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018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窗外雨敲打屋檐的声音又在扰人清梦,我睡得昏昏沉沉,数不清这是入秋以来的第几场雨,暗暗气恼这难得一个好眠被搅没了。
自从那日去了丘阳城,回来后我便一直没睡好过,就算闭上了眼也会被微小的声响扰醒。
直到昨日见到李殊援,我才得了个安稳觉,但偏生又碰上了一个雨夜。
我向左边靠了靠,脸贴上一片温热,抱怨道:“吵。”
接着有人捂住我的耳朵:“睡吧,我给你捂着。”
有了隔绝,雨水声霎时小了,我稍稍调整了姿势,贴着面前的胸膛继续睡。
还未等我陷入深眠,房外便传来震耳发聩的怒骂。
“你这个逆徒!”
是陶戎的吼声。
我头脑瞬间清明,李殊援起身披衣。
简单穿戴了一下衣物,我推着李殊援去了陶前辈的厢房。
我们到时,只见秦妙妙跪在屋外,全身皆湿,一言不发。
她腰板笔直,面无愧色。
房檐下,陶戎怒目圆睁,胡须翘起几根,一旁的季成手里捏着一柄伞,神色惶然,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
见了李殊援,陶戎火气更旺,一并骂道:“还有你和杜诠之,一个个的都瞒着老子是吧?”
李殊援劝道:“前辈,未尽的旧事若不处置,则会永无穷期。”
“黄毛小儿,说得轻巧!你知道这个混账是怎么处置的吗?”陶戎气得七窍生烟,“她默许了柳赐衣断臂赔罪不说,还给柳沁风喂了黄泉汤!”
“柳赐衣本就欠师父一条右臂,他非要赔罪,徒儿为何要阻?”秦妙妙辩白道,“黄泉汤是沁风前辈自己选的,柳赐衣全程知情,徒儿既未欺瞒亦未强迫,何错之有?”
黄泉汤,顾名思义就是能把人送上黄泉路的汤药。
不过并非能致死的汤药都叫黄泉汤,必须得是能让人死得体面舒服的才是。我一直以为这药只存在于传说话本里,没想到这天下还真有能熬出这汤药的人。
秦医师还真是飒爽利落。
当初陶戎也就说了一句“不治了”,秦妙妙直接给人煮了一碗黄泉汤。
“何错之有?你既让柳赐衣断了臂,便要医柳沁风的病,绝没有再让人在治病和求死之间选的道理!”陶戎骂她不通事理。
“断臂是柳赐衣欲抵当年之罪,那是他赔给师父的不是赔给徒儿的,徒儿为何要承这份情?沁风前辈的病怎么治,要不要治,徒儿都是问过他们兄妹二人的,徒儿不过是依病者之需开药。”秦妙妙声音清越,姿态毅然,语气倔强,“无论师父今日怎么说,徒儿都只认欺瞒师上之错,其余的错,徒儿不认。”
“好好好,你稀罕掺和这破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翅膀硬了,有本事得很!”
陶戎甩手背身,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将门关得砰然一声。
季成撑伞跑入雨中,把伞撑在秦妙妙头顶,焦急地劝道:“师姐,你就给师父认个错吧,别顶嘴了。”
“我只认该认的错。”秦妙妙不为所动,“你别管我,当心受牵连。”
我与李殊援面面相觑,回到房中。
——
019
陶戎怎么说都是长辈,这事又是师徒俩的私事,我和李殊援都不好插手。
不过,不能明着插手,不代表不能请救兵。
回到厢房后,李殊援在桌案旁坐下,取出纸笔,给杜诠之写着信。
我和李殊援并排而坐,一边翻着他案上的诗集一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问我是怎么发现的端倪,找到的这里,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先夸过我聪明,后来又怪起陶前辈反水之举不讲义气。
我见状忙止住这话口,问他杜掌门可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又是否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李殊援让我宽心,告诉我杜掌门早已知晓一切,当时秦妙妙说不动陶戎的时候是杜掌门出面说的情,给我解毒这事儿他也是知道的,甚至是支持的。
我问李殊援为什么,他说杜掌门年少时曾为了一位姑娘四方求药,最终良方用尽都没能挽救心上人的性命,所以不希望徒弟重蹈自己的覆辙。
这个故事我早有耳闻,李殊援此番话有八成可信。
经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也发觉了陶戎和乌有山牵扯甚深,便问他这其中渊源。
他将往事和盘托出,告诉我,陶戎、杜诠之以及他的父亲李道询三人是关系很好的旧识,三人是在各自闯荡江湖的途中偶然结识的。陶戎年轻时比现在还要傲上几分,不许别人叫他“药巫”,非让别人叫他“药仙”;杜掌门则是个古板刚正的性子,看不太惯陶前辈用偏门之法救人,总和陶前辈吵嘴;李道询与杜掌门相识最早,是三人中脾气最好的,但脾气好不代表会处事,总把原本动嘴能解决的小事儿劝成不动手下不来台的大事儿。
李道询是三人中最早成家的,他的妻子,也就是李殊援的母亲,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是许给当今天子做配的。她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李道询所救,与李道询日久生情。原本只要把身份瞒好李殊援的父母便可安稳渡过这一生,可是公主失踪不是小事,何况是与帝王有婚约的公主。民间无数的话本故事里都说公主跟人私奔了,帝王家最重颜面,而后的通缉文令上连“活要见人”四字都没有了,只剩“死要见尸”。朝廷的追捕没有停歇过,为了不拖累李道询,公主最终自缢。
彼时李殊援刚六岁,年幼的他还在疑惑着为什么这位陪着自己长大的“姨母”从不见人,为什么她不是自己“母亲”而是“姨母”,为什么爹爹不许他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姨母,为什么他和姨母总是要躲躲藏藏,为什么父亲却可以想出门就出门。
当亲眼看到姨母自缢的时候,他的疑问又多了,为什么姨母要抛下他,是他没把姨母的身份藏好吗?还是他不听话所以姨母不要他了?
李殊援说到这里,眼里并无太多悲色,只是低下头,说:“她很好看,哪怕是吊在房梁上,也很好看。”
这话应该没有记忆美饰的成分,因为李殊援就生得很好看,她的母亲理应是个美人。
亲眼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的滋味我也曾尝过,知道这多半会变成无数个午夜里流着泪惊醒的噩梦。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因为我是被抛弃的孤儿,连父母都没有。
这并不是说李殊援就不可怜不需要安慰,世间的苦有千万种,苦的一直都会是苦的,无论如何它都变不成甜的,比谁更苦毫无意义。
李殊援情绪调整得很快,没等我斟酌出安慰的话,他继续说起了陶戎前辈收徒的事情。
十二年前秦妙妙家中走水,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烧得只剩几个,她的家人无一幸免。陶戎前辈是在去府上给那些烧伤的家丁治伤的时候见到的秦妙妙,十三岁的小姑娘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陶戎来的时候她不在灵堂,而是在给自己的侍女上药。因为侍女是姑娘家,郎中不便查看其后背的伤情。陶戎当时觉得这小姑娘冷静聪慧,可堪大用,便把她收为徒弟,悉心栽培。秦妙妙本就出生于杏林之家,又勤奋好学,学了六年便出师了,而后一直在游走各方,直到去年被柳谷主捉捕,才到乌有山避难。
这事说到底是陶戎欠了杜诠之一个人情,不过哪怕杜诠之不以人情相挟,这青灯谷是杜诠之和秦妙妙一道去的,一句“同罪同罚”下来,陶戎也不敢把秦妙妙怎么样。
等讯鸽衔走纸条,我思忖道:“我总感觉陶前辈不舍得重罚秦医师的,毕竟是最得意的徒弟,气气也就过去了。”
“你说的没错,最多中午,陶前辈就会叫秦医师滚去吃饭。”李殊援说着,将我扯进他怀里,我慌乱间只记得避开他左腰的伤,被偷他亲了一口唇。
我眨了眨眼,问他写这信的意图究竟何在。
李殊援又偷亲一口我的脸颊,解释道:“这两人性子倔,总得要有个人递台阶,不然他们能一直别扭着。”
忍无可忍,我伸手捧开李殊援的脑袋,警告他:“不许偷亲我。”
李殊援一副无赖做派:“我让你亲回来。”
——
020
李殊援猜得半分不错,陶戎当天中午就没让秦妙妙跪了,让她沐浴完去吃饭。
师徒二人冷战了好几天,同在一张桌上吃饭也不愿意抬头看彼此,我和季成都大气不敢出,只有李殊援偶尔点评两句饭菜。
杜诠之的劝和信到后,陶戎才开始主动与秦妙妙说上只言片语,秦妙妙借坡下驴,事事好声相应,没过几天,青灯谷一事便像没发生过一般。
这几日一直阴雨不断,夜里还是会有雨声,不过我睡得比之前踏实多了。
可能是秦妙妙的安神香功效惊人,也可能是和李殊援同榻而眠心中安顿,反正我的睡眠很快就恢复到了先前的水准。
就是可怜院中的栾树,被雨水打得稀疏了好些。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依旧沾潮带水,风中朔气渐重,我和李殊援畏寒,这些天都蜗居在房内。
李殊援到哪儿都爱贴着我,除了去陶前辈屋里的时候,我要跟去他都不让,说是怕我看到他臂上的刀口嫌丑。
我懒得拆穿他的心思,只问他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他说:“三年五载。”
不是,铁人也经不起年这样的折腾吧?
见我面色不佳,他立马宽慰我道:“年不过转瞬而已,过了这几年,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想说他本来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陶戎帮他把体内的虫子全清了就行。
可我又说不出不治病了这样的话,我若现在半途而止,他会作何反应暂且不说,但他先前的苦肯定是白吃了。
我算是发现了,因着这饮鸩止渴的除毒法子,这病要治就得从一而终地治,药也得老老实实地喝,因为我好得越慢,他便要放更多更久的血。
这家伙还真是卑鄙。
“李殊援,你想见我奶奶吗?”我伏在案上,抬眼问他,“等你腰上的伤好了,我们抽空去一趟青灯谷吧。”
到这的第一天我便写信给奶奶和孟图南报了平安,孟图南当天就扣押了我的讯鸽,让它给我带回了一封信。
信中上百字有八十都是在骂我,还有一句让我带李殊援回趟青灯谷。
前些天我瞧着李殊援腰上纱布还渗血便没与他说,今天陶前辈告知我他腰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用等愈合了,我想着也该把这事儿说一下。
“什么时候?我随时有空。”李殊援啪的放下手里正在写批注的笔,神情十分雀跃,“我腰上的伤早已不碍事。”
我没信他的鬼话,说:“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
刚去的陶前辈那儿还是坐的轮椅,别想骗我。
“倾怀是不信我好了么?”他歪头看我。
我点了点头,直起身撑了个懒腰。
“倾怀若信不过我,今夜不防以身亲试?”他挑眉道,眼里带着让人脸红的兴味。
我瞪他一眼道:“试你个鬼,别做梦了!”
他这眼神我这些天在床上见过不止一次,因此不需说得多么直白我也能会到其中深意。
这是哪儿来的色中饿鬼投胎?才半月不到他就想着这种事?
他语气幽怨道:“啧,好绝情,只顾自己不顾我。”
我听着真想拿书敲他的脑袋。
这些天我给他摸少了?昨天夜里差点把我手心弄破皮的不是他李殊援?
“反正这个月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我态度坚决。
李殊援喜上眉梢:“倾怀此话可是同意在下月朔日与我行夫妻之实?”
实在说不过这流氓,我伏回案上,偏头枕着手臂,避开他赤裸的眼神,决心不再搭理他。
“倾怀的耳朵好红啊。”
李殊援拨了拨我的耳垂,附在我耳边用气声说。
这家伙,不仅嘴贱还手欠。
——end
001
两年前,上巳节,汐水城。
李殊援抬腿踏出玉铺大门,左右顾盼许久,仔细瞧过目之所及处每个人的打扮,确定不见那位少年的踪影。
他并未看清少年的面容,只知对方着一袭白衣,负一柄长剑,约莫比自己矮上半头,悄悄跟在自己身后已久,从酒楼到玉铺这一个时辰都在。
李殊援不知对方跟踪自己有何目的,只知其未有歹意,恰好此行无人相伴,他并不排斥的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路人。
眼下找不着人,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百步之外的另一条街道旁,身着雪白长衣的少年左手握着数支木箭,右手正把一支木箭往铜壶里丢——他在投壶。
看到这一幕的李殊援简直哭笑不得,心中暗暗惊叹着少年的出尘之貌。
面若桃花,眉似细柳,眼如朝露,皮肤莹白,腰细腿长。
李殊援喜欢白玉,这世间竟真有白玉一般的人儿。
生平第一次,李殊援想要把一个人放进自己的藏物柜,日日细赏。
洛倾怀一箭接一箭,下后手里空空如也,壶里也空空如也。
总算投完了,洛倾怀叹了口气,将腰上的钱袋取下,塞进一旁的衣衫破旧的老人家手里:“爷爷,这个全给你。”
钱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把所有木箭投完都绰绰有余,老人家道:“孩子,用不了这么多。”
“我有事先走了!”
洛倾怀才不管那么多,转身就跑。
他得快些回去找李殊援,不然待会儿该跟丢了。
李殊援看着他跑的方向,嘴角漾起浅笑。
被跟的人幸亏是自己,换个人应该早就跟丢八百回了。
半刻后,玉铺的后门被敲响。
看到李殊援的脸,开门的学徒惊道:“客官折返而来可有要事?”
“借个道可好?”李殊援道,“在下想再从贵店正门出去一次。”
学徒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再见那一袭玄衣,洛倾怀喜出望外,他来门口偷偷瞧过一回,发现玉铺内好像没了客人,本以为自己这回又搞砸了,没想到柳暗花明,李殊援凭空出现。
找准时机,洛倾怀拔腿朝着李殊援的方向跑去,“不小心”撞上李殊援的后背。
他“唔”了一声,捂住鼻子。
没算准,撞刀上了,好疼。
“少侠可还好?”李殊援转身,温声关心道,“可是撞上了刀背?”
洛倾怀虽然疼得不行,但还是原原本本地说完了事先想好的搭讪词:“抱歉,步履匆忙,给兄台添麻烦了。有个小贼抢了我的钱袋,兄台可否帮我抓到他?”
李殊援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看着少年因疼痛发红的眼角,提议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在下觉得还是去医馆看鼻子更要紧,少侠觉得呢?”
洛倾怀捂着鼻子,头如捣蒜。
——
002
洛倾怀卧底得很拙劣,不用李殊援费心试探,醉个酒就能把自己的底全部透光。
李殊援也是在与洛倾怀相识半年后才知晓他喝太多会忘事。
洛倾怀小酌后只比平常跳脱些,理智尚存,次日酒醒也了能记事,李殊援起初只觉得他微醺时很是可爱,直到那回他们在戚州偶然结识了几个爱猜拳拼酒的北境人。
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李殊援和洛倾怀陪他们喝到尽兴才走,但洛倾怀比较笨,猜拳总是输,又是个实心眼,见李殊援帮他挡酒被同桌的人调侃了就老老实实自己喝。
酒过三巡,洛倾怀喝得满脸通红,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李殊援只能抱他回客栈。
秋夜更深露重,窝在李殊援怀里的洛倾怀有些冷,把脸贴在温热的脖颈处取暖,嘴唇时不时擦过李殊援的肌肤。
李殊援喉结微动,心中泛起痒意,面上也发起烫来。
“李殊援。”怀里的人突然喊他,浓醉后的嗓音带着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嗯?”李殊援忽然有些口渴,他觉得自己今晚大概也喝多了。
“你杀过人吗?”洛倾怀觉得手臂垂着不舒服,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怀中人主动送抱,李殊援顿时心如擂鼓,空咽了几下才答道:“杀过,不多,屈指可数。”
“我知道,你杀的都是坏人。”洛倾怀声音闷闷的,“但我杀的不是。”
“你为什么杀他们?”李殊援语气平静如常,这两句话并未在他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洛倾怀的被褥底下一直放着匕首,李殊援早便注意到了,他猜到洛倾怀或许藏着什么不甚愉快的过往,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洛倾怀,因为他愿意相信自己这半年来亲眼看到的所有,他愿意相信洛倾怀的每一份好都是真实的。
“为了活命,为了讨好旸宁,我不仅给那些人种蛊,还亲手送他们上路。”洛倾怀手臂越搂越紧,“我从十岁开始就杀人了,杀了好多,我是不是特别坏?”
“是旸宁坏,不是你坏。”李殊援也将他抱紧,“就算没有你,旸宁也会杀掉那些人,你只是一把刀,他才是杀人的刽子手。”
“不对,刀也分好刀坏刀,你的刀只杀坏人,是好刀,我什么人都杀,是坏刀。”洛倾怀轻轻摇着头,又计较起刀的好坏。
“但是我杀了旸宁,这算不算戴罪立功?”
这句话倒是让李殊援心中微震,他粗略算过,旸宁是五年前被人放蛊所杀,彼时洛倾怀不过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的胆识,属实让人吃惊。
“如果你非要把错揽到自己身上,那这当然可以算是戴罪立功。倘若你觉得这一件功不够你赎罪,那不妨让我陪你一起赎,我们日后一起云游四方,扶危济困,多行好事,慢慢攒功德。”
在无人的暗巷里,李殊援轻描淡写勾画着自己与洛倾怀的未来,盘亘于心头莫名的悸动也渐渐明晰起来。
“关你什么事,人又不是你杀的。”洛倾怀嘟囔道。
因为你我之间不必分你我。
李殊援这样想着,但他没有说得这样直白。
他换成更委婉的表达:“因为我乐意。”
“你真好,李殊援。”洛倾怀昏昏欲睡,意识蒙蒙不清,将说了许多遍的讨巧话脱口而出。
绵绵软软的呢喃如絮羽飘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殊援心头被这絮羽搔挠了一下。
——
003
李殊援很早便发觉洛倾怀怕冷,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年秋天,在天气乍寒的那几天里,洛倾怀手脚冰凉得吓人,梦里也经常喊冷,但他坚称自己是体虚畏寒,并无旧疾,李殊援便没做多想。
直到去年正月,鲜少见雪的洛倾怀非要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去冰湖垂钓,结果鱼没钓到,人倒是先病倒了。
彼时秦妙妙刚到乌有山,给洛倾怀开方子后示意李殊援留步,问起洛倾怀的来历。
李殊援不愿轻易透露,只问她洛倾怀身体是否有恙。
秦妙妙说洛倾怀体内寒毒入骨,阳寿可能不到两年,而且这毒目前没有稳妥的解法,《千蛊杂论》一书中写到的法子太过偏邪,她对医蛊之术研究尚浅,恐怕爱莫能助。
李殊援听后愣了半晌,眸中染上苦意,语气艰涩地向秦妙妙再三确认可有误诊,秦妙妙说确认是寒毒无疑。
他深知消沉无济于事,当即便拜托了秦妙妙帮忙联络陶戎,看能否寻到一线生机。
为了知悉寒毒的来历解法,他几乎把藏书阁里谈及蛊术的典籍野本都翻阅了一遍,猜想到这解毒之法十有八/九会遭洛倾怀排斥,还特地把《千蛊杂论》那两页撕下偷藏了起来。
此后李殊援一直留心观察洛倾怀的一举一动,发现洛倾怀可能并不知晓自己命数将尽,直至今年三月。
洛倾怀对“日后”“明年”“下次”这样的字眼反应格外淡漠,就像是有意避着似的。
那日三月十五,恰逢李殊援二十四岁生辰。
两人在李殊援院内的桃树下挖出前一年埋下的陈酿,并肩坐在屋顶,对月共饮。
浅酌怡情,酗酒伤身,李殊援见洛倾怀面有微醺之色,提议改日再喝。
洛倾怀摇摇头,抱着一大罐桃花酿不肯松手,说庆贺生辰就是要尽兴才是,扬言要与李殊援不醉不休。
李殊援心知他该是知晓了自己命数将尽之事,需要解酒消愁解闷,便没拦他。
结果便是洛倾怀喝得烂醉如泥,抱着酒罐子哇哇大哭。
“李殊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洛倾怀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泛着桃红的脸庞留下两道泪痕,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悲凄。
这模样实在太过可怜,李殊援捧住他的脸,摩挲着他的鬓发:“我不会想你的。”
“为什么?你死了我会想你的,你为什么不想我?”洛倾怀没再继续掉眼泪,红着眼睛委屈地质问他。
李殊援心里软成一滩水,看向他的眼睛,不遮不掩地说:“因为我会陪你下黄泉。”
“不行,我不要你陪。”洛倾怀皱起眉毛,轻轻摇头,“我要躲着你,躲着奶奶,躲着孟图南,找一间没有人的小院子,偷偷死掉。”
“我是寿星,你得听我的。”李殊援心脏怜惜得发疼,嘴上却跟忽悠小孩似的,“我想陪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我都想陪着你。”
洛倾怀沾着泪水的小脸苦闷地皱起,妥协道:“那……今天就暂且听你的。”
“寿星还有一个愿望,倾怀愿不愿意满足?”李殊援眼神落在他粉润漂亮的唇上,喉口微微发紧。
“你先说呀。”洛倾怀无奈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话只说一半。
李殊援知道他明日醒了便会忘记今夜之事。
有花堪折直须折,趁着韶韶月色,李殊援哄诱道:“我想吻你。”
洛倾怀眨了眨眼睛,面露纠结之色。
亲吻不是朋友间可以做的事,李殊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没有被拒绝那便是可以,李殊援霸道地下了定论,倾身贴上了那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唇瓣。
两人都是第一次接吻,李殊援也不太清楚要怎么亲,在四唇相贴的那一瞬他便觉得全身只剩烫意,嘴唇烫得发麻,脸庞烫得灼人,耳根也烫得跟烧着了似的。
李殊援心虽慌,但意未乱,在洛倾怀的眼神里只读到了诧然和羞赧后,他依着本能撬开洛倾怀的赤贝,试探性地抵入舌尖。
被人捧面吻住的时候洛倾怀手里还抱着酒罐子,他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看着李殊援的好看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是一对摄人心魄的眸。
他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
不过他长得真好看啊。
这两个念头在脑中同时生起,洛倾怀没有反抗,也没有生气,他乖巧又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未经允许的吻。
感受到对方舌尖的探入,他甚至好奇地伸出自己的舌头去触碰了一下。
得到回应的李殊援脑内轰然一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快速涌动着,彻底将舌头抵入那柔软香甜的泽地。
洛倾怀将手里的东西抱紧,鼻息间偶尔哼哼两声,刚哭过的眼睛红通通的,湿润的眼睫扑簌着,像一只护食的瓷玉兔子,可怜又可爱。
李殊援没欺负他太久,见他哼得有些急了便结束了这个吻,但手依旧舍不得放开他的脸。
“宝宝,你好可爱。”李殊援亲亲他的鼻尖,由衷地感叹道,“也好乖。”
“李殊援,坏。”
洛倾怀偏过头去,让自己的脸蛋挣脱桎梏。
他决定今后再也不说李殊援好了,这个人一点也不礼貌。
004
从小到大,李殊援无论做错了什么事,杜诠之都没动手打过他。
哪怕是十二岁那年,李殊援把那个骂他是“没有娘的野人”“克死爹的灾星”的师兄打得左臂骨折,杜诠之都只是关了他半月禁闭。
那个巴掌是唯一一次例外。
李殊援对此并不意外,他干这事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会有事情败露的一天。
汐水城初遇之时他就知道洛倾怀是抱着目的接近他的,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想知道洛倾怀想要什么。
所以当洛倾怀说想要秘籍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把东西赠给了他。
父亲的遗物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个念想,若是洛倾怀得了这书能开心,送给他也未尝不可。
但李殊援没有料到洛倾怀会揣着东西就跑,不仅不告而别,甚至还把那把剑撇下了。
他急火攻心,气得发疯,他一直觉得洛倾怀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的。
洛倾怀分明收了他的剑,也很爱用那把剑。
他赠剑的那天是七夕,说的是赠语是“宝剑配美人”。
这是中原江湖人默认的一种向伴侣表白的方式,洛倾怀没有拒绝。
洛倾怀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打碎。
他难以接受,将他囚了起来,还逼迫他与自己合欢。
他也不要别的,只要洛倾怀愿意对他说一句“喜欢”。
但是洛倾怀没有说,洛倾怀选择了自杀。
看着血淌了一地的洛倾怀,李殊援慌得浑身发抖。
洛倾怀在他怀里,面如纸色,气息微弱地说:“好疼。”
他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不停地给洛倾怀说着对不起,在心里骂了千百遍自己混蛋。
喜不喜欢其实一点儿也不紧要,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洛倾怀救不回来,他甚至不敢履行当初的承诺,他怕洛倾怀黄泉路上碰到自己会嫌晦气。
万幸的是秦妙妙将人救了回来。
李殊援原以为洛倾怀是因为不堪受辱才自裁,问过才知道这事是个乌龙。
在洛倾怀的认知里,与他合欢确是一种屈辱,只是远没到要以死求清白的地步。
洛倾怀是觉得自己要被送去当青倌了才自我了断的。
就算得知自己有可能被送去南风馆,洛倾怀宁愿自杀也不杀他,李殊援越听越生气,他想过哪天洛倾怀受不了了会给自己来上一刀,但唯独没想过他会自我了结。
最让他恼怒的是,洛倾怀竟然对这样的谣言信以为真。
但是那一句“你都这样对我了”迎面泼来,他心头的火再大都该被浇灭了。
李殊援这才幡然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洛倾怀对自己的心意确实半分不知。可能是因为自己表达心意的方式太过晦涩,这个笨蛋意会不到。
无法,他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好在洛倾怀听后并未表现出嫌恶,他原以为自己做了那些事洛倾怀会瞧不上这迟来的真心话。
毕竟表意不清的人是他,强人所难的人是他,方才还在发脾气的也是他。
但洛倾怀脾气好得不行,一点儿也没记仇,只是有些怀疑他话中所言的真假。
这反应对李殊援来说已是得了大赦。
他得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当下便心潮微漾,没忍住一亲芳泽。
不过此事之后李殊援并没有立刻给洛倾怀解禁,他想再等一等,等洛倾怀好一些,等陶戎的回信。
按理来说陶戎应该已在回泉州的路上,这几天便会来信,若是陶戎能顺利把那个体中厥虫的西域人带回来,和他谈好“借虫”一事,那他可能还得再当一回混蛋。
至于他和洛倾怀的事,他没想到竟然是萧师叔先得到的风声,也没料到师父这么相信自己,把事情闹得这样大。
那日他提着刀并非去插手两位长老比武,而是奉刀请罪。
将事情坦言相告后,李殊援静静听候着杜诠之的发难。
杜诠之又恼又愧,扬手就是一巴掌,让他滚下山去好好反省。
他恼的是自己的徒弟蛮横蠢笨,甚至亲手将喜欢的人逼上了绝境;愧的是自己把李道询好好的一个孩子教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不过即便李殊援做出这等错事,杜诠之也没有没收他的刀,将他逐出师门,甚至都不舍得让他趴在那儿受一受刀罚。
李殊援心甘情愿地接下这巴掌,深知自己已经捡了天大的便宜,他叩拜过杜诠之,去千叶峰找秦妙妙要助眠香囊。
冰敷掌印的时候,秦妙妙告诉他,陶戎给她回信了,说“借虫”一事已有眉目,让李殊援速去泉州。
李殊援喜不自胜,撂下冰袋就回了住处收拾行装。
——
005
陶戎一开始咬死不肯松口,说洛倾怀的寒毒他解不了。
秦妙妙代李殊援往泉州去了三封信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李殊援没了办法才找的杜诠之。
杜诠之没说帮不帮,只问他:“你待他这般,能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