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而风不止
刘自颖长到十二岁,终于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对生活缺乏了解和掌控力的小孩;生活的规律也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直接——只要努力就可以一切顺利。
寒假的头一个星期几乎是在床上躺过去的,失眠乏力伴随着忽冷忽热的汗水将刘自颖裹进一个个白日梦魇里。不过病得再严重也还是有清醒的时候,她劫后余生地往头顶看,天花板上是一道道没刮平整的水泥腻子,纹路印去迷雾重重的眼底,又叫她头脑一阵昏沉。
常常,她从缠成一团混乱的思绪里脱离出来的时候,泪水早已经结干,只是发鬓还湿黏得难受。
金丽荣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她从城里染回来的流感,携刘父背她去村里小诊所,咋咋呼呼踏进门,一通检查下来却什么问题也没有。这让金丽荣难以置信,刘自颖从来没生过这么重的病,怎么可能没事?她不依不饶,逼得满脸褶皱的马医生终于开了剂退烧的药,若是发烧,就吃一吃。
然而这几包药粉子关进抽屉里就没再拿出来过。刘自颖过几天就好起来,先前虚耗的精气神回来,居然起了反噬般的效果:她变得粗暴易怒,伤人的恶语常常会不受控制地撕开她沉静的面孔倾泻而出,让人猝不及防。
甚至一只多足爬虫在水泥地面上产生出来的些微动静都能让她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只是她不再落泪了,仿佛是一件好事。
家中经年累月的静默被打破,金丽荣和刘父慌张又不免欣喜地认为刘自颖的叛逆期到来了,深觉这样的女儿陌生而新鲜,谋划实施了各种教导计策,只是没有一个能起积极作用。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症结所在,时日一长便没有了耐心,还是觉得从前的女儿更好。
寒假并不长,很快就到了返校的日子。刘自颖无需帮忙,一脸沉静地收拾行李物品,他们假装不经意投过去几次视线,又隐秘地交换眼神,知晓彼此心中都因此轻快不少,像要卸下重担。
再次坐上去莲淞的大巴,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刘自颖闭上眼假寐一路,心里渐渐安静下来。文雪离开了,却带着那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永远住进了她心底。她对她怀着心折的恨意,竟然到了大病一场的地步。
病好了,就该做清算。到学校之前,刘自颖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迎接新学期。最起码学习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虽然村里离莲淞市区并不算远,但刘自颖整个学期都不会回家。刘父和金丽荣对寒假发生过的那几场争吵还心有余悸,每每来电叮嘱她在学校要收敛脾气,是时候学会成熟一点。
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自颖当然不会在学校惹事,成绩也日益优秀。但父母对孩子的期待是永远不会盈满的,他们会在各个方面都提出更高的要求。
大家已经初步形成了各自的小团体,结成闺蜜对子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还将社交圈子扩展出去,收集四面八方的八卦和信息,然后在课间互相分享交流。
女生们最热衷的话题是围绕着“火箭班”的两个女生展开的,即使刘自颖平时基本不和同学们混在一起,也不免多次听见她俩的名字——周见麓和江元璨。
这两个人本身就十分耀眼,不论是外貌还是成绩都甩身边人一大截。而她俩又彼此要好,还有几个人说自己曾经在街上撞见过她们。
甚至有人声称自己亲眼目击过她们接吻的场面。这种事情就不普通了,同性恋绯闻在这个年纪的群体里是一个大噱头。大家既好奇,又不敢直接向当事人求证那个让人心痒的事实。刘自颖觉得她们这样真是无聊,自己心里却又悄悄记挂住了这件事,暗地里关注其发展动态。
她只远远见过一次周见麓。
那次老师因故将她们周三的体育课调去了周五,没想到正是和周见麓和江元璨所在的班级一起上课。班上的女生都很兴奋,有人还说自己带了手机,要将她俩在一起的画面记录下来。
但这是偷拍吧?刘自颖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想吐槽,只是自己跟那人不熟,也清楚这话实在不讨喜,就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冷眼看她们激动热闹。
下课铃一响,大家就掩不住兴奋地涌去了操场,刘自颖缀在人群的尾巴跟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她比同龄人要高上一截,皮肤白皙,五官清丽,站在绿茵场的背阴处,却发着光。
周见麓留短发,发尾卷起来,毛茸茸地将脸勾勒得更小了;眼神也有些迷糊,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疏离样子。刘自颖不喜欢这种人。
只是那张好看的脸实在威力巨大。不论男女,大家的视线都牢牢被吸引过去。周见麓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密集视线,却依然神情自如,举手投足间有着少年的活泼,又没有那股寻常躁气。
大家都看她,她当然也在观察着这一群人。刘自颖和她甫一对视就立即敛去视线看向别处,默默猜想也许是自己暗中打量的眼光太明显。
但整节课过去都没有见到江元璨,大家不免有所失望。听说她今天请假,没来上学。刘自颖扯了一边嘴角在心里讥讽她们,然而自己心底也有抑制不住的失落。她意识到之后,就用十倍的烦躁心情压下去,这是她擅长的。
初二才过一个学期,同学们的热情就稍有退却;也许是因为在他们那,周见麓和江元璨的情侣关系已经被认定为事实,也就不必过多讨论了。刘自颖当然早就将这些无甚用处的八卦绯闻抛去脑后,不过她也借此深刻认识到了谣言三人成虎的强大威力。
初二下学期刘自颖开始走顺风路,学习成绩稳步提升,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月考可以和火箭班的尖子生们齐头,让她一下成了普通班和乡下学生之光。
但一切都还远远不够。她不想再留在一个大家都知道她是乡下人的地方了。即使她自己也早就意识到,根本不会有人把“刘自颖是乡下来的”这种念头每天都摆在各种繁琐事宜的最前头,时刻自我提醒然后彼此宣扬。
认为世界围绕自己旋转的人通常是作茧自缚者。
知道这个理是一回事,她依然无法排解那灼痛的、噬心的自卑,这种感觉是痉挛的电火花,在她心脏里紊乱搏动,生成源源不断的推她往前走的动力。燃尽的那些火屑就在她体内跌落,惊慌失措地抓不住任何东西。
只是如今她不再是一副空壳了,她新生了许多欲望。
莲淞将要跨入夏天的时节,风开始吹得很盛了,海洋的味道把这个城市抱揽得鲜活。时起的风浪鼓胀起刘自颖纺白的校服,钻进去和她的肌肤作亲密接触;如果腹背布了汗津,就更有种别样的爽快。
午间的校园是一天里最安静的,尤其是在清醒的时分。刘自颖没有午休的习惯,因此总在这个时候满校园闲转,感受空气凝成黄油块的独特静谧。
最近她总绕去食堂的后墙打发剩余的时光。从这个学期开始学校不再提供食堂服务,因此现在这里几乎已经成了无人问津的场所。加上大部分人都回家午休,就更不会有人来。刘自颖已经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午间私人场所。
寻常的周二,她寻常地悠闲踱步过去,却在过了转角后瞥见不寻常的人影。她吓得捂嘴躲回去,背靠墙面呼吸舒缓两个来回,又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去。
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生,她上半身倚着墙,只是看着前方,什么也不做。刘自颖离得远,就能把她放在浓密的树冠背景下不动声色地观察。
女生露出来的皮肤与点点阳光相谐,都散着暖意。透绿色的树影在她脸上滑动了一会儿,她有了反应,眯眼躲避灼亮的光斑,又张开嘴巴去接。
刘自颖窒了呼吸,全神贯注去看那张开的嘴巴里露出来的一小点嫩红色的舌头。那里会是什么感觉?舌面接触了凉丝丝的空气,被吹得发干,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也跟着张开了嘴巴,往外傻傻地探舌尖。“呃。”意识到这个,刘自颖惊得从喉咙里发出声奇怪的短音。她急忙收了声息闭紧嘴巴,再看过去的时候却正对上一双直直看过来的眼,只是里边并没有含带什么特殊的情绪。
她被发现了。
刘自颖捏紧了手指,墙面的生冷感从指尖导进身体,她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要立刻逃走,只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牢牢地控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低着头在原地像是做错了事。
对方站直身子,眼神像雪一样反射着莹莹的亮光,又雾蒙蒙看不清晰。她们相距并不远,女生很快就走近来,牵扯起嘴角对她礼貌地笑了笑,随即离开了。
路过时没做停留,她就那么走过去,带起一阵小风,转瞬即逝。
那人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对视的瞬间她那平淡的一瞥却还在刘自颖心间持续激荡。她呆愣在原地,被那阵发麻的悸动感绑缚得久久无法回神。
榕树不安分地鸣起一阵阵树涛,勃然的绿意和着千丝万缕的光束在刘自颖眼前流转盛放。阳光透过摆动开合的金碧色叶缝闪成水晶粒子,她入神地盯着那处,感到眼睛受不住地发烫发潮。
刘自颖眨眨眼,复瞪大眼睛贪婪地去囊括住这片景,风却停了,不知跑去哪里,天地恢复寂静。
可她隐隐觉得那阵喧哗的风一定是藏去了自己心里,那儿正鼓动得吵闹。
刘自颖总是容易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但大部分情况下都不耽误日常生活。寒假那次是有生以来的唯一例外,她做了沉重的反思,好容易从自我检视后的气馁之中缓过来,却又遇见那个人。
事后她一直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也重新去过食堂后墙,眼前的所见还是抓不住地模糊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和身体的感觉挥之不去。她手足无措、身心僵直;她感到一阵庞大的羞意,撞翻了脑子里所有的理智和指挥权。
心底里似曾相识的初遇片段又在作祟,无论用什么情绪压抑代替,都毫无作用。她又想起来文雪,想起来微微褶皱的白色裙角,想起来她中指上可爱的茧包。
文雪,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问过千百遍这个问题,统统没有回应。文雪离开了。原来她到现在还是不能坦然面对这件事,这就是初恋的威力吗?让她辗转反侧,让她呼吸急促,让她情难自抑。
然而那个人出现了,承载了一层怪异的背德感。对文雪的感情像是转移去了她身上,即使刘自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打算付出行动去调查出个结果——她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中“出轨”。
刘自颖没办法通过倾诉或者其他途径排解这一堆芜杂思绪,就拼命做题目,提前背诵会考科目繁复的知识点。她一遇见什么事情,总是逃到学习的壳子里,真的是一个很单调无聊的人。
天气越来越热,暴雨也降下好几场,这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完了。期末考之后是年度的文艺表演,去年刘自颖没参加,提前回家消暑;城市里的夏天实在热得难耐,灌木绿荫大多作观赏用,大树下乘凉的少之又少,大家都躲去空调房里头。
今年不一样,班主任组织了全班的合唱演出,能开口唱歌的都得参加。刘自颖当然逃不过这茬,何况她是会唱歌的,冷淡的嗓音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动听——她不幸被一脸慈爱的班主任选中做领唱,到时须站在前排话筒前放声歌唱。
拒绝无效,这件事一经敲定,刘自颖就有动手的冲动。不过她肯定不能对着班主任发作,只得硬生生忍下去。复习事宜于她已经可以做到悠哉游哉的地步,就勉强分出些心神在歌曲练习上,居然跟另外几个领唱熟悉起来,这倒让她有些害羞。
顺利通过期末考,没过一周成绩已经出来。刘自颖和其他人道别,出媒体练习教室去新张贴的排行榜前,不出所料在前排看见自己的名字,顿觉闷热空气里的每一丝微风都在怒然盛放,吹拂得她意气张扬。
同时还是伴生了小小的不安感,她觉得一切发展得太好太顺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总是害怕陡然失去手中还没捂热的东西。
时间不在乎这些细碎拧巴的心绪,不留行地就到了正式表演那天。她们班的表演排得较后,等到中场之后才能去后台准备。不过大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中场之前有江元璨的表演,她们不愿也不可能错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登台的紧张,刘自颖从到演厅就有些不舒服,心脏像被金属丝缚紧一样难受。同为领唱的女生还安慰了她几句,分享了自己同样的紧张心情以及对江元璨表演的期待。
……无聊。这时候才发现她也是周见麓江元璨的关注者之一,刘自颖颇觉扫兴。但她其实也在心里期待着江元璨的出现,午间遇见的那个人重新占领了她的思绪,心脏越跳越快,像是加大质量一般沉重,心思就要兜不住。
灯光暗下来,刘自颖下意识倾身去看舞台,几个人影迅速地撤下前一场演出的道具,然后布设架子鼓、音响、麦克风和一些拉了电线的地面仪器——她不认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啊啊啊——!”已经有几个女生在小声尖叫,身边的女生也明显激动起来,刘自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虽然她自己不愿意承认。
“叮——”有人在鼓后坐定就位,随意又充满心机地敲了敲金属镲面,引得全场喧闹起来,大家的情绪已经被充分调动,舞台上的人却还不满意,另一个把着长柄乐器的人也发动声响,传出来“笃笃”低音。
随后,刘自颖看见黑暗中一个人走到舞台中央、直立麦克风处,身上背着吉他。
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那个人影,灯光还没亮起来,那人弯腰捡起来地上一根线插在吉他上。刘自颖没见过这种乐器,只觉得是娇小版本的吉他。她低着头拨动琴弦,一阵尖锐强烈的琴音扬出来,直直飞进了刘自颖心里,遭受电流冲击般,心脏麻痹一瞬就随着全场高昂的哄叫声剧烈跳动起来。
灯光大亮,舞台中央的人此刻清晰无比地倒映去刘自颖大睁的眼里。她规矩地扎了马尾辫,露出全脸和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却是一副接近轻慢的表情,嘴角微微牵起。她在麦克风旁向大家弯腰鞠躬,又激起来一片尖叫,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模糊的影子终于再次有了明确的形体。刘自颖立刻就认出来她,那个人。……原来她就是江元璨吗?
不给刘自颖进一步求证的机会,江元璨走到话筒前开口,简短地蹦出来一个英文单词,也许是歌曲名,随后鼓点和贝斯音线散漫响起,清音的电吉他声干净连绵地和着她慵懒的嗓音游荡了整个会场。
刘自颖弄不明白江元璨唱的是什么,弹的是什么;就像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动也不能动,为什么头脑障了一片纷杂云霾,为什么自己眼里就只能有那个人,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像发呆一般看着舞台,直到和那双眼发生短暂的碰触。江元璨的眼神依然那么亮,又笼罩着看不穿的薄雾。她投射过来不经意的一瞥,同那天、那一刻无甚差别,却特定地击中了刘自颖。
她幅度夸张且不自如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僵直着揪拧衣服的双手。她们今天统一穿的蓝白色中式演出服,是一袭长裙,面料丝滑。眼见为实,她却分明觉得自己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双颊也因此烧红发烫。
欲望再也抑制不住,她感到自己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
一首歌就几分钟,江元璨和乐队的其他成员在掀顶的尖叫声中退场,刘自颖沉着脸看江元璨脸上灿烂的笑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个中午冷淡疏离的她与此时判若两人。
但她是不会看错的。即使那个中午所见的面容已经日渐模糊,再次相见还是无比清晰地对号入座。她就是她,不会有错。
后半程基本神游过去,直到被拉去后台做准备,她按入场队列站在帷幕后头,看见前一场的人正做结尾部分,被压下去不久的紧张心绪又攀升,指尖发颤发麻。
她以前是没有这种经验的。父母老师似乎都默认她专攻学习,不对她做其他要求。登台演出——而且初次就是这么大的台子,这么多的观众——给她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她在心里打趣自己:乡下人要登台献丑了。
灯光暗下来,大家一下收敛声息,同样的紧张情绪叠加相乘,弥漫开来。刘自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反而新生出来一种别样的沉稳和镇定。她被谁轻推后肩迈出一步,随后一步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去彩排时的位置。
她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江元璨,那人就坐在,想要请她帮忙看看。
刘自颖是很支持自己的学生多做些这样的事情的,颜霄如今也算是她的“得意门生”,她上学期甚至安排颜霄给本科新生上了一小节课,向学弟学妹们分享自己的新近研究成果。
颜霄对做研究发论有很大的热情,时不时就有新产出,所以常常来找刘自颖,导致不怎么在办公室待的另一位老师都眼熟她了。刘自颖到的时候她们正在聊天,都是满脸笑容。
刘自颖也被这氛围感染得笑起来,问她们在聊什么。“老师!”颜霄看见她,眼睛亮了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除了聊你还能聊什么?”吴老师捂着嘴笑,对着刘自颖挤眉弄眼:“小刘老师,你这学生还真是喜欢你,每次都逮着我可劲儿套你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自颖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她说了些俏皮话糊弄过去,偷偷瞥了眼颜霄,却被她抓个正着,原来学生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刘自颖赶紧转移视线,又暗自叹了口气。最近的烦心事可真多,自从亓兰回来之后……等等,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居然想把这些事都怪罪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吗?她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卑鄙的想法,朝颜霄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这边来。吴老师见她们要开始谈正事,便拿起早就整理好的背包和书本离开了。
颜霄已经写过好几篇期刊文章,今天拿给她看的文本纯熟缜密,几乎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刘自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见自己才找这个借口跑过来。而且修改短篇的文章,其实网路上一个pdf甩过来就可以解决……
本以为上次的谈话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如今看来却没有。也是,感情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一次谈话就能够抹灭的呢?就像她和江元璨,从学生时代到而立之年的深厚感情也绝不会被多年不见的亓兰给轻松击垮。
刘自颖闭着眼揉了揉眉心,颜霄注意到她的动作,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没休息好。正准备摇头否认,刘自颖又听见她用饱含歉意的语气说:“老师这段时间因为我很辛苦吧……”
听见这话,刘自颖心中反而升起浓浓的愧疚心情。颜霄说完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失落,刘自颖疼惜地起身过去,将手轻轻放在颜霄肩膀上,支支吾吾地安慰她:“当然没有,只是……唉,其实是我自己的事情,最近家里出了点问题,你不要多想……”
“老师家里出了问题,我还来添麻烦,是我之前太冲动了,对不起,老师。”颜霄抬头飞快瞥了眼刘自颖的脸,看那神情就知道她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歉意丝毫不减。上次颜霄已经说过好多次“对不起”,每说一声都让刘自颖心软一分,胸中却感觉更加沉重。
刘自颖不认为喜欢一个人是“添麻烦”或者“做错事”,毕竟情感和想法是不可控的。但要影响到现实,就是两个人的事,她对颜霄没有那方面的感觉,即使抛开师生这一层身份,她们也不会有结果。
“颜霄,我……”
“老师该准备上课了吧?我就不打扰您了,谢谢老师帮我修改!”
似乎是料到她要说什么,颜霄突兀起身,抓起帆布包向她道别,刘自颖叹了口气,还是点点头放她走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刘自颖忽然想起学生已经很久没向自己露出过如从前那般灿烂纯净的笑容了,不免一阵感伤。
吃晚饭的时候舒嘉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刘自颖去的是学生食堂,周边环境嘈杂,她只得抱歉地挂了电话,跟舒嘉发信息解释说稍后回电。
“那我就直接发消息咯。”舒嘉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她打电话来的原因,刘自颖其实心里有数。果不其然,对面编辑了一会儿之后就弹上来新的聊天气泡:舒嘉下个月就要和周见麓去丹麦登记结婚,希望她和江元璨能来参加她们在那边举办的小型婚礼,四个人顺便在欧洲玩几天。
“我们几个好久没见面了,也趁这次机会叙叙旧。”
“正好你们不就是在英国留的学吗?应该对那边很熟吧?”不等刘自颖回复,舒嘉那边又发过来新消息。
“好啊,我们肯定会去的。”向舒嘉确定好日期行程之后,刘自颖关了手机放进口袋继续吃饭,嘴里嚼着米饭又出了神。虽然已经过去了忙忙碌碌的好几年,上大学却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刘自颖和江元璨按约定考去了北市的同一所大学,虽然一个是社会学一个是金融学,但学习步调相当一致,她们都赶在大三学年修完了学分,随即向学校申请毕业,一起去了伦敦留学。
出国之后也不轻松,江元璨带着刘自颖一连做了好几个得奖项目,平时忙得团团转还不忘抽时间去参加当地举办的各种节庆活动。链接。
原来如此。刘自颖心知应该是亓兰群发让亲友帮忙扩散打广告,一通操作之后她正想返回告知“已转发”,大拇指却不受控制往下滑——迄今为止她居然还没看过亓兰的朋友圈。
刘自颖对刷朋友圈一向没什么兴趣,但这是亓兰,她无法不好奇。
上面的几条都是花店广告信息,刘自颖粗略滑过,终于看见一条九宫格的,像是个人生活分享,文案只有一个小小的法国国旗图标。
她点开第一张照片,一张张往后划动,法国街巷和海边的风景在窄小的手机屏幕上铺展开来,其中夹杂着亓兰笑容绚烂的自拍照和他拍照。划到最后一张时,刘自颖的眼神凝结在了画面右方的一只手上,准确来说,应该是手指根部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的戒指上。
这戒指她认得。刘自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颤的右手,和图片款式毫无二致的戒指正圈在无名指上。她捏紧手藏住戒指,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个来回,随后面无表情地点动屏幕回到列表界面,左侧清晰明了地显示发圈时间:10月21日。
正是江元璨上次出差的时候。
江元璨晚上回家的时候刘自颖正在洗澡,浴室里水声淅沥。连续看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脑屏幕,双眼酸胀不已,江元璨将提包往茶几边上一扔,向后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猜想刘自颖洗澡进行到了哪一步。
“嗡嗡。”短促的震动声打断她的思绪,江元璨睁开眼偏头看过去:是刘自颖倒扣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她撑起身子去拿,顿觉触感有些不对劲,翻转过来的时候更是吓了一跳——手机惨不忍睹,不规则的玻璃蛛网从左下角开始蔓延,覆盖了一大半屏幕,表面还沾着层粉尘般细碎的渣滓。
听见水声停了,怔愣半晌的江元璨立马起身拿着手机走到浴室门外喊刘自颖,想要问她手机是怎么一回事。可对方似乎没听见,浴室里十分安静,连穿衣服的声音都没有。
江元璨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扬声喊她,依然没有回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不安地伸出手,裹着浴巾披头散发的刘自颖却在此时打开门出现在面前。
“你回来了。”语气同往常一般自然。
“嗯。”江元璨点点头,瞥见从刘自颖光洁的脖颈蜿蜒至胸前的几道水痕,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一边的浴巾低得连乳晕都露出小半,粉嫩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害羞的样子。
喉间无意识吞咽了一下,江元璨不自在地摸着后脖清清嗓子,举起手机对着刘自颖晃了晃,用眼神询问她。刘自颖盯着手机没吭声,脸上晦暗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怪异感再次浮上心间,直觉告诉江元璨眼前的人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心情瞬间有些不爽,她不由自主握紧手机,大拇指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眉心微皱。
“回家路上没拿好,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没想到会摔得这么狠。”刘自颖轻描淡写地向她解释,一边低头将快要掉落的浴袍重新整理好,刚才出来得太急,都没顾得上系牢。
江元璨松了口气。“手机倒是小事,捡起来的时候有没有伤到?”她抓起刘自颖的手检查,声线充满关心。刘自颖摇头,垂软手臂任她摆弄。
抬眼瞧见江元璨近在咫尺的脸,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睛,眼下是顶光投映的碎影。刘自颖鬼使神差地上前半步,微踮起脚歪着头吸住她的唇瓣。
江元璨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胡乱将手机扔在一边,发出“砰”的一声——这回估计是彻底不能用了——便闭上眼捧住刘自颖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听见恋人急促的喘息,刘自颖心中升起满足感。她半眯着眼,微微弯了嘴角享受这个充满色欲的吻,后退着任由江元璨将自己压到冰凉的墙壁上,甚至火上浇油地吸舔江元璨伸进来搅弄的舌尖。
垂落的浴巾堆在两人脚边,点点水珠覆在肌肤上,有软绵绵、湿漉漉的奇妙触感。江元璨握住刘自颖的左乳,换着方向掐揉乳尖,玩弄般将嫩红的奶头深深地按进去又拉出来。
刘自颖敌不住这种色情手法,很快一股热流导去小腹,她难耐地抓乱了江元璨的头发,发出让自己羞耻万分的吟哦和喘息。江元璨受到鼓舞般继续摆弄那已然变得艳丽绯红的饱胀胸乳,将整个手掌都覆上去大力揉弄,从嘴角亲到她耳垂,又顺着脖颈一路吻下去。
陷在意乱情迷之中的刘自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胸部时而划过的一阵凉感,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像是迎面被泼盆冷水,猛地推开了正埋头于她胸间的江元璨,动作大得双乳都弹动起来,被吸得红肿不堪的奶头在空中划圈般晃动,在雪白的乳肉映衬之中显得尤其色情。
刘自颖对此毫无所感,她大口呼吸着,那戒指在肌肤上留下的温度转瞬即逝,却化成一道道刺向心脏的箭,胸中撕裂般寒痛不止。性致正浓的江元璨猝不及防被打断,表情瞬间有些不好,然而刘自颖皱着眉头捂住心口的动作让她慌了神,其他情绪全抛到一边。
“老婆你怎么了?”江元璨心里狂跳着伸手想要扶住刘自颖的肩膀,却被对方应激一般打了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小臂很快就浮现出红印。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刘自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立刻抬头想和江元璨道歉,却被她的表情吓得噤声。
江元璨正偏头看着自己停在空中被打开的手,满脸阴沉,虽然刘自颖看不到她的眼神,却无端感到畏惧。
“对不起,刚才心口突然痛了一阵有点难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刘自颖声音怯怯的,江元璨少有的样子让她心里发怵。
好在听见她的道歉后江元璨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甚至笑了笑,去浴室拿了自己的浴巾给刘自颖围上。“我去给梁……不,言秘书打个电话,叫她明天送部新的过来。你赶紧把头发吹干,别感冒了。”说完便择起报废的手机转身去了客厅。
“噢、好……”刘自颖的声音追赶着江元璨快速离去的背影,她听见那人打电话时平静而利落的声音,一时间心绪复杂。
两人的相处模式其实有些奇怪。大部分时候刘自颖似乎是更“占上风”的那一个,江元璨总是对她百依百顺,极少有摆脸色的时候。可有时候刘自颖又发觉真正把控两人关系的反而是江元璨,家里重要的事情都由她做主,自己则无意间成了言听计从的那一个。
她又想起亓兰的话,心中一阵害怕。上大学以来,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听从江元璨的安排,依循她指的路走,很少自己拿主意,甚至很多时候出了问题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去找江元璨,让她替自己想办法,而不是尝试独立解决。
“怎么站着不动?还在不舒服?”江元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虽然声音中满是关切和担忧,却还是把刘自颖吓了一大跳。她往反方向退开一步,瞪大了眼睛防备地看着江元璨,仿佛才从梦中醒过来。
看见对方又皱起眉头,刘自颖急忙背过身去拿一旁的吹风机。江元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被乍起的轰鸣声打断,只能无奈从刘自颖手中拿过机器,习惯性地给她吹头发。
两人上床准备睡觉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江元璨关掉床头灯后房间便陷入一片沉寂,她平躺下来,和刘自颖隔着不远不近的一道距离。长久的静默之中床被和身体摩擦的声音就显得犹为清晰,江元璨弯起嘴角,等刘自颖一点一点蠕动过来,然后伸出预备多时的双手将她揽进怀里。
江元璨听见刘自颖深吸了口气之后闷声说:“你上次……”然而才开了个头就停住,半晌都没接下去,弄得她莫名其妙。想到刘自颖正怀揣着自己无从知晓的心事,胸腔就一阵发紧,因此听到她接下来说的话,江元璨反而奇异地放松下来。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刘自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十分镇定,然而潮热的呼吸时轻时重地喷洒在江元璨颈侧,轻易出卖了她的情绪。
什么嘛,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江元璨长长地呼了口气,随即感觉腰侧衣角一紧。“不是。”她直截了当地回答,将刘自颖的手掰开握在手里捋直,过程中心跳都没加快几分。
等了许久怀里的人都没再发问,呼吸似乎也渐渐平缓起来。江元璨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摩挲着刘自颖的腰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言秘书来送手机,随后又在江元璨的坚持下送刘自颖去医院做彩超检查心脏,结果自然是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一前一后从医院大楼出来,刘自颖有些抱歉地回头对言秘书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她明知自己心痛的原因,偏又无法道出实情,害得人家陪着来医院白跑一趟,看见言秘书前前后后替自己办各种手续,刘自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麻烦,”言俐凌微笑着摇摇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职责。”她是江元璨的生活秘书,刘自颖又是江元璨的女朋友,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只是刘自颖还是觉得自己耽误了对方的工作,不肯让言俐凌继续送她回学校,即使说是江元璨要求的也没用。“你回去之后就说你送了嘛,反正她也不知道。”刘自颖将装有检查结果的袋子交给言秘书,“那我先走了,路上开车小心。”她朝着言俐凌挥挥手,随即便转身往医院外走去,脚步快得像在逃命。
被她甩在身后的言俐凌拎着要拿回去交差的袋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往停车场走去。刚发动车子江元璨便打电话过来,问她检查得怎么样了。言俐凌自是如实相告,又有些为难地说刘自颖不让自己送她回学校,一个人走了。
“……没事,你现在回公司吧。”江元璨反倒没计较,兴许是知道刘自颖心脏没问题让她松了口气,所以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言俐凌出了医院之后便往公司开,看见刘自颖在路边慢吞吞地走,思忖过后还是降速靠过去,按下车窗喊她:“刘小姐,真的不需要我送吗?”
刘自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地回头看着她:“不用了不用了,你快回公司吧!”她急忙摆手,又露出来熟悉的局促表情。
盯着她无所适从的脸看了一会儿,心中竟升起少有的情绪。言俐凌礼貌点头向她道别之后便干脆地踩下油门,驾驶着车过了前面路口的拐弯,直至彻底看不见后视镜里的刘自颖之后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风铃声响起,携来一阵馥郁清香。
“欸?来啦!”亓兰转头看见来人,眼中迸出欣喜的光芒,她直起腰用手背揩了揩额角,随后取下手套侧着身子朝江元璨走过去。
两侧的花架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展示花植,将中间的亓兰衬得越发殊丽。她笑意盈盈,发丝柔顺地搭在胸前,用白色的蕾丝绑带挽起,薰衣草花边围裙里是米色里衬,色调搭配给人舒适而温柔的感觉。
江元璨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恍惚间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历史悠久的江氏家族自古便人才辈出,原因有二,其一是历来注重优秀基因相结合的传统,其二是不论男女皆倾力培养的教育方针,延续至今依旧是人才济济。近来尤其是女辈,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出类拔萃。
亓兰虽是外姓女,还是和实力雄厚的母戚家关系更为紧密,自小得了不少荫蔽。入学后她很快便显现出学习上的天赋,就算不上补习班也能常年稳居名校前三,小提琴水平也出色,经常代表学校和市里参加比赛,拿冠军是毫不意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