罗时,已经雷雨交加,噼里啪啦了。

我踩着又湿又厚的靴子,来不及整理淋湿的头发和着装,就冲进了阿波罗里面。眼下我已经来迟了,往日昏暗旋转的迪斯科灯光,被稳定的照明所替代。深紫色地板的光滑舞池上,黄的绿的塑料板凳已经排列好,整整齐齐地码了三排,上面都坐满了人,见我迟到,齐刷刷地朝我看来。不知怎得,平日里见惯了的这些脸庞,今日却让我觉得陌生,或许是因为他们今天都着装像样,穿着黑黑白白的西服装,又或许是都表情严肃,没有挂着往常那样皮猴般的笑。

马黄今天充当司仪的角色,他看见我,就慌忙又欢快地走了过来,把我领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司仪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此刻他虽然满脸赔笑,但是却乘着一股得意的气势,没把人放在眼里。原本真切的现实全都扭曲了似的,让我觉得怪怪的。

“龙哥来了,哟,淋了好大的雨。”此刻我已分不出他是在讨好的问候,还是趁机揶揄。

“骑电驴来的,路上风大,雨往脸上糊,路都看不清楚。”我解释了浑身湿透的原因,但又迅速地意识到我不该顺着他的话老实地回答下去。

“您这可太不当心。也是天色不巧,偏偏要今天下雨。要我说最方便的还是买个连体的雨披,连到电驴的车把手上去,挡得那叫一个严实。”他给我出了主意。

我刚坐下,二楼控制房的门便解开了,四爷从中走了出来。他一露面,所有人就都集体站了起来,庄重严肃地拍起巴掌。我也顺势参与其中,跟上掌声鼓动的节拍。

四爷依然是大肚腩上插了四根棍子的癞蛤蟆模样。他走路时腿分得很开,皮革鞋底踏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身后跟着四个小妞,今天他们都是素颜,或者是淡妆,穿着普通的衣服裤子,看不出是些娘娘腔。我注意到杨坤也在其中,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冷冰冰地看着我,老实说,那小妞是个定时炸弹,见到他我真是害怕极了。但我还是回报了一个轻佻的微笑,要多骚有多骚,希望他没有看穿我的恐惧。

四爷从旋转楼梯上走下,隆重的掌声让他的行动更加缓慢。二层的挑高有六七米,给予了楼梯充分的旋转余地。四爷在旋转楼梯上时隐时现,迈着短小的步伐,光亮的脑袋不时窜出,给人惊喜一般活泼地弹动。终于他来带我们的面前,有那么几秒钟,他站定在原地,保持着一动不动。而后他向上举起了两根手臂,上下摆动手掌,掌声便戛然而止,我们一齐又落座原处。

小妞们两两分散,站在了橙色墙壁的两边,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

看四爷站定了,马黄连忙上前献上话筒。话筒的黑色长线绕作一团,马黄又蹲下佯作慌张地整理了一番。等他退下了,四爷清了清喉咙:

“大家都来齐了,我可以开始开会了吧。”

他一开始讲话,我的注意力就变得涣散,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倾听这件任务上去。倘若我很懂得倾听,那我应该成为书记,专门给人记笔记。我原以为身边这些二流子都和我一样难以忍受这些狗屁,侧身看去,却是一张张坚定而认真的脸庞。这让我一阵头晕,不得不摆出同样热忱的表情来。

四爷开始讲话,我只能断断续续地从涣散的神智中捕捉到一些内容。

“……游戏的兴起,取代了赌博原有的位置,将广大人民群众的注意力,从赌博转移到了街机上去……”

这之后的内容我完全没有听进去。

“……在赌博行业这么不景气的同时,还出现了出老千这样破坏经济收入的乱象。尤其是以肖东为首的魔术手一伙人,通过换牌、偷牌、做记号等方式,骗取了大量赌资,损害了集团的经济利益……”

听到肖东二字,我提起了精神,果不其然后面就讲到了我。

“……好在邪不压正。我们集团中的得力干将张天龙,通过长达两个月的搜索、跟踪,终于把握到了魔术手肖东的踪迹,替我、替大家,清除了这一祸害,解决了后顾之忧。来,我们大家一起鼓鼓掌,鼓励张天龙在多次行动中的出色表现。”

舞厅中顿时响起轰隆隆的掌声,与门外炸开的雷鸣交相呼应。

“小龙,你上来,给大家讲讲话!”四爷遥远地朝我招招手。

马黄从地底不知哪里窜出,将话筒递到我的手边,怂恿我:“龙哥,快去啊。诶呀,四爷叫你呢,别不好意思,上去讲两句啊。”

我就这么摸不着头脑地、半推半就地走上台去。对于这次的发言,我是一点也没准备。

“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我看着那些黑黑白白的西装,面无表情的脑袋,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啪嗒啪嗒舔了舔嘴唇,又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能帮四爷办事,能为集团出力,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梦想和努力奋斗的方向。”台下七零八落地响起掌声。

“本次任务能顺利完成,离不开四爷对于任务的计划和部署。知人善任,给予每个混眼子最大的发挥空间,一直是四爷领导能力的一个体现。”这些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脱出,和我的主观思考没有半点关系,我都不知是如何产生的。

“如若不是四爷准备的照片,以及行动中冷静的安排部署,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独立完成这次任务的。在这里,我要谢谢四爷,谢谢他对我的信任,愿意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这样的年轻人去尽情发挥!”

台下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我也要感谢你们各位。小马,小梁,你们一直都在四爷身边里接外应,担当着统筹各个部门的重大使命。小刘,小朱,还有四大金刚,你们一直都是集团的优秀武力代表,保护着集团的财产,以及人身安全。还有这些靓丽的小妞们,我们也要给他们鼓鼓掌,不为别的,就为伺候我们四爷的同时,还提供着阿波罗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我刚说完,台下便有响亮的一声口哨传来,还有叫好和欢呼声,落入啪啪啪啪的掌声里,久久地在舞厅盘旋。我担心抢了四爷的风头,让他心里不痛快。连忙痛快地鞠了两躬,正要鞠地跑去教训他。

事情不会发展得太过严重,我如此地相信着,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担忧。君君走到这一步,他所面临的一切麻烦,都和我脱不开干系。五六年前,还是我带他来的泸阳。就连他在迎宾楼刷马桶套垃圾袋儿的业务,也是我托人给他找见的。换句话说,我怀疑他完全没有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他天性放荡,但可真是软弱极了,没有半点攻击性,无论你怎么欺负他、虐待他,只要事后给点儿甜头,他都不会记怪你。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人。

我又想到昨天在房间里时,无端感受到的那股监视般的视线。渐渐有了一套解释。也许是香港老板手下的人,他找不到君君,便来跟踪我,准备给我闷上一顿。也好,也好,我倒是不怕挨一顿拳头。

春夜的风还是透着那股悲伤的凉气,行走在夜路里,我愈发感到孤独。这份孤独无需行人的衬托,无需他人的提醒,我便能非常清楚地摸到独自一人的轮廓。它已经与我形影不离,时刻让我思虑过多,又有些过于敏感。我提醒自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要忘记今天要干的正事。

我又重新走到了菜市场的街道,打算回到那间老破楼里,看看杨坤在不在里面。今天,明天,或是后天,总之他的死期将至了。

当人濒死的时候,反应总是出奇的一致。当刀尖的锋芒闪烁在你的鼻尖啦,或是被人用绳子勒紧脖子啦,这些猝不及防的恐怖事件,会让你的大脑陷入无限的空白,而心脏却砰砰直跳,像只活泼的兔子,即将要破膛而出啦。

无论你再怎么嘴硬,若是在一个平和美丽的下午或是晚上,看到索命的陌生人亡灵般地站在你的家中,背后是唯一出口的大门时,都会像被手电筒打亮的蟋蟀一样动弹不得。

我杀了12个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动弹不得,而后嘴里呼呼喘着气,颤动的小舌头却发不出声来。等到音带从紧绷到极致的状态稍微松弛,又成了一个柔软的乐器时,我已经干净利落地把他们干掉啦。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但是杨坤成了制度,哪有先审问再治疗的。我们配合你们警察办案,你也得配合我们医务人员的工作吧。”就这样把我推走了。

我眨着酸胀的眼睛,双手垂在大腿上,看着眼前的景物变换,从病房的门,出来是白墙,转弯,到了医院过道。原本的安静不见了,这里人影交叠闪过,到处都急匆匆、乱糟糟的。

在轮椅逐渐远离的时候,我听到老刑警和杨坤说,希望借用他一点时间,了解一下情况。

杨坤推脱着拒绝了他,说民警同志已经记录过了,他还有事,剩下的事情几位警察可以互相确认一下。

我数次从不同的检查室里进进出出。医生动我的腿,动我的胳膊,套着塑胶手套的手把我捏捏揉揉。疼了我就啊啊地叫,不疼我就独自发呆。然后是影像学检查,医生让我躺下,我就乖乖地躺下,等上几秒,机器轰得开始工作,说好了没问题了,我就自己坐起来,再滑回到轮椅上。

思绪从我的身体里钻进钻出,有时被疼痛打断,我不得不回过神来,但很快地,又觉得自己与眼前这洁白的、齐整的世界格格不入,看什么都像是透过了一层迷雾,视觉变得不真实,触感也生分了起来。我真成了活着的幽灵一般,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惊吓到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要再回到地下室的黑房子里去,至少那里已经呆惯了,不像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

医院处处传来消毒水的气味,那股子令人牙齿发酸,贪婪地嗅个不停的味道。这股气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和君君都还在兴姚农村的时候。我们沿着长长的荒地往前走,左边是长满野草的草地,右边是人工挖建的河槽,里面养着河鱼的鱼苗。日光洒在河面上,仅照亮了远方的一处水面,那里白白的亮着,闪着粼粼的光。其余的河水都是墨绿色,有黑色的庞大鱼影在其中跃动,四周围着一米高的网。

我用脚踢路边的石头,看能运送到多远的地方。如果它能跟我到家,那我就把它擦干净,收藏起来。如果不行,也就算了。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么些无聊的东西,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可做。

突然君君开口跟我说:“待会儿绕个路,陪我去卫生所走一趟。”

我问他:“咋了,身体不舒服?”

君君低着头,他有时会露出有许多心事的模样。

“去找医生开点安眠药。”

“开那玩意干啥?睡不好?”

君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多去几次,攒着,以后自杀的时候用。”

他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连忙去拽他的手臂,缺乏创意地劝他:“别呀,诶呀,你别这样。”

我拽着他,急切地看他的表情。他看我着急,好像有点欣喜,总之那些神秘的心事消失了。

“你紧张啥,我开玩笑的。”

“切,哪有拿自杀开玩笑的。”我松开了他。

“我妈就老这么说,没见她啥时候真的死。”

危机解除。但这自杀啊死啊的话题让我很不舒服,身上像是趴了臭虫,急切地想要甩开:“就你爸那样,真够你妈受的。你要是不想在家呆,咱们俩就出去打工呗。”

“出去打工,说的容易。去哪儿?”

我想了想,附近有什么还像样的地方。不过,既然要走,那不如走得远远的。

“泸阳怎么样?我听人说那边发展不错。”

君君焦急了起来:“啊?那么远?我们去了干什么啊?”

“去了再看呗,在这里光是说有什么用。”我变得不耐烦。

我们接着往前走,泛着白光的水面被停留在了身后。

“你真带我去啊?”君君小声地问我。

我不敢做出承诺,也多少觉得烦:“什么我带你去,是咱俩一块儿去。你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老想着谁带你这种好事。”

“噢。”他被我训斥之后,变得很沮丧,又低头不语了。

和君君说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很烦躁。他性格有点黏糊,当他抓到你,就总往你的身边靠。偏偏我最烦有人缠着我,也看不起他像个狗皮膏药。

我继续踢着石头走路,君君在我前面走着。路过一处凸起,石头滴溜溜滚到了河边。我愤恨它命不好,不能跟我回家,只能明天换一颗再来试试喽。

正在我心烦的时候,君君又黏黏糊糊地开口了:“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啊?”

我立刻质问他:“你自己有家不回,老上我家干什么?”

“今天我爸他们哥几个聚会。喝多了就要闹事,我怕他们收拾我。”

我想了想他家的情况,的确是有事没事会揍他一顿,一群神经病。但我又在犹豫,帮了他这次,下次他会不会还要找上我。

“我就住一晚上,帮你写作业,好不好?你要是想,我还能给你操。”

“说什么呢你。”我急忙打断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人把他的话听见了。好在周围只有风声,并没有人。

“行不行嘛?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我只好发着火回答他:“行行行,行了吧,追着问的,烦不烦。”

耳边的机器还在轰轰地运作着,透光的荧屏上,医生挂起了五六张x射线图,给我讲解说这里位移,那里成角,还有的地方不是骨头出问题,是内脏破了,局部出现肿胀。

还是我醒来时看到的医生。她留短发,烫着卷,年纪大约有五十上下,此刻给我讲解治疗方案,对我说住院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休息,肋骨自己长长就能好。注意饮食清淡,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另外性病方面,不要太担心,现在发现得早,还是一期,不严重。听医生的话,按时注射青霉素,还是有根治的希望。另外私生活方面别人都帮不到,要自己多注意,必须使用安全套,避免不安全性行为。

我问她:“我是一期,那一共几期啊?”

“总共是三期。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一期都是皮肤粘膜上的症状,大多数都没感觉,普通人很少留意的。到了二期三期就严重多了,对骨关节、神经方面都有损害。这个病传染性强,以后你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衣服、洗漱物品要单独放,洗澡的毛巾不要混着用,有条件的话最好分开使用卫生间马桶。”

我没有家人,不担心给人传染。我在心中默默念道,但没有说出口,我怕她可怜我。

“神经?神经损伤是说胡话那种吗?”

医生对我的询问露出吃惊的神色,好像在惊诧我还懂这些。

“一些人是有这样的症状的。像是焦虑、紧张等等的情绪反应,严重的会出现精神问题。像是说胡话,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老觉得有人要害他之类的情况,临床上都是有的。一般到了这个阶段就比较棘手了,并发症不好治,所以你可要抓紧机会,好好治疗。我们院的精神科就有几个病人,在精神科治疗了几年不见好转,一检查才发现是神经性梅毒。”

呵,我冷笑出声。应该就是杨坤了,我的病应该就是从他身上得的。整天嚷嚷着有人要杀他,搞得我也鸡犬不宁。

见我不合时宜的冷笑,医生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没病就不要装作精神病了。好好配合治疗,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你还年轻,等出院了还有大好前程呢。出去之后就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多干点对社会有帮助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老刑警和小警察又来了。

最近天已经完全热了起来,我在病床上能看到骄阳如日中天,天空蔚蓝着湛亮。他们穿着便装,上衣是系扣的白色化纤短袖,裤子穿的是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有几道很深的裂纹。这套装扮在这个天气里算得上是热得恼火。

老刑警给我提了点水果,塑料袋装的硬桃。他把水果放在枕头边的床头柜上,又把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一并放到了上面,然后拉了两把椅子,给自己和跟班坐下。

他们今天看起来随意多了,心思甚至不在我的身上,而是飘忽不定的,悬浮着一种解脱和喜悦的情绪。我说不上来,但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

他刚一坐下,就又摆出那副专注和严厉的表情。小跟班已经掏出本子,翻了几页准备开始记录了。

依然是老刑警先开口:“都是老熟人,见了好几回,那这次就不互相介绍了。”

“行。你们问吧。”我躺在病床上,左腿被绑得高高的,挂在床边的铁架上。右胳膊蜷在身前,像是鸡翅膀。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好几处伤口,被晾在外面不管了。在这幅情境下,我只能摆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老刑警调整坐姿,开始了问话:“3月11号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已经问过了一遍。“我在阿波罗,值夜班。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

“有人能证明吗?”

“当天晚上在阿波罗上班的人都能证明。出勤表、监控,上面都有我呢。”

“你确定?”老刑警挑衅般地问我。

跟我玩心理战,简直可笑。我做出疲惫的模样,开口重申道:“我确定。”

“4月23号下午。在我们去到你家里,对你进行情况了解之后,你去到了哪里?”

他说的是我去杀四爷的那天。

“我去了阿波罗。”

“你去阿波罗做什么?”老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我去上夜班。”按理来说那天不是我出勤,表格上应该没有我的名字。但我只能这么回答了,按照练习好的那样。

“你几点出发,几点到的阿波罗?”

“大概是下午六点半出发的吧,七点钟就到阿波罗了。”

“七点,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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