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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唐门三人组

 

许新一马当先的跑了。杨烈不需要他操心,他只需要伶俐点跑到胡同口,跟负责撤退的董昌汇合即可。汽车是一直发动着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即刻就能开走,董昌见就他一个人走原定路线也没多问,七拐八绕的继续开。

地下擂台设在闹中取静的僻静处,杨烈却是在临近闹市区的地方上的车,他像个夜里出来逛大街的摩登少爷一样,步伐乍一看很闲散,上车的速度却是极快。

董昌扮一行像一行,冒充起司机来也是像模像样,他见场面比预想中乱,随机应变把车往繁华地段开,是预备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返程回唐门。可是前方忽然戒严了。

寻常部门并不过问异人间的纷争,只要不牵扯到普通人,相互寻仇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没人管。唐门是杀人杀出了字号不假,但做的都是异人间的生意,跟军警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就今晚那目标做的买卖,手底下得有个多大的蠢货才敢报警?

许新最机灵,这时候就趁着一排排的汽车堵在马路上,装出被堵得不耐烦的模样走到前面,跟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路人搭了几句话。等他再回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跟我们没什么干系,这边出了个灭门案,一家老小死了得有一礼拜了,附近邻居闻到味儿,实在是被熏得不行了,这才去砸门,结果一进门就吓得报警了。人死得挺蹊跷,浑身上下一块好地方都不剩,屋里的墙上也被戳满了窟窿。”

董昌和杨烈默默听着,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是谁也没有讲出口。师兄弟三人等了又等,见前面实在是查得细致,为了少惹些麻烦,另找地方停下车,先吃夜宵去了。他们的身份不便出现在繁华地段,可是大半夜的,除了夜市就只能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了,于刚得手的刺客而言是更不合适。

他们饿着肚子在西北风中散步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路呼嚎着从夜市尽头跑过去了,边逃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大汉身后追着个左手里拎着把肉摊上常见的快刀的少年人,他瞧着是越跑越快,单看那脚底下的步子就是个练家子,并且功底不俗。

此处远离戒严的路段,周遭铺子又都关了门,算是夜市中最冷清的所在,但当街杀人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许新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吕慈,他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等董昌问明白这个“又”字是怎么回事,他们眼前又追过去一个手长脚长的黑发少年,他身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比跑在前面的两个人都急。

杨烈对看热闹毫无兴趣,但吕慈和那名黑发少年今晚赶巧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拿不准他们的来意,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前方落了一落。

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吓得肝胆俱裂,余光往后一瞥就能瞧见刀光了,他顾不上要脸,奋力逃进小巷,奔着刚刚隐约瞧见过人影的地方跑去。吕慈再怎么怒不可遏,应当也不敢当着路人的面砍死他,然而路边这三位是极其淡定,见他要逃命,只不紧不慢的把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吕慈不甚费力的追到了他们面前,他任性惯了,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仍旧是操刀要砍。不过这一瞬间的停顿对李慕玄来说已经够了,他合身扑上,拦腰把吕慈拖住了。

大汉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他抓住机会撒腿就跑,头也不回的喊:“师叔!咱们改日再聚!”

李慕玄现在是半点不想跟他再聚,因为几年不见,他是越发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张嘴就往死路上奔了。

吕慈被绊住,再怎么愤怒也是无用了,他跟个炮仗一样说:“我以后见他一次,砍他一次!”

李慕玄黑眼珠子往上一抬:“得了吧,落到你手里还用得着砍第二次?”

这一回吕慈冷静下来了,他冷森森的说:“这可不一定,你撒手,我去还刀。”

他跟李慕玄的这位师侄并无旧怨,仇是新结下的,然而结得挺深,起因倒是微不足道,说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防空洞底下乱起来之后,他们自然是也要走的,并且得带上应得的奖金走,于是很是撕扯了一番。李慕玄的师侄得知给自己发酬劳的老板已死,更是当场倒了戈。一片混乱中,别说账本了,囫囵陈设就没剩下几件,水泥垒的看台都快被拆了。

吕慈下手颇为狠辣,看得师侄两眼放光,以为李慕玄跟着掌门北上一趟,在门中又结识了新朋友,他记吃不记打的抖擞起来,想像当年鬼手王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新人面前耍点威风。

李慕玄很想提醒师侄,那年是曹兄和野茅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从墙上拔下来的,可是外面的天色太暗,再怎么挤眉弄眼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师侄的开场白还算正常,就问了个名姓。吕慈斜他一眼报了,然后他的话就不着调起来了:“姓吕?四家的那个吕,还是就只是姓吕?应该是就姓吕吧。”

吕慈目光不变,只是下巴微微一扬:“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啊。”师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讲乐子,“那个吕家一直是近亲结婚,现在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生出来的孩子那能看么?不得鼻歪眼斜罗圈腿啊。”

吕慈突兀地笑了一下:“是么?可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啊。”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独自拐弯走了一段,在路过一处已经闭市的小菜场时,拔下砧板上的菜刀,回过身去就要砍人。

师侄脑筋固然是不太灵光,但感受到杀意也是要跑的,并且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吕慈不便当街使用如意劲的时候。

李慕玄见他逃出生天,没有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危险,当即松开勒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刀还回到砧板上去了。等他再回来,街边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五个,都是沉默。

杨烈认为吕慈若是真要杀人,今晚的举止可谓是愚蠢至极。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选的算是不错,然而有了无法灭口的目击证人还要继续动手,真是脑子坏了。

吕慈跟他无话可说,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新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好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先出声道:“你们去哪儿?我们去吃夜宵,要不要一起?”

他不介意人多,人多好啊,大隐隐于市,一旦被查住了,跑起来也方便。他这时还不知道,吕慈比他更怕被查,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

董昌怀疑许新满脑子鬼主意,是想要作妖,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改口,便附和着同意了。

人一多,先前的许多顾虑就可以不在意了,他们找了家挺热闹的火锅店,在门外路牙石上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落了座。锅底是鸳鸯,红汤对着唐门师兄弟三人,清汤对着吕慈和李慕玄。

饭都一起吃上了,再连彼此的名号都不清楚就有些不合适了,可吕慈自始至终只顾着跟李慕玄吵架,丝毫没有要介绍一番的打算。

许新看他其实是有问题的,这时便主动出击:“我是许新,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兄,董昌,杨烈,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把他们跟唐门联系在一起,因为眼前的这三个唐门,没一个姓唐,并且性格各异,周身不带丝毫杀气,跟传闻中的杀手很是不一样。

不过他的熟人都是全性,吕慈的熟人想必也都是名门正派,他微微一侧首,长睫毛扑撒开来,半遮半掩的目光中就显出了不可捉摸:“李慕玄。”

吕慈没有阻拦,拦也没用。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被李慕玄招惹过的苦主们尚未气恼到去唐门买凶的地步,否则他还得再得罪许新一次。

“哦,李兄弟。”许新的目标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他轻松无比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同时摸出快一礼拜没碰过的手机,翻了翻消息。

李慕玄等着有人拂袖而去,或者索性拍案而起,斥责他是全性妖人,然而眼前的这三个人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对目标以外的人都不大关心,并不认识他。

董昌和杨烈看起来慢条斯理,其实也早就饿了,既然跟买卖无关,那李慕玄再有问题也不关他们的事,两人的筷子跟许新交替着落,眼见着把菜全夹红汤里去了。

李慕玄立刻顾不上去想他们反常的缘由了,他打了一晚上,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中午那几碗面早消化干净了。

许新特别会掐点,明明眼睛落在手机上,并没往锅里看,可肉刚熟就能被他捞到碗里去,但在夹毛肚的时候,他忽然失了手,被杨烈全捞走了。

杨烈等着他炸毛,然后趁机把丸子也夹走,可是他“嚯”了一声,先看向吕慈,转述了唐妙兴在吕家亲耳听到的说法:“你哥放出话来,要对你格杀勿论。”

这其实是句心照不宣的废话,跟吕家稍有交情的门户都知道,吕慈是现任家主的亲儿子,下任家主的亲弟弟,就算他真闯了弥天大祸,也该吕家关起门来处理,况且他哪有那么好杀?

“应该如此。”吕慈没觉得伤心,他明白大哥的意思,话说的这样绝,回转的余地反倒更大,况且他扪心自问,觉着就算自己会错了意也是活该。

一边对着大哥痴缠不休,闹得父亲头疼不已,一边跟李慕玄瞎胡闹出了这样的阵仗,他自己都过不去这一关。

李慕玄的反应比吕慈来得要大,他总共跟吕仁打过两次照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起来一派温柔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吕家的情形感到一阵胆寒——刚知道吕家为人诟病的婚配规矩时,他也只觉得奇怪。

许新看他瞠目结舌,又把唐妙兴强调了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抖了出来:“你先别急,这里面也有你的事,长鸣野干挨了顿毒打,然后在医院里大展文采,写了篇桃色新闻。”

吕慈感觉不太妙,正要抢了手机自己看,许新早有准备的往后一仰,上半身跟地砖平行着继续道:“他说吕慈见色起意,把你给掳走了,吕家恼羞成怒,要灭他这个知情人的口,天理昭彰,没王法了!”

吕慈已经是第三次在唐门弟子面前丢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懒怠解释,认得痛快:“是,我这次是闯了祸出来的,你想找我哥告状就自便吧。”

“我闲得慌么?”许新不干告黑状的事,他单纯就是好奇,“你们两个这算是……私奔?也是,你家里能同意就怪了,不过你哥都被气成这样了,你到底干什么了?”

吕仁的脾气是公认的好,他永远是笑微微的,跟他的父亲和弟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能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显然是得有点本事才行。

吕慈想说他哥大概不是生气是失望,但是事已至此,解释只会显得多余,他既是答复许新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干了什么不重要,反正我哥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许新这次没笑,并且有点哑然,因为感觉他是太过悲观了,他哥显然没打算不管他。唐妙兴是个一板一眼很规矩的性子,并不爱撩闲,发讯息给许新是有正经事——他从吕家告辞之际,吕仁问了他一个问题,唐门现在能不能接吕慈和李慕玄的单子。

答案是肯定的。唐门只是一杆枪,凡是尚未有主顾进行委托的活人的单子就都能下。吕慈年纪虽轻,结仇倒是不少,想雇凶杀他的人当然是有,但四家子弟的性命颇为值钱,想杀他的人未必出得起价码。至于李慕玄的苦主们,则是惦记着要亲自出马,一雪前耻,自然也不会去花那个钱。于是他们两个由着性子活到今天,竟然都没在唐门挂上号。

不过吕仁估摸着往后就不好说了,他耐心的费了点功夫,拜托唐妙兴从中牵线,往唐门下了个委托,要把吕慈和李慕玄一并除掉,并且多提了一个要求,动手时间要由他来定,至于何时动手,等他想明白了再讲。

唐妙兴怀疑他压根是提前做好了要撤销委托的准备,尽责的同他申明,若是主顾自行撤销委托,定金是一分不退的。吕仁拿出这笔钱来,就是打算往水里扔的,对此毫无意见,而委托经由分配,落到了许新头上。

许新白捡一笔横财,对这一茬闭口不言的同时,看吕慈和李慕玄宛如看两堆会走的钞票,目光里的刺都褪干净了。

董昌勉强理明白了吕慈出走的原因,对此倒是表示充分的理解,年轻人爱浪漫很正常,不然都活成杨少爷这样的性子也怪没意思的。杨烈仿佛入定的老僧,面对此等八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除了杨烈,李慕玄就是这桌边最安静的那一个了,他面上分明有表情,可是定格得泥塑木雕一般,看起来几乎有点傻。

李慕玄没想到一时胡闹会折腾出这样大的阵仗,会连他的朋友也一并牵扯进来了,他想跟苑金贵说声抱歉,又暂时联络不上对方。人正迷茫着,一点从挎包里爬出来的分量适时攀上他肩膀,尾巴贴着他的脖子摇来晃去,是黄鼠狼觉得它也到饭点了。

黄鼠狼并不上桌,就只是伸出小脑袋去吃李慕玄拈给它的肉,等它吃饱了,前方的戒严仍旧没有结束。

许新探完路回来,开始歪着脑袋跟董昌凑到一起骂人,用的是唐门那一片的方言,别处的人不见得能听懂,但“温桑”“宝批龙”之类的词砸在一起,傻子都能听出不是好话。

李慕玄知道他们并非是在骂他,故而并不在意,直到杨烈加入进去,三个人争出了两种意见。

杨烈话不多,可是语速极快,一字一句几乎是从舌尖滑过去的,开口之前,没人想到他冷戾外表下藏着个爆裂的灵魂,脾气比许新和董昌加起来都差劲,说到最后,他也不等回应,忽然站起身来走了。

李慕玄看了个目瞪口呆,悄悄在桌子底下戳了吕慈一手肘,压低声音问:“他还回来么?”

吕慈摇了头,他跟杨烈算是有过命的经历,然而半点也不熟,抓把盐撒嘉陵江里,都比不上他们两个的交情来得淡。可是这时候他十分笃定,杨烈绝对是先回唐门去了,原因恐怕是跟许新探路的结果有关。

再过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许新打了个哈欠问:“吕二少爷,你们这几天在哪儿下榻?我跟董哥真是困得不行了,”

吕慈现在可以肯定许新和董昌留在这里是要等人了,他不知道他们要等谁,也不关心,只是如实答复:“住的小旅馆,你现在去街上随便找一家就成。”

“那带上我们两个吧,杨少爷把车开走了。”许新和董昌是有钱的,但他们若要一点住宿的痕迹都不留,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尤其任务已经结束,杨烈跟他们散了伙。

吕慈竖起一根手指,理直气壮的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借点钱给我,不白借你的,一分利。”

李慕玄对钱再没有概念,也知道他搂来的这一挎包钞票足够花销一阵,不假思索的插话:“你花我的不就得了。”

许新吃吃地笑出了声。

吕慈立刻想要回去案发现场,找到那死透了的地下擂台的老板再砍上两刀,这人死的太不是时候了,他还没动手,场子先没了,让他用李慕玄的钱,真拉不下脸。

许新光明正大的趁火打劫:“三分。”

吕慈手上散漫,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这时候宁可找许新借钱:“行,拿钱。”

董昌正纳闷许新这个月的生活费早花完了,哪里来的钱借给吕慈,就看到许新扭过脸来说:“董哥,借我点钱,算你一分利。”

这笔买卖谈到后来,许新是尤其的满意,吕慈在金钱上吃了大亏,但是没有办法,他始终是欠唐门人情,而人情债最是难还。董昌白捡了一分利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找起落脚的地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住到李慕玄给找的房子里去了。

李慕玄今晚如果没有遇到那位师侄,也是不会想起自己在这里有房子的,那时候王耀祖还活着,为了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教他,特意买下了这处建在山脚溪边的院子。

川地的山和福建的山并不相似,院墙后头婆娑的竹影也不能让人联想起榕树垂下的气生根的模样,可是红墙的颜色总是一致的。他成把的薅竹叶时,偶尔也会记起洞山先生的书院里的那棵榕树,树太高也太大了,他想要把垂下的气生根结成小辫,非踮脚不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李慕玄跃跃欲试的生出了无畏的情绪,不知道左若童听说他闯下这样一出麻烦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与此同时,三一门后山的小厅里,左若童坐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正在试图理解长青所要表达的意图。他的面貌极其年轻,然而是人不老心老,夜里冥想时从不开灯,同他故去了的师长们一样,只在屋里点一排蜡烛。

三一门的所在是一处年深日久的学府,烛影跃动之间,倒是别有一种古旧的沉静,仿佛这里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模样,等再过上千百年,也还是一样不会变。

长青投在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他实在是觉得李慕玄折腾的这一出难以启齿,很为难的继续说:“水云师兄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别的他不能保证,但李慕玄在吕家大少爷婚礼当日,拐带了吕家二少爷私奔应该是确凿无疑,吕家正派人到处找他们,如果找到了,怕是要不好。”

左若童还是不能理解似的抬了下眼睛,他脑海中依次闪过两个念头,一个是李慕玄本性难移,又去闹人家婚礼了,并且是闹到吕家头上了,此事恐怕难以收场;另一个则是陆瑾和水云找人去了,这一阵都得继续请假。

“你们也继续去找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样闭上眼睛又说,“这次不要规劝李慕玄了,告诉他,我要见他。”

左若童上一次见李慕玄,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他自认为窥见过这孩子最顽劣不堪的一面,所以得知李慕玄闯出如今的祸事并不吃惊——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事了,他只是纳罕,因为实在没想到李慕玄闹私奔的对象会是吕家二少爷。

如果李慕玄是公然拐带了新娘子私奔,他或许还能理解一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步子走得对了,是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的,但恋上一个声名在外的疯小子,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这么多年过去,李慕玄仍旧是没有半点长进,荒唐的让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是好。

与此同时,南下路上的无根生也是一样不知道该说李慕玄什么是好,他坐在颠簸的卡车车斗里,平静无比的回答了夏柳青的疑问:“不知道,讲不清,随他去吧。”

夏柳青有点受不了:“掌门,外面这么编排咱们的门人,您也能忍?恶童都快让人传成是狐狸精了!”

这事得从苑金贵大半夜被人套了麻袋说起,他是被群殴,根本没机会看清痛揍他的人的模样,然而一口咬定这帮人姓吕。吕家坚决不认,要他拿出证据,他也不辩,就在病床上大写花边新闻,写的让夏柳青看了都害臊,反正他若是再挨打,通通都得记在姓吕的帐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丢人的尚且只是吕家,可是一天之后,事态发生了变化,有人假托他的名,在别家报纸上大写特写,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迎鹤楼,硬生生把在场其他人也拖下了水,其中高艮尤其的冤,绯闻里说他是为李慕玄叛出的师门。又过了一天,吕家大少爷出面痛斥苑金贵造谣,彻底把这出丑闻变成了闹剧。

苑金贵人到中年,从来都是他四两拨千斤的作壁上观,没想到会有被人反过来诬陷的一天,他有心撺掇无根生去碰碰这个硬茬,可是无根生不等他出院,已经是人去楼空。据谷畸亭所说是有门人千里迢迢找过来,掌门又帮人找路去了。

无根生把相关谣言全当成乐子看,并没有不能忍的地方,他在闷热的夏夜中迎风扬起面孔说:“不能忍怎么办?追上李慕玄给他送份嫁妆?再说了,高兄都没翻脸呐。”

此话一出,夏柳青是无言以对了,并且险些被卡车颠出个跟头,他张了张嘴,想骂开车的高艮是不是故意找他晦气,但转念想起金凤也坐在前面,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独自占据着车斗尾部的梁挺没有任何顾忌,他在南方犯了个索然无味的大案,所以才北上来寻新鲜,这时便放肆的大笑出声:“哈哈哈,无根生,你之前治老吴的时候多能耐啊,怎么着,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把卵蛋吓缩了。”

这话说的粗俗至极,配上他鹄面鸠形的脑袋和小山似的身体,更显得丑恶难言,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足够让人相信死也是解脱的一种了。

无根生天生一双黑山白水般分明的好眼睛,他对这丑恶视而不见,越过梁挺望见了远处如豆的路灯光茫。夜色阴沉,星星和月亮统一被乌云盖住,这点灯火便成了聊胜于无的美景,他把灯火当成是星星,抬起胳膊比了个摘星的手势说:“梁兄,你的事实在是不好办,这次故地重游可以,但具体怎么游,你必须得听我的。”

“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你不嫌唠叨,我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记住了!”梁挺做过的恶事不计其数,但真说得上酣畅淋漓的就三件:其一是砸碎师父的头颅,要了老东西的命;其二是戳穿师兄的眼眶,搅碎他的脑浆;其三则是当着唐门那个小子的面,祸害了对方的女儿。

前两件无可复制,倒是第三件被他依样画葫芦又做了许多次,可是那样的爽快再也不曾出现过。于是他找上无根生,要搭这艘将吴曼渡去死路的船故地重游。至多再过一日,他们就能抵达川地了,那里正是唐门的地界。

无根生在唐门是挂了号的,然而半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压根没把这茬往心里去过,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想,这一趟南下,兴许能见上好几个熟人。临离开小院之前,他曾去裱画店裱过一幅油画,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旧识林子风,而在搭上卡车的当夜,王耀祖生前在川地认识的朋友绕了个大弯子,辗转告知了他自己的见闻。

如此过完后半夜,他们在天光微熹之际停了车,带着梁挺这样醒目的一个通缉犯,连在村镇里落脚都不能够,只能是先寻个人迹罕至的林子安置,幸好无根生去过的地方多,很快让他找到了一处被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

他们凑合着挤一间破屋子睡觉的时候,李慕玄则是住的挺宽敞,王耀祖其貌不扬,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老头子,可是家资丰厚,手段过人,把他所拥有的全都给了晚年所结识的这个孩子。李慕玄承认王老头不是个好人,但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他不能,所以住到第二天,他整理了房中的旧物。

这院子实在是太偏僻,连贼都没遭过,只是山中潮湿,东西难免会发霉,他在院子里摊开一只皮箱,对着旧书本上模糊的墨迹看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上面写的是他的英文名了,可当年洞山先生具体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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