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坦诚心意与告白/失踪的野犬/彩s方糖/拂晓
似乎做了一个,关于五年前的梦。
霍迟遇微微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黑三角区常年绵延在各个角落的糜烂的罂粟香气。他在黯淡的黎明中栖居阴影深处,在一处弥漫腐烂木质气味的旧时代的防空洞中,他难得安逸地小睡了十分钟。意识从混沌的梦境脱离时,有细微的不真切感。
有人捧着一只木匣子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进来,贪欲与狂热点燃的面孔布满湿漉漉的汗水。
“老板、成了!真的成了!!”
霍迟遇神色不动,注视他揭开那只木匣。里面是一粒彩色方糖,色纹扭曲成古怪的层次向上的螺旋,色彩艳丽而泾渭分明,中间压印了一枚精巧的九足八目蜘蛛标记。
五年前他凭借“粉红女郎”的流通关节为饵,一举击溃取代了黑市掌握绝对霸权的“苦艾酒”,撕开黑三角的合作圈的裂口,拆解了看似牢不可破的循环。倚赖苦艾酒生存的赵家失势,被邀请至霍家别墅谈判结盟。
赵家孤注一掷地在这场阳谋中被动参宴,接下来果然是一场分散性的首领阶层的血洗,被贪婪的诸势力一拥而上蚕食一空,作为沉寂已久的旧时代的家族,霍家拿了大头,自此发展之势愈发不可遏制。
“蜘蛛”的致幻作用较过去研发的新型药物,几乎是成倍地增长。成瘾性看似一开始不如其他药物明显,天长日久却更加难以戒断。霍家在黑三角区的地位必将更显如日中天,霍迟遇作为年纪最轻的继任的少当家,借此一役几乎一手包揽霍家所有分支势力,掌握一切资源与人脉,推动霍家成为暗线中最有话语权的头等权贵家族之一。
那时他年纪轻,身上自有一股轻狂锐气,不如现在阴沉和不动声色。整个黑三角区都知道,霍少当家当年身边跟着一个人,是个黑发黑瞳面无表情的青年人,身手不凡又悍不畏死,据说是条贫民窟捡来的野狗。
青年不知名姓,称呼是“阿宵”,最初不知是姓肖或姓萧,还是单名一个骁,他自己也并不记得。后来他做了霍氏的家犬,霍少当家亲自陪他翻了字典,挑了一个“宵”字作名。
再之后,霍家一场大变故后,便没有人得知他的去向了。
关于那场事涉军警、黑三角区与都城世家豪门的大变故……
霍迟遇手指反复摩挲彩色方糖中心凹下去的那枚蜘蛛纹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那满面狂喜的下属连忙敛了笑,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打量他的神色变化。
“老四,你来。”他眉眼里透出一种扭曲又恣肆的孩子气的笑意来,近些年他这样的表情已经很难见了,下属一面胡乱猜测一面战战兢兢地上前,膝部有细微的打颤。
听见他那含着浅淡的笑意询问,“托你那边兄弟调查的人,有眉目了么?”
“什么、……什么都可以吗?”
陆衡额角隐隐渗了亮晶晶的汗,晨光中眼眸里像藏了新生的火种。贺宵与他距离很近,能看清他一对掩在额发下、起风的湖泊似涟漪沉沉的黑眼睛。他垂手摸了摸陆衡鸦羽似纯黑的发梢,面孔尚未褪去苍白,看起来霜洗过似的。
“我不会再逃了。”他轻轻地说,“怎样使用这具身体都没关系……如果是你的话。”
“不、先生,”陆衡蓦地抓住他的手,手指颤抖得很厉害,贺宵便有点茫然地回望他,“我想、……我,我可以要点其他的吗?如果、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能请您和我交往吗?”
他抬起眼,看见贺宵神色怔忡地望着他。微微脱水的嘴唇轻轻翕动,却毫无征兆地失了声。片刻后,那张始终含着温顺笑意的脸渐渐褪去残余的血色,如同天长日久被岁月洗去颜色的油画。
陆衡脑海有短暂的空白。
“你在说什么?”
贺宵茫然地问,像注视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一局孩子们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
“你打算把今后的人生浪费在我这种浪漫主义的下等人身上吗?我似乎已经被你拒绝过一次了……是试探么?”他微微垂下眼帘,“啊,没关系。我不会缠上你。我对你所拥有的不感兴趣,也不会那样天真地觉得你的那些情趣是成为恋人的前兆。”
他生硬地抽回手指,不自觉地含着食指指节重重咬了一下:“是啊。我……不好看,出过事故,身上很多伤疤,身体也不够软……还有、和你比起来,我不年轻了,记忆丢掉了一部分,所以更加没有充足的时间试错。我还欠很多黑公司的医疗贷款,你不要跟这个扯上关系比较好……”
他指节渐渐渗了细微的血痕,但他恍若未觉,声音逐字逐句轻下来慢下来,不自觉隐约带上哭腔:“我想……我想稳定下来。我已经没力气玩游戏了……我没有身份,没有可回的地方,是个住很廉价的出租屋的黑户,性事的话只有一张二手床垫,你大概不会愿意在那里做……而且我性格也很无趣,你很快就会厌倦我——所以我们做那个就好了,只是挨操的话我可以抽出时间……”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好像有些湿,又好像没有。
“你会有你光辉灿烂的人生,而我已经没有更多无意义的希望了。别再对我说那些谎话了,陆衡。我如果、如果觉得疲惫的话,想要了结自己,总能找到机会的。”
“只要活着所需要的勇气沉重得足以淹没意志,我就会轻而易举地对很多东西低头……”
他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大概很难得这样连续说几大段话。
“……我一定生来、就是这种软弱的人。”
陆衡深深凝视他,黑眼睛里有揉碎的蜃楼似的倒影。他轻柔地将贺宵的手重新握回掌心,手指汲取水脉的草木根系般紧紧地缠上去。他俯身在那只伤痕残留的左手无名指上亲吻,低声说,“……不是的。”
他静默地注视陆衡片刻,眼睛里慢慢积起蝉翼般微微颤动的泪光。
“什么呀……都是您要惹我哭……”他嗓音里有经过掩饰的、隐约的哭腔,“您答应我会怀着对我的想念等我回来,却一个都没有做到、就像您答应出门买糖给我,我真的很想要那颗糖啊……”
“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个罪行累累的犯人、一个疯子,怪物,花言巧语的欺诈者,反复对您说谎……”他嘴唇靠近贺宵锁骨处尚未愈合的烙痕,哭腔里含着隐忍的怒火,“即便这样您也是我的、不准躲到没有我的地方去!”
他胡乱擦了擦眼睛,觉得自己的言语实在软弱得过分。明明他是加害者,是掌控者,言语里却永远藏着卑怯的渴求,他在贺宵身上留下焚烧的狰狞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抓住对方,试图从言行举止的细节里汲取温度。他察觉到贺宵的视线在他身上,如同烈酒浇过般激起战栗的热意。
“如果我相信了您的话,回家的时候就会发现没有人在等我……”他抽泣着,“不公平……只有我爱着您……我是说了谎,可您明明也是骗子!对,浪漫主义的人是我,先一步爱上您的是我,我担心被您拒绝,所以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他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抽泣着低声抱怨,“说什么只要是我什么都愿意交给我、骗子……不管我对您说多少情话您都觉得是说谎,您永远在拒绝我……”
“您从不是软弱的人,您有野火一样不息的生命力,我的伤痕如同烈酒横溢,额发夜露湿透的野草似低垂,一对起夜霭似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他视线触及那对铅灰的瞳孔,这一切长达不过一个凝视——而后那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敛回去了。
“阿宵。”霍迟遇笑起来,手指落在他干涸的唇角,“你想喝水吗?”
青年一言不发。不靠近也不避开。霍迟遇手下微微用力,他便顺从地沿着那股力道偏过脸去。他看上去疲倦极了,眼睫上挂着析出的盐,颈窝间一泓热气蒸腾的淋漓的汗浆。霍迟遇低低笑了一声,半晌轻声说,“我以为,阿宵不会有跟我无话可说的一日。”
青年微微抬起眼,只嗤笑似地瞧他。他一向不太露出这种表情,以至于自暴自弃无动于衷的恶意电流般沿视线鞭笞进对方脑髓。霍迟遇蓦地起身,五指按住他的脸重重抵在墙上,暴怒中他耳膜烧得嗡嗡作响,视野里黑斑糅着杂点扭曲跳跃。他低低冷笑一声,有血迹缓慢沾湿他掌心枯涸的纹路。
“还来得及。”霍迟遇轻声道。
对方便自下而上,沉默地凝视他。
“还来得及。”他重复道,暴怒短暂地从他铅云般的瞳孔中褪去,某种扭曲怪异的光彩新火般绞碎大片雨云般的翳影,“再效忠于我,做我的家犬……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曾经驯顺的野犬便垂下眼帘,仿佛自某种沉重令人屏息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一般,他低低笑起来,支离破碎的喘息与呛咳中溅出斑斑点点的血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我是人民的刀刃和枪口、……我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前线……”
然后他被食指轻柔地点了点嘴唇。
“我以为阿宵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想不到竟然也会说这种漂亮话呢。”
于是那些药剂便发疯一样涌入银青的水脉——他这一次太过头了,青年头晕目眩地被他按在怀里,几个呼吸间便瞳孔失焦。他崩溃地喘息起来,声音嘶哑黏腻得像橡木里封久了的酒,流汗流到肩胛里都是盐。这期间他接连窒息了几次,一面抽搐一面痉挛着呕吐。可他胃里只剩下之前为了吊命灌进去的水——他被呛到,血沫混着唾液沿脖颈暴露的筋脉滴下来,又因为脱力而几度窒息,霍迟遇稍微碰一下他就不停发抖。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霍迟遇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呼吸揉进一池暴沸的浊液中,连带着汗迹俄雨似地洇透掌纹。青年眸光迷蒙地抬眼,月晕似失焦的瞳孔浸了水,就这样任人施为、汗津津地倚在那里。
“还清醒着么。”
青年无休止地沉默着。凌乱的呼吸与鼻音像截断在枪口下的风声。霍迟遇扳着他湿透了的脸,距离近到对方本能地察觉到不正常。阿宵在他掌心里激烈地打了个哆嗦,半晌咬紧牙关,侧脸鼓起颇色情的汗湿的弧度——他忍不住指腹用力摩擦了下对方的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勃起了。
明明是凛冽端肃的,令人望而起敬的面孔。
——捣碎他,操烂他。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锁着脖颈困在笼子里,让他神情恍惚地道歉,一边神志不清地哭一边在地上爬。
“……霍迟遇。”
霍迟遇指尖蓦地一僵,刹那间几乎遍体生寒。
——是。他确实感到悚然,因着对方竟然在这样可怖剂量的药物下仍然保有神智。青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饱满得成熟透了似的肌肉间隙里滚着汹涌的热汗,额发汗湿滴水,虹膜里起了大雾似光晕流转。他这样精疲力竭地喘息着,掌心抵着霍迟遇贴在他侧脸的手背,半晌厌倦似地偏过脸去,大概是轻微地冷笑了一下。
他声音里的战栗太过明显,尾音分明软弱得一塌糊涂,分明是含着水的、精疲力竭的,霍迟遇却忽然生出某种近乎毛骨悚然的、直白的濒死错觉。
野犬没有动。
他腰身依旧郁郁如松,大抵确实永远无法折断了。
——————
那个午后他们去了街上。
天光金色水泉一样慢悠悠洇透街头干花彩带装饰的松木橱窗,摩肩接踵的人流间穿行悠长的鸣笛,行道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里结青实,瞧上去半是像未长成的杏子,未解冻的春水般稀薄的生涩香气。
今天确实是个颇温和的好天气。
贺宵平日里也不会来这样的街道,大多是在便利店和人声嘈杂的路边摊聚集地解决生活所需。他瞧什么都新奇,四下里茫然地张望着,出巢的雏雀似被陆衡引着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陆衡拉他去试衣服,贺宵与他挤在狭小的试衣间里,手足无措地任由他拢了头发又整理衣领。他微微有点弓腰,陆衡便搔他的痒,他耳尖烧红地挺直肩背了。
他穿什么都好看,胸肌撑得衬衣鼓起色情的弧度,腰侧线条利落地束下去,臀部也熟透了似的饱满,深灰的裤管一眼望去拉得笔直,踝骨那一块裸露出来的纯黑的棉袜边缘勾得人视线难以克制地深陷向里面。
贺宵被他摸得直发抖,压低的声线都战栗。他先是推拒,然后是一声一声地叫他名字,无可奈何又无所顾忌的剖白一般。气温失了控地升,喘息声沸腾的水汽似的,蒸得他眼尾都一塌糊涂的红。
“阿衡……别在这里闹……”
陆衡掀开他衣领,含着他颈间那一小块皮肉吮着,含笑的音色浸了汗似生涩黏腻。“先生、先生……”他含混不清地贴着他耳尖喃喃,“我们是恋人了吧?对吧?我们在交往了吧?”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贺宵竭力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敞开的衣领间去,“如果、如果你承认是恋人的话……我会很高兴……”
陆衡便含笑着凝视他,牵起他指尖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好像做梦一样呀。”他也红了耳尖,很轻很轻地说,“真的可以拥有您吗?”
贺宵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衣领,下意识地胡乱点头。陆衡靠近他,他面颊醺红了酒意,或揉碎樱桃。汗水悬结的眼睫像湿透了白雨。
“是不是可以更亲近一点地叫您?要叫您哥吗?”
“其他人都怎么叫您?……阿宵?”
失温的笑意洇透眼梢。
他低垂眼帘,鬓发凌乱地遮过耳际,雨前霞光烧沸了的铅云。“……别那么叫我啊。”
“总觉得被那么叫了的话,会被找到的。”
他畏寒似地拢紧领口,指尖煦风般摩挲过青年温润的发尾。陆衡便握紧他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凝视他的眼睛,音色里不自觉含了些委屈,“如果我追根问底,您又要不高兴了。”
贺宵微微笑一下,仰起脸与他交换一个漫长的亲吻。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样的时间——他耳尖绯红地想,又加深了那个不知羞耻主动过头的吻,如果我真的与那种烂掉了的肮脏世界有怎样的交集的话,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我大概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了。他想。
陆衡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柜塞满,他们提了很多袋子回家。贺宵和他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件睡衣,有竖了很长的角的绒毛帽子。他们在街头的玩具摊上打了气球,端起枪的瞬间贺宵有刹那间无意识的屏住呼吸。他几秒钟里就轻而易举地打空了弹匣,远端的气球接连整排炸开。
他们拿到了玩具摊的奖品,是一对刻橄榄枝的银色尾戒,陆衡替他戴上的时候垂首在戒痕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贺宵指腹一遍一遍地磨蹭着尾戒上弯弯曲曲的刻痕,忽然无端地想,自己大概无法回到那种不被爱着的生活中去了。
那种充斥着汗水、疲惫,震耳欲聋蝉噪,夏夜偎暖了的临期啤酒与星星的日子,竟忽然便从枝梢飞去了。
他们买很多食材回家,沿小巷。陆衡一路哼着歌,前后摇晃着与贺宵十指交扣的手。夕阳空白格子的纸页似无声无息地褪色,斑驳的星流熔银般镀上来。贺宵听得耳熟,想起是那时被困在内室里他唱给他听的那首,调子慵然如一场温和的雨夜,一截横在扶梯下旧帛书似的月光。
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陆衡正低头要问他些什么,刹那间电光般撕开视野的硝烟气逼近,周遭的一切骤然骇人地剧烈摇撼震颤起来,他先是嗅到稀薄的辛辣烟气,然后是清水般黯淡的罂粟香气——血腥气兜头浇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僵住了,陆衡蓦地把他向墙侧一扯,他侧脸贴在对方怀里,手指上密密麻麻黏腻猩红的湿热。
他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几秒,骤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指不受控制地佝偻着抽搐起来,喉咙里是失控的、不似人声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意识回到脑海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在不可抑制地胡乱嘶吼一些不成调的音节,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哭腔,撕裂得语不成声。他感到后脊升腾起某种怪异的寒意与交织而起的岩浆般滚沸的炎流,手指一时间抽搐得什么都无法握紧,陆衡挣扎着紧紧抓住他的手,贴着他脸颊沉声道,“先生。您……”
他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冷静,仿佛没有承担过什么过量的剧痛。贺宵甚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筛糠一样发颤地盯着掌心的血迹看,嗓音已经因为过度发声哑得不成样子。
有密集的脚步声沿空荡荡的巷口那边来。蒸干了的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有人提着一具拧断了脖颈的尸体,轻而易举地丢垃圾一样甩在脚边。
是平日里跟在陆衡身边的那些训练有素的穿黑西装男子之一。颅骨陷下去很深一块,脖颈尚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连在身体上,半边身体上堆积了油画颜料似地黏连着的大片结块的血浆。
“家犬劳您照料了,陆小少爷。”
贺宵骤然反身抓住身后抵上来的枪口,连带着那只持枪的手臂重重反向一折。一截参差不齐的森白骨骼从破损的肌肉间突兀地撑出来,用枪指着他的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哀鸣,下一秒他侧腰刀鞘蓦地一空,融雪般湛白的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一息,裹挟杀意毫无掩饰地迎面向他脖颈劈来。
混乱中有人试图用枪口架住那柄刀柄都被捏变形了的钢刀,贺宵在暴怒中爆发出可怖的力量,刀刃劈在枪管上翻起大片浪纹似的卷刃,刹那间那人眼前一花,下一秒被贺宵重重捏住喉咙提起来挡在前面,他的眼睛向上翻,白沫混着血线沿下颌摇摇晃晃滴在巷中稍显泥泞的地面上。
站定在他不远处的青年人忍不住击起掌来,尾音里含着变了调的古怪的笑,“真是条了不得的疯狗……”
夜色中他黯淡的灰发燃烧,瞳孔间又有尚未烧尽的尘灰似零落的细火。他披一件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厚重过头的外衣,领口束得很紧,尾音有气息不继的就水磨过似的喑哑。贺宵倏地抬起眼,凌乱得一塌糊涂的额发遮掩下巩膜里灌满了血。他视线摇摇晃晃地扫向夜色中伫立的人,下一秒那柄卷刃的钢刀已经裹挟着尖锐的破风声脱手钉在青年掌心。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从掌心连血带肉地拔出那把钢刀。他缓缓将手从脖颈的高度垂下来,眼角好笑似地微微扬起,“……好险。”
如同与毒蛇对峙那般,贺宵定定地凝视着那对余烬般的灰瞳,数秒后随手把抓在掌心里的人往旁边一丢,再次向前一步。
继而他被陆衡轻轻牵住衣角。与此同时那灰发灰瞳的青年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淡淡道,“阿宵,到我这边来。”
贺宵仍然那样神情空白地、一言不发地弓腰立着,分明手无寸铁,却冶艳仿佛利刃淬火。他眼睛里杀意太过明显,周遭围来的人都因此如出一辙地维持着防御姿态。陆衡凝视为首的那纯灰的青年神色从容的脸,半晌缓慢地牵着贺宵衣角向后轻轻一拉。
瞬息间勃发的恶意如月夜里的黑潮沿岸线轻飘飘褪去,熟悉的温和端肃再度回到贺宵全然空白的脸上。他额发汗湿滴水,手臂肌肉间歇性地微微痉挛着,湿漉漉的瞳孔里倒灌汹涌的夜色。半晌他缓慢地向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将陆衡护在身后。
伤口在右肩侧偏下,没有多余的躯体反应,没有击中要害,右手完全不能使用了,出血量也不太乐观……陆衡伸出手试图把贺宵拉到自己身后来,但贺宵仍然执拗地站定不动。他仿佛试图对陆衡说些什么,但嗓子哑得过头,努力了几次都只发出一些散碎的单音。
“阿宵。”青年再度开口了,仿佛注视着服从性不够高的驯养物,“怎么不听话?”
“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东西了,特地来看你。好令人伤心啊……你的态度。”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给你讲很多以前的事情,真的不要跟我走吗?”
贺宵凝视他蝮蛇似阴冷微光闪烁的瞳孔数秒,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趁我还在征求你的意见,快点答应我嘛,阿宵。”那青年饶有兴趣似地从头到脚审视贺宵,漫不经心地摩挲下颌,“这种情况下你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带伤的陆小少爷么?我与阿宵之间是不必说这么多的……阿宵从来不拒绝我的请求的,是吧?”
“陆小少爷也不要紧张,我只是邀请旧相识回家里坐坐,您看……?”
贺宵便回身望去,陆衡正死死抓住他的手,眸光焦点因过度失血不定地游移,腕间凸起明晰的筋脉,“我不准!”
当他被陆衡的动作从那种极度暴怒充满杀意的状态中惊醒,某种凭借本能驱使的力量便随之被收回这具无用的肉体。他仓促地用力回握陆衡的手,破损撕裂的沙哑声响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阿衡、我会……”
“我不要和您分开!”陆衡愈加发力死死扣住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贺宵几乎觉得指骨间涌起濒临折断的刺痛了,“如果没办法保护您,我干脆在这里死掉好了……我猜都猜得到您要说什么话,才不要您为了我……”
“……逃不掉了。”
他忽地抵在陆衡耳边,极清晰地一字字道。“就像那时候一样,逃不掉了。”
——那个梦。
梦中低沉阴冷的声音缓慢与现实重合,如同黑蛇悄无声息地紧缚僵冷的肉体。那个人语气漠然地发出指令,就如同定格了的今夜,他们同时开口,仿佛穿行过水波般泛着粼粼暗光的时间与空间。
“——抓住他。”
被反扣住手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几乎是被连拖带扯地带到那纯灰色的青年身前。他看见陆衡因失血过度而失焦的、结霜的曜石似湿漉漉的黑眼睛,旋即视野中撞入黯淡的起星火的死烬颜色。
陆衡倚着霉斑湿透的斑驳的墙面,月光经行中天的暗光越过明晦杂糅的树影。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他被半凝固的猩红打湿,夜风激荡昏眩月色间隙里熟睡的尘埃,血腥气跌跌撞撞砸进稀薄黯淡的薄荷香气里。
贺宵又觉得冷了,大概是栖身于过分暖和的地方很久的缘故,这种近乎刺痒的尖锐的冷太过头,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抱有某种令人发笑的期许那样开口了。
“我会跟你走的。”他垂下眼帘,枯涩破损的声线徒劳地摩擦,“既然你不杀我,我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地方。”
“所以不要让他死。”
与这个组织还有更多交集——不仅仅是梦,对方的态度也是。携带枪支,制造枪击,悄无声息轻易杀死陆衡身边训练有素的几人,却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这绝无可能是上位者的怜悯,只意味着他还有其他的用途。暗中狙击也没有瞄准陆衡的要害,也有可能对方在忌惮陆衡身后的势力。但是这样拖延下去,难以确定对方有没有确实地动杀意——只要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就不能赌。
只要跟对方走。
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没有击中要害,但特殊枪械弹药造成的大量出血不是能轻易止住的,陆衡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了。
……况且毕竟自己是这样软弱的、擅长妥协的人。
“先生……”
他听见陆衡压抑得过分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浸了海腥气的黯淡尾音,泡影般缓缓散尽入夜风中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
“……您要去哪里、……”
贺宵便这样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褪尽了的黄昏熔成残余的月晕。
“不会再用吻来终止话题了。”他轻轻地说。
“要期待和我再次相见。”
……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青年递给他浸满乙醚的纱布之前,如同蝮蛇缠紧猎物那样餍足地微笑了。他微微歪着头瞧着贺宵,夜色湿透他镀了流银似的灰发,一对无机质似落雪的荒原般的灰眼睛。
“我的名字是霍迟遇……阿宵大概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吧?”
贺宵无动于衷,只沉默地,毫不犹豫地用纱布贴近鼻端。
“很乖嘛。”他扳过贺宵神色端肃的脸,炽烫的呼吸如同掌掴那样响亮地抽在面颊上。“……看来重新驯化也不是不可以。”
铺天盖地颠倒的眩晕知觉中,贺宵面无表情地用力吸了血迹,一只照得周遭如同白昼一般明晃晃的白炽灯。
室内已经立了几人,正中跪着一个铁链粗绳并用缚着的男人。他遍体鳞伤歪歪斜斜地跪在墙边,散碎的衣襟上溅满了血和从地上滚起来的尘灰和生霉的泥垢。穿迷彩服的青年扳着他的下颌往他口腔里横塞了一根棒球棍,他竭力挣扎,涕泗横流地呜呜哀求。
贺宵还没来得及出声,穿迷彩服的青年便扳住那人后脑,逆势向上抬膝重重砸在他下颌上——刹那间白森森碎裂的牙齿合着被浸成粉红色的废水似的津液喷得到处都是,那人先是被剧痛激得大脑空白地原地僵住,几秒之后才蓦地惨烈地哀嚎起来。
那声音太过尖锐凄惨,贺宵蓦地退一步,手指下意识摸到身侧。那里曾经系一处搭扣,里面是一柄跟随他久经百战无物不克的军刀。那身着迷彩的青年无言地回过头来,扎手的寸头在白晃晃冰雪般的灯光浸透下湿漉漉的黑,一对头狼一样凛冽森然寒光慑人的眼睛。
霍迟遇微微侧目,视线落到贺宵因紧张而绷紧的微微起伏的手臂线条,缓缓滑入他束得极紧延伸向臀侧的腰线里。
“少当家。”
霍迟遇向他点了头,眸光向身侧微微一转,他便悄无声息地向那边退去。地上跪着的男子仍止不住断断续续地哀号,嗓音撕裂出模糊不清的残破音调,血沫像洗过褪色旧衣的泡沫一样呛得到处都是。霍迟遇微微眯起眼,灰沉沉的眼睛里落雪的荒原般缄默的空白。
“骨头很硬嘛。”他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弯下身与地上的男人对视。那人战战兢兢地向后一缩,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呻吟:“我、……我知道的东西、对他们有用……”
“真的不和我聊聊主家的事情吗?”霍迟遇拍了拍他痉挛的脸颊,言语轻飘飘坠地,“坏消息,你知道的都是我们放给你的,所以对主家说谎会是什么后果呢?”
男人蓦地瘫软在地,烂茅草似的脂肪与肉块堆积成可笑的姿势。霍迟遇脚尖摩挲着他剥离了指甲的创面边缘,看着他冷汗沿额角往下滴,“好消息——新的东西已经出来了。”
“你们不能……不能这样……”
霍迟遇好笑似地望着他,尾音有颇明显的愉悦的上扬。
“——给你打一针的话,之后会做条乖狗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