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崔述半个身子偎在她身前, 只觉一阵阵恶寒,越发挨得紧凑,“念念,一直赶路, 辛苦了。”
天气溽热, 舒念被他一个火烫的身子在怀中挨蹭, 倒出了一身热汗, 暗道一声路上不算辛苦, 此时才是辛苦。
忽一时风声大作,木窗应声而开, 崔述不由自主一个战栗。
“我去关窗。”舒念手臂一松, 要将他放回枕上。崔述却不松手,反倒四肢并用, 藤蔓一般,牢牢攀着舒念, “不,别去。”
舒念推他,“风大, 应是要下雨, 你烧得厉害,回头凉着。”
崔述不言语, 却也丝毫没有半分松动。舒念勉强腾出一只手,将棉被拉扯过来,盖在他身上, “容我起来, 与你弄些水。”
崔述摇头, “我不喝水。”
舒念知这人倔劲上来, 百劝无用,左右病成这样,清醒不了几时,索性由他,自放松身体靠在床柱上,一下一下抚着他脊背,不过一时三刻,怀中躯体慢慢放松,低头看时,已昏昏睡去。
舒念慢慢将他移回枕上,合上窗格,熄了炉火,将药汁沥在碗中。一时阮青君进来,带来晚饭,几只馒头,并两碟小菜。
舒念坐下,撕着馒头吃,“这里是谁的屋子?”崔述会带她来这里,绝非偶然。
“我师父。”
舒念心中一动,“你师父是谁?”
“苗姑娘说不定认识。”阮青君笑了笑,“我师父从前有个名儿,叫阮倾臣。”
舒念大出意外,“阮倾臣?六年前,淮扬南院那个阮倾臣?”
“是他。”阮青君吃了半只馒头便放下,“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南院中受人欺侮,师父便将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低头一时,再抬头又是笑意盈盈,“如今我也离开南院,便来这里找师父。”
“你师父住在这里?”
阮青君点头,“师父从六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我这次回来,却没见他。”
舒念难免看一眼昏昏沉睡的崔述——阮倾臣六年前并未死去,却是被他救下,安顿在吴山脚下?
阮青君顺着她目光看去,“郎君跟我师父以前,生得真是相像。”
“以前?”
阮青君看她吃完,起身收拾碗筷,“等苗姑娘见到我师父,便知道啦。”又取被褥出去,“姑娘和郎君晚间住这里,我去柴房。”
舒念老脸一红,“那怎么好意思?”
“姑娘都付了房钱啦——”阮青君出去,又一时回来,提一只瓦罐,“给郎君炖的粥。”
“青君,你才是仙子。”舒念感激涕零,“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阮青君一笑走开,从外间合上房门,脚步声去远,应是睡去了。
舒念回头,崔述蜷在被中,□□,五指陷在褥间,时时无意识收紧,指尖掐作惨白色。
舒念摸他面颊,滚热而干燥,大热天卷一袭棉被,却连一滴汗也没有,“醒醒,阿述,醒醒——”
崔述眼睫一抖,“念念?”
“吃药。”
崔述听这一声便垂下眼皮,埋在枕间装死,“睡一觉就好了。”
舒念想了想,二指捏着他秀致的耳垂,轻轻拉扯,“不吃药便别想睡了。”
崔述烧得头脑昏沉,只想睡觉,却被她挠得耳后作痒,半日不得消停,万般无奈爬起来,怨恨地看她一眼,将药碗接在手中,上刑一般,一仰而尽——胸腹间一股浊气汹涌而上,几欲作呕。
一双凉沁沁的手捧住自己面颊,额前一凉,被她轻柔地吻了一下。
崔述睁大双眼——
“睁那么大做甚?没见过?”舒念道,“百花寨做的玫瑰糖糕,一路上都叫你吃完了,这个算替代吧。”便松开他,另取水碗,“你烧得太厉害,多饮些水。”
崔述不动弹,“饮水也有糖吗?”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儿。
崔述被她哄着饮过两碗水。舒念稍稍放心,除去鞋袜,爬到床上,看他趴在枕上,望着自己,便往他额际一顿乱亲,唇下肌肤烫得瘆人,瞬时逗弄之意全无,唯觉酸楚,“阿述,快些好起来。”
崔述定定看她,忽一时眼皮一垂,慢慢翻转身,背对舒念,“嗯。”
舒念看得心下烦躁,探手往他颊边摸了一摸,果然湿冷一片。难免生气,“你心里难受,要哭便哭,存在心里,倒做下病来。”
崔述抬袖掩面,“我无事。”
“无事,无事个屁!”舒念大怒,一时牛劲上涌,强行扳着将他翻转过来,扯下衣袖,面对自己,“小吴侯内功深厚,如今武林,有几个人能与你比?你若心中无事,区区风寒,能将你逼到这般田地?可知你这般模样,再烧几日,神仙也没法子!”
崔述满面是泪,双目通红,骤然被迫与她对视,便如夜间蛰伏的生物忽然被人拉到光天化日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每一个丑陋的伤痕,俱被生人围观,讥笑审视。
顿觉崩溃,恼羞成怒,高声叫道,“那便让我去死,又关你什么事?”
舒念看清他满面狼藉,本有些后悔莽撞,却被他一句话激得越发生气,憋了一整日的郁闷之气汹涌而上,口不择言,冷笑道,“甘仙子一死,你也不想活了,真是鹣鲽情深,叫人羡慕。”
崔述昏乱中被她一言定住,怔忡许久,掀被坐起,漫天暴雨声中,一个身子瑟瑟发抖,一时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病的。
舒念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崔述病中胡言,怎的自己也跟着犯浑?一时却拉不下脸道歉,只能生生绷着。
崔述忽然掀被下床,却连鞋也不穿,赤着双足,直愣愣往外走。
这一下把舒念唬得三魂六魄齐齐离家出走,急道,“阿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