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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窗边侧身掩藏,看着方才的两个不速之客上车,关闭车门,驾车驶去。在这十分钟里,我已经理出了事情大概的情况。
赵老板不喜欢人戴他绿帽子,四爷就卖他一个人情。杀死肖东的案子,被推到了君君身上。肖东是被我捅死的,凶器还在我的腰上别着,所以警察找不到直接的证物。至于其他能证明他杀了人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偷了肖东的紫色外套,我臭美地穿去了君君家,之后就落在了那里。君君也许一直带着它,也许没带,但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铁证。
朋友们,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肖东死的时候,被我亲亲热热地捅了好几刀子,血像喷泉一样呼呼地往外涌,溅得到处都是。我的身上也血淋淋的,布满了他的红壤子,因此我才不得不翻箱倒柜,借了他的衣服穿。刑警那么大的本事,用那些dna啊什么的手段一照,马上就能知道了。
没错,当晚死的是肖东,杨坤并没有盗用别人的身份,这事儿我早就想通了。肖东就是那个魔术手,也是四爷要找的人。至于他哇啦哇啦说“我是肖东”的那套理由,可真是聪明坏了。他需要知道“我”,破门而入的杀手,是冲谁来的——
如果我要杀的人是肖东,那么肖东已经死了,他可以立刻告诉我刚才是瞎扯淡,他与此事无关。而如果我是冲他来的,那这谎称肖东的把戏便是障眼法,他能够趁我出神,或是大脑短路疑神疑鬼的时候,迅速地从床下摸出那把手枪,将我反杀。
杨坤真是个绝佳的杀手,他比我更加缜密,做事堪称滴水不漏。我想君君入狱这件事跟他也有关系,他想让君君替我们中的一个人去死,这样就能完成他那套,“子弹射完就有人离世”的荒唐预言。
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电动车摇晃得几乎不能控制。雨水灌进衣服的缝隙,和织物细小的空洞中。我几乎像是在海水中前行。
在前往阿波罗的路上,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比暴风雨还要狂乱。君君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可能会立刻供出我,说全都他妈的是我干的。然后那两个不太机灵,但相当认真负责的刑警二人组就会折返回来,响着嘟嘟哇哇的警铃,把我抓住按进牢房里。
又或者,要是君君得了神经病,非要逞英雄,替我抗下罪名,那我可真是谢谢他了。他这种怂包一旦进了监狱,会被七上八下干得生不如死,被人当马桶用。
真是烦躁极了,妈的妈的他妈的。我虽然提着刀,准备要去拿四爷的性命。但是朋友们,我不怕和你们说,我对此一点儿兴奋感也没有。雨水往我的眼睛里灌,我只能睁开一个小缝,朦胧不清地看这个世界,什么也看不清楚。身边时不时地有小车嘟嘟嘟嘟地对我按喇叭,擦着我的裤脚驶过。对此我怕极了,大声地骂骂咧咧:“操你们全家!操!有本事撞死老子!”
我的预感很不好,我不相信我能杀了四爷,我觉得这是个坏极了的主意。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相信什么。我的老天爷观世音菩萨,我竟然真的信了杨坤那些疯话,要去替天行道啦。
来到阿波罗门口,雨还是哗啦啦的。我把电动车停好,靠在了大门口的边上。站岗的门卫过来跟我说,这儿不让停车,让我滚到自行车棚里去。我说:“去你大爷的,看清楚了你爷爷是谁,我是你龙哥,你丫的还敢拦我。”
门卫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脖子有我半个屁股那么粗。他低下头细细地观察了我的脸,滂臭的鼻息呼呼地喷到我的脸上。
“诶哟是龙哥啊,怎么来也不跟弟弟说一声儿。这么大雨,电瓶进了水多不安全。您先请进,我给您把车扛自行车棚去。”
“不用,我就进去说个事儿,五分钟就出来了。”出来了还得骑车逃跑呢。
寡妇刀被我别在裤裆上,还是令人心安的老位置。我穿过一楼的大厅,正是傍晚时分,里面热闹极了。大厅里放着混过音的港台音乐,唱着我离不开你好妹妹,在我心里你是唯一,撕心裂肺,响亮得炸耳朵。男男女女的胸脯贴在一起,如胶似漆地扭来扭去。再往里走,台球桌上已经有人敞开了腿大干起来了,白屁股色情地突刺着,哟哟地叫个不停。马黄和小梁两个内场保安正看得入迷,连我上二楼了都不知道。
我走上楼,这里还是吵,音乐声震得木头楼板哐哐地晃动。但是越往里走,就越是安静,等到了四爷的总控制室,就已经彻底的静悄悄了,只能隐约听到节拍的撞击声。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两扇巨大厚重的木头门,耳朵里嗡嗡嗡的,脑袋也发晕,就在门要朝我倒下的那一刻,我轻轻转动了把手。
控制室里有一张大沙发,四爷和两个小妞正靠在上面,一个绿裙子,一个紫裙子,啾啾地和四爷亲着嘴儿。紫裙子看见了我,发出了短暂的惊呼,连忙放开了四爷肥大的脑袋。我身上一阵发酥,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看到小妞们,我总是感到腿软,浑身都使不上劲儿。因为我真的想干他们。
“我靠。”四爷也看到了我,“你来干嘛?”
我浑身湿哒哒地淌着污水,像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脏耗子。
“我,我来跟您说点儿事情。小妞们先请出去,您看行吗?”
“行不行?你没长眼睛?你看我现在的情况是行还是不行。赶紧滚!”四爷发起了脾气,乌拉乱叫,肥硕的两条短胳膊上下卖力地挥舞,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像是一个气急了的婴儿。
我冷静多了,但还是腿软、头晕、精神不振、想要呕吐。我笑了笑,露出了满嘴的大白牙,又走近了一些,示意小妞们先出去,我们当男人的有正事儿要说啦。
紫裙子识相地站了起来,羞答答地屁股摆着波浪线地跑开了。绿裙子回过头,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丑脸,仔细一看,竟然是杨坤。他给了我一个眼神,是要暗示我什么。但是他的眼睫毛贴得太厚了,眼球都不怎么看得到,根本看不明白。见我不懂,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搂着衣服走出去了。
四爷特别恼火,瘫坐在大沙发上,肥肉四散流开,像一只白肚皮的大海豹。他恶狠狠地问我:“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说。”
我将总控制室的门关上,灵巧地搭上了扣儿,让它从外面开不开。然后不紧不慢地在里面踏了几步,看了看整齐排列的监控显示屏,台球桌上的人还在面对着面猛干。
“刚才警察老帽儿来找我了我,说是君君进了监狱。四爷,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四爷发出了冷笑,他笑得颤颤巍巍,粗喘不停:“肖东那个案子,你干得错漏百出,总得找个人替你顶罪。你丫的要是还有那么点儿良心,现在就该跪在地上谢谢老子。”
“让君君进监狱是你安排的?”
“哼。”他撑着沙发,哔哔叭叭,皮具挤压发出了放屁一般的声音。
四爷若是站起身起来,那身形足有我的两倍宽,三倍重,到时候就不好动手了。在他站起来,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擒住之前,无论如何我也得先把他干翻。我把手伸进裤裆里,掏出了寡妇刀,举到了头顶上,啊呀呀地叫着便要朝四爷天灵盖儿上砍去。
正在我集中精神要劈开他脑袋壳的大西瓜时,有铁棍嗙——地猛击在我的头上。我顿时神经抽搐,右手颤抖着松开了刀子,哐啷掉到了地上。而后又是噼啪两下,棍子落在我的肩头和后背,打得我膝盖着地,站也站不起来。
铁棍还在残忍地落下,我的后半个身体金鼓齐鸣,脑袋瓜里高度充血,眼球都要蹦出来。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回过头,要看那个暗算我的阴险小人是谁。透过充血的碎眼珠子,我看到杨坤正笑嘻嘻地拿着铁棍,给我一下接着一下。
又过了几秒钟,我听见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跑来,然后有人抓起了我头发,巴掌按在我破了壳的西瓜脑袋上,把我晃来晃去,又有人狠狠地抽我的巴掌,钝痛变成了火辣辣的疼,像是在辣椒田里爆玉米花,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没一块儿好皮肉。
他们连续地用拳头揍我,用臭皮鞋踢我的小肚子,踹我的蛋蛋。我遍体鳞伤,身上疼痛至极,却什么也做不了,连胳膊都举不起来。我那张惹人爱的俊脸上,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电灯泡,青青紫紫地悬挂着,视线又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过了不知多久,四爷已经缓过神了,他站起身来,好大的怒气,接着便用长满了毛的胖拳头狠狠地揍我,没完没了。我的内脏、肋骨早已经破了壤,从我的嘴里哗啦啦地吐出来。我哇哇大吐,吐出来很多粘稠的、滑溜溜的东西,真让人害怕,我觉得我要死了。
等到我只剩一副血肉模糊的皮囊的时候,他们终于停手了,每个人都气喘吁吁,风扇一样地呼呼着喘。后来,他们歇够了,开始了用刑后的处理工作。一个人架着我的咯吱窝,一个人拎着我的脚脖子,我猜是马黄和小梁,把我提溜着走下楼梯,穿过台球桌上大汗淋漓的两具肉体,穿过俗不可耐的电子舞曲,又拖着我下了楼梯,带到了个臭烘烘的冷地方。
我被锁在了地下室的某个房间,被固定在一张歪脚的椅子上。我嗷嗷地叫着,肺里破了洞,一呼一吸都要了命。
我说:“马黄,马黄,我的好兄弟,你放了我吧。”
发出的声音却是,哇哇,哇哇,哇哇呜呜哇,哇呜哇哇呜。
他们结结实实地把我捆在椅子上,手背在后头,脚绑到一块儿。按照惯例,眼睛上要贴上胶布,嘴巴也要堵上。但是我的眼球已经破了,鼻子也歪到了一边,模样很是瘆人。小梁看我的时候,一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害怕。所以他们互相看了看,就去把门用铁链锁上啦,留我一个人在这阴森森的破地方。
我真是疼极了,朋友们,浑身上下一动就疼。常有人说,什么痛都比不上心痛哇,这些人真该替我挨打才好,被臭拳头狠狠地教训一顿,让他们长长记性,再说不出这些屁话来。
又是疼痛,又是疲惫,我时不时地陷入昏睡里,又被疼痛折磨着醒来,每次超不过两分钟,可悲地反反复复,受着这现实的折磨。这时我后悔起来,干嘛非要替君君报这个仇。这个年头,古道热肠,可决不是一个好词儿。无论是蒙受冤枉,还是无辜判罪,那跟我都没有关系哇,我何苦替他们着急、为他们分忧。说到底的,君君坐不坐牢、四爷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发誓在这之后,如果娇媚的阳光还能温暖地洒在我的身上,我就彻彻底底地只为自己而活,绝不想着帮助别人、主持公道这样的傻事!
那些阴暗的自私的想法爬到了我的身上,顺着我的血液游呀游,成了甜美的良药。我如果不想着恨这恨那,便一刻也不能从尖锐的疼痛中解脱。我先恨了君君,恨他是个没用的东西,还撒谎骗我!又恨四爷,他什么都有了,嫉妒得我牙痒痒,干嘛还老想着害人,贪婪个不够!最后再恨杨坤,杨坤,他最不是个东西,我当我们是同盟,是一伙儿的,他却骗我,在背后给我闷棍子!
等到没的恨了,我就又不得不面对惨淡的现实。被关在个厕所大的小房子里,吸着下水道的臭气,浑身湿漉漉、惨兮兮的,还不知要遭受什么样的虐待哇!等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四爷、马黄、小梁、杨坤,他们几个就又涨足了精神,要来收拾可怜的我了。
他们若还有善心,要是这世上还有公道,还有正义的存在,那他们就该快点了结了我,别再让我受折磨。这是我此时唯一的期望……
地下室的房间里没有灯,黑暗变成了唯一的颜色。而在黑色之中,又有深浅不同的东西在簌簌行动着,发出细微的反光。
当楼上传来迪斯科音乐的震动时,我便知道时间到了晚上。咚咚咚的鼓点,沿着楼板的震动原封不动地传到地下室来。又有硬皮鞋或是高跟鞋快速的走动声,都在我的头顶清晰地响动。好长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只有这些声音。于是那些吵闹的脚步和碰撞声成了黑暗中的钟摆,我以此来推断现在的时间。
昨天夜里有老鼠啃我的脚趾头。它毛茸茸的,浑身湿漉漉。刚开始,我以为是来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心中温暖极了,燃起了对生的希望。
而后它便张开尖尖的鼠嘴,露出锋利的上下齿来,痛痛快快地给我狠咬了一口。我当然吓破了胆子,“啊———”地尖叫出声,叫声高昂响亮,音高冲出了颅顶,从热闹的木地板传到了楼上去。舞动的人群们为此安静了几秒。紧接着就有沉重的靴子快速疾跑,听脚步声应该是马黄。从楼上跑了下来,找钥匙,打开门,开灯,狠狠往我脸上揍了两拳,我痛快地吐出了血唾沫,啊啊呻吟个不停。接着他把脏抹布塞到了我的嘴里,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当时我的心里还在感激马黄嘞,毕竟他吓走了那只吃人的肥耗子。
但是没过多久,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脚趾上爬,已经爬到了小腿的位置。它长着细细密密的脚,像是一扇坚硬的羽毛,约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蟑螂,但现在我不确定了,它好像越长越大,几乎要盖住了我的小腿。我害怕极了,拼命地扭动,想要甩开它,但是手脚被牢牢束缚,彻底地动弹不得。嘴上也被堵了臭抹布,只能发出嗯嗯,嗯嗯的声响。
它越爬越高,我也不知道它带着什么目的,要到我身体的哪里去。爬到了大腿,我宝贵的裤裆。上衣堆起的衣料让我失去了对它的触觉,看也看不到,这份未知更是可怕得不得了,我不知它会忽然跳到我的脸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在挠心抓肺的等待之后,它缓慢地从我的左边脖子往上,细细密密的脚,天啊,每一步都让我发痒,神经一阵又一阵地抽紧,不自在得难以忍受。
终于,它爬到了我的脸上,巨大的身子兵分两路,盘踞在了我的腮帮子和右耳。我这才看清楚,是两只紧紧相靠的蚰蜒,它们并列着凌迟我的肉体,当到达了目的地——我的脑袋瓜,就彻底散伙儿。细长而多足的身子,爬过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接着就这么不动了。
我耐心地等待几秒,越是不敢喘气,呼吸就越是急促,把那些细密的虫足扰动,在我可人的脸蛋上不停地打滑,推我的鼻子,戳我的眼睛。而后它们找到了一处好地方,生长茂盛草坪的我的脑袋顶。就这么在正上方停下了,安营扎寨,舒舒服服地歇起脚来。我一动也不敢动。朋友们,到了这里,我肿胀的眼球其实已经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了。泪水咸呼呼的,让我的伤口蛰痛,越是痛,我自然就越是不好受。但我真是控制不住了,眼皮肿得厉害,已经两天没有完全地闭上眼,眨眼都难做到。我真怕这之后会瞎了眼,再也看不见这个可恨的人世间。
又等了很久,久到楼上的舞步声已经停止,仅剩下偶尔有之的碎脚步的时候,它们终于一前一后地走开了,爬到了我后脑勺的墙上。我松了口气,又因这低贱的赦免而啜泣不止,难过地不行。同时我还在期待着,期待它们可别再掉下来,走得越远越好。
这就是我被关着时候的生活,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和所有黑暗之中隐没着的,见不得人的怪东西共处。我不明白四爷他们怎么还不把我杀了,把尸体扔进海里,当食人鱼的鱼料。
又过了一天,楼上彻底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跳舞,没有迪斯科音乐,连桌球掉落在地上,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弹跳声也没有了。只有零星的、厚重的脚步声,走动得很急,又乱又慌张。此时我已脱了力,只能短暂地发出些呜呜,呜呜的声音。有时候我想要大叫,喉咙里却只有嘶嘶,嘶嘶的漏风。
那些脚步和欢笑声都从楼顶消失,制度,哪有先审问再治疗的。我们配合你们警察办案,你也得配合我们医务人员的工作吧。”就这样把我推走了。
我眨着酸胀的眼睛,双手垂在大腿上,看着眼前的景物变换,从病房的门,出来是白墙,转弯,到了医院过道。原本的安静不见了,这里人影交叠闪过,到处都急匆匆、乱糟糟的。
在轮椅逐渐远离的时候,我听到老刑警和杨坤说,希望借用他一点时间,了解一下情况。
杨坤推脱着拒绝了他,说民警同志已经记录过了,他还有事,剩下的事情几位警察可以互相确认一下。
我数次从不同的检查室里进进出出。医生动我的腿,动我的胳膊,套着塑胶手套的手把我捏捏揉揉。疼了我就啊啊地叫,不疼我就独自发呆。然后是影像学检查,医生让我躺下,我就乖乖地躺下,等上几秒,机器轰得开始工作,说好了没问题了,我就自己坐起来,再滑回到轮椅上。
思绪从我的身体里钻进钻出,有时被疼痛打断,我不得不回过神来,但很快地,又觉得自己与眼前这洁白的、齐整的世界格格不入,看什么都像是透过了一层迷雾,视觉变得不真实,触感也生分了起来。我真成了活着的幽灵一般,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惊吓到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要再回到地下室的黑房子里去,至少那里已经呆惯了,不像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
医院处处传来消毒水的气味,那股子令人牙齿发酸,贪婪地嗅个不停的味道。这股气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和君君都还在兴姚农村的时候。我们沿着长长的荒地往前走,左边是长满野草的草地,右边是人工挖建的河槽,里面养着河鱼的鱼苗。日光洒在河面上,仅照亮了远方的一处水面,那里白白的亮着,闪着粼粼的光。其余的河水都是墨绿色,有黑色的庞大鱼影在其中跃动,四周围着一米高的网。
我用脚踢路边的石头,看能运送到多远的地方。如果它能跟我到家,那我就把它擦干净,收藏起来。如果不行,也就算了。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么些无聊的东西,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可做。
突然君君开口跟我说:“待会儿绕个路,陪我去卫生所走一趟。”
我问他:“咋了,身体不舒服?”
君君低着头,他有时会露出有许多心事的模样。
“去找医生开点安眠药。”
“开那玩意干啥?睡不好?”
君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多去几次,攒着,以后自杀的时候用。”
他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连忙去拽他的手臂,缺乏创意地劝他:“别呀,诶呀,你别这样。”
我拽着他,急切地看他的表情。他看我着急,好像有点欣喜,总之那些神秘的心事消失了。
“你紧张啥,我开玩笑的。”
“切,哪有拿自杀开玩笑的。”我松开了他。
“我妈就老这么说,没见她啥时候真的死。”
危机解除。但这自杀啊死啊的话题让我很不舒服,身上像是趴了臭虫,急切地想要甩开:“就你爸那样,真够你妈受的。你要是不想在家呆,咱们俩就出去打工呗。”
“出去打工,说的容易。去哪儿?”
我想了想,附近有什么还像样的地方。不过,既然要走,那不如走得远远的。
“泸阳怎么样?我听人说那边发展不错。”
君君焦急了起来:“啊?那么远?我们去了干什么啊?”
“去了再看呗,在这里光是说有什么用。”我变得不耐烦。
我们接着往前走,泛着白光的水面被停留在了身后。
“你真带我去啊?”君君小声地问我。
我不敢做出承诺,也多少觉得烦:“什么我带你去,是咱俩一块儿去。你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老想着谁带你这种好事。”
“噢。”他被我训斥之后,变得很沮丧,又低头不语了。
和君君说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很烦躁。他性格有点黏糊,当他抓到你,就总往你的身边靠。偏偏我最烦有人缠着我,也看不起他像个狗皮膏药。
我继续踢着石头走路,君君在我前面走着。路过一处凸起,石头滴溜溜滚到了河边。我愤恨它命不好,不能跟我回家,只能明天换一颗再来试试喽。
正在我心烦的时候,君君又黏黏糊糊地开口了:“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啊?”
我立刻质问他:“你自己有家不回,老上我家干什么?”
“今天我爸他们哥几个聚会。喝多了就要闹事,我怕他们收拾我。”
我想了想他家的情况,的确是有事没事会揍他一顿,一群神经病。但我又在犹豫,帮了他这次,下次他会不会还要找上我。
“我就住一晚上,帮你写作业,好不好?你要是想,我还能给你操。”
“说什么呢你。”我急忙打断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人把他的话听见了。好在周围只有风声,并没有人。
“行不行嘛?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我只好发着火回答他:“行行行,行了吧,追着问的,烦不烦。”
耳边的机器还在轰轰地运作着,透光的荧屏上,医生挂起了五六张x射线图,给我讲解说这里位移,那里成角,还有的地方不是骨头出问题,是内脏破了,局部出现肿胀。
还是我醒来时看到的医生。她留短发,烫着卷,年纪大约有五十上下,此刻给我讲解治疗方案,对我说住院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休息,肋骨自己长长就能好。注意饮食清淡,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另外性病方面,不要太担心,现在发现得早,还是一期,不严重。听医生的话,按时注射青霉素,还是有根治的希望。另外私生活方面别人都帮不到,要自己多注意,必须使用安全套,避免不安全性行为。
我问她:“我是一期,那一共几期啊?”
“总共是三期。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一期都是皮肤粘膜上的症状,大多数都没感觉,普通人很少留意的。到了二期三期就严重多了,对骨关节、神经方面都有损害。这个病传染性强,以后你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衣服、洗漱物品要单独放,洗澡的毛巾不要混着用,有条件的话最好分开使用卫生间马桶。”
我没有家人,不担心给人传染。我在心中默默念道,但没有说出口,我怕她可怜我。
“神经?神经损伤是说胡话那种吗?”
医生对我的询问露出吃惊的神色,好像在惊诧我还懂这些。
“一些人是有这样的症状的。像是焦虑、紧张等等的情绪反应,严重的会出现精神问题。像是说胡话,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老觉得有人要害他之类的情况,临床上都是有的。一般到了这个阶段就比较棘手了,并发症不好治,所以你可要抓紧机会,好好治疗。我们院的精神科就有几个病人,在精神科治疗了几年不见好转,一检查才发现是神经性梅毒。”
呵,我冷笑出声。应该就是杨坤了,我的病应该就是从他身上得的。整天嚷嚷着有人要杀他,搞得我也鸡犬不宁。
见我不合时宜的冷笑,医生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没病就不要装作精神病了。好好配合治疗,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你还年轻,等出院了还有大好前程呢。出去之后就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多干点对社会有帮助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老刑警和小警察又来了。
最近天已经完全热了起来,我在病床上能看到骄阳如日中天,天空蔚蓝着湛亮。他们穿着便装,上衣是系扣的白色化纤短袖,裤子穿的是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有几道很深的裂纹。这套装扮在这个天气里算得上是热得恼火。
老刑警给我提了点水果,塑料袋装的硬桃。他把水果放在枕头边的床头柜上,又把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一并放到了上面,然后拉了两把椅子,给自己和跟班坐下。
他们今天看起来随意多了,心思甚至不在我的身上,而是飘忽不定的,悬浮着一种解脱和喜悦的情绪。我说不上来,但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
他刚一坐下,就又摆出那副专注和严厉的表情。小跟班已经掏出本子,翻了几页准备开始记录了。
依然是老刑警先开口:“都是老熟人,见了好几回,那这次就不互相介绍了。”
“行。你们问吧。”我躺在病床上,左腿被绑得高高的,挂在床边的铁架上。右胳膊蜷在身前,像是鸡翅膀。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好几处伤口,被晾在外面不管了。在这幅情境下,我只能摆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老刑警调整坐姿,开始了问话:“3月11号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已经问过了一遍。“我在阿波罗,值夜班。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
“有人能证明吗?”
“当天晚上在阿波罗上班的人都能证明。出勤表、监控,上面都有我呢。”
“你确定?”老刑警挑衅般地问我。
跟我玩心理战,简直可笑。我做出疲惫的模样,开口重申道:“我确定。”
“4月23号下午。在我们去到你家里,对你进行情况了解之后,你去到了哪里?”
他说的是我去杀四爷的那天。
“我去了阿波罗。”
“你去阿波罗做什么?”老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我去上夜班。”按理来说那天不是我出勤,表格上应该没有我的名字。但我只能这么回答了,按照练习好的那样。
“你几点出发,几点到的阿波罗?”
“大概是下午六点半出发的吧,七点钟就到阿波罗了。”
“七点,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哦。”
我抢答道:“对,早点儿去,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
“然后呢?”恐怕接下来才是重点。
“然后,不知道怎么跟人起了矛盾,就打起来了。”
“和什么人打起来?”
马黄和小梁。但我知道不能这么说。要是警方已经逮捕了马黄和小梁,凭那两个软脚虾,我的事早就被抖落出来了,还需要在这里接着问?
“不认识,脸也没太看清楚,只记得是几个男的。”
“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三个,或者四个?他们几个人揍我一个,我光挨揍了,根本没心思数数。”
“他们打你一个服务员,那么多围观群众,没人帮你?”
“我当时还没换上工作服,没人知道我是服务员。再说了,场子也乱,音乐声特别响,群魔乱舞的,根本注意不到我这儿。”
老刑警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眼镜,戴到鼻梁上,拿过小跟班的记录本,往前翻了几页,不知在看些什么东西。莫不是马黄和小梁已经被抓到了,还是四爷那个混蛋告发了我。我心里焦急得不行,却还要摆出一副扑克脸。他读完之后合上了记录本,把眼镜放回口袋里,重又看着我,用那双浑浊但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球。
“他们把你打了一顿,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