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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3

 

密集的拳赛,狗儿训练,备战,研究对手,制定计划,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别的选手一旦受伤基本都要休息很久,而他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后期每场都带伤上阵。

拳台上他屏蔽痛感,把自己当一台战斗机器。

时间慢下来,狗儿想兰景树了,想看他的手好了没有,想告诉他,这几个月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源自他的激励。

树,你看看我,我也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样东西了。

你说,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厉害呢?

繁华的高楼向后疾驰,城市缤纷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映到狗儿脸上,想到马上可以看到兰景树,他的眼里冒出清清亮亮的光点,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秋凉了。

大巴换乘出租车,清晨时分,狗儿到了工地,岗亭的门卫大爷刚起床,正点燃一根饭前烟,他对这个脸蛋俊俏,气质出众的孩子有些印象,“又来看你哥啊?”

狗儿微笑点头。

兰景树房间里没有人,看样子是去厨房准备早饭去了。

挨床的墙壁上多了一张悬空的小桌板,台灯下放着一张画。

上床拿起来随便看看,狗儿想起这是张老师布置的绘画作业。五十张而已,这么久才画完吗?

叶片边缘向内卷缩,树身脱皮,深深的裂痕像一条条吞噬生命的渊洞。

兰景树的画技已达到出版水平,狗儿一眼看出来,这是一棵被烈日炙烤即将干枯而死的树。

兰景树以往的作品,表达的永远都是纯真,希望,向上,美好得仿若童话世界。

通过这副和他风格完全相反的画,狗儿看到了兰景树的内心。

他对画中的树说:你很绝望吗?

目光抚过树干布满“伤痕”的身躯,狗儿拿起铅笔在正上方落点。

主人,你的小狗来拯救你了。

端出最后一笼包子,兰景树回到厨房吃早饭,整个工地没有一个人会手语,因此他习惯性地低头喝粥,也不看厅里热闹的人群。

和往常每一天一样回到寝室,视线扫到狗儿的瞬间,兰景树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小桌板上的画变了。

树的上方多了一把遮住整个树冠的大伞。

树干长出来一只卡通风四指手,稳稳地拿住那把撑开的伞。

手指临摹伞的线条,兰景树将画放到胸口,深呼吸胸腔贴紧纸张,他的心被甜甜的什么涨满了。

连夜坐车,狗儿等不住躺到兰景树的床上睡着了,没经过允许,觉得有点不太礼貌,便斜躺上去,只占床边一小部分,腿和脚仍在床外。

轻手脱掉鞋子,兰景树抱着狗儿的腿往床里送。身下散乱的被子理出一个角,勉强盖住肚子。

你要给我撑伞吗?目光化作热情的舌,渴望地湿舔狗儿越发瘦削的面庞,兰景树心内绕着情窦初开的羞臊之语,我不接受短暂的好意,你要陪我,要帮我,要保护我,就得是一辈子!一生一世不能变!

眉目安静,呼吸平缓,狗儿对兰景树的倾心一无所知。

你会吗?

小狗,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守护我吗?

兰景树的眼中,狗儿充满了魅力,看不见摸不着的性吸引力勾着他,身上痒痒的,口中泛出清甜的涎液。

好奇心指使兰景树一点一点地靠近狗儿的脸颊。

皮肤氤氲着暖气,柔软嘴唇碰触脸肉,沾上即收。

偷吻成功,兰景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像个红透的桃子,怕狗儿醒来看见,捂着烫热的耳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脚趾撞到床腿,疼了好一会儿。

做坏事果然有报应。

食物的香气充满狭窄空间,狗儿被垂涎三尺的馋虫叫醒。

「刚想拍你肩膀呢。」太久没有打手语,兰景树的动作有点生疏「起来吃饭吧,你睡八个小时了。」

床边多了一根独凳,凳面上放着一碗饺子。

饺子的形状不是特别规则,狗儿看向兰景树,心情莫名地很好「你包的吗?」

此前九个月天天吃少盐少油的增肌食品,吃到呕吐也继续往嘴里塞,味觉都快失灵了,现在这碗饺子简直犹如山珍海味。

兰景树点点头,微微侧脸躲避狗儿的直视「嗯,我放了一会儿才端进来,不烫了,你吃吧。」

狗儿抓起兰景树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查看「留下印子了。」说不清胸口酸涩的滋味是什么,总之,难受。

手指纠缠,接触的地方过电般麻木,兰景树佯装镇定,警告自己咚咚大跳的心脏:声音小一点。

面对狗儿投来的温柔眼神,兰景树有种时间停止的恍惚感。

「没什么,只是成长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这句话,如同重斧落下,深深凿进狗儿的脑海里。

刀伤破坏掉皮肤原本的纹路,愈合后,新肉颜色比肤色略浅,像一条肉色的小虫爬在手上。一向爱漂亮的兰景树面对不可逆转的伤痕,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眼前兰景树的身影突然拔高,变得伟岸,拉高他的是一种精神,像一颗真正的树,无论风霜雨雪,都屹立不倒。

饺子滑下喉咙,他顿悟了——内心的强大,比身体的强大更重要。

狗儿一边吃,一边看兰景树的手语。

兰景树说狗儿上次离开后来了一个腿脚残疾的婆婆,代替了他所有的活。

他现在帮厨师长打调料炒菜,每天把饭菜装盘端上去就行了,比以前轻松很多,钱还多一点。

「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狗儿随口问。

「没有,我空闲时间都在画画,张老师帮我联系了插画工作,收入还挺好的。」

狗儿想,这半年多,我们都一样无聊且繁忙啊。

汤喝完,碗底只剩几粒葱花,兰景树问狗儿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水果。

「我想吃老家那种薄皮柑子。」狗儿不客气。

兰景树从食堂的供货里找出两个,狗儿尝了后失望地皱起鼻头「不甜也不酸,干巴巴的,没有妈妈种的好吃。」

狗儿的指关节覆盖着一层茧,脸上也有受伤的痕迹,根本无法忽视,兰景树还是问出了口「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犹豫片刻,狗儿循序渐进地全盘托出。

气氛沉重,仿佛连空气也被凝结。

狗儿转移话题说自己现在力气很大,可以抱起一个成年人做一百个下蹲。他说得保守,毕竟训练时负重两百斤自由深蹲能做一百多个。

兰景树也有意跳过这个话题,顺着接话「吹牛吧,你抱我蹲十次试试。」

狗儿本想打横抱,方便下蹲,但兰景树率先伸出双手扣住他的后颈,两腿向外站开,准备发力上跳的样子。

面对面抱的动作太亲密了,狗儿有点不自在,但也不好说什么,下伸手臂去捞兰景树的双腿。

兰景树起跳,双腿夹住狗儿的腰,脸颊蹭着他的耳朵。

狗儿硬着头皮下蹲,两人的大腿隔着裤子布料摩擦,一团凸出的软肉上下滑动磨着腹肌。当他意识到那是另一个男生的性器官,表情立刻绷不住了,松手把人放下来。

小心思得逞,兰景树内心暗爽,表面不屑「我说你吹牛吧,才蹲七次。」

狗儿吃个哑巴亏,闷头嚼那没滋没味的柑子。

相聚的时刻总是特别短暂,夜幕降临,狗儿告别,说去宾馆开一间房休息。

兰景树想留他,拿话过渡「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吧,我还要回村看胡爷爷和妈妈。」狗儿回答。

「留下来,和我睡。」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兰景树快手关门,生拉硬拽地不让狗儿走,把人按床上,一条腿压上去「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好好好,我不跑,你别压着我。」面对兰景树莫名的执拗,狗儿选择妥协。

工地有简易的公共洗漱间,洗完澡回到床上,兰景树气鼓鼓地丢给狗儿一个散发冷气的背。

僵持几分钟后,狗儿认输,手指戳兰景树的背。兰景树不动,装感觉不到。

狗儿在他背上写字:我错了。又画了个哭泣流泪的表情。对付兰景树这种小心眼,他清楚,认错准没错。

果然,兰景树端着审判姿态转了过来「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想和我睡?」

宿舍灯光灰蒙蒙的不太亮,铺在兰景树脸上像一层修饰的粉。

眉眼,鼻梁,嘴唇,脸型,无一不是仙品。水泥墙,脏吊灯,破破烂烂的背景前,少年要命地好看。

狗儿心中啧啧,兰景树长大以后该要迷到多少小姑娘啊。

「哥哥,别说我了。」手语粘糊,带点撒娇的意思。

狗儿一声哥哥很受用,兰景树迅速翻篇「睡觉。」起身伸手准备关灯。

白天睡到中午,狗儿现在毫无困意,拉住兰景树「我们聊会天吧。」他问「你存了多少钱了?」

兰景树比划了一个数字,狗儿说自己打拳赚了六十多万「但是还不够,只够一个人的耳蜗钱。」

兰景树知道市面上最好的人工耳蜗单侧三十万,双侧植入加手术费共计六十多万,但他不明白狗儿话中“一个人”的意思「什么意思?」

「还差你的耳蜗钱。」狗儿的神态那样平常「我还要去打最后一场,打完我带着钱回来,到时候我们都能听见了。」

兰景树年少时最鲜明的记忆,便是这一刻。脸上带伤的男孩躺在他身边,呼出的气息轻轻扫过脸颊。

树的上方多了一把伞,他好像也得救了。

飞鹰主动认输引发巨大争议,空前的舆论带来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谭良提议借这个风头大捞一笔,打一场吸引眼球的一对三。

一对三在黑市拳赛里并不罕见,为了看点,有的甚至允许三人皆手持棍棒。

换大场地,卖门票,卖独家摄影权……所得收入和拳场老板三七分。谭良估算,如果打赢比赛,他们能拿到至少六百万。

只打一场,超过此前九个月的收入,狗儿一口答应,要了两个月时间备战。

恶魔以排名第五的身份挑战冠军飞鹰,没有对战过第二第三和第四。一对三,自然邀请这三位。

考虑到观众的接受能力与赛事的正规性,提供场地的甲方要求三人一方均不能带武器,也不能同时一起上,而是车轮战,三人一共打五个回合,其中任何一人那怕使用地面技降服恶魔,都判定恶魔输。

两个月后,比赛如期举行。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主持人语调轻松,尾音拖曳,完全屏蔽拳台的血腥,像在介绍一场充满视觉享受的男性秀,“接下来,有请冠军恶魔登场……”

高挑笔挺的身影走进射灯的光圈里,在摄影机前站定,恶魔侧身,食指绕场一圈,再握拳向上伸出拇指「你们好。」

镜头后谭良翻译成有声语言,主持人转达观众。

信息闭塞的时代,场下多数观众并没有见过这位历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更不知道,他是个聋人。

主持人由衷夸奖,“会打拳的没你长得帅,长得帅的没你能打。”

看完谭良的手语翻译,恶魔伸出拇指,弯曲两下「谢谢。」

谭军师这次的功课做得极其认真,不止拳台上,对方三人从生平轨迹到家庭成员都被他摸了个透。

子弹,排名第二,个子小速度快,出招变化莫测。父母皆在狱中服刑,品行低劣,三人中的头号劲敌。

藏刀,排名第三,阴险狡诈,擅长诸多不入流的打法,地面稍弱,三人里综合实力最差。

虎豹,排名第四,体型魁梧,站立无敌。进修过心理学,临场发挥十分稳定。创业失败欠下巨债,一直在努力还钱。家庭成员众多,一家老小全靠他打拳的收入生活。

赛前两人合计,以为他们会先派出排名第四的虎豹消耗对手体力,没想到排名第二的子弹第一个上场。

容纳万人的场地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高处,金钱靠回豪华躺椅,冷眼笑看奴隶之间供它取乐的打斗。

拳套冲向下巴,击打闷响声后,子弹倒地,抽搐不止。

与此同时,恶魔脸肉绽开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染红脖颈。

两人距离很近,恶魔如果低头躲拳,必定被子弹抱头膝击,丢失进攻权非常危险,很容易就此被终结,他以拳换拳,再近一些,后一刻出拳。

子弹瘦高,恶魔不得不仰头瞄准目标。出拳时连带的闪避但凡迟一秒,这一拳,他的右眼就会开出血花。

毕竟带了手套,再厉害的拳头也没有类似刀片的杀伤性,旁观过无数场拳赛,恶魔一眼看出子弹的手套有问题。

皮质手套外观看不出异样,恶魔在医护上场之前蹲下察看,拳峰位置有不太明显的凸起,伸手一捏,内里果然有硬物。

医护擦干净伤处血迹,摄像机将一张青春帅气的脸转送给全场观众,恶魔下巴到耳垂,一条约10厘米的伤口,隐约看得见雪白的骨头。

裁判问谭良比赛还要继续吗?

嘴角因忍痛微微抽动,清俊的脸蛋刻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眼前画面给谭良带来摧毁性的打击。

时间无法逆转,狗儿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谭良无法接受事实,雷劈似的定了几秒,然后焦虑得不停打转「你毁容了,你毁容了。」手不受控制,一直抖,眼里逐渐有泪花涌出「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带到这该死的拳台上来,我是猪,我是畜牲,我是乌龟王八蛋……」

台上医生护士主持人都在,对于受伤,连拳手本人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反而谭良一个翻译,天塌了一样地崩溃,边哭边骂。

裁判再问谭良,谭良语气坚决地否定。

主持人看恶魔状态尚可,表情不免露出几分遗憾,举起话筒,准备宣布比赛结束。

听不到声音,视觉捕捉信息的能力便越发敏锐,察觉到主持人的反应不对,恶魔立刻起身挤开围在身前的医护,拉下主持人握住着话筒的手,做停止的手势。

摘下手套「我要继续比赛!」恶魔猜到谭良私自做出的决定。

抹一把眼下泪水,谭良抬手,竟然语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你还这么小,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你知道如果比赛继续你将遭遇什么吗?」

恶魔沉重地点头。我知道。

「还有两个人,还有四个回合,十二分钟,他们每一次出拳都会对准你的伤口,地面缠斗用指甲扣你的脸,原本很好缝合的创面会烂成一滩碎肉。」无声无息,眼泪又滴下来,谭良懊悔,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我知道。」

「放十二分钟的血,你坚持得下去,我看不下去。」谭良半是劝说半是警告「他们不是飞鹰,不会再有投降退役。有再多的好运也该用完了,你是人,不是神,没有谁能一直赢。」

想起挑战飞鹰之前动的手脚,恶魔眸光黯淡几分「我知道。」

脸抬起来,直视的目光透出孩子气的执拗「我不想兰景树失望。我答应过他,会带着钱回家给他做耳蜗。」

兰景树!兰景树!谭良想一巴掌扇过去「兰景树是你爹?我是你爹?」

恶魔噎住,懵懵懂懂地打出一句意义非凡的手语「兰景树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是你爹,是世界上最疼你的人。不打了,走吧。」谭良从没想过让步,伸手捏住恶魔的手掌,阻止他再多说。

身体被谭良大力拖往台下,情急时刻,恶魔毅然放下自尊「爸爸,爸爸……让我继续打吧,这是唯一能让他听见的机会。」

他,食指指向侧方。

我,食指指自己。

现实似乎与手语相反,“他”存在于身体内,重要且唯一,自己则是虚空中任意一个点。

「毁容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保证,我会活得好好的。不不不,比之前还要好。」

谭良的后悔追溯到很久以前,自作聪明拆穿骗局,强迫两人再次产生交集。

他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人怎么就能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做到这步「兰景树没有耳蜗就活不下去了?」

拳台的主角年纪尚轻,却有成人般的胆识与伪装,拳风沉稳,表现完美,活生生一台为打拳而造的仿生机器。

恶魔此刻流露些许软弱的表情令摄影师兴奋,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将是今晚最具价值的一幕,脚步平移,摄像头缓慢地向前推进。

小小的显示屏里,少年的脸被强烈的顶光映得绒毛可见,他的眼睛有些遮瞳,总是很平静,透出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厌世感,但现在却那样不同,瞳仁里有股小小的火燃烧着,火苗冲破隔膜似的跃动,像生命,缓缓流淌,也像自然规律里的欲望萌发「他需要我,我想保护他。」

“你”与“我”,在手指翻转间,融为一体。

「我的人生,因为他,好像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你是我的,只能和我睡,他敢碰你一根手指头!老子砍了他!”一拳捶向电话外壳,谭良脑中真的生出这种想法,具象到有了画面。

“吼什么吼,大半年不回家的人还有理了……”

不想听陈珊的数落,谭良插话,“我在看项目,有靠谱的人给我说现在卖保健品挣钱。”

电话传出的女声相当不屑,“你什么时候能把你吹牛的毛病改一改,看项目?你看什么项目?你当自己是大老板啊。”

谭良不想在电话亭里说这些,轻声细语地哄,“去九哥的宾馆躲几天,先暂时不要和他碰面,他待不久,应该很快会走的。”手指敲击塑料壳,思虑片刻,还是想念那一片温柔乡了,“等我,我明天回来一趟。”

飞机降落到市区,出租车经过县城来到乡里,知道前面的路又烂又窄,司机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往前开,催谭良赶快下车。

“我加钱,加一百够不够,不够加两百。”谭良刚发了财,有的是钱,身上现金都带了近一万。

司机不为所动,“不是钱的事,下了几天的雨,车轮胎卡泥里动都动不了,你就是给一千我也没办法。”

谭良下车淋着小雨淌泥巴路,湿泥黏性很强,才走几分钟,鞋底聚了一层厚泥,每次迈步都需要像在土里拔萝卜那样微微使劲。

某一次抬脚用力过大,摔了。

五指收拢,泥浆水从指间滑过,手上沾着的东西从前在他眼中是厌恶的,想摆脱的,无能的象征。但现在,巨额财富傍身,乡间泥路改头换面,成了一种属于儿时的回忆。

握紧拳头,谭良痛快地低吼,“啊……”

老子赌赢了!当初使计留下狗儿是对的,老子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我发财了,以后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得意没持续太久,小雨转为中雨,他被淋得头昏脑胀,还在狗儿家门前撞见曾经得罪过的人。

朱光辉使个眼色,两狗腿小弟立即冲进雨幕拦住路过的谭良,将他“请”到老大所在的屋檐下。

朱光辉来找狗儿,正失望而归时雨将他们一行四人留了下来。

“兰景树的狗呢?”淡淡扫谭良一眼,朱光辉盘算着新账旧账一起结清。

兰景树丢钱,狗儿报警让他进了局子,对于狗儿的出卖,朱光辉一直有怨气,因此不肯好好地叫他的名字,非要加点辱人的前缀。

“问你话呢,耳朵聋了,狗呢?”没淋雨的小弟踹了谭良一脚,表情凶狠。

谭良摸不准朱光辉找狗儿什么事,咬牙忍着不开口。如果暴露行踪,很可能会影响狗儿备赛,一打三难度太大,他心里其实也没底。

“是你引导他接近我,和我作对的?”朱光辉舒服地靠着躺椅,说话懒懒的,一副地主做派,“挺厉害啊,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不止会偷东西。”

眼皮一跳,谭良头埋得更低。

“打吧,打到说为止。”

三人围攻谭良,其中一人拳头触到硬物,转头报告,“他里兜有东西。”

“藏什么,拿出来。”同伴喝道。

一厚摞红票子和一条珍珠项链。

小弟呈上东西,朱光辉将项链拿在手间细看,做工精细,颇有光泽,“又上哪儿偷的?

“这不是偷的,是我买的。”谭良抬头瞪朱光辉,牙齿咬得腮帮绷出青筋。

可以侮辱他,但是不能抹黑他纯洁的爱意。

“行,小偷也有买东西的时候,这钱那儿来的?总是偷的了吧。”讽刺的嘲笑转为逼问,“狗呢?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就凭这些东西,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送局子里去。”

“你找狗儿什么事?”谭良松口。

“栓链子。”朱光辉怪笑,由上而下的眼神似乎上帝俯瞰众生,但却没有怜悯慈爱,尽是自负的控制欲。

谭良之前听狗儿说过他和朱光辉关系,不好也不坏,勉勉强强能算个朋友。

试探出朱光辉并无恶意,谭良答应带他去见狗儿。

比赛开始,绕圈登场时,狗儿注意到了前排疯狂挥手的朱光辉,追光随他的身影扫向观众席,照亮一张因为过于兴奋而表情失控的脸。

朱光辉激动得坐不住,站了起来,流畅地比手语「作为我的兄弟,你一定要赢。赢了我请你吃饭。」

手语带来不小的冲击,狗儿笑容加深,心内一片翻涌。

人类学会了鸭子的语言,进入了鸭子所在的无声世界。它向鸭子打招呼,你好,我的朋友。

「赢了我请你吃饭。」捶一下朱光辉胸口,熟悉的打闹。

五回合打败三人才算胜利,朱光辉初听噗呲一笑,说这是什么天方夜谭,亲眼看见子弹倒下,他目瞪口呆,这才知道狗儿是什么水平。

“太厉害了,太给兄弟长脸了!”朱光辉模仿恶魔击倒子弹那一拳的姿势,眉飞色舞地向邻座炫耀,“你看见了吧,恶魔上台前和我说话了,他是我哥们儿,我铁哥们儿。”

旁边的格斗发烧友还算捧场,回以笑脸,好奇地问,“你哥们儿多大了?”

知道狗儿是81年的,朱光辉估算一下,“十四。”

“啊,这么小。”

朱光辉左侧,老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天才都是这个年纪成名的。”

台上恶魔和谭良正在无声地争吵。发烧友伸长脖子越过朱光辉与老人交谈,语气不善,“你怎么知道他是天才?不就刚练几个月,遇上飞鹰退役,运气好而已。”

昏暗环境里,老人撇一眼发烧友紧身衣勾勒出的肌肉线条,视线转回台上,不再言语。

主持人宣布比赛继续,但是暂停三十分钟,让受伤选手进行简单缝合。

观众席灯光一组一组亮起,男声在场内环绕,“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但请不要离开太远,以免错过接下来任何一个精彩瞬间。”

光线充足,发烧友正想继续理论,偏头看清老人被称为强者图腾的“饺子耳”,顿时尴尬得脸颊臊红。

饺子耳又叫“柔术耳”,是实力的象征,练家子的证明。

夹在中间的朱光辉不明所以,左看右看,“怎么了?”

老人想反正也无事,聊天打发时间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目做休息状,刻意回避发烧友的窘态,“你多加训练也能掌握格斗技巧,拥有同样的实力,但你永远不会站在拳台上。”

朱光辉脑里浆糊,听见发烧友紧张到有点口吃的声音,“为什么?因为……我不是……天才?”

“只有极度渴望金钱或者纯粹享受格斗过程的人才会站在拳台上。台上如果是你,花一样的年纪在脸上留下一道疤,你还会选择继续比赛,增加伤口的面积吗?”

少年身体的任何一处关节都收放自如,出招接招浑然天成,像写一首诗,跳一曲舞,像下一盘稳操胜券的棋。

“天才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他既是天才,也是疯子。”

恶魔击倒对手后,有片刻的满足神情,镜头推近,屏幕上一个脸部表情的特写——少年嘴唇微张,眼神迷离,有种飘飘欲仙的沉醉感。

以前谁也这样来着?

老人想起一位故人,胜利后常有这样的小表情,类似发泄后的舒爽,身体不但没有陷入疲累,反而更兴奋了。

再次出场,恶魔眼珠发光,状态看上去比第一次上场还要好,更罕见地发出赛前挑衅。

谭良翻译恶魔的手语,用了符合他神情的傲慢语气。

藏刀受此“大礼”,摊手耸肩,朝向镜头一脸惊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以极快地速度向侧面出拳,偷袭恶魔。

恶魔精准预判,快退一步,躲过攻击。意图火上浇油,他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动。

不会手语的人也能看懂——你不行。

主持人赶紧插进两人中间打圆场,“哇喔,现场的火药味好呛鼻……”

离开镜头隐入黑暗,谭良回头看台上的人,狗儿一向内敛低调,这会儿怎么如此张狂?

现在的恶魔,以前的狗儿,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他?

裁判吹哨,藏刀率先出拳,有股不死不休的气势,恶魔灵活躲过数拳后反击一拳,打中鼻梁。

鼻血溅到恶魔身上,手指扯着衣摆抖落,屏住呼吸,脸上嫌恶的表情带有明显的侮辱性。

藏刀擅长打站立,地面属实一般,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为了杀对手个措手不及,他花了大价钱请名牌教练,不分日夜恶补了两个月时间的地面锁技。

眼看站立落了下风,藏刀当机立断,下潜抱摔进地面。

恶魔防摔很强,体型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对手很难摔倒他,但这次,藏刀轻易将他带入地面,并在不经意间布置了断头台,行云流水堪称完美。

小腿在恶魔背后搭扣,无法挣脱的完全控制还差一点。

只差腿部使力彻底锁紧那么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恶魔蹬地顶起背部,成功摆脱束缚后丝滑地拿到了骑乘位。

分秒之间,形势大变,场上沸腾了,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惊呼。

阎王绞!

老人猛地站起,大屏幕里手部细节特写仿佛一把球拍,击向他的心脏,余颤不断扩大,遍及全身。

阎王绞,迄今为止,国内只有创始者一人使用过。

思绪拉开一条小口,边缘猝然崩裂,回忆如同澎湃的洪水,倾泻而出,冲刷着老人的眼膜,阎灿妮摔牙套,振臂高喊,披着国旗绕场奔跑,一幕幕,那样清晰,那样鲜活……

综合格斗的概念由西方国家形成,他们拳击队算是国内最早接触的一批人。

阎灿妮十分看好这项运动,直言一定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教练胡雄的观念与之不谋而合,于是向上申请,办了交流会。

在与巴西柔道选手的学习交流中,阎灿妮记下了这招当时未知的技巧,并后续练习中多次使用。

巴西选手当时穿着道服,应用了道服宽大的袖口,拳击队内的练习从来不穿柔术道服,于是她改了一下手部动作,杀伤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很多。

阎灿妮在队内有个外号,叫活阎王,来自于和男拳手对打百分之九十几的胜率。出于对阎灿妮钻研精神的尊重,一同学习的队友将这招取名为阎王绞。

注:文中这招地面技真实存在,名叫袖车绞,因剧情需要而改动名字,特此注明。

当时是一九八几年,在国内综合格斗还鲜为人知,因此他们学习的成果没有机会向大众展示。阎王绞这一招,也只存在于拳击队内。

日常训练的某天,拳馆多了一个小孩,专心地击打着阎灿妮手中的移动靶。

男孩左右双耳耳后均有一个圆形装置,胡雄询问得知阎灿妮的儿子先天耳聋,那是人工耳蜗的体外机。

国家队,运动员,这些名号听着好听,实际没多少钱,队内谁但凡找到出路,都会尽快离开这个包装华丽的笼子。

胡雄也为此困扰,懒散地指导着新队员动作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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