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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恶作剧

 

许新这次没笑,并且有点哑然,因为感觉他是太过悲观了,他哥显然没打算不管他。唐妙兴是个一板一眼很规矩的性子,并不爱撩闲,发讯息给许新是有正经事——他从吕家告辞之际,吕仁问了他一个问题,唐门现在能不能接吕慈和李慕玄的单子。

答案是肯定的。唐门只是一杆枪,凡是尚未有主顾进行委托的活人的单子就都能下。吕慈年纪虽轻,结仇倒是不少,想雇凶杀他的人当然是有,但四家子弟的性命颇为值钱,想杀他的人未必出得起价码。至于李慕玄的苦主们,则是惦记着要亲自出马,一雪前耻,自然也不会去花那个钱。于是他们两个由着性子活到今天,竟然都没在唐门挂上号。

不过吕仁估摸着往后就不好说了,他耐心的费了点功夫,拜托唐妙兴从中牵线,往唐门下了个委托,要把吕慈和李慕玄一并除掉,并且多提了一个要求,动手时间要由他来定,至于何时动手,等他想明白了再讲。

唐妙兴怀疑他压根是提前做好了要撤销委托的准备,尽责的同他申明,若是主顾自行撤销委托,定金是一分不退的。吕仁拿出这笔钱来,就是打算往水里扔的,对此毫无意见,而委托经由分配,落到了许新头上。

许新白捡一笔横财,对这一茬闭口不言的同时,看吕慈和李慕玄宛如看两堆会走的钞票,目光里的刺都褪干净了。

董昌勉强理明白了吕慈出走的原因,对此倒是表示充分的理解,年轻人爱浪漫很正常,不然都活成杨少爷这样的性子也怪没意思的。杨烈仿佛入定的老僧,面对此等八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除了杨烈,李慕玄就是这桌边最安静的那一个了,他面上分明有表情,可是定格得泥塑木雕一般,看起来几乎有点傻。

李慕玄没想到一时胡闹会折腾出这样大的阵仗,会连他的朋友也一并牵扯进来了,他想跟苑金贵说声抱歉,又暂时联络不上对方。人正迷茫着,一点从挎包里爬出来的分量适时攀上他肩膀,尾巴贴着他的脖子摇来晃去,是黄鼠狼觉得它也到饭点了。

黄鼠狼并不上桌,就只是伸出小脑袋去吃李慕玄拈给它的肉,等它吃饱了,前方的戒严仍旧没有结束。

许新探完路回来,开始歪着脑袋跟董昌凑到一起骂人,用的是唐门那一片的方言,别处的人不见得能听懂,但“温桑”“宝批龙”之类的词砸在一起,傻子都能听出不是好话。

李慕玄知道他们并非是在骂他,故而并不在意,直到杨烈加入进去,三个人争出了两种意见。

杨烈话不多,可是语速极快,一字一句几乎是从舌尖滑过去的,开口之前,没人想到他冷戾外表下藏着个爆裂的灵魂,脾气比许新和董昌加起来都差劲,说到最后,他也不等回应,忽然站起身来走了。

李慕玄看了个目瞪口呆,悄悄在桌子底下戳了吕慈一手肘,压低声音问:“他还回来么?”

吕慈摇了头,他跟杨烈算是有过命的经历,然而半点也不熟,抓把盐撒嘉陵江里,都比不上他们两个的交情来得淡。可是这时候他十分笃定,杨烈绝对是先回唐门去了,原因恐怕是跟许新探路的结果有关。

再过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许新打了个哈欠问:“吕二少爷,你们这几天在哪儿下榻?我跟董哥真是困得不行了,”

吕慈现在可以肯定许新和董昌留在这里是要等人了,他不知道他们要等谁,也不关心,只是如实答复:“住的小旅馆,你现在去街上随便找一家就成。”

“那带上我们两个吧,杨少爷把车开走了。”许新和董昌是有钱的,但他们若要一点住宿的痕迹都不留,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尤其任务已经结束,杨烈跟他们散了伙。

吕慈竖起一根手指,理直气壮的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借点钱给我,不白借你的,一分利。”

李慕玄对钱再没有概念,也知道他搂来的这一挎包钞票足够花销一阵,不假思索的插话:“你花我的不就得了。”

许新吃吃地笑出了声。

吕慈立刻想要回去案发现场,找到那死透了的地下擂台的老板再砍上两刀,这人死的太不是时候了,他还没动手,场子先没了,让他用李慕玄的钱,真拉不下脸。

许新光明正大的趁火打劫:“三分。”

吕慈手上散漫,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这时候宁可找许新借钱:“行,拿钱。”

董昌正纳闷许新这个月的生活费早花完了,哪里来的钱借给吕慈,就看到许新扭过脸来说:“董哥,借我点钱,算你一分利。”

这笔买卖谈到后来,许新是尤其的满意,吕慈在金钱上吃了大亏,但是没有办法,他始终是欠唐门人情,而人情债最是难还。董昌白捡了一分利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找起落脚的地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住到李慕玄给找的房子里去了。

李慕玄今晚如果没有遇到那位师侄,也是不会想起自己在这里有房子的,那时候王耀祖还活着,为了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教他,特意买下了这处建在山脚溪边的院子。

川地的山和福建的山并不相似,院墙后头婆娑的竹影也不能让人联想起榕树垂下的气生根的模样,可是红墙的颜色总是一致的。他成把的薅竹叶时,偶尔也会记起洞山先生的书院里的那棵榕树,树太高也太大了,他想要把垂下的气生根结成小辫,非踮脚不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李慕玄跃跃欲试的生出了无畏的情绪,不知道左若童听说他闯下这样一出麻烦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与此同时,三一门后山的小厅里,左若童坐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正在试图理解长青所要表达的意图。他的面貌极其年轻,然而是人不老心老,夜里冥想时从不开灯,同他故去了的师长们一样,只在屋里点一排蜡烛。

三一门的所在是一处年深日久的学府,烛影跃动之间,倒是别有一种古旧的沉静,仿佛这里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模样,等再过上千百年,也还是一样不会变。

长青投在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他实在是觉得李慕玄折腾的这一出难以启齿,很为难的继续说:“水云师兄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别的他不能保证,但李慕玄在吕家大少爷婚礼当日,拐带了吕家二少爷私奔应该是确凿无疑,吕家正派人到处找他们,如果找到了,怕是要不好。”

左若童还是不能理解似的抬了下眼睛,他脑海中依次闪过两个念头,一个是李慕玄本性难移,又去闹人家婚礼了,并且是闹到吕家头上了,此事恐怕难以收场;另一个则是陆瑾和水云找人去了,这一阵都得继续请假。

“你们也继续去找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样闭上眼睛又说,“这次不要规劝李慕玄了,告诉他,我要见他。”

左若童上一次见李慕玄,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他自认为窥见过这孩子最顽劣不堪的一面,所以得知李慕玄闯出如今的祸事并不吃惊——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事了,他只是纳罕,因为实在没想到李慕玄闹私奔的对象会是吕家二少爷。

如果李慕玄是公然拐带了新娘子私奔,他或许还能理解一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步子走得对了,是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的,但恋上一个声名在外的疯小子,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这么多年过去,李慕玄仍旧是没有半点长进,荒唐的让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是好。

与此同时,南下路上的无根生也是一样不知道该说李慕玄什么是好,他坐在颠簸的卡车车斗里,平静无比的回答了夏柳青的疑问:“不知道,讲不清,随他去吧。”

夏柳青有点受不了:“掌门,外面这么编排咱们的门人,您也能忍?恶童都快让人传成是狐狸精了!”

这事得从苑金贵大半夜被人套了麻袋说起,他是被群殴,根本没机会看清痛揍他的人的模样,然而一口咬定这帮人姓吕。吕家坚决不认,要他拿出证据,他也不辩,就在病床上大写花边新闻,写的让夏柳青看了都害臊,反正他若是再挨打,通通都得记在姓吕的帐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丢人的尚且只是吕家,可是一天之后,事态发生了变化,有人假托他的名,在别家报纸上大写特写,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迎鹤楼,硬生生把在场其他人也拖下了水,其中高艮尤其的冤,绯闻里说他是为李慕玄叛出的师门。又过了一天,吕家大少爷出面痛斥苑金贵造谣,彻底把这出丑闻变成了闹剧。

苑金贵人到中年,从来都是他四两拨千斤的作壁上观,没想到会有被人反过来诬陷的一天,他有心撺掇无根生去碰碰这个硬茬,可是无根生不等他出院,已经是人去楼空。据谷畸亭所说是有门人千里迢迢找过来,掌门又帮人找路去了。

无根生把相关谣言全当成乐子看,并没有不能忍的地方,他在闷热的夏夜中迎风扬起面孔说:“不能忍怎么办?追上李慕玄给他送份嫁妆?再说了,高兄都没翻脸呐。”

此话一出,夏柳青是无言以对了,并且险些被卡车颠出个跟头,他张了张嘴,想骂开车的高艮是不是故意找他晦气,但转念想起金凤也坐在前面,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独自占据着车斗尾部的梁挺没有任何顾忌,他在南方犯了个索然无味的大案,所以才北上来寻新鲜,这时便放肆的大笑出声:“哈哈哈,无根生,你之前治老吴的时候多能耐啊,怎么着,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把卵蛋吓缩了。”

这话说的粗俗至极,配上他鹄面鸠形的脑袋和小山似的身体,更显得丑恶难言,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足够让人相信死也是解脱的一种了。

无根生天生一双黑山白水般分明的好眼睛,他对这丑恶视而不见,越过梁挺望见了远处如豆的路灯光茫。夜色阴沉,星星和月亮统一被乌云盖住,这点灯火便成了聊胜于无的美景,他把灯火当成是星星,抬起胳膊比了个摘星的手势说:“梁兄,你的事实在是不好办,这次故地重游可以,但具体怎么游,你必须得听我的。”

“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你不嫌唠叨,我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记住了!”梁挺做过的恶事不计其数,但真说得上酣畅淋漓的就三件:其一是砸碎师父的头颅,要了老东西的命;其二是戳穿师兄的眼眶,搅碎他的脑浆;其三则是当着唐门那个小子的面,祸害了对方的女儿。

前两件无可复制,倒是第三件被他依样画葫芦又做了许多次,可是那样的爽快再也不曾出现过。于是他找上无根生,要搭这艘将吴曼渡去死路的船故地重游。至多再过一日,他们就能抵达川地了,那里正是唐门的地界。

无根生在唐门是挂了号的,然而半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压根没把这茬往心里去过,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想,这一趟南下,兴许能见上好几个熟人。临离开小院之前,他曾去裱画店裱过一幅油画,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旧识林子风,而在搭上卡车的当夜,王耀祖生前在川地认识的朋友绕了个大弯子,辗转告知了他自己的见闻。

如此过完后半夜,他们在天光微熹之际停了车,带着梁挺这样醒目的一个通缉犯,连在村镇里落脚都不能够,只能是先寻个人迹罕至的林子安置,幸好无根生去过的地方多,很快让他找到了一处被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

他们凑合着挤一间破屋子睡觉的时候,李慕玄则是住的挺宽敞,王耀祖其貌不扬,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老头子,可是家资丰厚,手段过人,把他所拥有的全都给了晚年所结识的这个孩子。李慕玄承认王老头不是个好人,但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他不能,所以住到第二天,他整理了房中的旧物。

这院子实在是太偏僻,连贼都没遭过,只是山中潮湿,东西难免会发霉,他在院子里摊开一只皮箱,对着旧书本上模糊的墨迹看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上面写的是他的英文名了,可当年洞山先生具体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记得了。

吕慈跟他一起辨认了半天字迹,最后翻开封皮,想要从里面找些蛛丝马迹出来,结果正经笔记没找到,各式各样的涂鸦看了个全,都是李慕玄在书院熬到第三年上画的,笔触从悠然到凌乱,等快到戛然而止的那几页时,索性带出了霉斑都遮不住的力道,几乎将纸页划破。

李慕玄看着这些,忽然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因为怀疑这些年来的经历全是幻觉,一觉醒来,他其实正趴在书院里的课桌上打盹。书院里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是不上不下,让他怀疑自己是头上挂了萝卜的活驴。

吕慈从十几岁上起,就是个大忙人,很少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见李慕玄晒东西都能发起呆来,怀疑他除了碍事就没有别的用途,挽起袖子问:“你到底还晒不晒了?”

“不晒了。”李慕玄啪一下把皮箱合上,腿长长地往前方一伸,把它给踢到边上去了。

黄鼠狼随着他的动作上蹿下跳,四只爪子十分快乐的来回倒腾,就地一滚趴到箱子阴影里乘起了凉。

吕慈白卷了一次袖子,也懒怠再放下,他在青砖地上席地而坐,是当了二十多年轨迹明确的子弹,实在过不惯骤然没了目标的日子。李慕玄和他一样闲不住,只不过是喜欢凑热闹的那种闲不住。

年纪轻轻,性子活泼的两个人,相貌既佳,身体健康也都不得了,本来是应该将日子过成花团锦簇的。

李慕玄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说:“下午打猎去吧,这边山里有野猪,刚好改善一下伙食,你跟那个许新一天吵三顿,吵完了只有董昌肯煮面,再吃下去我要变成面了。”

吕慈欠唐门的人情,但是李慕玄不欠,许新和董昌态度极其坚决的要付房租,李慕玄也不好不收,于是四个人住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占据一边屋子,只在伙食上有交集。

“是我没砍柴生火还是你没一起吵?”吕慈坐的大马金刀,比喝水还勤快的开始跟他拌嘴。

正当此时,许新从墙头上翻进来了,他是跟董昌一起出的门,这时候却是独自回来了,并且开了幻身瘴,只是他这方面的功夫不到家,像是大白天的闹了鬼。

李慕玄头回见到这样半透明的身法,被吓了一跳的同时,总算知晓了他和董昌的出身,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许新直奔院后竹林而去,头也不回的说:“不管谁敲门,都说没见过我。”

吕慈看他逃窜得如此之快,眉毛一扬,正要幸灾乐祸,院门就被人很有节奏的敲响了。

有李慕玄在的地方是不必特意走过去开门的,他抬手将门闩控制在场内,然后指尖一抬,沉重的铁门就自动敞开了。

门外站着的并非洪水猛兽,而是个跟许新年纪相仿的漂亮姑娘,眼睛黑,皮肤白,嘴角一抿就抿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笑着说:“哎呀,我刚刚看到一个小贼跑过去了,你们听到他往那边跑了么?”

姑娘是个练家子,行走间耳垂上的坠子纹丝不动,说什么都没听见是糊弄不过去的。

吕慈跟李慕玄对视一眼,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约而同的抬手往门外一指,刚好是相反的方向。

姑娘笑微微的看着吕慈和李慕玄,等他们两个指方向的手都垂下去了,细长的眉随着笑意一蹙:“所以他一个大活人,走出来两个方向?”

李慕玄头脑充血,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吕慈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也没觉得当面被人戳穿是值得害臊的事,他脖子一梗:“你有事就说,没事我可要关门了。”

姑娘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踩在门槛上说:“嗳呦,好大的脾气,一点也不像你哥哥。”

吕慈的眉毛扬得比她更高:“你认识我?”

他绝对没见过眼前这位姑娘,可她说起他的身份来却是很准:“吕氏一门双璧,你是年纪小的那一个嘛,论相貌不如你哥哥好看,不过找的小情人倒是挺招人看。”

她冲着李慕玄一笑,雨露均沾地把他们两个都逗了一遍,随即目光往屋后一扬,抬起一只手拢在唇边,脆生生地喊道:“师父叫我回去,这一次是真走喽。”

刺头还得是经得住逗的才好玩,比如已经躲到房顶上去的那一个。

吕慈没想到众人会无聊到这个地步,将苑金贵的胡说八道传得如此之远,顿感前途黯淡,他仰天长叹一声,怀疑这次是真要完。

李慕玄用力捏一把自己的脸,忽然问他:“我是不是长得还挺好看的?”

吕慈不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慕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过片刻后才点了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否认的必要。可是好看又有什么用?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漂亮人物,从来都认为好看是最无用的。

吕慈很少照镜子,洗脸就是清水揉一把的事,偶尔窥见自己的面容,总共就存过两个念头,要是能长得更像大哥一些就更好了,不行的话,再凶悍一点也很不错。

直到他的面容停止变化,这两个愿望也无一实现,于是他很直白的又回答了李慕玄一句:“你一个小爷们,美了也是白美。”

李慕玄在全性稀里糊涂地混了这么多年,只能笼统从旁人态度中判断出自己的周正,至少是比身边的朋友耐看,这时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这种长相也是好看的。他心中存着个根植于少年时代的执念,一直觉得左若童那个路子的长相才最好看。

吕慈看他又要开始发呆,正打算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值得琢磨的事,然而不等开口,一把饱满水灵的枇杷先从屋顶上飞下来了。

枇杷稳稳当当的落到停步看热闹的姑娘手里,她拈起一个来嗅了嗅,这次是真得走了,并且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拿了你的手软,我叔叔的仇只好改日再报啦。”

许新在屋顶上默不作声地趴着,等看着她走远了,起身一跃而下,他身手灵活,落地时的动静不比跳下来一只猫大,然而吕慈和李慕玄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董昌不在,他又没有一次药翻两个人的把握,为了避免撕扯,先呛声为强:“看什么看?”

李慕玄原本跟他不熟,但吵架只要嘴皮子溜就行,他毫不生分的回呛:“看你长了个榆木脑袋,要打一辈子的光棍!”

吕慈今天没有吵架的兴致,他紧了紧快要滑下来的衣袖,随时预备着把这出文斗变成武斗。

可是他们吵到最后,并没有真得打起来,因为许新过会儿还有正事,愿意指明枇杷树的所在换个消停。

枇杷树十分高大,是李慕玄的记忆中所没有的景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附近吃过枇杷,见树冠已然越过房顶,一丛丛的澄黄果实结在肥厚绿叶之间,认为就是把他们三个撑死了也吃不完。

李慕玄满可以用倒转八方直接将枇杷枝折下来,但有些事非得亲自动手才有乐趣,他坐在树杈上,很细致地慢慢摘枇杷吃,并且大肆嘲吕慈的莽夫行径。

吕慈素来缺乏耐心,他不摘枇杷,而是直接撼树,如意劲蛇一样顺着树干攀缘而上,然后在末端爆发出一阵疾风骤雨,将熟透的果实打了一地。

许新两相结合,以一个异常刁钻的姿势挂在树顶,他一边吃枇杷一边往下扔核,看似在眺望远方的小路,其实专挑底下两颗脑袋砸。李慕玄的手段比他更具砸人的优势,他摘了颗熟得软烂的枇杷在手里,预备着等许新再手欠就往上砸对方一脸,可他万万没想到,许新的手段广而不精,在御物一道上是尤其的半瓶子醋。

飞上去的枇杷在半空中跟错了轨道的果核撞在一起,果皮裂开来掉落下去,恰好落在了吕慈发心里,他迅速仰起脸往上看,然后被果核又砸了一下。吕慈加入了战局。

董昌跟许新兵分两路回来,他走得是相对绕远的那一边,晚到理所应当,可往敞开的院门里一望,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倒是院子后面挺热闹。他赶过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是把许新从树上拽下来了,余下二位本来还要继续一决雌雄,但天气太热,吕慈再不洗头就该招虫子了。

李慕玄喜欢热闹,场面静下来,他反倒觉得闷了,黑眼珠子向上一抬,借着收拾院子的间隙找董昌套起了话。董昌的年纪和本事都比许新要强,可是心思一眼就能看透,没什么花花肠子,等许新洗完衣服出来拦,李慕玄已经把方才那姑娘的来历问清楚了。

姑娘叫做魏淑芬,是苗疆大蛊师的亲传弟子,具体是怎么认识的许新,董昌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有点满嘴跑火车,因为她自称叔叔是金钩子黄放,然而自己却是姓魏。

李慕玄对此有点不认同,魏淑芬若是随母姓,那有个姓黄的叔叔也不奇怪,可开口之前,他细琢磨了一番,决定把话硬咽回去。

黄放这个名字他不熟,但金钩子这个绰号绝对是听人提起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在何处听到的。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吕慈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图省事,并没有去洗头,而是直接抄起剪子把沾到枇杷果肉的头发给绞了,刺猬似的脑袋先前只是凌乱,现在是彻底的没法看了。

李慕玄自认为还算是有审美,至少是没有失调到他这样凑合的地步,直言不讳的嫌弃道:“你没照镜子么?”

吕慈不认为有照镜子的必要,正要开口问他什么意思,许新和董昌一起笑倒在了旁边——董昌是试图忍耐而未果,许新就是光明正大的嘲笑他了。这反应足以证明这件他眼中的闲事还是值得一做的,他脸上挂不住,索性把脑袋委托给了李慕玄。

李慕玄并没有给人理发的经验,他把剪刀拿在手里,站在坐在门槛上的吕慈背后,试图把这满头乱发给修平整,并且很快从中觉出了趣味性。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头发都是理发师上门给剪的,总是修得有型有款,非常拿得出手,现在他依样画葫芦的动剪子,发现自己真是学什么都快。

夏日的午后阳光热烈,泼泼洒洒的透过树影往人面上一照,是天然的摇曳光辉。李慕玄年纪轻,皮肤光洁细腻,颜色略深了一点,但光辉随风而动,像是有一层蜜流淌而下,然后他吹蒲公英一样用力呼出一口气,将刚剪下来的浅淡碎发给吹走了。

李慕玄对吕慈的这颗刺猬脑袋,真得是尽力了,比对待自己的人生道路还要认真,奈何人力终有不可为,这样硬的发质实在是没得救,至多只能剪到能看的地步。

“你从前都是去哪儿剪的头发?”他暗暗下定了决心,日后若是还回得去北方,绝对要绕着吕慈常去的理发店走。

吕慈认真想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店名也没想起来,他在仪表上非常的随遇而安,该剪头发的时候,路边随便找家理发店也就是了,若是一时找不到,家里人也是可以帮忙的。

李慕玄看他是个能凑合的,真挚评价道:“难怪你几个哥哥的头发各有各的难看。”

吕慈想生气,但是没底气,因为这实在是句大实话,他脱口而出把吕仁搬出来找场子:“我大哥的头发就很齐整!”

李慕玄看他提起他哥来还是一派自然,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吕慈单恋自己的亲哥哥,李慕玄惊讶但是能理解,他活得迷茫,可是天生的讲感情、爱浪漫,对这样混淆人伦的爱慕也很看得起。

感情是很无用的东西,缠绵缱绻,虚无飘渺,但在吕慈身上显然是换了个表现形式,激烈疯狂的能撞塌南墙。可惜吕仁并非南墙,他永远不会对吕慈翻脸,只是隔着血缘,非常坚定,非常绝对的将态度藏进了不言中。

于是平生头一遭,论到了李慕玄对着别人叹气。吕慈被他微微低下的目光一刺,昂首挺胸的反问:“你不用同情我,你不也是一样?”

爱一个人并非值得羞耻的事,况且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要笑也是相互嘲笑,谁也跑不了。

李慕玄怔了一下,没能立刻明白吕慈的意思,他迟钝地垂下睫毛,神情像是回到了离开三一门的那一年,是个很小,很有主意的男孩子。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曾经爱上过什么人吗?爱过和爱着是两回事,他意识到的太晚了,连想要捧出一颗心的对象都想不明白了。

李慕玄不为难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就算了,他吃饱喝足,一夜好睡之后,被外面的日头给晒醒了。夏日天长,早上六点钟不到,天光已然大亮,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正好瞧见坐在桌前的吕慈。

吕慈一头凌乱短发被阳光照得虚化,看起来很是顺眼了几分,他长了张娃娃脸,乍一看是个挺俊秀的年轻人,可目光往上一移,立刻就成了活土匪。

李慕玄昨天费了大劲儿帮他收拾脑袋,这时候感觉他的个人形象是没救了,很绝望地抱起枕头说:“算我求你了,仔细梳梳头吧。”

吕慈没犟嘴,很反常的心平气和道:“梳了,还是这个样。”

李慕玄听他半点要跟自己拌嘴的意思都没有,登时就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大早上的吃错药了?”

吕慈跟个收着翅膀的鸟似的窝在椅子上,他抬手抓了把刺猬一样的脑袋,声音低而沉:“许新告诉我,我哥出发来南边了。”

李慕玄愣了一下:“专为了逮你回去?”

“不是。”吕慈摇了头。他实在太了解他哥了,吕仁公私分明,来南边只会是为了公务,所以恐怕要出事,并且是大事。灵魂在眼瞳中跃动成缭乱的光,他说:“我得去看看。”

他连吕仁具体会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但是已经下定绝心要去看看。李慕玄稀里糊涂地刷牙洗脸,随便对付一口早饭就跟他一起出了门。

许新和董昌照例是起得比鸡早,一楼的厢房紧闭着屋门,可是里面并没有人。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总算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跟吕慈都是练家子,一鼓作气地从山里走到城里也没觉得多费劲,但他们没往更繁华的地方去,就单是闲逛。

两个小爷们一起逛街,很有吊膀子之嫌,幸而这是在川地,他们俩又都年轻好看,瞧着也不是很突兀。

李慕玄拿着个脆桃,咔嚓一声掰开,自己吃一半,给挎包里的黄鼠狼吃一半,等啃得只剩下核,瞄准吕慈的脑袋飞了过去。吕慈凌空接住,用劲力把核捏了个粉碎。

李慕玄啧了一声:“你刚刚进那个酒楼里打听一圈,到底问出什么来了?至于摆这么大脸色吗?”

他口中的酒楼乃是迎鹤楼在川地的分号。小栈刘掌柜的生意,就算开在荒山野岭里,也照样会是热闹的所在,但他三年前在别处的迎鹤楼里落下了心病,打那以后,对这地方就敬而远之了。吕慈要进楼里找人打听点事,他宁可在外面晒太阳。

“你知道白鹄吧?”吕慈正要再往下讲,就听到他回答说,“听过,我的同门嘛,是个全性就都知道他。”

李慕玄没好意思说他真得就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

吕慈点到为止的提醒他:“知道就好,你最近要是遇上许新的同门,无论是哪一个,都少说两句吧。”

吕二少爷的身份并未贬值太快,他进到楼里攀谈一番,把新近发生的几件事都问明白了,刨去他自己的绯闻,最要紧的一桩就是白鹄又犯了案,如今大江南北都在通缉他。

白鹄跟唐门的高英才有死仇,具体发生过什么,外面的人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唐门门人曾经到处寻过白鹄的踪迹,并且时至今日也没放弃。

问到了白鹄的事,许新他们三个会分成两路走的原因就是明摆着的了。杨烈先回去复命,路上兴许能遇上高英才,他可以拦下人来再回去搬帮手,至于许新和董昌,留在这边也能跟他互通消息,免得仇家再跑了。

可是白鹄如同泥牛入海,那样丑恶醒目的一个人,竟然来无影去无踪的在南北之间转了一圈,现在就连小栈的人也只知道他是回了川地,并且绝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

吕慈的行事风格近似于莽夫,然而落实到某些方面,又是极其的心细,他不动声色地又对李慕玄说:“你听过白鹄的名号,但他本人,你恐怕是没见过吧。”

“我是没见过,但是夏老弟见过,掌门也见过,听说他不是个好东西,长得跟个鹄面大倭瓜似的。”李慕玄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更多跟白鹄有关的事来,只能把夏柳青的形容借来一用。

这些年,他在全性混过一天算一天,认识的朋友伙伴不是王老头生前挑选过的,就是因着种种缘故聚到无根生身边的,数量十分有限,质量上倒是比较像人,但除了金凤,拎出去全是地方一害,所以像了也是白像。

李慕玄想到这里,无端回忆起了南下前一晚,在夏柳青组织的聚会上听过的话,他很认真的问吕慈:“你哥结婚那天,有人跟我说南方不利,不会真被他说中了吧?”

吕慈冷笑一声:“谁这么神?”

李慕玄感觉挎包里的黄鼠狼有点躁动,顺手往下按了一把说:“谷畸亭。”

“不认识。”吕慈干脆利落的摇头,然后似有所感的越过他往街道另一边看去,看过之后起身道,“南方利不利我不知道,但是再不走,你今天恐怕就要不利了。”

这边的迎鹤楼分号因地制宜,开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崎岖小巷里,他们站在巷子中段的拐角处说话,刚好能将酒楼正门前来往的人看清楚。

李慕玄回过头,余光刚扫到穿着白色长衣的人影上就迅速收回来了,他心头震动了一瞬,是没想到吕家的人还没杀过来,三一门的人先到了。不过此事也不值得太过震惊,毕竟都闹得这样大了,左若童又不是真得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出来的可真是时候,但凡再待上一会儿,就该跟他们迎面碰上了。”他动作轻巧地往远离迎鹤楼的方向一跃,是准备接着跟吕慈混,去哪儿都行,反正不能再在这儿待了。

一眼就够了,他看得很清楚,陆瑾没有来,水云也不在,只有长青他们几个的话,一旦交手绝对是他赢,可是他现在真得不想跟三一门人动手。

吕慈打算再去想办法探听一下吕仁南下的目的,实在不行的话,自投罗网的打个电话回去也行,他姿态活跃,发梢上都带了精神,是必须确认大哥的安危才放心。他一边绕着迎鹤楼走,一边跟李慕玄你来我往的说闲话,眼睛亮得惊人。

“碰上也没关系,他们八成是来打听你的消息的,难道还瞒得住么?而且他们一时间出不来,我走的时候后门那边打起来了,掌柜的忙着劝架呢。”

李慕玄很惊讶,睁圆了眼睛问:“这么近的热闹你都不看?”

吕慈态度不变:“丰平跟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能在人家店里放火,不过跟他打的那个你也认识,是个姓高的全性,他不放火也赢定了。”

这话略有一点差池,准确来说,丰平是站在酒楼后门里面,跟站在门外的高艮撕扯。在高艮叛入全性之前,他们交情极好,现在狭路相逢,不撕扯才奇怪。

李慕玄对丰平印象不错,也知道火德宗的宗门就在川地,得知丰平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太疑惑,真正让他纳罕的是高艮。

高艮不是跟掌门在一起么?怎么会跑到南方来了,难不成掌门也来了?不是,他都已经入了全性了,怎么还敢往迎鹤楼里去,不能是又把自个是全性门人的事忘了吧?

“不行,我得去看看。”李慕玄一个问题都想不明白,他拧过身,沿着青石街一路狂奔,寻到酒楼后门所在,屏息凝神的站在隐蔽处旁听起来。

高艮看着像是孤身一人,并不是跟随无根生一道过来的,就连总是在他身边瞎琢磨的谷畸亭都没影子。

丰平嗓门大,一张嘴嚷嚷,真是让旁人想听不清楚他的话都难。他问高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高艮让他松手;他又问高艮为什么跟师门闹翻,高艮还是让他松手……

在丰平身后,分号这边的掌柜苦口婆心,很认真地劝他们二位不要再踩在这边的门框上拉扯了,再踩就该磨没了。长青和店里几个面生的客人也聚了过来,没有动手或者说话,可是看向高艮的目光中有熟悉的鄙夷。

李慕玄当时就受不了了,黄鼠狼在他挎包里叽叽直叫,也没拦住他气血上涌,他刚从藏身的花树后面迈出步去,不等完全现身,肩膀忽然被人捺了住,是吕慈竟然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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