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去的路上,林悯默默无言,时不时就将仇滦看上一眼,眼圈红红的,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心疼的。
反倒是仇滦见他这样雪肤明眸地向自己看来,满带情意,虽知这情意是长辈对晚辈的心疼,朋友对朋友遭遇的不平不忿,也道此生足矣,本来眼前还一直是昨夜见他对男子那处的嫌恶眼神,心灰意冷到如今,此刻豁然开朗,只道,我只要他一辈子都可以在我受难时,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一看,那我便是多灾多难又如何,便是表哥如今再在我面前,逼我当着众人再钻十次他的胯下又如何,娘亲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盼着他好,哄他开心,爹爹就是这么把她哄到手里的,她觉得爹爹太傻了,若不是自己嫁给他,再遇上一个心眼坏一点,没有那么爱他的女子,还不给人家伤了心去,她舍不得给谁欺负了她的仇大哥,只好亲自嫁给他,守护他一生一世,不给别的坏女子欺负了他,骗了他,因此全然想通了,只道,仇滦,何必在乎人家厌恶不厌恶男子,愿意不愿意跟你好,反正,你是深深爱上人家了不是吗?此后,自便以礼相待,真心爱护,他好时,你自然开心,他若是不能发现,我便这样守着他一辈子,也算称心如意了,心里这样想,见他扶着自己满面的心疼,眼睛赤红,自己也不好受起来,反倒笑嘻嘻的安慰起他来,一路疼的呲牙咧嘴,也要在他面前耍宝调笑:“悯叔,你看罢,表哥也真是的,怎么右眼睛打了一拳,不给左眼睛打,他若是给我这左眼睛也打上一拳,明早起来,我便不用磨粉上妆也可扮丑角唱戏了,我还真会唱几句呢,悯叔,我开嗓你听听啊……”
林悯见他说一句话挤一下疼痛的肉皮,表情都疼的扭曲了还要给自己憨憨傻傻的笑,没好气道:“你快别唱了,傻小子,你表哥不该只给你眼睛上来一拳,应该给你牙上也来一拳,给你把你这一嘴牙打掉了就好了。”
仇滦又哈哈大笑,见他脸色逐渐缓和,要再说几句逗他,被林悯瞪回去,安静顺从地叫扯着往厨房拿了两颗煮鸡蛋出来,林悯一路尽职尽责地给他按到回房,一进院门,酒佬“哼”地笑了一声,觑着他那满脸的青青红红道:“活该!欸!活该!”
方智不怎么关心,继续坐在桌前玩那把扇子,拿毛笔沾了墨水在林悯的画像周围画了几朵小花,满脸百无聊赖,顺嘴拒绝了酒佬求着收他为徒的提议,酒佬求了又求,一口一个爷爷地叫,方智烦不胜烦,小的跑了出去,老的也跟着跑了出去。
两人正被这一老一小弄得哭笑不得,又有人进门了,仇滦笑起身,叫道:“舅父。”
令狐明筠只身而来,一进门就要给仇滦跪下,仇滦哪里受的起,赶忙将人一把扶起:“舅父何必这样!你是要仇滦即刻去死!”
林悯对这中年男人没一点儿好印象了,见他这样,是为他儿子的事请罪来的,有这请罪的功夫,从小好好教导,哪里有如今令狐危那狗脾气,再者,他是长是尊,一进门这副作派,便是要仇滦再也不敢有什么怨言,若是真心赔礼道歉,应该把自己的儿子绑来,仇滦怎么受的委屈,就让他儿子怎么还回来,再真心实意的请求受害人的谅解,保证以后再也不了,听所有人言语间,他们两兄弟这么一个忍让一个得寸进尺,已经斗了不止一次了,这个长辈难道没什么责任吗?
果然,令狐明筠眼含泪光地说了一大堆对不起仇滦的话,又道:“帮主放心,如今正值危急存亡之秋,诸事不宜,只待此次武林大会之后,群雄攻上天极宫邀仙台,活捉轩辕桀,枭其首,啖其肉,我定会辞去帮中事务,退位让贤,当初本也是您为先帮主遗腹子,不得主事,帮中不能一日无主,群龙无首,我才暂代帮主之职,您如今大了,学的一身本事,就如先帮主再世那样受人爱戴,我心里很是替您高兴,该是您的,我统统会还给您。”
仇滦听完他这哽咽呜咽的一席话,将那鱼铁令又从怀里掏出来,字字千钧:“舅父,我说过多次了,如今湖海帮在您手上经营的很好,我不该坐享其成,我也无意叫帮主之位绑住脚步,我自由散漫惯了,管不住这么多人,也掌不得大权,这鱼铁令是我娘给我的,这些年里,我给了您多次,您不肯受,如今我便当着您的面,毁了它,免叫这东西伤了亲戚情感。”
语罢,一掌将那鱼铁令震了个粉碎。
令狐明筠满眼撼动,神色却是百般千般的复杂,仇滦又道:“未出娘胎父先亡,娘亲病弱,六岁上也弃我而去,这些年,若不是您跟早亡的舅母,仇滦活不了这么大,也不能让少林寺高僧收我为徒,在江湖上横行无阻,无论何时,衣饱饭暖,我念您的恩情,表哥我知道,性子刚强,是困在自己的心魔里了,迟早他会懂得,我们还跟小时候一样,都是兄弟,我会让着他的,您放心罢。”
令狐明筠颤颤不能言,半晌才道:“好孩子,是舅父对不起你,是你表哥对不起你,是我们姓令狐的对不起你们姓仇的。”
而仇滦只是一笑:“舅父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令狐明筠到底是走了。
这下,仇滦倒怔然起来,看着地上那堆鱼铁令的粉末,也不知做的是对是错,突然,拾起桌上那个青布包的利器,冲林悯笑道:“悯叔,我耍我父亲留给我的刀给你看好么?”
林悯见他这笑容在青肿的脸上绽的悲苦,也强颜欢笑道:“好啊,不过你这刀有什么名头吗?令狐危的软剑名号冷霜,四象门掌门姜秋意就有一对两仪鸳鸯剑,你仇小侠的大刀定是比他们的都厉害,还能不有个响亮的名号?”
仇滦给他把情绪转过来了,笑道:“没有,这原是我父亲的玄铁大刀,就叫刀,娘说,父亲说过,武人执刃,是为保护弱小,行侠仗义,何必非要给手中之刃起个厉害的名头,只要有一颗不畏生死,只向大义的心,便是一根树枝拿在手里,也能耍出千番变化,威力无穷。”
林悯深以为然,突然觉得仇滦的父亲定是一个跟他一样憨厚善良的男子,一派正气凛然,只近他前来,笑道:“给我摸摸你的宝刀,我第一次见你,就见你将它背在背上,还猜过你背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罢,就要将这柄通体黝黑厚实的大刀举起来,一抬手却重如千钧,单手换双手都拿不起来,仇滦哈哈而笑,只道:“悯叔,你一点儿武功不会,一丝内力也无,自然是拿不起来的,这柄玄铁重刃,重达一百六十斤,连我父亲,也是到十三岁上才能凭借内力将它举起毫不费力,破魔刀法威震江湖,惩奸除恶,使五湖四海的水贼海匪听见他的名号便闻风丧胆,再不敢兴风作浪地害人,我娘亲本是官宦没落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小知书识礼,也是因为我爹爹是这样守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大英雄,才肯纡尊降贵地嫁给我爹爹这样一介草莽,唉……唉……湖海帮是姓仇的,没错的,可如今的湖海帮早不是当初的湖海帮了,舅父对我很好,他总是心怀愧疚,念叨当年若不是他没保护好帮主,帮主就不会给那帮武艺高强,诡计多端的水匪使计害死,我知道,哪里怪他呢……我爹爹在世时,他们总叫他草鞋帮主,那时帮中众人不爱钱财,只爱百姓对大家伙竖大拇指,唤一声英雄豪杰,大家伙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哪怕穷的只剩下一条鱼,也会甘甜如饴地一起分着吃,锄强扶弱,保卫太平,不肯拿百姓一文银钱,湖海帮也是这样在江湖中跻身正道之首的,哪个不说湖海帮的仇帮主为人英豪,湖海帮帮众个个好汉,如今,收租收税,过路要交漕运费,倒是天下第一富庶,可……可这样的湖海帮不是我爹爹要的湖海帮!”
语罢,大刀立马,脚下一踢,满面激愤,飞身出屋,耍的一把一百六十斤的重刃大刀威风凛凛,刀风所过之处,石破天惊,鬼哭神也惧,自有人间一股正气荡,使得鬼神莫敢犯。
林悯眼睛随他刀劈风疾,身影如虎奔狮伏,浪涛烟举,不免渐渐为这小侠升起一股惜才崇拜之意,只想,若是在蜀州,李老二的女儿,还有许多无辜死在荒野的别人家的女儿,在这受苦受难的人世间有众多这样的人在身边,不知该有多么安心。
他一套破魔刀法耍完,林悯早已是掌声如雷,满眼崇拜的看着他,仇滦收了刀势,起身将鼓掌的人看着,撒尽了胸中不平气,此刻倒害羞了起来:“是我烧包……卖弄了。”
林悯只夸他道:“哪里的话,你很厉害,比我见过所有人都厉害,你的涵养,抱负,这才是真正的大侠!”虽然小伙子有点儿中二,在中年人看来,但是世界往往是这些满腔热血的中二年轻人来拯救的,中年人畏首畏尾,尝尽世态炎凉,往往前怕狼后怕虎,最终的落脚点逃不过自己的利益。
仇滦更给他夸的不好意思起来,带着他那大刀,又回屋坐在林悯身边,满眼柔情地将他看着,此刻才有点儿少年意气,笑说:“兄长老是逼我跟他比一场,我就不跟他比,打赢了,他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输了,他高兴,我却不高兴。”
“悯叔,还不如我耍一套刀法在你面前,你对我笑上一笑,又夸上我一夸,我心里快活极了。”
林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叫了自己许久的悯叔了,笑道:“你以前不都林悯林悯地叫我吗?现在怎么改口了,叫的还怪顺耳的。”
他越与仇滦相处就越喜欢,言语之间再无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