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对我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后悔”
大楼下，微风吹拂。
s国的夏天一向不留情。汗水已沿着脸颊缓缓落下。
我抬手抹去汗珠，踏入了一楼的大门。
自昨天接到面试邀请到现在，还是一直处于一个恍惚的状态，虽然对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但面对梦寐以求的机会，还是忐忑，生怕一不小心就搞砸。
出国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个面试机会是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一定要把握好。
搭乘电梯到二十层，走到前台处。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建筑设计师助理实习岗云焰书。”
前台的女生看起来很友好，马上站起来道：“您好您好，这边休息室坐一下，一会面试官就来。”
在休息室坐下来后，还是有点紧张。
要命……
双手握紧了背包带子，一边祈祷着不要被人看到这幅怂样，一边打量着休息室的装潢。
……真不愧是世界顶尖的建筑公司，连小小休息室都做得那么精致。
墙上一幅十分另类的抽象画落入了视野。
也不知这画有什么魔力，我站起琢磨起来。
虽然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但这些混乱无序的线条确实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很负面，充斥着收敛地释放着的情绪。
落款处是一个流畅的签名——
至柔。
至柔……？
和这幅画的凌厉风格相映衬之下，这签名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同时，又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面试官来了哦，走吧。”
前台进来喊人了，我猛地回过神拿上包跟了过去。
一路上，默默打量着工作的环境，还有那些繁忙工作着的人们。
面试官是谁？设计总监？还是顶头上司，某个设计师？
这些都没在邀请里说明，我也根本没想到去问。心跳越来越快，刚想开口询问，却已经走到了人家办公室面前了。
“这位是我们的设计经理，权至柔，权经理，”打开门的同时，前台介绍道，“她会和您就这个岗位进一步沟通，希望二位聊得愉快。”
慢慢走了进去，还没看见里面的人，前台就像赶时间一样关上门走了。
目测四十平的空间里，周围是灰白的墙，宽敞得有些诡异。面前，是一半遮掩着的蓝色纱帘，微微透光，能看见那一边隐约的人影。
微微吞咽了一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权经理，您好。”
一个透彻有力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你好。”
在越过那道纱帘之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视野。
一七五左右的身高，二十几的年纪，一身白色精剪裁的西装勾勒出模特般的宽肩长腿，皮肤雪白，一双幽深的眼投射来锐利目光，似乎还带着点笑意，但透出的是生人勿近的气场。
努力不着痕迹地，我颤抖的手捏了捏衣角。
……这个人，真的只是经理？
气氛有些僵硬。
按理说，面试官都会全程引导候选人，而不该像面前这位，只是安静地，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候选人。
实在是很奇怪……
我轻咳了咳，上前两步伸出了手，牵起一个笑：“是权经理吗？我是来应聘助理实习生的云焰书，很高兴认识您。”
女人的视线转移向我抬起的手，在我以为会被拒绝的时候，手上落下略微冰凉的交握，随后便抽离了。
她向我示意一边的座椅：“请坐吧。”
坐下，视线扫向周边的环境。
偌大的办公室里，米白色的办公桌靠着落地窗，桌面整洁无暇，可以看得出主人十分爱干净。两个带软垫的座椅是一样的款式，中间是一张现代感简易矮桌。
——直觉告诉我，这里应该不是常用的面试地点。
对于这样一个大公司来说，正式的面试应当是在一个专用的面试间进行吧？
抿了抿唇，想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大方，却听她冷不丁道：“放轻松，只是聊个天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
好，不紧张。
不紧张。
经理拿起了桌上那本设计册。
设计册的内容，是我通过邮件发送的电子版，没曾想竟然已经被装订成册，而且装裱得非常精美。
这是第一次，我的作品被这样认真对待。
以往的那些公司不是用白纸随意打印几张，就是简单评价了事。即便一开始对这个经理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此时看到她如此重视这份设计，我一时眼眶都有些湿了。
她翻看了几眼，随后抬眼看过来：“这几幅外立面设计，都是你自己独立完成的吗？”
“嗯是的，”忙点头，“是我在国内读书的时候开始做的，参考了一些因地制宜的典型建筑，还有自己的很多新想法。”
见她不说话，我又想了想补充道：“目前模型也已经做好了，如果您需要，我也可以提供……”
“暂时不用，”她将文件放下，靠向椅背，投来观察的视线，“我看了你的履历，你是从国内转学到这边国大的？”
“是的，我在国内读到大三结束，是我很尊敬的一位教授引荐转学到这里，从大三重新开始读起。s国的大学体系和国内很不一样，其实现在学业压力还是挺大……但同时我也能学到更多新东西，还是蛮有收获的。”
说完，我看到她微微笑了。
看着这张冰山脸一下子露出笑容，我一时呆了，又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幼稚的话。
“看来，你并不后悔来到s国。”她平静道。
为什么说后悔？
这话未免有些突兀，我皱起眉，用坚定的语气道：“当然，我对我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后悔。”
“……是吗？”
骤然，我感到一道鹰隼般的视线。
随之而来一种不安的，冰凉的预感，但我完全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过得那么好，”她站起，靠近我，声音有些暗哑，“做自己的设计，追自己的梦……但是，你有没有想到——有些人，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难道认识？
为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这个权小姐说的话？
突然，那个名字映入了脑海。
至柔……
一卷回忆猛地袭来，我不敢置信：“你……”
“终于想起来了吗？”肩上落下微凉的手掌，被那双充满威慑的眼注视，“……书姐，你的记性没我想象的好啊。”
虽然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我会回忆起过往的碎片。
比如，家？
家人？
我在平凡的农村家庭出生，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很热闹的格局，一家人刚好温饱。
小时候，并没有觉得有姐姐和弟弟是好还是坏。对这件事本身的感受，可能更多的是有很多家人能依靠的庆幸。
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因为生出了我弟云肖武，就把我送去了她好友李阿姨家里寄养。
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被送走，父亲对哭得撕心裂肺的我说，家里状况不太好，让我先去阿姨家呆一阵子，过一阵子，他们就一定会把我接回来。
对抗拒得面目狰狞的我，他们保证，再保证。
而这一呆，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我和李阿姨的孩子谢晴若，一个大我两岁的女孩一起长大。
带着对“家”的始终模糊的概念，带着早已萌发的不满，以至于难以启齿的恨，我成长着。
是啊，恨。
我从不否认我对家人的恨。
全心全意将我拉扯大的，是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她用她一尘不染的善心抚养关心着一个“外人”。
对云家的唯一的眷恋，是那群我无法理解的人之外，给过我最多支持的外公。
在我初中时，大姐突发重病去世，外公听说后中风瘫痪在床。
也许是家人们受了太大的刺激，竟记起了在外多年的小女儿。
抱着赶赴葬礼的心情，我回到了云家。
我依旧记得爸妈那时候的表情。
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还有颤抖的嘴角——
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演戏，那一刻，我感觉到，我好像真的是他们不小心弄丢的一样。
而最疼我的人，却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连一句“小书，你回来了”都再无法完整地说出口。
扑通一声。
我跪下，趴在外公的床边大哭。爸妈在我身旁，抱着我不停流泪。
——那天，我十五岁。
那时的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迎来了转折。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云家生活，获得我应得的一切。
应得的，来自家人的爱，家人的关心。
但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我想得过于简单。
云家剩下的三个孩子里，对于我，父母信任李家，认为不用操心。二姐遇人不淑，日子过得一团糟，甚至每日提心吊胆，而即便如此，他们觉得，都嫁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于是，家中的关注焦点，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了阳刚独苗，我弟云肖武身上。
云肖武继承了父母的良好基因，长得好，成绩也很好，极讨女孩子喜欢。
他上高中之后开始想出国读书，虽然家里经济无法承受，但还是为他试图去承受。
毕竟云家，一向是云肖武的云家。
在走访游说七大姑八大姨，各种亲的不亲的关系恶劣的朋友之后，我们爸妈筹到了几十万，加上自己省吃俭用辛苦挤出的钱，把儿子送出了国。
在整个过程里，我一直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因为无法插嘴，也因为不想关心，所以冷漠。
我清楚地明白——
我的弟弟，是我从记事开始就存在的一个死结。
他的存在，吞噬着我本所能拥有，所能享受的一切。
在我熬过无数个日夜进入全国建筑系最好的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和家人报喜时，他们为我欢欣雀跃了一分钟后，就接着去讨论，给小武炖鸭子还是鸡好。
那个晚上，有点失控的我趴在床上哭了一晚。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过于开心，还是过于悲伤？
但不管怎么样，有意思的是，云肖武是真的把我当作可以聊天的亲人。
在他知道我喜欢建筑和设计之后，竟然也说想要学这类专业。
于是，我一向眼红的人，拿着父母的血汗钱跑向了世界排名前五的建筑系学习。
不得不说，这样的情节，真是做梦梦到都要心肌梗塞。
不管是上高中还是大学，每逢过年，云肖武都会回家。
他有几次还带了女朋友过来。其实那些人我也分不清楚，我连他本人的正脸都不怎么瞧，更别说他带来的人了。
但有几次，他带来的人给我的印象很深。
那个女生个子很高挑，留着很长的黑发，穿着白t恤牛仔裤，戴着个鸭舌帽，表情似乎还有些害羞。
记得有一次，这个女生住在了家里，我早上出门时，看到她骑在摩托上在戴头盔，她身后坐着的云肖武像只小鸟一样偎着她，朝我笑得灿烂：“小柔，我姐还没玩过摩托呢，下次你带带她？”
虽然被许多人视为绝对要远离的“凤凰男”，但我始终觉得，云肖武已经是彻底的人生赢家了。
有着光鲜的外表和学历，优秀出挑的女友相伴，还有愿意付出一切的家人作为后盾。
然而，我曾如此羡慕，甚至嫉妒到发狂的一个人，就这样被吞噬在了那一场大火里，再也回不来了。
……
我还以为，我弟的死，能为我这辈子的厄运至少划一个逗号。
但此刻，身边这个一身寒意的人似乎在告诉我，我又在做梦了。
“……你就是那个小柔？”吞咽，还是无法百分百确定，“云肖武的女朋友？”
“权至柔”这个名字，应该是之前一家人吃饭时听到过，所以看到那幅画的签名时，我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听说，国大的外国新生云焰书，是全班最勤奋的那一个，虽然刚过来不久，却比一些本土生还讨教授喜欢……“权至柔将手从我肩上抽离，好整以暇看我，”曾经和那么优秀的人的弟弟交往过，我还挺荣幸的。”
我眼皮跳了跳：“你私下调查我？”
“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就是走访走访，想了解一下肖武的姐姐而已，”她慢慢走到了窗边，嘴角挂着令人厌恶的笑意，“这不是觉得了解得不够，想请你过来聊聊天吗？”
“……我过来的目的不是聊天，我是来找工作的，相信这一点，权经理你再清楚不过。”
瞥了一眼桌上的设计册，“权小姐，我不知道你找我过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如果你不够坦诚，那，我也没必要客气了。”
她挑眉：“是不敢面对我吗？你这样可不行，我们公司不需要没胆识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说：“真巧，我也不稀罕阴阳怪气，目的不纯的上司。”
能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对我弟的执念之深。虽然不知道那小子到底对女孩子们施的什么蛊术，但对于这种情况，我并不意外。
姓权的找我，还能因为什么？
没必要久留了。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看完了我的设计，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却听到后面冷冽的声音。
“……云焰书，你可真是一个不懂得感恩的人。”
心沉了沉，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失笑：“请问权小姐，我要感您什么恩？就算我是弱势乙方，您也不能随口捏造吧？”
女人几步走近，盯着我几秒后，仿佛恍悟到什么：“当初那次事故后，你就人间蒸发了，原来一直没有人告诉你，救你出来的人是谁？”
“……”
思索了两秒，我震惊地看向她。
心中跳出的那个猜测，让我不敢轻易地相信……
就在她勾起嘴角的一瞬，我感到了浑身的战栗。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的外公一直都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长大之后，我开始觉得，或许当初不是外公待我有多么多么的好，而是和其他的人比起来，他更在乎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