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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2

 

兰景树一家提着拜年礼品去他二叔家拜年,言笑晏晏的亲戚们大多听力正常,他的聋人父亲和两个聋人长辈用手语聊家常,兰景树坐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吃完中午饭便独自回家了。

拿出一张白纸铺开准备画画,削好的铅笔拿在手上却没什么灵感。

走到窗口观察屋外的花草树木,瞧见自家养的土狗小黄趴在菜地里,狗腿压着一节大棒骨舔咬得正欢。

过年了,狗也能吃上平时吃不到的荤腥好肉了。

回到书桌前,他的注意力被桌角没了保护罩的千纸鹤吸引,继而联想到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男孩。

没来还米,他爷爷应该还没回来吧。

聋人的社交圈子很小,除去聋哑学校里的同学老师,听力正常的人里,其实没几个人会手语,即使有,年龄相差太大,也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

那男孩看起来比我高一点,兰景树撑着脑袋想,应该大我一两岁吧。

发了一会儿呆,双腿鬼使神差地溜去灶房,双手鬼使神差掀开菜罩,从盘子里挑出几块肥瘦相间的腊肉。

用桌上还未下笔的白纸包好熟肉,他随便抽一张昨年的试卷又装了点米。

两份压成扁平形状的“心意”藏在外套与毛衣之间,兰景树出门,照着昨天狗儿手指的方向走去。村子里土墙房子遍地都是,“很小的土墙房子”却不多,他找起来还算简单。

十多分钟后,一座连地坝都没有的矮房子外,兰景树看到了狗儿,对方坐在简易的书桌板凳前写着什么,神情极其专注。

狗儿正在解数学一道课外拓展题,连兰景树轻步走近也没发现,猛抬头看见个人,他吓一跳,长吁一口气「你吓我一跳。」

兰景树往屋里看了眼「你爷爷还没回来吧,我再拿点吃的给你。」两包“心意”离开热乎乎的胸膛,落在桌子一角。

狗儿的心脏又一个重跳,幸亏现在过了饭点,胡老头打牌去了,要不兰景树这一来,直接露了馅儿。

昨天为了博取信任说了这个位置,今天看来,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狗儿机灵地转移话题,眼里的感动不全是装的。

他本打算天黑透了再去找兰景树,从窗户翻进屋和兰景树说话,深刻地卖一卖惨。时间不能太早,至少要“饿够”一整天,才显得有诚意。

时间突然缩短到三天之内,他只能改变战略,用些不太光彩的办法了。

不能让兰景树发现屋里有吃的,狗儿将书倒扣盖住两包食物,起身引导兰景树往回去的方向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爸爸。」

兰景树一头雾水地跟着走。

一个很寻常的没有碑的新坟堆前,狗儿开始预想好的剧情「这是捡到我的爸爸,一辈子没有结婚,过年前一个月去世了。」

兰景树有点惊讶,微微愣了愣。

狗儿继续编故事,动作表情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我脑袋里有一颗恶性肿瘤,爸爸捡到我时就知道了,他对我很好,我吐得快晕倒的时候他给我喂糖水,帮我揉肚子。可是,他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了。前几天我发烧烧得厉害,爷爷没有带我去看医生,而是拿着钓鱼竿出门去了。我知道他不想救我也没办法救我,他只有很少一点钱,连买他看中的那口棺材都不够。」

有几个动作兰景树没看懂,重复一遍问狗儿是什么意思。

狗儿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待兰景树完全理解意思,狗儿继续卖惨「你知道我为什么饿了三天才出来讨吃的吗?因为前两天我完全看不见,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瞎子了。」不用激动地流泪,淡漠反而能体现已经接受现实的无能为力「我从小聋哑,如果再瞎了的话,那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惊得兰景树无法回话,眉头挤向中间,脸上冰封似的凝固。

狗儿慢慢跪下去,垂着头无力地瘫坐一会儿,手语动作突然很快,透出心中强烈的渴望「明天是我的生日,在成瞎子或者病死之前,我想吃肉,吃鸡,吃鱼,我的生日愿望就是吃一顿饱饭。我不想当饿死鬼,我瞎了就再也找不到去你家的路了。」

兰景树心有触动,弯曲双腿蹲下,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狗儿,他抬手想说什么,手掌举到身前,踌躇片刻又放了下去。

狗儿眸子里闪动着亮亮的什么,像是小时候望着糖果的欣喜「我能不能去你家过生日?我想在大房子里,想在有家人有笑容的地方度过人生最后一个生日。」

额头磕在湿草地上,很快地一下,再一下,砸出细微水声,狗儿咬紧嘴唇憋住汹涌的委屈「如果你答应我,下辈子我给你当狗,当牛也行,马也行,我还你一条命,随便你怎么使唤我都行。」

涉及到死前未了的心愿,这个时候该哭了,奈何狗儿性格太坚强,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现在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

早预料到关键时刻流不出眼泪,来的路上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

上午下了一阵小雨,现在膝盖下的草是湿的。

狗儿两手撑地,快爬几步一把抱住兰景树,深呼吸鼓动胸腔装哭的同时在他背后使劲揉眼睛,把眼球眼眶揉红,再将手掌沾到的水涂到眼下。

像兰景树这类从未拥有过听觉的人,他们的思维里,聋人和听力正常的健听人是截然不同的,不只是正常人和残疾人的区别,而是物种的区别。

听力正常的人是狡猾又擅长欺骗的狐狸,是强大骄傲的狼,是充满力量的狮子统领,而聋人,要么是兔子,要么是指甲盖大的爬虫,或者是海洋里一份为大鱼准备的食物。

所以,当和他年龄相仿,又同是聋人的狗儿出现,兰景树有种发自肺腑的亲近感,他主动来送吃的也是这个原因。

时间被切开,准确地分割成碎片,面前孤立无援的狗儿,与以前某个时刻里无助的自己重合,爬行的姿势,颤抖的肩膀,夺眶而出的泪水,画面里所有的一切都那样相似。

手掌轻拍狗儿的后背,直到感觉他的哭泣慢慢平复,兰景树才放开怀中同样温热的身体。

待狗儿从极度的悲伤里回神,眼睛重新聚焦看向他,兰景树故意逗趣「你说要当我的狗,可不能反悔,先叫一声我听听。」

狗儿知道成功了。

没有比手语的“汪”,而是张嘴不发音,模仿狗的叫声,他嘴唇合上又张开,合上再张开……

像一出无声的默剧,满脸泪痕的男孩滑稽地学狗叫,另一个男孩眼里尽是疼惜,笑里掺着两分痛。

手掌抚过狗儿的脸颊,兰景树替他擦去悲伤「明天晚上来我家。」

直到兰景树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脚下,狗儿仍有点不敢相信,前后不过10几分钟,这么简单,就赢了?

他也太好骗了。

他也太好骗了!

摸摸被轻风吹拂,干燥柔嫩的脸颊。

狗儿心头漫出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好烦啊。

狗儿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烦,兰景树的反应太走心,他完全相信自己,自然流露出的信任和怜悯那么沉重,像山一样压下来。

心有点乱了,怕自己承担不起谎言被戳穿的后果,抬手抹一把脸,眼皮往下耷拉着,狗儿自嘲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怂过。

不想胡老头回来被兰景树撞见,狗儿去胡老头打牌的地方塞给他五块钱,要他在麻将馆老板这里住两天再回家。

1991年,两毛钱可以吃一顿饱饭,这五块钱足够一个人花两天了。

胡老头摘下眼镜捻擦,镜片表面附着的污垢一点没少鼻托再次回到鼻梁坑位,浑浊眼球精准锁定五元纸币,老人仅剩的几颗烟牙全部跑出来晒太阳「我孙儿好啊」

离开繁华都市的那天,狗儿身上带着一些现金,当时他的人工耳蜗刚坏,突然消失的听觉隔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身体仿佛落入海中,被地心引力拉着往下坠,离空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某天,他在大巴车的车椅背后看到一本旅游宣传手册。

到达深山景区时刚巧国庆假期游客很多,几辆大巴车下来的人一窝蜂冲去检票口排队,那场面,光是看也知道有多吵,偏偏他什么也不听见,连买票都成问题。

这种热闹让狗儿难受,他坐车往路更窄的地方走,搭船过河,徒步翻山,终于彻底远离了城市的喧闹。

与人交流骤然减少,安静与孤单折磨着这个8岁多的孩子。

胡老头隔着吸满灰尘的眼镜片观察狗儿很久,在他偶然回视的瞬间用手语问他「你想你爷爷吗?」

万家灯火齐齐亮起的那天,狗儿跟着胡老头回了小土墙房子。

狗儿体态良好,脸蛋饱满,穿着还不土气,胡老头断定是富贵人家走丢的娃,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那儿,要送他回去领点酬谢。

狗儿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

除夕夜,鞭炮声响个不停,胡老头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那你跟着我吧,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叫狗儿吧,贱名字好养活。」

胡老头听力尚可,也会说话,已经去世的老伴是个聋人所以会手语,他的眼睛堪称世界之谜,连路都看不清却能准确分辨纸牌上的小小数字。

「节约着点花,输了我没有了。」狗儿挺佩服胡老头的,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落冰雹,每天一牌,阎王老爷来了估计都得先打两把才能说话。

晚上狗儿把兰景树送来的腊肉切丁和米一起煮油油饭。这种做法是胡老头教的,是他们这个地方很普通的家常做法。

米肉下锅,狗儿留意到装米的语文试卷。鲜红的100分在柴火红光的映衬下,愈加显眼。

答题页均匀分布着略带潇洒感的正楷字体,观感很舒服。狗儿的字一般,自觉规定答题时间内,每个字还能写成这样挺难的。

手腕一翻,目光游到作文大题——假如你是动物。

和答题页的端正字体截然不同,作文页的字棱角均以圆润的方式呈现,可爱俏皮,仿若天真烂漫的幼儿。

者以极快的速度代入欢快的氛围,《不会跳高的鱼》。

作文以歪脊椎鱼的简简单单平铺直叙,每个字单看都很普通,组成句子却能爆发出不可小视的力量。兰景树的感知力很强,非常厉害地大化了文字浸入人心的程度。

读完后,狗儿喉头润润的,仿佛喝下一杯微甜的温水。

明明是会跳高的鱼,标题却是《不会跳高的鱼》。故事是童话,文名是现实,好一个糖裹刀。难怪语文老师用红笔划掉标题的“不”字后没有扣分。这不是满分作文,这是兰景树的“声音”啊!

眼睛被灶口飘出的热灰熏得干痛,后脑抵住墙,狗儿仰头掐按太阳穴,心里比中午那阵更烦了。

谭良翻窗进屋推醒狗儿,开灯比手语要他出去外面陪自己练一会儿「你睡得也太早了,这早睡的毛病必须改了。」

「习惯了,改不了。」狗儿边走边热身。谭良衣着单薄,脸上一层薄汗,显然刚运动过。

为了配合谭良高涨的兴致,狗儿特意只守不攻,拉长对战时间,让谭良充分享受格斗的乐趣。

狗儿轻盈后退连续躲避谭良的出拳,趁空比手语「有进步。」

接近力竭,谭良原地喘气装思考,趁狗儿比手语突地快进一步使全力直出一拳。

右手抓住谭良小臂往下压,接着身体疾速后转,右脚飞起。

风扫向谭良腹部,脚底堪堪停在胃部前方。

这一脚十分有力却没有踢中,狗儿不想朋友受伤。

谭良被速度惊到,条件反射往后退,脚没站稳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立刻挥手做罢「刚才跑步太累了,没劲儿了。」

「这次怪跑步了哦。」狗儿笑笑,呼吸很快恢复平常。

谭良坐地上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比手语「明天最后一天了,怎么样,肯认爹了?」

狗儿和谭良的赌约,狗儿输了认谭良当干爹,谭良输了,在家里大办一桌,等狗儿去拜年。

很不公平的规则,但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很值。

狗儿半蹲下来平视谭良「你才大我八岁,有资格当我爹吗?」

谭良难得正经,眼神透出两分寂寞「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走了没人给我养老送终了。」

一个人影快步靠近,弯腰压着谭良的肩膀亲昵地对他说着什么。

谭良脸上空白几秒,站起来比手语「我助听器坏了。」

“打什么哑迷呢?”少年带着客气地笑,“我又看不懂手语你比手语干什么?”

谭良再重复一次我助听器坏了,又换更简单易懂的手势反复解释。

“坏”的手语一手握拳,向下伸出小指,看起来有点像骂人,少年脸色即刻有些变化,“你是不是骂我。”

读懂唇语,狗儿立刻摆了摆手,用嘴型说没有,可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谭良身上压根没看他。

“你不把我当兄弟了吗?”少年顶着一张受伤的脸顾自说话,很快委屈地捂脸。

狗儿跑进屋拿出纸笔这才化解危机,两人用写字的方式聊了一会儿,少年满心欢喜地挥手告别。

谭良向狗儿解释说这是他初中最铁的哥们儿,当年有点矛盾没说清这哥们儿就去市里读高中了「没什么事,他叫我助听器修好了一定去找他玩儿。」

「你助听器坏了?」狗儿看一眼谭良耳廓上挂着的耳外机,外观看不出破损。

「昨天小树林里太黑摔了一跤,碰坏了。正准备去修。」

「天黑的时候你去小树林干什么?」

谭良扔出一个不算严肃的眼刀「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狗儿回一个同等含义的眼刀「你还没满18岁,没成年也算大人?」

谭良捏住狗儿脸肉,好玩儿地搓了搓「小孩和大人的分界线不是18岁好吗?乖儿子。」

「那是什么?」

没满10岁的小屁孩应该啥都不懂吧,谭良本想逗他说摸女人屁股,转念还是决定给儿子留一片净土「有喜欢的人就是大人了。」

狗儿迷糊地点点头,像是认可的样子「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了,而且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谭良的表情忧郁起来,眼里盛着一汪脉脉的深情。

「谁呀?快带我去见见,我特好奇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早就见过了。」

直到法地吮吸温热肉团,胡乱往里深入。牙齿碰撞,舌身纠缠,尝到淡淡甜意,他的双颊立时腾起更大的热意。

后脑撞上衣柜门板,鼻尖充斥着迫人的灼热呼吸,狗儿再淡定,也有片刻的慌乱。

捉住目标,示威一咬,不想兰景树退缩逃掉,狗儿手腕扣住他的后颈,又再咬了一口。

尝到血的浓郁,狗儿心满意足地推开兰景树,紧贴的肉瓣分开,两人口唇之间牵出一根细长透明的丝线。

思绪混乱,兰景树没看清狗儿得意洋洋地比划着什么,只觉自己糟糕透顶,连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快熟了。

狗儿用袖子使劲擦嘴,把兰景树的味道全部抹掉,数落好一阵,才察觉兰景树的反应有点不对劲「你还好吧?」

心跳太快了,跟打了兴奋剂似「没事,烤火烤的,有点热。」强撑着比划完,兰景树起身逃到书桌边,背对着狗儿。

气氛实在尴尬,狗儿撑着膝盖站起来,想出去换换心情,拉开房门跨步前,他暼一眼床边冷寂的火盆,心嘲:这把火怕不是在你脑子里燃的吧。

听不见关门声,兰景树并不知道狗儿离开了,他用翻开的书页冰自己的脸,极力地想隐藏失态。

舌尖传来麻麻的痛感,兰景树伸出冒血的舌头,抑制不住地、几分疯痴地、回味地笑了。

十二岁,还未知晓男女之欢的年纪,他无知又无畏,荒唐到荒诞。

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敢徒手抓蛇,待七八岁真正明白蛇的可怕,便会惊声尖叫,仓皇躲逃。

青春的前奏已经响起,这样无忧无虑的,不计后果的蒙昧之岁,如同日历本上的昨天,一去不复还。

粉条挂在嘴边,兰雪梅的注意力全部被门外的奇景吸引了去,待看清空中那飘飘洒洒的轻盈白点不是雨,她欢喜得抬手乱挥,“雪,雪,下雪啦!”

手中筷子戳了碗沿,陶瓷小碗踮起脚打转。

兰浩眼疾手快地捧住滑出桌沿的碗,嘴里低声斥责:“腊月间不能打碎东西,你看着点碗。”

聋人只能靠视觉获取信息,遇到突发事件反应要慢一些,待桌子上四个正常人都看向屋外了,狗儿,兰景树,兰景树爸爸胡俊生三人才跟随视线,看见纷飞的雪。

摊开手掌,刚接的雪已经化成水滴,兰雪梅娇气地粘兰浩,“妈妈,你看小雪花。”

细长手指探入雪幕,兰景树抬起脸,分散的视线聚焦到一片比较大的雪花上,指腹迎上白雪,凉意还未消散,他将其抹到狗儿鼻尖。

偷袭得逞,兰景树舒畅地笑,整个身体都往一边倒去,毫无负担的样子。

乘着月色的雪花泛出一点光,点亮了兰景树的右边脸,左边脸则隐在无光的屋檐下,由光划分的似乎是人性两面,一半明媚,一半阴暗。

兰景树使手段亲了自己,狗儿心中是有芥蒂的,可看见他这样无拘无束的大笑,那个压在心头的包袱也不知怎么的,暮然就轻了。

他想,兰景树也许没有龌蹉不堪的想法,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亲他一下。

捉腰的动作被兰景树灵活躲开,跑远两步还是被狗儿逮住,兰景树不是狗儿的对手,在他的禁锢中徒劳挣扎。

手掌伸进雪幕接雪,覆满细小晶体的手从衣领伸进,擦着皮肤抹过整片胸口。

兰景树冷得抖了一下,双脚离地跳起来,脑袋无意识地往后撞。

再接一手雪,狗儿从下巴抹到脖颈,再圈住咽喉,示威地掐了一把。

冷意激得身体有点难受,兰景树摆动上身弧度逐渐增大。

扭动的脑袋撞得狗儿鼻梁发痛,他咬住兰景树后颈一小块肉,威胁地磨了磨牙。

身高加力量的绝对压制,明白强弱差距,兰景树大口地喘着气,迅速思考反败为胜的对策。

南方很少下雪,几年十几年才能遇到一场雪。因此「新年好。」

细腻绵密的糯米汤圆下肚,狗儿帮着大人洗碗,看到兰浩问胡俊生等会儿拜菩萨要准备多少香纸蜡烛,他有眼力见地告了别。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的,他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

读完短短一行字,狗儿扯下纸张跑回兰家,恰巧碰到他们一大路人刚出门「村委会在哪里?我不知道路。」

村子里懂手语的人不多,他只能求助兰浩。

兰浩1958年生的,没上过学不识字,自动忽略狗儿递给她的“病危通知书”「你去村委会做什么?」

兰景树迅速理清现状,手语打得飞快「胡爷爷被人打伤了,现在村委会,小狗要去看他,你快点给他带路。」

约了神婆帮兰景树祈福,胡俊生不能听不会说,两位老人又年事已高,兰浩一路上都念叨着得赶紧回去不能错过算好的吉时。

疾行许久,兰浩将狗儿带到村委会,兰景树跟着二人。

大门敞开,她见没有人来照料胡老头,估算到结局,就拉着兰景树说要走。

生死二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胡老头无儿无女,又年事已高,她一个妇人,后面还拖着老老小小一大家人,不是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

挣脱兰浩十分用力的捏握,兰景树站到狗儿身后「我不走,我陪着小狗,你去就行了。」

兰浩不再用强,向狗儿说明她约了神婆为兰景树祈福,吉时不能错过,便离开了。

胡老头平躺在杂物间临时搭出来的一块木板上,脸上有擦伤,虚弱不堪的状态。狗儿叫醒胡老头问他那里难受,怎么问胡老头都没反应,他才发现胡老头眼睛看不见了。

聋人靠手语交流,而眼盲的人看不见手语。

「这下怎么办?」兰景树很会察言观色「我觉得胡爷爷一定伤得很严重,村委会故意不管,或许是想等着他死。」

救一个病重的五保户花的医药费,与火化的钱两者相比,村委会显然倾向后者。

正月初一,村委会放假,几间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村委会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一台座机电话。

这一刻,狗儿切身的体会到,危急时刻,仅仅是开口说话,就能挽救一条生命。

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张废纸,他拿笔在背面写下:请帮我打电话xxxxxxx,麻烦医生来村委会看病人,谢谢。

出门找人撞见村委会有人来收礼,秃顶男人两手提满了名贵酒水,笑得油腻又奸滑。

送礼的可能怕被看见,很快就离开了。狗儿找到机会将纸张递与男人看。

男人刚端起高高在上的官架子,被狗儿镇定夹杂轻蔑眼神一刺,瞬间泄气几分。假咳两声掩饰尴尬,他才慢慢悠悠开口,“初一天的,医生不放假啊。”

看清楚男人脸上阴阴阳阳的刁难,狗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就没回答。

收胡老头时,男人了解过他的情况,这会儿明知故问,“不会说话?哑巴啊?还是耳朵听不见,是个聋子?耳朵都没钱医,有钱给他看病吗?”

男人越说越嚣张,“村委会只管烧不管医,没钱就安静等死吧。”

打电话。

写下这三个字,狗儿转身把门反锁了,嘴角甚至带出友善的笑。

男人一米八几,肥头大耳,愣被一个毛头小子弄怵了,思虑前后,他还是打了这个电话。

通话结束,他写字医生来不了,将纸拍狗儿面前,起身便走。

沉寂多年的暴力因子疯狂涌动,脑中恶魔自咬了兰景树之后异常活跃,随时准备将他的情绪带领到爆炸的边缘。

力量能解决一切问题。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是这么认为的。

身后响起闷重的破碎声,男人吓得一抖,停住了扭动门把的动作。

刚才坐的木椅在墙上划出凹痕,狗儿从散架的木块里捡出半条椅腿,将断面高耸的尖刺对准男人。

眸里的恐吓意味很轻很淡,似乎暗示着男人,他还可以继续刚才开门的动作。

“想干嘛?知道我是谁吗你,动了我准备吃一辈子牢饭吧。”男人破口大骂,手指隔空点到狗儿鼻梁上。

狗儿姿态松弛,脸上没有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场随意的不够份量的挑衅,但兰景树的正式奏响。

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无比灿烂的,情感萌发的青春。

下了大巴,得知他们两决定骑车回村,朱光辉气得吹胡子瞪眼「必须坐车,这么冷,吹什么风。你的脑震荡还没好彻底,自行车载人下坡根本刹不住,万一摔了又晕了怎么办?」前冲一步呛兰景树,手几乎扬到对方脸上「你负得起责任吗?」

狗儿按着朱光辉的额头推开他「我摔了就摔了,不用谁负责任,就这么说定了,你打车去吧。」

狗儿身后,兰景树有点得意,双手举过狗儿肩膀打手语「看清谁是主人了吗?」

手指绕颈半圈,表示链子,另一只手拿住手指顶端虚无的链头,显摆地摇晃一下。

察觉朱光辉的视线,狗儿猛然转身,看见兰景树左手握拳举在空中「你和他说什么?」

兰景树以前撒过很多的谎,偏偏此刻,他不想说假话隐瞒什么「我在向他炫耀,我的小狗很听话。」眉毛上挑,理直气壮。

狗儿头顶跳出一个问号,单拎出来每个词语都能看懂,连一起怎么就看不明白了。

朱光辉快气炸了,踢一脚草丛「随便你,摔死算了。」甩给两人一个火气冲天的背影。

狗儿丝毫没有夹在媳妇与亲妈之间的左右为难,而是不论对错,只一味地偏袒兰景树。

这个年龄阶段,对情感处于蒙昧的状态,狗儿还不知道,兰景树在他心中,已经和所有人都不同了。

前方道路向下蜿蜒,坡度接近四十度,兰景树在平坦处停住,让后座的狗儿做选择「你骑载我?还是我推着走?」

「胆小鬼!」狗儿做个嫌弃的表情「要是我把你摔了怎么办?好痛痛的。」他故意逗趣,兰景树都敢耍弹簧刀了,怎么会胆小。

「我信你。你骑载我,摔了我听天由命。」兰景树也,但眼下心事重重,他勉强微笑一下,算作回应。

敖天愉快地走在前面,谭良故意慢一步,问并排的朱光辉,“你说兰景树是同性恋,对他有意思?”

“直觉。”朱光辉同样眉头紧锁,“但是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谭良对这个群体不太了解,以为和男女恋爱一样,“兰景树是女的那个,还是男的那个?”

轻易想到兰景树乖巧顺从的样子,却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敖天作为承受方的画面。

没听到回答,谭良胳膊肘碰朱光辉手臂一下,“问你呀。”

眼神躲闪,朱光辉尴尬地抓抓脸,“一般来说,没有固定位置。”

增长见识似的点点头,谭良突然定住视线,“欸,你还挺懂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

操!

当时是亲身经历过啊。

由朱光辉和谭良操盘的“曝光兰景树计划”开始启动,兰景树来到教师办公室,亲眼看见一个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

学校老师热情的推荐,“有个新人导演正在筹拍一部乡土电影,打算寻找一名年龄在十八岁左右的学生扮演聋哑主角。导演特地说明不需要什么演技,只要自然地展现原生态的一面就可以了。”

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肤色偏深,运动表现力强,长相具有辨识度,能给观众留下记忆点。

听完导演的要求,兰景树脑海里跳出来一个人,敖天,这个角色根本就是他。

“虽然你的形象有点不符合,但是可以化妆嘛。”老师也想学校出个明星学生,笑咪咪说了很多,“单是会手语这点,你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

兰景树思考再三才开口,“导演去过聋哑学校吗?”

“不知道。”老师想起什么又补充,“哦,对了,剧组后天下午两点在市里枫叶酒店面试演员,你记得准时去报名。这个站点选不到合适的人,他们大概就要换个城市了。”

不出二人所料。

兰景树并没有告诉敖天这个消息。

走出大山的机会,一条捷径,他选择独自前往。

站台前,兰景树遥遥地望到了将要乘坐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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