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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顶着一头艳阳,正哼哧哼哧地在田里锄草。水灵灵的小青菜长势喜人,看样子过不了几天就能圆满结束这一生,从豆芽似的细苗苗长成这样,全靠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天天琢磨这土质问题和除草除虫业务,比养个孩子还费劲。
他抖了抖身上被汗水浸透的棉质背心,取下头顶上的草帽扇了一阵,长舒一口气。
总算收工了。这批无农药有机小青菜的培养很成功,不枉他博览群书,从一名文学工作者转行成农学家。
他忙不迭进了自己亲手花费八个月打造的豪华单间小木屋,拧开风扇开关,一屁股坐到了躺椅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男人个子很高,目测得过一米八,一身充满男人味的小麦色皮肤和美观而不夸张的肌肉,大背心大裤衩,一双磨了毛边的老北京布鞋,配上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简直是大农民的最佳形象代表。
但他原来和农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赵禹寒窗苦读十几年,一路硕博毕业,成为了一名为人类进步贡献知识的大学老师。但从业不过一年就被迫转行,以二十九岁一枝花的年纪开启了务农的一生。
你要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呵,赵禹笑得辛酸,这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你想要个确切时间?抱歉,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毕竟这屋里连个日历都没有。
别看这里一派祥和,其实这不是真实世界,这只是个空间。对,就是无数网文里的那种金手指,啥都能装的空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只能每天靠种种菜养养鸡修修房子度日,这大概也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至于那个真实世界啊,发生了一种和空间配套出现的网文主题,世界末日,丧尸病毒。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宠儿,赵禹很荣幸地在末世开始前一年得到了这个空间。
起初,赵禹兴奋至极!动不动就捣鼓这个空间怎么使。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大好青年,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会世界末日,于是赵禹面对这个只有一块水塘和一片草皮的空间,想到最有用的一点就是要造个房子。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对照着书研究了一个月,白天上班,晚上就跑回空间给自己造房子。
当代社畜嘛,谁不想自己全款买套房啊。
等房子造得差不多了,末世也来了。那一天,谁也没意识到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病毒爆发的时候,他还在人模狗样地和外院新来的漂亮女老师交流感情。
成年人嘛,有点感情生活不过分。
平时没什么学生愿意来的办公区突然闯进了一个奇怪的女学生,眼睛血红,嘴边还糊着一块血迹,肤色也很奇怪,带着一种死气。她看见二人之后,就以一种扭曲僵硬的步伐走了过来,速度不算快,但也绝对不慢。他和漂亮女老师都不认识这个学生,但二人又都是老师,女老师作为女性同胞,出于人文关怀总得上前询问加安抚一下,而赵禹站在原地,扫了一眼后,只觉得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不着调了,spy玩得越来越花。
今天又不是万圣节,吓到老师了怎么办。
漂亮女老师走到学生跟前,热心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并告诉她今天是周末,行政管理方面的老师不在,有事可以下星期一过来。那女学生一直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没听她在说什么,女老师看着有些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下一刻,漂亮女老师的脸被啃了,女学生扑在了老师身上!尖叫声响彻了整个走廊,也唤回了赵禹乱飞的神思,他严厉地呵斥那名学生离开,并试图将两人分开,但女学生下嘴特别狠,等赵禹发现的时候,女老师脸上都见血了,他心沉了沉,咬牙将学生踹了出去,转身去扶女老师。但女老师那张漂亮的脸上已经被撕下来一块肉,现在血肉模糊,疼得在地上抽搐。
赵禹倒吸一口凉气,女人之间的嫉妒这么可怕吗?这新老师是好看,也不至于下嘴这么狠吧?这么严重的毁容估计做手术也好不了,有的赔了。
一个不留神,刚才的学生又爬了起来,直接就朝他们扑了过来,模样根本不像个正常人。他不耐烦地又是一脚。就在此时,走廊尽头又传来了动静,似乎有一大批人要上来,赵禹直觉是不对,当即要带着女老师走。然而女老师突然也发了疯,抓着他就要咬脖子,赵禹心凉了半截。
他努力制住女老师,抬头却发现源源不断的怪异的人拥堵着走廊,正朝他过来。赵禹想也没想就往后跑,好在他身体强健,把后面的人都甩出去一截。要命,本想约个漂亮妹妹一起吃顿周末便饭,怎么学校里的人都发疯了。正要跑下楼,却发现这一侧楼梯也有那些疯人,看见他就好像猫见了荤腥,急急地就要扑上来,有一个甚至抓住了他的一只脚!好不容易挣开,前前后后的路都被堵死了,退无可退,他心一横躲进了角落的厕所。
空间空间空间!他心念一动,消失在了原地。
空间依旧是微风拂面,一派祥和,赵禹愣了几秒,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是可以看见外面的,但也仅限于他消失的位置。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大量被感染的人冲了进来,没发现目标后不甘心地徘徊一阵,悻悻离去。视角中有一扇窗,透过窗户,他看见了一片噩梦的景象。那些大概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的人见人就咬,里面既有老师也有学生,还有几个是他的熟面孔,在被咬之后很快又会被转化成同类。
……这个世界完蛋了。
在不知对着这个视角看了多久后,赵禹关掉了它,并打定主意再也不出去。他是个孤儿,也没有交心的朋友和爱人,说的难听点,已经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能逃出来,纯粹是因为自己带着这个空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无力改变。
养鸡种菜,烧火做饭,除了必须要用电的灯和风扇,他差不多找不到自己曾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影子。有时候过腻了这种日子,赵禹也会忍不住想,那个世界到底怎么样了?丧尸是不是已经被消灭了?
但他依旧没有打开过那个视角。
丰收的菜过了一茬又一茬,等赵禹已经吃上自己种的米了,他才感叹时光易逝。当初心血来潮买的作物种子都换上了新种,母鸡孵化的小鸡崽也都能生蛋了,他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还是在一个心血来潮的晚上打开了能看见那个世界的视角。
空间的早晚四季都是跟着现实走的,外面也是黑夜,月光撒在教学楼上,干干净净的,一个丧尸的影子也没有,让他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当初。
一堆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围着他喊赵老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都被他笑嘻嘻地搪塞过去。小孩子就要多读书,不要太八卦哦。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大多都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赵老师的心跳了跳,会不会已经恢复了?
他刚想从床上坐起,眼前突然闯入一个人,正好和他对视!赵禹吓得躺了回去,而后从他涣散的瞳孔得知自己应该没被发现,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人似乎受了伤,且年纪不算大,阴差阳错地躲进了他当初躲的那个厕所。等等啊,孩子,那门不是已经破了吗?你躲这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换……
少年的身后出现了数道身影,都生着一双红色的瞳孔,下一秒便低吼一声冲了过来,赵禹看得心惊胆战,不是,这感觉也太像恐怖片了吧?
躲躲躲快躲开啊!
不知是意识更快一步还是空间出了问题,等赵禹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从视角消失,并且从天而降,压在了他刚培育好的小青菜上。赵禹的窗正对窗户,他下意识关掉视角,刚好看见这一幕,霎时间心肺骤停。
不!!!小青菜——
少年已经晕死在了小青菜上。
赵禹悲痛欲绝,将人小心翼翼地挪开,发现小青菜无一颗生还。鸡笼里的鸡也受了惊吓,咯咯咯叫个不停,赵禹深吸一口气,将不知死活的人拖到躺椅上,又跑去拿了把菜刀,笑容森寒,妈的,把人弄死好了。
少年蹙额,有要醒的迹象。赵禹干净利落地再度打晕了他,臭着脸把他翻来覆去地摆弄,等看到身上没有抓咬痕迹之后才罢休。
说实话,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子。虽然闭着眼,脸上也脏兮兮的,但依旧不掩五官的精致,简直就是游戏里的建模脸,还不显女气。就看在这张脸的份上,赵禹还是舍不得拿他开刀的,把人扔回躺椅之后,他在左右走不过十步的小木屋来回散步,心情十分复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从没把空间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如果要让外人知道,那就不能让他出去。这小子最好好相处,如果他敢动别的心思,赵禹冷笑,那他就专门挑个有丧尸的时间把他丢出去!反正这是他的空间,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想好之后,他再度躺回了床上,一天的疲惫上涌,很快就睡得不能再死,还伴随着轻微的打鼾声。就在他闭上眼之后,那本该昏迷的少年便醒了过来,他犹疑地观察着这方空间,继而将目光挪到旁边床上的男人身上,黑暗中,他一只眼睛闪烁着诡谲的红色,继而又消失不见。这异状并未在夜里激起什么波澜,赵禹也不得而知。
……
赵禹习惯早起,刚过七点,他就自然而然地被生物钟叫醒,坐起身打个哈欠,趿拉着人字拖下了床。
漱过口洗过脸,回头再路过床边的时候,他才见昨天带进来的人依旧睡得死沉。
“不是我昨天下手太重了吧?”他嘟囔了句,而后用脚踢了踢椅子,“喂,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少年没反应,他轻咦了一声,弯腰捏了捏少年的脸,“总不能是死了吧?”人还是热的,不可能吧。
在他的坚持不懈下,少年总算睁开了眼睛,看样子有些迷茫,“你是谁?”
赵禹松开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我是你哥,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仔细回忆了一阵,“……我想给同伴去找药,但跑错了地方,后来……”
“遇到了丧尸,我救了你。”赵禹笑里藏刀,“你还压坏了我的菜,小朋友,知道现在这东西多宝贵吗?”
少年有些疑惑,“我不是在厕所吗?”
“是啊,这是个独立的小空间,我当初也是从厕所那儿跑进来的。”
“那……还能出去吗?”少年有些黯然,“我还要给朋友找药。”
赵禹摇了摇头,“我也是无意间进来的,不知道怎么出去。”你死了我也给你埋这儿,要出去想都别想。
少年这才环顾四周,看了看风扇,又看了看躺椅,“这些……”赵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慌不忙道,“我那时候正在午睡……”
“厕所也能午睡吗?”
“嗯对,厕所清静。”
……二人相顾无言,好在少年不计较这些,他诚恳道,“谢谢,我叫郎玄。”赵禹啊了一声,回过神道,“赵禹,赵州桥的赵,大禹治水的禹。我看你的样子,差不多在读高中吧?字应该都认识。”
郎玄低下头,小声道,“没读完……”
“嗯?”赵禹还没反应过来,“辍学了?”
“高一的时候病毒爆发,外面已经乱了两年了。”郎玄抓着扶手,“禹哥,你在这待了多久了?”
赵禹有些尴尬,他与世隔绝太久,已经忘了外面乱成了一锅粥,哪儿还有让未成年继续读书的条件。他咳了两声,沧桑道,“算算也是两年了。不读书也没关系啊,跟禹哥学学种地,也能养活自己。”
人家的末世流都是打怪升级,就他天天种地,自己种地还不算,还把人未成年也拉来种地,这令人唾弃的价值观!
赵禹唾弃完自己,也没看郎玄的表情,几步走到小木屋另一头开始做饭。噢,一开始忘说,他还有个电磁炉和电饭锅。当初倾家荡产从国外购进的一组太阳能光伏发电板保证了他日常生活的供电需求,也导致他后来连块砖都买不起。但现在看来这东西买得确实很对,没有这几块板子,他连烧火做饭的材料都没有。
总不能拆房子吧。
他动作熟练地煮了一锅粥,把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哀悼的小青菜切碎撒了进去,随后盛了两碗出来,将其中一碗递给郎玄,“吃吧,吃完和我出去干活。”
郎玄意味不明地看着面前的粥,声音有些缥缈,“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正常的饭了,谢谢禹哥。”赵禹尝了一口,味道不错,这都该归功于他宝贝的小青菜,随口道,“那你在外面吃什么?总不能不吃吧?”
“外面的人经常没东西吃,饿肚子是常有的事。”郎玄想了想,又道,“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就能出卖朋友,很可笑吧?”赵禹点了点头,一碗粥很快见底,他又盛了一碗,见郎玄一口没动,蹙眉道,“怎么了?还挑食?”他转头拿了样东西丢在郎玄碗里,“你们小孩儿吃东西都喜欢用这个吧?这东西好久没用了,刚好给你。”
郎玄愣愣地看着碗里的搪瓷勺,久违地笑了笑,“嗯。”
小青菜全都光荣牺牲了,赵禹无法,只能把地重新松土种上别的东西。但具体要种什么,他心里还有些纠结。空间的地不算太大,中间盖了木屋,左右分别种了水稻西红柿大白菜三种作物。至于前后,后面还放着当初盖木屋剩下的木料,暂时没法用,前面一半用来养鸡,一半就是小青菜。左右都还没成熟,肯定不能摘,他也没想好后面要不要开垦出来,能动的只有这一小块地。然而就这一小块地决定的却是他未来一段时间要吃什么,这么严肃的问题,不想好了后悔的就是自己。
“郎玄,你觉得该种什么?”他觉得把这个难题抛给新来的。郎玄眨了眨眼,刚洗干净的脸意料之中的好看,他身上穿着赵禹刚拿给他的换洗衣物,因为年纪还小,整个人又偏瘦,衣服看着有点大,不过看起来是比之前清爽多了。
“种花?”
“……”赵禹斟酌了半天,最终决定不耻下问,“什么花能吃啊?”不说花能不能吃,现在该讨论的难道不是生存大计吗?真拿他当哆啦a梦啥都能弄呗。
郎玄也意识到自己在为难人,低下了头,“我错了。”
“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就错了,我还能打你骂你啊?”赵禹拍了拍他的肩,“我现在手里还有三种能种的,土豆豌豆豇豆,你想种哪种豆?”
郎玄眼睛亮了亮,“土豆。”
赵禹笑了,和他想一块去了,土豆管饱。
把去年剩的几个土豆切块种好,又使唤郎玄拿桶去河边提水,少年看着瘦弱,劲儿却不小,来回跑了几趟脸不红气不喘,看得赵禹十分欣慰。如果一直这样,倒也不错。等灌溉得差不多了,他便拉着人进屋里吹凉,一人一碗澄好的凉白开,加上他的革命战友落地扇,瞬间将疲惫一扫而空。
“还好今天有你,不然中午都干不完。”赵禹说完,看向乖乖坐在旁边的郎玄,“土豆还有剩下的,等会儿炒个土豆丝,再来个西红柿炒鸡蛋给你补补身体,”他捏了捏少年的脸,戏谑道,“看这瘦的,被风刮跑了怎么办?”
少年看着他,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单纯。赵禹心中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马上放开了手,强笑道,“你休息吧,我做饭。”
郎玄却突然道,“禹哥,你真好。”
“还用你说,”赵禹熟练地拿起刀给土豆削皮,“累了就躺那休息会儿,饭一会儿就好。”郎玄却径直走到他旁边,盯着他的手看得认真,赵禹虽然干了两年农活,但以前到底是读书写字的手,骨架修长漂亮,连带着削皮的动作都赏心悦目。
“禹哥以前是大学里的人吗?”
赵禹削完皮,把刀和土豆冲洗干净,开始切丝,“嗯,以前在这当老师。”
“老师?”郎玄兴趣渐浓。
“看不出来?”赵禹对着澄亮的刀面照了照,不禁感叹道,“我以前可是教中文系的。”现在又糙又黑,活像上了梁山。这要是让以前仰慕他的女孩看见,滤镜都得碎一地。
“……”郎玄不再说话,赵禹把他撵回去吹风扇,风风火火炒了两个菜,不说色香味俱全,倒也颇具食欲。一顿饭下来,一盘土豆丝差不多都被郎玄一个人吃完了,赵禹不由得感慨,这孩子是真爱土豆。看这不挑食的样子,估计在外边饿坏了。
一天很快到了头,夜里冲完凉,赵禹独自一人坐在湖边吹风,湖面波光粼粼,映下头顶一轮明月,刚长了一截的水稻在地上撒下一片阴影,把他盖了个七七八八。
明明活的好好的,赵禹却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一个人在空间过活两年,鸡都有个伴,他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大活人陪自己说说话,还听话懂事,他的确感到高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苦闷。
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可能放下安逸的生活去救所有人,这从各个方面都不现实,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无能。
人……都是活该受罪。
郎玄站在不远处,一只眼又涌上浅浅的红色,直盯着赵禹的背影。
这个人就是空间的核心,杀了他,就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