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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可能死去又复活了一次,我哥终于大发善心地放过了我。我顺着墙壁滑下来,思绪随着被风吹起的窗帘翻飞。我嗅着空气里轻微的血腥味,看着他的模糊的腿走去又走来,最后重新在我面前站定,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手里捏一块被重新裁剪过的纱布,再次贴在我开裂的右眼伤口上。

最后他捏了捏我的后颈,动作温柔得近乎奇诡。

“别再乱动了,伤口好了才能喝啤酒啊。”我哥这么对我说,窗外雷声轰鸣,他的声音飘荡其中,很轻很轻,像一声叹息。

不过多久的一个早晨,我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我猛地睁开眼。

昨夜暴雨,窗户没有关严实,房间里飞进来了一只素白的蝴蝶,正停在我的手铐上。

我盯着那只蝴蝶看了半天。自来威德尔之后我一直不得好眠,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都能将我惊醒,但我醒了无济于事,反正根本无法起身。自前几天那场未遂的逃跑之后,我哥显然发现需要对我施加更为严格的管束,是以我现在的处境比之前更加严峻,这种牲口不如的拴法让我暂时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我哥自然承担起了开门的义务,他刚晨沐完,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可以嗅到身上微湿的潮气。

门被打开了,从发出的动静来看,门外站着应该不止一个人,从被关起来之后我的听力变得更灵敏,我听见我哥发出平静的声音,问他们有什么事,然后其中一位不速之客开了口,他们是警察。

警察,我手指脚趾都蜷缩起来,一种无名的战栗浇过我的头皮,让我变得有些亢奋。也许我这个时候应该大叫呼救,但我暂时不能确认这些异国警察的来意,所以我忍住了。

“哦,警察。”我哥说,反应未免有点寡淡,“有什么事吗?”

“抱歉,我们现在正在奉命调查一起案件,有客人说曾在前天深夜听见你们房间里响起过一声枪响,请问当时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是什么时候呢。”我哥沉思片刻,反问道。

“大概是晚上八点到九点左右。”

“是这样啊。”我哥想了想,“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我想他听见的应该是雷声。”他平静地得出结论,我想他现在过于波澜不惊的反应应该成功地骗过了这些警察,这让我感觉到焦躁。

他们似乎又交谈了几句,我有点没耐心了。得做点什么,这种念头拼命地敲击我的颅顶。这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一道崭新的声音,他问我哥,“不好意思,先生,或许您身上有枪吗?”

“我有枪。”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配枪并不是大事,更何况能够住在这种高级酒店套件的主顾,我哥并没有隐瞒的意图,承认得十分爽快。

“这样啊。”我听见这个声音这样说,似乎是咂摸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刚刚那只蝴蝶停在了我的鼻子上,我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喷嚏,手铐的锁链晃出轻微的脆响。

我感受到门口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然后刚刚那道声音问,“请问里面还有人吗?”

“嗯,是我的妻子。”

“不好意思,因为这起案件比较特殊,能请您的妻子也出来接受一下我们的问询吗?”

我抢在我哥的前面拔高了嗓门,掐着嗓子喊——“老公,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句成功地将他的路全都堵死了。他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我在脑内幻想我哥的表情,他现在应该觉得罕见的有些棘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可能会露出微不可查的愠怒……总之任何会给我哥造成的麻烦都让我感到高兴。

“请等一下。”他撂下这句话,就往里面走来。我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审判的降临。

我们住的套房很大,门口的人并不能窥探到里面的光景,但毕竟现在有警察在,我料想他并不能即刻对我施暴,只能乖乖将我带到人前去,不然则会引起门口那位聪慧的警察的警觉。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只能赌一把。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坐在床头,看见他推开我卧室的房门,门外的光流了进来,他因为背光的缘故脸上一片阴翳。他朝我慢慢走过来,在我床边蹲下,垂眼安静地注视我被扣住的手腕,没有说话,可能是陷入了思索,于是我也不说话,但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是有点得意的。

过了很久,他似乎是得出了答案,给我倒了一杯水。

“小野,”他将玻璃杯递给我,黑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你应该知道待会儿该说什么”

“知道的,哥哥。”我虚与委蛇,捧着玻璃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献上反击之前最后的虔诚。

他解开了我手上的手铐,冰凉的指腹贴上来,那里埋着我的脉搏,他堪称温柔地抚摸着我手腕上的红痕,像在抚摸猫柔软的肚皮。

过了很久,我看见他微微低头,对着那里轻轻吹了吹气,我眯起眼,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然后我又听见他重复了一遍:“小野,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尤其闪亮,像两块在河岸被不断冲刷的礁石,湿漉漉的目光让人无端觉得寒冷。

“你应该要知道的。”摩挲着我脆弱命门的,我亲爱的哥哥,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我,在我问为什么之前,他一字字对我道,“因为,我刚刚在水里下毒了。”

我像一具尸体。不,可能我现在确实已经死了。

我来到门口,僵硬地站在那几个警察面前,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忘记了穿衣服,不然他们的目光为什么像在盯着什么怪物?那个聪慧的警察向前一步,领先众人开了口,他没有穿军装,长相让我想起那位在罗萨关口正直的军官,只是面前的人明显更散漫,带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半晌,而后问,“不好意思,这位小姐,刚刚不知道你的存在,想问一下,你们是……夫妻,是吗?”

“是的,”我说,牙关不自然地碰撞了一下,“我是他的妻子。”

“前天晚上八点到九点这个区间,你也在这个房间吗?”

“是的。”不仅是那个时间段,我每天,可能余生的每时每刻,都在这个房间。

“那个时候你们两人也在一起吗?”

“是的。”那个时候他正在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差点被他杀死。

“冒昧问一句,您脸上的伤……”

他一句话过半,就被我哥冷声打断,“我想这应该与这起案件无关。”

“哦,是的,抱歉。”那个男人抬起手,作投降状。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胃开始绞痛,这种绞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冷汗从我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我的哥哥从不说谎,他说下了毒那就是真的下了毒,我的救世主不再是面前这些生面孔,好痛,我彻底的绝望了,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些烦人的苍蝇打发走,我想要活下去,我需要解药。

“最后再问一句,那个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有一些怒火被痛苦的泥泞所孕育——既然救不了我,那问这么多有意义吗?“做什么——”我绷着腮帮子磨了磨牙,一句话咬得用力而拖沓,顶着疼痛,我的手勾上宗择的领子,然后下一秒,我用力一扯,带有一丝泄愤意味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因为刚刚喝过水,我的嘴唇尚且湿润,滑腻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宗择没有防备的齿关,与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原来这就是神的舌头,神的口腔,神的吻,与人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种时候,被强吻的人反倒是人群中最冷静的那一个,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我。我承受不住那样的眼神,于是闭上眼。

天呐,我可真是个畜生,我一边强吻自己的哥哥,一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如果没有发生这些变数,我现在的行为毋庸置疑是在渎神,在罗萨是要被送去浸猪笼的!

唇齿交缠所迸发的水声在室内荡漾开来,这个吻成功地逼退了尴尬的警察们,他们支支吾吾地托辞说不打扰了。临走前,我的视线又再次撞上那个不穿警服的男人,他探究又轻佻的眼神让我觉得恼火,于是我砰的一声摔上了房门。

“满意了吧?”我的身体肌肉疼得不行,不顾嘴唇上还挂着潋滟的水光,冲他摊开掌心,“解药。”

宗择并不解释,下一秒我的掌心出现一枚小而珍贵的墨绿色药丸,他语气平稳地道:“对不起,只是如果不给你下毒,你刚刚一定会跟他们求救。”

“不会的,”我没有和水就直接吞咽了下去,嘴上不忘苍白的狡辩,这时蝴蝶又扇着翅膀从我们眼前翩跹而过,真厉害,刚刚被我一个喷嚏喷出十米远,现在居然还舍不得离开。

我的视线追随着它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宗择说:“哥你还记得吗?”他看向我,我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小的时候,你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天我给你带回来的那只蝴蝶也是这个样子。”

碍于身份之差,我们从不是关系亲近的兄弟,但如果时间往前回溯,在更小的时候,我们也曾建立过比起眼下的俘虏关系更和谐的阵营。那时我们会隔着他寝殿的窗缝对话,在漫长的岁月里,那道狭小的缝隙一度成为我和宗择的秘密基地,我把不想写的作业从窗缝塞给他,作为报酬,我也需要完成他任何天马行空的委托。

不能出门的宗择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委托总是围绕着这个做命题作文。我们的交易往往都很谨慎,只有一次差点露馅。

好在我急中生智,谎称是在偷窥,最后只得到了嬷嬷的一顿毒打。

再次踮起脚,敲开那扇窗,那个鼻青脸肿的,十岁的我对着窗户里的人倏然一笑,“放心吧。”那个我笑起来,肿眼睛眯成两条硬币口一样的缝,“我是哥的弟弟啊,我和哥永远是一边的。”

如今同样鼻青脸肿的一张脸,不过是成年后的这个我,同样站在他面前。我看着他,抿了抿亮晶晶的嘴唇,一字字地对他道:“我和那个时候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哥。”

说完这句话,宗择盯着我看了片刻,黑眼睛深邃而空洞,我无法从他的视线里解读出任何情绪,但是在他抬起的手冲我而来时,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

苍天有眼,这并非我有意为之,只是身体先一步地反应,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但我哥并不会被这种小小的抗拒所动摇,他的手指在扑空一瞬后又很快追了上来,

“真是爱说谎啊,我们小野。”他这么说,干燥的指腹蹭过我尚且湿润的嘴唇。我甚至在他的脸上看见一抹笑意,流星似地从他脸上蹿过,但大概率是我看错了。因为下一秒,他收回手,对我毫无波澜地道:“哦,对了,解药每天都要吃,得连续吃一个月才行。”

那一刻我想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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