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不是虫类。土里冒出的东西是嫩绿色的,细细的一根向高处冒起,长到一尺高时抽叶,两尺高处打苞,三尺高处开花。红瓣黄蕊的五瓣大花,在夜色中腥红地摇曳,香气浓郁。一丛丛,一片片,竟然开遍了风声堡的每一寸土地。
九蘅觉得这花的样子有点眼熟。脱口而出:“这花的样子,不是黎存之印在我指甲上的那种吗?它到底是……”
却听樊池低声答道:“钩吻。”
他吐出这两个字,膝一软跪倒在地,无意剑戳住地面堪堪撑住。
她急忙回头扶他:“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额上浮出一层冷汗,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原来是钩吻……此花……一开始就是为我准备的……指甲上的……是毒引……”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竟已气息不接。
她恐惧得睁大双眼。樊池虽只说了只言片语,她却听明白了。此花名叫钩吻花,黎存之印在她手上的是毒引,在术法的作用下,有目的地渗与她身边的人。更具体一点,是与她有亲密接触的樊池身上。在花的实体盛开之时,香气会激醒他身中潜藏的毒引,与香气混合成毒。这种花在记载中被描述得植株硕大,所以当它的样子小小地绘在她指甲上时,他没有认出来。
驭花草杀人,本是黎存之的强项。
原来从很久之前,她就是他的致命毒药了。
樊池推了一把发愣的她,这一推虚软无力,却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吃力地道:“这毒一时弄不死我,你先去找阿步……他好像快撑不住了……”
她犹豫着不知该留还是该去。他忽然扬手,将无意剑柄交到她的手中。
“无意剑能杀乌泽,你拿好。”看着她眼角含而不落的泪星,了然她心中挂念,嘴角弯起笑意:“无意剑与我性命息关,它只要在,就说明我没事。”
她握紧冰凉的剑柄,点头说了一声“你要等我回来”。拔腿穿过高过腰间的花丛,直冲向风声堡最后方的山壁洞穴。那里布置了刀山也好火海也好,由不得她不闯。
九蘅知道黎存之是要杀她的,杀了她他就能夺去灵慧兽了。
可事态也并非是他能绝对掌控的。夺魄的规矩,杀掉上一个宿主的人才能得到碎魄。那么这里就有了破解之计。
在来风声堡之前,樊池疼惜地抚过她的发梢,把那玉石俱焚的办法告诉了她。
自尽。
不允许自己死在黎存之手上,在山穷水尽之际只要选择自尽,自身残念挟着白泽碎魄,魂飞魄散,谁也得不到。
就算是乌泽得到了六片白泽碎魄,少一片,它也无法拥有白泽那不可比拟的力量,上界总有一天能灭了它。
心中有了这个坚定的信念,九蘅直闯进了石门虚掩的洞厅之中。死都不怕就无所畏惧了。
意外的是,她顺利地闯进了洞厅,没遇到暗箭陷阱,也没遇到黎存之。洞壁上那些头上生髓株的活死人也不见了。而那根以前用来镇住风狸的粗大石柱上,阿步被绕柱几圈的铁索勒得结结实实。他的头无力低垂着,两只手腕被切开深深的口子,血沿着石柱不断流下,已在地面积成血泊。
九蘅喊了一声“阿步”,扑了过去。阿步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毫无血色的嘴翕动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当然了,他原不会说话。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复杂,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怨恨。
“对不起阿步,姐姐来得迟了。你不会有事的。”她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用无意剑在铁索上砍了一下。火星四溅,铁锁上竟只斩出一道印痕。能抵与神族武器,看样子这玩艺不是一般铁质!她着急地围着石柱转了一圈,终于发现绕柱铁索的两端接茬处在柱子背后,以一根雕花铜钎钉入石柱。若把铜钎撬出来就好了!
她尝试把剑尖插入兽头与石柱间的缝隙,用力一撬。嚓的一声,撬出来了!然而就在铜钎出柱的一瞬间,她听到柱子对面,也就是阿步正对着的洞壁上,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了。
她的心中一凉,只叫了一声“阿步”,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利箭破空之声就传入耳中。
她疯了一般绕到柱前。已然晚了。阿步从松开的铁索间无力地滑下,胸口深深插着一支箭,只余箭尾在外面。
她绝望地将少年抱在怀中,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大睁着眼看着她,漂亮的眼角凝着一滴冰凉的泪。
他死不瞑目,不会说话的少年,最后也无法讲出到底经历了什么。
回头对视的自己
阿步死了,他身中的碎魄“气兽”析出了。她看着小兽呆呆地尚未反应过来,它就迎面扑来,径自扑进她的脑海,刹时陷入一片强光之中。
失去意识之前,似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告诉自己:阿步死在她的手上,他的气兽归她所有。
虽然她不是有意的。
只过了一会,就从混沌中突然醒来,抬眼,看到一个长发的背影。那背影十分熟悉,身戴黑色麒麟护甲,手中拎着蓝光湛湛的无意剑。那不是她自己吗?这是什么情况?对了,这情形她经历过。
在梦中。
上次隶州县的那次梦游,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离体游魂,跟在“自己”的身后,游走在废城的街道,见到了黎存之。跟现在的感觉一模一样。
在这个一团混乱的当口,她怎么就做起梦来了呢?看看四周,还是身处洞厅之中,阿步瘦弱的身体倒在冰冷的地上,已没有了丝毫生机。
心中一痛,想要上前抱抱他,却发现身体像是没有了——不,身体在前面三尺处直直站着,她靠不拢,附不进,控制不了。
怎么办,怎样才能醒来呢——阿步死了,樊池毒发命在旦昔,黎存之还没有现身。这个时候怎么能睡着做起梦来了呢……正焦灼得心脏如同烧起来,前面的“自己”忽然慢慢回过头来。
对面“自己”的目光直直对上了她的视线,嘴角浮出一个阴冷的笑。
九蘅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虽然那是她的脸,可是,那不是她。
她突然明白了现在的状态。不是什么梦境。是有怪东西占据了她的身体,把她本人的意识逼迫到了体外!
你到底是谁——她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她没有身体了。但是那个“自己”显然能听到她的心声。
“自己”对着她笑了,笑容透着寒意彻骨的陌生感,嘴唇翕动,用九蘅的声音开口说话了:“九蘅,你记起来了吗?一切,都是你干的。”
如同帷幕扯下露出夜的舞台,如同风暴掠过刮去挡住双眼的尘翳,一些她分明目睹过、却被封锁在记忆暗处的一些情境突然浮现了出来,鲜明、锋利、痛苦、血迹斑斑。
京城郊区皇家狩猎场。奕远带着青蚨将受伤的她挟入林中,丢在地上,然后就抱着命灯走开,登台瞭望去了。半昏半醒之间,她看到“自己”坐了起来,如上次梦游一样,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背影,而且没有能力“干涉”这个梦境。她看着“自己”从怀中摸出了那把冥河扇,展开,口中念念有词。
“自己”什么时候会运用这把扇子了?哦,做梦嘛。没什么道理可讲。
“梦境”中,她看到魂军冲扇而出,扑向四周密布的青蚨。青蚨再厉害,对于魂军的单方面攻击也无可奈何。如狂风般摧枯拉朽,没用多久,所有的青蚨就要被杀光了,满地虫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