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阿故:
这是你离开我一年,我们复合的当晚。我的精神太亢奋,抱着你短暂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没了睡意。
于是我起来,用手机写下这封信。
这是给你的信,但我太害羞,不好意思交到你手上。
你一直以为我们认识在高中,实际上我认识你,比你记忆中要早很多。那年我初一,和你同校同年级,你在三班,我在九班。
我刚升上初中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你会弹吉他,那年元旦汇演的舞台上,两首曲子弹进了很多女生心里,也让我印象深刻。
当然,这时候我和你没什么交集,你在年级成绩排名表的榜首,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我在阴暗没人知道的角落,在放学后被拖进僻静的小树林。
在你发现我之前,我已经被李家豪那帮人无数次带进小树林。也许因为我家庭条件还不错,父母虽然不管我,但拿钱应付我从来不会吝啬。那伙人看中了我这一点,不止一次问我要过钱。
我无数次幻想过有人将我从这种狼狈的处境里救出来,但没有。这次原本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你来了。
李家豪骂你多管闲事,笑你是个天真的好学生,说你去告老师老师也不会信。你点点头,回头问我,老师不会信吗?
在我畏畏缩缩的目光下,你过去,一拳砸在李家豪脸上。
我的噩梦就此结束。
你身上挂了彩,我也在混乱中挨了揍。他们的主要火力招呼在你身上,我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但不想因为自己让你挨更多打,微弱但奋力地在你身边挣扎。
你拽着我走,脸上青了好几块,我也鼻青脸肿的。李家豪他们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那么多人,未必打不过你,却被你不要命的架势吓得怂了。
之后他们来找我,我没再逆来顺受。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恐惧和顺从都没有用,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有像他们一样强势。
不,比他们还强势,以暴才能制暴。
你说过,如果他们还来找我麻烦,我可以去三班找你,你叫温故。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依然像初次听说一样,觉得这个名字无限温柔。
你问我的班级和名字,我低着头不肯回答,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你。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心情叫自惭形秽。
李家豪他们对我的叫骂从“垃圾”变成了“疯狗”,每次他们揍我,我不管人有多少,只认准了领头的李家豪。我想我的眼神必然是惊悚的,因为我从李家豪眼里看见过恐惧。
渐渐他们不再来找我,在学校里遇见我也会当没看见。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新的目标,我不关心,我更在意你。
升上初三时我们分了一次班,我还是没能和你分到一起。我不意外,我的成绩常年在一百名开外,怎么配和你一个班?
你的目标是市一中,我也把这认定为我的目标。我没奢望过能到你身边,只是希望高中我们还在一个学校,就像现在这样,我每次假装路过你的教室时可以偷偷看你一眼。
那一年抓得严,上高中前那个暑假,我隐约听说今年高中要取消尖子班和普通班的划分。我以在市一中垫底的分数被录进去,听见这个消息整颗心都在躁动,设想着那个几率极低的可能性。
没想到设想成了真,新生入学当天,我看见贴在一班门口的分班表,上面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并排在一起。
我踏进教室时心如擂鼓,目光飞速搜寻你的身影。你前后左右都有人了,我深吸口气,在你隔壁组坐下。
班主任调整了一次座位,我还是在你隔壁组,却离你近多了,只隔了一条过道。新书发下后,我终于有了和你交流的机会。我忽略了自己叽叽喳喳的同桌,伸长胳膊敲你的课桌,问你借课程表抄一下。
你叫温故啊。我看着你本子上的名字,明知故问。市第一名考进来那个?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你笑,笑得不怎么谦虚,但很好看。你眼睛弯弯地说,这学校还有第二个叫温故的?
打那以后,我们不时能说上两句话,但没混成太熟的朋友。一方面我不善言辞,不好意思总找你闲扯淡;另一方面你有初中认识的朋友在同班,课余时间你和林皓形影不离,根本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明明在班里,物理距离上我比林皓离你近多了,为什么偏偏是他和你更要好。我对林皓的嫉妒像破土而出的杂草,不知不觉蔓延成一大片。
初中的霸凌事件后,我承认我有点儿矫枉过正。升上高中,除了成绩在追逐你的过程中从垫底变成看得过去,其它方面,我俨然成了老师们眼中的坏学生。我惹是生非,班主任批评我没有一天是安分的,他提起我就头疼。
我的“光辉事迹”你也听说过不少,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我固执地认为,比起初中那个弱小到需要你来拯救的形象,现在的我,厉害得仿佛可以摧毁什么。
这种假象令我着迷。
那次大清洁我们一起负责实验室的扫除,搞卫生太无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问我,总是惹事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自由。
我很惊讶你的用词,以为就算你不像老师们一样看不上我,至少也是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的。但你说出那两个字,自由。
是啊,很自由,特别自由。我抬起下巴,摆出耍酷的姿势。要不你也来试试?
你眼睛里似乎闪过向往,稍纵即逝,我都怀疑自己看错了。你笑,说不了,干那些事,你爸会打死你的。
你说父母从小让你去学散打,只是为了培养所谓的男子气概,你父母从不让你在训练室外跟人动手。你告诉我,你初二打过一次架,那次特别倒霉,你爸没出差,你回家他正好就在,揍得你一个星期没能去上学。
我心跳加速,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故意开玩笑,你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打架啊?
你回以玩笑的语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每个咱们这样的习武之人该做的。
我家里人从来不管我死活,好像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给我钱花,他们就尽了所有义务。我开始好奇你的家庭,你这样的好学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家里人又是怎么对你的呢?
至少会好一点儿吧?
不是的,他们对你根本就不好。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教室,等在你回家路上必经的路口,偷偷跟着你回家。在你家门口,我听见了你父母对你的骂声,质问你为什么上次考试三科满分,这次只有一科。
你说这次题目很难,那两科整个年级都没有满分的。你父母骂你找借口,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明明你还是年级第一。
你父母说,你最高纪录是拉开第二名三十分,这次只有二十多分。他们让你好好想想自己哪里退步了,检讨完之前不允许吃晚饭。
我认得你父亲的车,走之前捡了块大石头狠狠砸碎了那辆车的挡风玻璃,撒腿就跑。
第二天你迟到了,被班主任一视同仁地罚抄文言文五篇。
我打听你迟到的原因,你说因为你爸车上的挡风玻璃坏了,你爸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之间没什么因果关系,但我明白了,你爸在拿你泄愤。
和我父母一样,你的父母也是人渣。
我有点儿愧疚,后知后觉意识到,我报复你的父母,恶果会有一部分落到你身上。我在课堂上奋笔疾书,帮你抄完了其中四篇文言文。
你很意外,林皓也过来凑热闹,和你勾肩搭背,拿着那沓手抄文言文,咂嘴说,你俩什么交情啊。
我把稿纸抢回来,把你抄的那份放在最上面,钉在一起交到讲台上。走过林皓身边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恶意,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看林皓不顺眼由来已久,只不过近来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终于,你来问我,林皓是不是哪里得罪过我。
没有。我很酷地说,我俩就是纯纯八字不合。
在你的说和下,当着你的面我不再给林皓难堪。后来有一阵,我也确实不纠结林皓的事了,因为我有了新的敌人。
你早恋了。
你月考成绩直线下降,从第一名掉到第十一名,你爸来学校给了你一耳光。这件事闹得很大,你爸还想对你动手,被几个老师集体拦住。
你站在教室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脸上红肿一片。
你爸挣不脱老师们,大吵大闹,指责你早恋,质问是谁勾引他儿子。你始终一声不吭,眼里雾蒙蒙一片。
之后你有好几天没来上学,我担心你,沿着走过无数次的路来到你家,确认你父母不在,小心翼翼敲响你家门。
你来开门,脸上带着伤,看见我一愣。你给我洗了个苹果,让我拿着边走边吃,戴上口罩跟我出门。
你对我逃课毫不意外,意外的是我来找你。当时的你有些脆弱,或许是我在这个当口来了,你第一次和我说起了心里话。
你要我承诺保密,我保证了。你告诉我,你爸在排查你在班上可能喜欢的女生,但你爸不可能找到。
为什么?我问,心头有情绪在汹涌。她在隔壁班?
是隔壁班。你说,是谭纬。
谭纬,我拼命回忆,试图和哪个女生的脸对上号。在我记忆中,能和这个名字对上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成绩常年在年级前五,长得还可以的,男生。
我不确定地开口,你喜欢……男生吗?
和你分别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拿路边的小石头出气。我胸腔里酸水弥漫,如果你喜欢女生也就算了,我没什么可比的,可你喜欢男生。
为什么不是我?
我又踹飞一颗石子。
就不能是我吗?
谭纬比我好在哪里?不就是成绩好点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河边顾影自怜,不平地想,真论长相,谭纬不可能比得上我。
然后我抬起头,看见了李家豪。
我没对你说过这件事。李家豪躺在河畔的草木边,身上挂了彩。我以为他睡着了,试探地接近,闻到了他身上臭熏熏的酒气。
电光火石间,我回忆起某些不堪的过往,李家豪是那段过往里最主要的参与角色。有个想法在我心底滋生,我的心脏剧烈跳动。
之后的一个星期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除了我偶尔从同学嘴里听说,那条河死了个人,有个倒霉蛋喝醉酒失足落水,被捞起来时尸体都泡发了。
我听完后就不关心了,只关注你。除此之外我也开始盯谭纬。不知道是不是你为了保护他,你俩看起来毫无交集,至少在明面上。
你们表面上互不关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会怎么样呢?你会不会像那些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牵他的手,拥抱他,甚至亲吻他?
这些念头灼烧着我的心。
我不能容许。
李家豪那次瞒天过海的事件给了我灵感,但我不能让谭纬也这样直接消失,他是市一中重点栽培的好学生,和李家豪那种初中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的渣滓不一样。我找了我这种坏学生该认识的社会渣滓,给了他们一点儿钱,让他们来帮我这个小忙。
学期末来临,我验收了成果。谭纬的成绩一落千丈,比你之前更严重。
等高二下学期开学,我收获了一个更大的惊喜,谭纬转学了。
你看起来情绪没受什么影响,我时时刻刻注意你,还是发现了异常。你偶尔会长久地发呆,盯着窗外,在想一些我无法探究的事。
你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连林皓都没有说,这一点让我很满足。我去安慰你,真心实意地希望你想开点儿,赶紧把谭纬那种货色忘掉。
一切如我所愿,你渐渐好起来,升上高三,成绩重新稳居年级第一,和第二名的分距拉得比之前更大。我很开心,又很焦虑。
我愿意为了你拼命学习,高三后收敛自己,利用所有时间尽力给自己提分。但努力到了极致,天赋变得尤为重要,我这辈子都做不到像你那样。
我的成绩卡在年级五十左右,任凭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放学后我躲在校园的角落偷偷抽烟,这是我升上高中就学会的,只是并不喜欢。高三压力太大,我才开始隔三差五来一支。
你不知道怎么找到的我,递给我一根冰棒,让我把烟掐了,你不喜欢烟味。
我像被老师抓到的学生一样乖乖照做,吮吸着冰棒,跟你爬到了双杠上,摇摇晃晃地坐着。
自从那个秘密之后,我俩的关系亲密了很多,你偶尔会对我说一些心里话,有些甚至不会和林皓说。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林皓没心没肺的,他听不明白。
你不一样。你偏头注视我,很自然地一笑。跟你说,总觉得你能理解。
我当然能理解,我能理解关于你的一切。你突然告诉我,你想考x大。
x大,有名的重本,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首都。我舔掉嘴唇上的汁水,心脏怦怦直跳,我问你,考那么远啊?
你父母想让你考本地的a大,也是重本,名气不输于x大。但你不想留在这里。你撩起校服下摆,给我看腰侧青紫的淤痕,那是你父母用衣架抽你留下的痕迹。
你不想被他们操控属于你的人生,你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依稀能感受到你父母对你的掌控欲,也隐约明白你对此的憎恨。但我的目光和思绪更多地停留在你的腰腹上。校服底下你皮肤很白,在夕阳下染着薄薄的红,连青紫的淤痕都透出一种扭曲的美。
我仓促地移开视线,知道不应该,脑中仍然一遍一遍地浮现出那个画面。
从此我睡梦中的细节更丰富,每个月总有几天醒来后要洗裤子。我把裤子晾好,生死时速赶回学校,更坚定了要和你考一个地方。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以我的能力肯定不够和你考同一所大学。那么同一个地方也好,我还能去看你,打听每一节你要上的课。
你问我想考哪里,我故作纠结,说还没想好,生怕被你洞悉我的心。你说林皓已经决定了要考本地的大学,高中一毕业大家就该各奔东西了。
连林皓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也要从你身边消失了,我窃喜,努力不动声色,不知道自己看向你的目光是不是炙热的。
高考结束,你毫无疑问被x大录取,我也收到了x大附近y大的录取通知书。以我的成绩原本就算考不上x大这样的知名大学,至少也能上个重本,但y大离你太近,我不得不心动。
军训结束,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你,三站地铁,算上步行时间只要二十多分钟。你还在军训,我没告诉你我去了你学校,按照你之前发来的信息,认住了你即将要上课的每栋教学楼,你住的宿舍楼以及你所在的楼层位置。
等你出来和我一起吃饭,你们学校的地形图已经烙在我脑子里,比我自己学校都记得清楚。你和我一起吃烧烤,讲述军训的辛苦,暑假里你被父母打出来的腿伤没好全,在高强度的训练下又隐隐作痛。
我扒拉着要看你的腿伤,又在看到后目光飘忽,匆忙坐下灌冰可乐,掩饰自己的生理反应。分别前你告诉我,你从没想过我会选y大,明明我可以去更好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