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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距离

 

帝国上尉尼尔·罗塞尔在帝国边境星域遭遇电磁风暴与队伍分离后下落不明。

沙利耶少将收到这条简短的讯息后独自一人闭门良久,他的心头再次席卷来当初看到爱丽丝留给他的遗书时的愤怒与无力。他一再失去母亲、父亲、儿子和妻子,他们的死亡与自己息息相关,仿佛罗塞尔家族的上空盘旋着某种血脉诅咒,而现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也离他而去。

沙利耶少将无法否认自己在逃避思考妻子和养子与他产生背离感的真正原因究竟是肉体的死亡,还是思想的隔阂。作为一位一心投入战场并且恪尽职守、忠心皇帝的帝国将领,曾经父母被牵扯入权力中心而导致他过早继承罗塞尔家族的头衔,这份血淋淋的责任和权力让他无心纠葛于政治的纷争,同时他仍想洗刷蒙在罗塞尔家族之上的淡淡阴霾。利用自身的荣誉重新点亮家族的荣光,这是他所认为的“贵族义务”,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想法。

那位帝国的皇储——也许他们该记住那位皇储的名字,但是他们因为避讳皇帝的恼火般约定俗成地使用模糊的形容词代替真人的姓名,好像如此对方便只是足够遥远的概念——沙利耶也记不清是众多皇储中的哪一位,毕竟帝国皇帝乐意炫耀自己所拥有的嫔妃、情人和后代的数量,在帝国之外这一点也是声名远扬,所以想必没过多久皇帝也会忘记那位皇储的姓名。

而且沙利耶少将一向对在帝国中心养尊处优的贵族、皇储没什么好感,他认为他们应该上战场看看,而不是扒着继承下来的名头挥舞毫无说服力的旗帜:现阶段削减军备的提议亏他们能够想得出来。

但无可否认,沙利耶少将实打实地在想念尼尔:这个生死不明的小家伙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收养他是个“意外”,而这些年这个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在军事学院的成绩也意外地出色,不知不觉连沙利耶也默认了他应该这么优秀,仿佛是出自本心的希望和认可。要是让那些贵族知道了,肯定又要嚼耳根子,但管他们嚼金的耳根子还是银的耳根子,上过战场的尼尔比他们更应该有话语权。

于是沙利耶不禁开始担忧:如果那个小家伙死了,那的确是个意外;如果他还活着,但是长久的消失又代表了什么?

他不愿意看到被他隐隐看重的尼尔重蹈他的妻子爱丽丝的覆辙——苦恼于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抽离感,被困在原地最终脆弱无助地等待死亡,无论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这根本无济于事。尼尔更应该像他一样……

沙利耶被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想法所诧异:他所恼怒的难道只是尼尔被死去的爱丽丝所影响吗?

然而没人会可怜他死去的儿子,因为它只是一团被众人嫌弃的死肉,连它的母亲也恨它。

沙利耶少将怀揣着忧虑恢复常态,同时派遣他人去调查他养子尼尔的踪迹,即使是漂浮、黏着在陨石带的dna也好。

他仍然在逃避承认自己对尼尔受他人影响的嫉妒与无奈——嫉妒他脆弱可怜的妻子爱丽丝?

然而日复一日,沙利耶少将的养子尼尔·罗塞尔的踪迹犹如被黑洞吞噬般毫无痕迹,经过副官米卢那里送来的消息无非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寻找。但沙利耶少将也并未戳穿他们那套半或是推究责任的说辞,伴随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相信他的养子尼尔·罗塞尔仍在人世的事实。

他只能在战场的间隙偶尔猜测对方的动向和意图,直到有一天他在盯住尼尔影像发呆时惊醒自己奇怪的举动:他此前从未对相隔遥远距离的妻子爱丽丝花费时间想念,毕竟他认为爱丽丝不在意他的想念,而他在尼尔·罗塞尔身上注视了过多期望和忧虑的注视。

这不像他。

这不正常。

沙利耶少将关闭了尼尔的影像界面,余光瞥见相册角落里早夭的孩子的影像,默默地退出相册。

模糊的不适陌生感在沙利耶的心上彷徨,他的眼前浮现初次看到幼年尼尔瘦小的模样,那么迷茫而怯弱,柔顺而漂亮。

眼前的战局容不得沙利耶再多分心思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务上:最近联邦在西部战区的游击阻碍了他们军队的推进。

尼尔再次与沙利耶少将相见是在帝国的刑场。

彼时少将只是偶然地路过并受邀停留在这个帝国新设立的刑场,按照皇帝的要求这座刑场每一处细节都充满着复古经典的花纹装饰,足以容纳那些需要汲取鲜血化作激情和勇气的战士和前排屏息观赏而追求优越刺激的贵族。

沙利耶少将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仅仅是陪伴中将走个过场,而他在那队从下方入口鱼贯而出的犯人里看到了熟悉的人——那徘徊在心上模糊的感觉突然冲撞他的胸腔。

沙利耶少将握住拳头,左右似乎没有人发觉他细微的异常反应。

也是,尼尔·罗塞尔在战场上失踪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归入战场的意外损失中,而在战场上各种各样的死法无所不有。而战争进行到现在,帝国已经失去了四位将军。

一个上尉而已,只不过占有了罗塞尔家族的一员的头衔的帝国之外的纯种人类,因此沙利耶少将才会有所在意。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消失的人出现在了血腥的漩涡中央,接受万人的目光绞杀,没人在意他的曾经身份和荣誉,目光所及是他的罪名。

沙利耶少将让副官拿来了行刑人员的名册,身旁军官调侃不过是些无名之辈。沙利耶少将对他的发言一笑而过,快速翻阅后没有在其上看到尼尔·罗塞尔的名字,也是,怎么会让帝国贵族之一的罗塞尔登在犯人名册之上……他们没有发现他?尼尔改变了自己的名字?

沙利耶少将再次浏览了一遍,发现了其中的一个古怪名字,在全为男性的犯人里,出现了一个名为“爱丽丝”的名字。

沙利耶少将的神情微微凝滞,笑容和嫉妒攀在他的嘴角上僵持不下。他垂下头揉了揉太阳穴,按照帝国贵族的道理,他没有机会和理由从刑场下救下他的养子……当然也不用他费心,脱离他的尼尔和他的同伴仍旧活蹦乱跳呢。

有人袭击了刑场,试图刺杀帝国的高层军官未果并且劫走了所有的罪犯。

沙利耶少将站在爆炸后的断壁颓垣上,飞扬的灰尘落在他武器的脉冲光辉中:他们做得太过了。

沙利耶少将没有取消派人继续寻找他“失踪”的养子的行为,若无其事地接受皇帝亲派的调查人员的问询——他们认为那是一场针对帝国预谋已久的恐怖袭击,来自帝国内部的叛徒和联邦的间谍的联合。

沙利耶少将不在意这些事情,他这些天总能想起刑场上化名为“爱丽丝”的尼尔的眼神。实际上那天他与尼尔的对视仅仅在一瞬,他脑海中尼尔的眼神是他的感觉和幻想的构想。他着实想知道尼尔的想法,但又逃避知道尼尔的真实观念,毕竟对方已经为之付诸行动,而偏偏是沙利耶少将最为不屑和恼火的破坏和袭击行径。在刑场观赏残酷刑罚的人对他们而言并不无辜,但少将鄙夷他们报复的手段。

沙利耶少将很快回到了战场,没多久帝国女星来前线慰问的消息传遍了西区战场。沙利耶隐约记得这个女星,和尼尔同样的出生,却是南辕北辙的命运——从小被送入帝国的情报组织进行训练。当然这仅是少将的听闻,是皇宫宴会上的小鸟告诉他的。

前线的士兵对于帝国女星的到访格外热切,恨不得载着这位漂亮的女明星冲入联邦的腹地,耀武扬威地站在联邦政府的楼顶一手搂着女明星的细腰一手挥舞帝国的旗帜。

而沙利耶少将在宴会上收到贵族示好的信号更加频繁了,自从他接连失去了妻子和养子之后,那些觊觎罗塞尔家族权力的贵族盯了许久的位置终于没有了任何的阻碍。

沙利耶少将仍然有借口:战事紧急。

仅凭这推辞并不能阻拦那些贵族的热情,他们甚至将他们的女儿送来前线和少将见面,为了搏一把罗塞尔家族夫人的地位。

沙利耶少将不厌其烦地将她们推给米卢副官处理,他并不清楚副官如何代他拒绝了那些殷勤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眼前清净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因此有好事者说罗塞尔少将旧情仍在,心里始终住着他死去的妻子。

沙利耶并不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名声——更何况借此方便他拒绝一些不必要的琐事——但是实际上他对曾经认为“脆弱”的爱丽丝有一丝无处诉说的恼怒和孤独。

是的,孤独。

沙利耶少将不肯承认的孤独。

而在帝国女星给士兵舞台表演的当晚,早早离场躲在办公室里的沙利耶少将的终端收到了来自“爱丽丝”的短频通讯。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告诉他的副官,直径前往通讯发送来的地址,就在营地里,如此接近。一瞬间他的脑中想到了多种“爱丽丝”混入营地的方法和后续抓捕手段,但心上模糊的感觉抹开了沙利耶少将的冷酷想法,留下想见他的唯一想法。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清楚——

他的尼尔。

衣着繁复而妆容明艳的女人站在尼尔该站在的位置,神态冷漠地望着他。

沙利耶少将停住步伐,诧异于女人面容与爱丽丝的相似,甚至神态也模仿得淋漓尽致——至于为什么认定是模仿,因为沙利耶知道他的妻子爱丽丝根本不会正眼看他。从前他认为这是美丽妻子的害羞,而在收到她给他的遗书后,沙利耶确定这是她对自己鄙视。

“你是‘爱丽丝’?”沙利耶少将准备暗中叫来他的副官做抓捕的准备。

女人见他相隔十米之远,逐渐无法克制冷漠表情下的激动,颤动地开口:“罗塞尔先生,我是尼尔。”他的声音由尖锐转向熟悉的平和。

沙利耶一怔,面上神情不变:他现在倒是很好奇是谁把尼尔伪装成如此模样又带入他的地盘。

“很高兴你没有以罗塞尔的姓氏自居,如果你是想对我宣扬你的‘大道理’大可不必浪费功夫。”沙利耶少将把话说开了,“我效忠于帝国和皇帝,这场战争无法停止。”他稍稍踌躇后仍是忍不住将自己的心声说出,“你我是无法阻止战争的,尼尔,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在与帝国为敌,毫无意义。”

尼尔突然微笑:“帝国不是永恒的。”

沙利耶少将认为他的养子被疯子蛊惑了。

为了不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他应该杀了尼尔,他本来应该亲手杀了尼尔。然而为何他看着在面前伪装得漂亮的男孩,胸腔内却是荡然的空寂呢?心上那模糊的感觉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沙利耶少将此时犯下了一个帝国军官不该犯下的错误,他犹豫不决的模样像是在为自己的犹豫寻找借口,“你明白我不认同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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