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小倌
百乐门门口铺的是红地毯,是而栽到上面也不会太痛。
黎怀玉吃痛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漆黑瓦亮的黑皮鞋,再向上是熨帖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脚。
黎怀玉一慌,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挡了大佬的路。赶紧爬起来,慌慌张张道歉,“抱歉……”他扶着地面准备站起身,没扶稳一滑,按在了花上,碾出花汁,黏黏腻腻粘在手掌上。
“没关系。”西装先生弯身,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他的手扶住他,黎怀玉抬眸,和他的眼眸对上。一汪清水对一口深潭。
黎怀玉蓦地红了脸。
“抱歉……”他又道歉,手上的花汁把他的手也弄脏了。他想给他擦一下,身上也没有干净帕子,手尴尬的要伸不伸。
“没关系的。”西装先生温声安慰,从怀中掏出一方黑金色小帕,帕子一角用金丝绣着青竹。他没有给自己擦手,托起黎怀玉的手心,轻轻擦拭他手上的花汁。
黎怀玉受宠若惊,慌忙抽出手,“没关系的,先生先擦……”
西装先生笑笑,“没关系的,我可以进去洗手。”他把帕子放进黎怀玉手心,俯身捡花,门童见状赶紧帮忙。黎怀玉也攥着帕子蹲下去收拾,脸烫的厉害。
花一支一支重新拢在篮子里,西装先生说,“这一篮子花多少钱,我都要了。”
黎怀玉怔了怔,他竟然全要?
脸颊温度还未褪去,大脑又有些转不动了,他有些结巴,“三,三分一枝……不贵……”他学着那群小贩推销自己的东西。
西装先生笑笑,“很实惠。”他把篮子交到黎怀玉手中,摘下帽子,进了百乐门。
侍从上前来结算花的价钱,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放到他手里。
黎怀玉恍恍惚惚,后知后觉被人提醒站在门口挡路了,才匆匆离开。
简直不敢想,从他开始卖花以来,这是第一次把花全部卖光。
巨大欣喜冲击后,黎怀玉才想起来,他刚才连道谢都忘了。
他回头望百乐门里面,就听见百乐门老板周晴婀娜迎上来,“傅署长,您来了,大驾光临呐,雅座已经安排好了,快里面请……”
原来他是军政部陆军属署长傅永斯。
黎怀玉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听街上广播新闻的时候有听过这个名字,总之是很厉害的人物。
简直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人物竟然这么温柔。
黎怀玉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手里还捏着那方帕子。
一定很贵吧,要不要洗干净还回去呢?可是他应该不愿意要了吧。黎怀玉纠结着。
空空的篮子搭在手臂上,重量从来没这么轻快过。
卖完了花反而有点茫然,只是欣喜过后有很快沉静下来。
不是每天都有这种好运气的。
“咕噜……”肚子适时响起来,他在这里站了一天还没吃饭。百乐门前面那条街是小吃街,黎怀玉挎着篮子脚步轻松往夜市去。
他馋刘记包子很久了,咬一口流汤汁,别人吃他在边上偷看,好像只看一眼那包子就进了肚子。
此刻包子小小一只捧在手里,只是吃到不必饱腹都觉得幸福。
剩下的钱他小心装进口袋,打算回家一半交给姐姐上学用,一半交给妈妈贴补家用。
虽然不多,但黎怀玉还是很欢喜。
小口吃完包子,傅永斯给他的小帕还在他怀里小心揣着。黎怀玉想了想,还是去了百乐门门口,看能不能看见傅永斯把手帕还他。
百乐门内热闹不减,交际舞开场,舞池中男男女女执手起舞,翩翩盈盈。
他在门口望穿秋水,徘徊犹豫,攥着那方帕子几乎要攥出汗。
周晴在舞池边缘看见门口的卖花少年,和身边人柔笑道一声失陪,打着羽毛折扇出门来。
“哎,小花。”她不知道这卖花少年的名字,胡乱给他起了个代称。
黎怀玉闻声犹豫看看周晴,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指指自己,“您在叫我吗?”
“当然啦,这里除了你还有旁人吗?”她操着一口地道上海话,绵绵黏黏,如温热的春风。
她冲他招手,“过来嘛。”
黎怀玉捏着帕子过去。
眼前的姐姐是百乐门的人,他想拜托她把帕子还给傅永斯。
脏不脏的不重要了,关键这帕子肯定不便宜。要是按照平常人家的洗衣法怕是会把青竹绣花毁了。那时要是赔的话怕是一家子赔不起了。
“姐姐,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这个还给傅先生?”
周晴执扇遮面,噗嗤一笑。
“你这孩子好实诚,送出去的东西,人家怎会拿回来?”
啊,居然是送给他了吗?
他也没有明说,黎怀玉也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只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
他正疑惑着,周晴拉着他到一旁。黎怀玉闻得她身上馨香,不由夸赞,“好香。”
周晴轻打羽扇,“我呀,这几天注意你很久了。”
黎怀玉闻言一慌。
她是觉得他在这附近打扰到她的生意了吗?连忙道歉。“抱歉,我以后不在门口站了,姐姐,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耽误你这里的生意的……”他语调有些急,带着哀求。
这里是整个上海最繁华地带了,离开这里都是技术活力气活他根本干不了,更是一分钱赚不到了。
周晴伸出食指,指甲是染好的凤尾花色,在他脑门上按了一下。
有些嗔责的意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责怪,黎怀玉有些茫然了。
“谁说这个了。”她嗔道,“我是想问你,想不想来我这里做工。”
黎怀玉眨眨眼,“你那里做工?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能做什么呢?”他又觉得不对,稍稍有警惕之心,“嗯……为什么要找我呢?”
能在百乐门做工的绝不是他这种字都不识几个的青瓜崽。
周晴用拇指擦掉他下巴尖尖的一滴汤汁。黎怀玉心头温热,觉得她像家里的母亲姐姐,她们也是会在这种小事上关心他。
周晴不多说,单刀直入,“做我这的花魁,你愿意吗?”
黎怀玉睁大了眼,惊愕不已,“花,花魁……?可我是男的……”
周晴笑笑,“傻孩子,谁说一定得阴阳相合呢。等你再大些,你就懂了……”她看中他这副皮相价值,定会引得好这口的高官感兴趣。
她继续抛下诱饵,“做花魁能挣很多钱,你不用每日都站在这里卖花。看你的穿着,家里也不富裕吧,有了稳定的工作,单凭你一人就能养活你全家……”
她说的实在有诱惑力,可黎怀玉仍被自小所受的教育固限,且他也知道做这个其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活计,一时犹疑,不能决断。
周晴拍拍他的肩,“没事啦,好好想想,我这里的人都是清清白白自愿来的,你不想来也没关系,想通了虽是来找我就行……”
周晴轻摇羽扇离去,留黎怀玉在原地思考。她临进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黎怀玉,笑一笑消失在门后。
拉黎怀玉进百乐门,对她对黎怀玉都是互利相好的事。黎怀玉相貌不说,单凭今天傅永斯对他青眼,将来她这里有个傅永斯的可心人,还能打一层微薄关系引陆军属照应。
黎怀玉犹豫着回了家。
“阿母,姐姐,我回来了。”他在院子一方大石头上放下篮子,走到他辟出来的小花园前看了看自己的花,长势良好,明天清晨可以采集一波继续卖。
他舀一瓢水扬手洒在花瓣上,脑子里却在想周晴的话。
其实生存面前名节什么的一文不值,饭都吃不饱了怎么会在意这些呢?可他心中纠结,一时拿不下主意。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叫的姐姐和母亲都不在。
黎怀玉心中空落,去了厨房给她们做饭,收拾完把饭盖进锅里保温,坐在小板凳上等她俩回来。
这么晚了,姐姐和母亲还能去哪呢?
黎怀玉等的直迷瞪犯困,差点从小板凳上栽下来,就听得木门吱嘎声,他清醒过来,出门去迎。
“阿母……”
姐姐扶着母亲,母亲脸色不太好。黎怀玉一看赶紧上前,“阿母你怎么了……”
阿母笑一下,脸色苍白,“没事……”
扶着母亲坐下来,黎怀瑾拿着药包去厨房给母亲煎药。黎怀玉给母亲倒上温水拿过去。两人虽什么都没说,但气氛压抑,黎怀玉感觉得到。
他进到厨房,帮姐姐生火。
“姐,阿母怎么了?”
黎怀瑾搅着小煎锅中的药材,脸色哀伤疲惫,“阿母身体越来越差了,得每日服药才行。”她不想让黎怀玉有太多负担,又勉强笑笑,“上学太累了,我不打算继续上学了,过几天等退学手续办好了,我就找个厂子专心赚钱了。”
黎怀玉添柴的手顿住。
他知道她在说假话。曾经那样艰苦姐姐都坚持不废学业,可那时的前提是他和母亲身体康健。
黎怀玉心堵,周晴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来。
他定了定心神,说,“姐,你先别退学,我有办法弄钱。”
“嗯?”黎怀瑾不太相信,有些迟疑,“你哪来的钱?”
黎怀玉把今天赚的钱拿出来,摆到灶台上,“有个先生心善,把我今天的花都买下来了,还说让我一直供应。”
他抿抿唇,又添一句,“除了给他供应鲜花,还要在他那里当管花的人打理他的院子。”
如果要接那样的活计,可能晚上白天不着家,那时姐姐阿母要是问起来要是找他也麻烦,不如把话说全了圆起来。
“真的?”黎怀瑾眼中透出一丝光亮,顿生希望,“太好了……”她垂下眼眸,遮掩眼中泪光。
阿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不能终日劳作。她读书占用时间太多,打工时间少,钱也少。现在弟弟能有稳定经济来源再好不过。
黎怀瑾细心叮嘱,“那你可要好好珍惜机会,这些富贵人家怕不好相与,你说话行事要小心,别得罪了人家……”
“嗯嗯,不会的,那个先生脾气挺好的……”
绝望阴霾驱散,两人心情终于松快些,端着药和饭回到正堂,和母亲也说了这一好消息。
母亲也很高兴,叮嘱了黎怀玉好些事,黎怀玉听着,不时回应几句,心里乱乱的。
第二天一早,黎怀玉采了新鲜的花挎了他的小篮子,继续去了百乐门门前叫卖。
只是今天的心境不同以往。
虽然决定了要做这里的花魁,可黎怀玉还是犹犹豫豫黏黏糊糊,叫卖几声什么心思在花上,不时往百乐门里看。
白天的百乐门人不似夜晚的繁多。日光下难以体现彩灯华美。白日,这里看起来不像享乐销魂窟,更像体面人交谈闲聊的暂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