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索」养龙为患
suary:如果要对索尔·马德兰提出什么忠告,那一定是“少反思自己,多责备小孩”。可惜的是,这两点他都做不到。
叶槭流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了。他的头还是很痛,喉咙也干得厉害,几乎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病痛总是对孩子更残忍些。男孩艰难地吞咽唾液,想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渴,却好像吞了块刀片似的疼。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别动。”
于是他依言停下动作,乖乖靠向养父的手臂。马德兰扶着他,让他靠在床头,递给他半杯清水——温度正好。叶槭流捧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吞咽,疼得眉头紧皱。床头柜上的夜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暖光,照亮马德兰的脸,和他膝盖上摊开的书。
“你一直在这里吗,托里亚?”叶槭流问。他现在嗓子又哑又疼,声音实在难听,说了这句话就不肯多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马德兰。他确信自己从马德兰脸上看到了无奈的笑意。
马德兰轻轻“嗯”了一声,拨开他的额上汗湿的碎发,将宽厚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叶槭流闭上眼睛,嘴巴紧紧抿着,乖得像只猫崽。
“烧退了一些了。”他听见索尔说,“喝点水,再睡一觉。明早还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去找医生。”
叶槭流点点头,努力发出微弱的气音:“好。”
马德兰又笑了。
“没关系,不说话也可以。”他又倒了小半杯水给男孩,“喝完就睡吧,我守着你。”
叶槭流躺回被窝里,用被子裹成一条小毛毛虫,暮紫色的眼睛仍看着他。些微水光在灯下闪闪发亮。
“一直守着我吗?”
“一直守着你。”
“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离开你。”
男孩疼得晕晕乎乎,却执拗地扔出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托里亚?”
马德兰轻声叹息,握住男孩悄悄伸出被窝去拽他衣袖的手。
“因为我爱你。一个父亲爱着他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我是……”
“我的孩子。”他低声说,“无关血缘。我将你带了回来,决心抚养你,你就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爱你,直到我或你的生命走到尽头——直到那时我也依然爱你。”
男孩眨掉眼睛里的水光,终于安心睡下了。
爱。
无论是索尔还是托里亚,都不擅于用语言去表达爱意。他们惯于内敛,或者说,对索尔·马德兰而言,行动的意义大于言语——他像一座沉默而挺拔的山峦,总是如此,从未有所改变。
他在一个傍晚遇到叶槭流。男孩望向他,茫然却安静,暮紫色的眼瞳中盛着一捧星光,与渐沉的夜色相接。他像一位普通的巡警似的蹲下身轻声询问: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家去吗?
那便是一切的开始了。
马德兰晃了晃神,将回忆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与眼前身量欣长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叶槭流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唇角上翘,肉眼可见的兴致高昂:“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托里亚。”
马德兰又僵住了。
啊,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突然开始回忆过往——如果不是被养子的动作打断,他甚至要接下去回忆收养叶槭流这十一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现在会坐在一家情侣餐厅里?
今天是父亲节。听到下属挑起的话头,马德兰不由得陷入思索。他自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借节日缅怀死去的父亲,只是想起了被自己抚养成人的那个孩子。他总是被叫做“老爹”,但真正作为父亲参与一个孩子成长的全过程却是第一次,便难免由这个话题想到叶槭流,又想起自己已经因为加班好几天没能见到孩子,再想到这孩子今年就将要去美国读大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想念,便抽空向叶槭流发了讯息,表达自己想要与他共进晚餐的意愿。
叶槭流回复得很快:“我去定餐厅。”
马德兰:……?
彼时的他并不明白养子的兴致来源于何处,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马德兰再度回想自己在向养子发出晚餐邀请时是否说过出格的话语,很快得出结论:完全没有。
所以为什么?马德兰百思不得其解。他这顿饭吃得食不遑味,满脑子装的都是问号。这不应当,这很不应当。尽管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但他在决心接叶槭流回家之后不知做了多少功课,应该没有在养子成长过程中给出过什么不合伦理的暗示。
难道是恶作剧?也不对,叶槭流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不会开这种出格的玩笑——
“那难道爱上自己的养父就不出格了吗。”索尔冷静地点破。
托里亚拿烟的手微微颤抖。
他惆怅地把烟递到左手上,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左手也颤抖起来。
他深深叹气,又将烟接了回来。马德兰将半个身子压在窗台栏杆上,仰头去看天——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剩零星几点光亮缀着。他的余光能瞥见叶槭流房间的窗户——拉着窗帘,关着灯。房间的主人应当已经睡了,少年的作息向来很是规律,除了知识,大概没有什么能让这孩子熬夜。他胸腔中生出几分怪异的憋闷:你把事情捅到我面前,要我在这里纠结半宿,自己倒睡得香甜?
他怎么不记得叶槭流是这么恶劣的孩子呢!
思及此,马德兰又开始反思了:他总是这样,但改不了。一具身体里的两个人格扒拉着记忆琢磨,火光不知吞噬了多少个烟蒂,直到天边泛白也没找出他们在“养育叶槭流”这件事上究竟在何时做错了何事。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阳台门被推开,少年声音清朗:“啊,你在这儿。早上想吃什么?”
马德兰闭了闭眼睛,按灭最后一支烟,说:“不了,我出去吃。”
“好吧。”叶槭流笑道,“工作顺利,托里亚。”
“托里亚”。
他想起叶槭流第一次这样称呼他的时候。警局找不到“叶槭流”的档案,疑似失忆的男孩也无法提供有效的身份信息。马德兰在叶槭流被送往孤儿院前办理好了收养手续,将这个孩子带回家中。
叶槭流会喜欢什么?马德兰开始思考。相较于同龄人,叶槭流大多数时候很安静,或者说太安静了,让人不由得担忧他是否有足够的情感去对外界做出反应。但比起让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新手父亲去自己揣摩,反倒不如直白一点,问问孩子的意思。于是马德兰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小小的男孩攥着他的衣角,垂下眸子。
“不,并没有,马德兰先生。”
他听出男孩话语中的迟疑与惶然。马德兰无声叹气,单膝蹲在叶槭流面前。此刻他们在同一高度了。
“托里亚。”
男孩茫然地眨眨眼。
“叫我托里亚吧。”他向男孩伸出手,“托里亚是我的昵称。也许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可以吗?”
叶槭流看着马德兰的眼睛,轻轻握上他的手:“……托里亚。”
男人铁灰色的眼睛里含着鼓励的笑意,“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了吗?”
叶槭流很快收到了来自养父的第一份礼物——一个手工硬木书架,以及一书架的书。书架是马德兰打的,书是他自己去书店选的。他低头抚摸着封面,小心地翻开一页,突然闻到砂糖和牛奶的香气。
小动物形状的饼干被装在瓷盘里,放在男孩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对于柏林裁决局的人来说,“局长收养了一个孩子”和“局长带着一个孩子来上班”这两件事,说不准哪个更惊悚。但总之,这两件事都发生了。抱着孩子的马德兰局长一度成为柏林裁决局一大盛景,警员争先恐后探头去看:长相精致的小男孩乖乖巧巧地坐在马德兰臂弯里,穿着背带裤打着小领结,学着马德兰的样子板着脸,眼睛却很诚实地好奇乱瞟,看得人心都化了。
谁能拒绝乖巧的漂亮小孩呢!谁能拒绝一个会甜甜地喊你“姐姐”“哥哥”的乖巧的漂亮小孩呢!
所以,当马德兰因事离开了办公室半天后,叶槭流的身边堆满了警员们赠送的小零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对。
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熊玩偶的叶槭流迷茫抬头,“托里亚?”
还有毛绒玩具。
为什么会有毛绒玩具?这里是柏林裁决局而不是巴黎裁决局,对吧?马德兰迟疑地想。他盯着叶槭流身边的零食看了一阵,斟酌着说:“吃太多零食不好。”
叶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放下膝盖上的书和怀里的小熊玩偶,努力抱起那对包装花里胡哨的吃食,举高:“给。”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马德兰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收下了小孩善意的转赠,最终选择在办公室置办一个零食柜来储存它们,方便叶槭流随时拿去吃。
看到零食柜的警员:塞爆。
马德兰最初选择带叶槭流来上班是为了方便看孩子,后来发现孩子乖得似乎不用他看着,却也已经习惯了。他接过叶槭流递来的文件,视线莫名转向少年衣袋里的某样东西。注意到他的视线,叶槭流大方地将那东西递到他面前——一个包装精美的四方形物件,不难从香气中判断出那是一盒巧克力。
“我去拿文件的时候,一位女士给我的。”叶槭流说。
马德兰怔了怔。他的这些下属们总是对叶槭流有些奇特的偏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只是路过都要塞一口袋小礼物走。如果不是叶槭流自己是个好孩子,怕是要被这些“裁决局的哥哥姐姐”宠坏了。但,手工巧克力?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起叶槭流——青春期的小树苗已经完全抽条长开了,原先略显单薄的肩膀变得宽阔,穿上西装时已然是大人的模样了。
“你跟人家说清楚了吗?”马德兰禁不住多嘴。
“什么?”叶槭流愣了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手中的巧克力,表情哭笑不得起来,“我……唉!不是那样的,托里亚。”
他便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那是位东方来的女警探,看见熟悉的亚洲人长相难免觉得亲切,便送了义理巧克力给叶槭流——人家以为他是同事呢。
操错了心的老父亲咳嗽一声。
叶槭流善解人意地放过这个小插曲,将话题引向别处:“不过,‘入职裁决局’……听起来很不错。”他眨了眨眼,“等那时候,我是不是该叫您‘局长’?”
马德兰低头翻着手里的文件,语气平平:“我向来公私分明。”
他假装没有听见可疑的漏气声。
是的,是的,叶槭流长大了,已经是个年轻的成年人了。他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从小就乖,从未让大人为他操过心。现在看来这只是还没到让他操心的时候!叶槭流哪里是不搞事,分明是一搞就要搞个大的!
马德兰久违的感到头痛。他想拒绝,他应该拒绝,他应该拒绝得干脆利落丝毫不给孩子留任何遐想空间。但问题在于,叶槭流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在两人共进晚餐时选择了一家法餐做得很不错的情侣餐厅而已。
而已。
“真的很不错吗?”托里亚问。
“我就知道你没吃出来。”索尔说。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马德兰以手掩面。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除开那场让他受到惊吓的晚餐,叶槭流最近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好像那天发生的事真的只是个小玩笑。
“其实那天没发生什么。”索尔说,似乎在安慰托里亚,又似乎在试图说服自己。
托里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但是马德兰没能纠结太久,因为叶槭流得提前出发去美国。他把叶槭流送到机场大厅,年轻人穿着件浅色的薄风衣,站得笔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些——他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已经褪去了稚气,因为性格原因,气质比同龄人内敛得多。如果是街上遇到这个年轻人,大概不会想到他才是刚读大学的年纪。
叶槭流向马德兰张开双臂,于是马德兰给了自己的养子一个结结实实的临别拥抱。他不擅长这个,但这是自己将要外出留学的孩子……他暂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事抛在一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记得打电话。”
年轻人点了点头,仰起脸,凑近年长者耳边低声说:我爱你,父亲。
爱。
他或许应该将这理解为孩子临行前对父亲的不舍,却又回想起那夜的晚餐——少年人弯腰为他斟酒,烛光映在那双暮紫色的眼瞳中,像盛着一捧星光。
于是他只能说:我也爱你,孩子。
叶槭流哈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
不好说是不是因为圣诞节,今天的雪出奇的大,大团的雪花忽忽悠悠向下飘落,把墨蓝色的毛线围巾染得闪闪发亮,像是撒了一层绵糖。他又开了一瓶啤酒,没往玻璃杯里倒,径直对着瓶口喝了起来,看着颇有些豪爽了。
围巾是叶槭流刚读中学时马德兰给他织的,算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看毛衣针在养父指尖交叠挑动看得目瞪口呆,迟疑半天嘴唇张张合合,问他,你这是?马德兰抬起眼睛看他,手上动作不停,说,打发时间。
他怎么不记得托里亚先前有这爱好呢!叶槭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出声,随手摸了本书坐在他身边看,余光瞥见男人低头拿起另一卷深色毛线,神情专注好似手中的并非毛衣针线,而是正待处理的公务。壁炉暖腾腾地烧着,木柴噼啪作响,橙红的火光映亮索尔的脸。年轻人看得出神,直到养父的目光投向他,他才发觉自己看似翻了半天书本,实则半句话也没看进去,于是干脆合上书,坐得更近一些,专注看养父打毛线。
马德兰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叶槭流也跟着笑起来。最后这条围巾被作为圣诞节礼物给了他。
裹挟着雪片的风刮过脸颊,思绪回笼,叶槭流坐在钟楼上,身边是他的友人。他对瓶吹的壮举看得其他人战术后仰,阿维兰默默点了个赞,也兴致勃勃地开了一瓶仰头就要往下灌。
“你还喝?”
“我还没醉呢!”阿维兰笑容爽朗地闷了一大口,“哎,这样真不错。试试?”
加西亚不接他的茬。他拍掉刚才玩闹时衣领上沾的雪块,衣摆一撩席地一坐,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艾福倒是看得有点跃跃欲试,但他清楚自己上限在哪儿,还是乖乖捧着杯子喝。”你少喝点,”艾福半是好心半是调侃地说,“我是没法把你拖回去的。”
他的室友抓着酒瓶子嘿嘿地笑。“无所谓!这不是还有个启吗!”
你把我当什么……叶槭流无声叹气,抬头看夜空。雪下得大,看星星是没指望了,只能看到黑蒙蒙的天和白茫茫的雪。冷风吹得他有点头疼,也有可能是喝了太多酒有点上头。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腹摩挲着冷冰冰的手机壳。
大学的第一个圣诞假期,他选择了留校。这似乎很难理解,毕竟他正心系着家中的老父亲,但事情要循序渐进。身份的转变不急于一时,适当的分别反而会促进两人情感的上升……话虽如此,他却难免觉得想念。
他的父亲会想什么呢?也许他应该给托里亚打个电话,但柏林这会儿还是凌晨,托里亚或许已经睡下了?叶槭流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醉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在想什么——如果没有外力推动,托里亚是万不会往“自己的养子对自己抱有别样心思”这方面去想的。他的道德感很高,这种事对他来说太出格了。但这并不代表叶槭流就完全没戏,尽管他有太多劣势,但他只要有一点就够了:托里亚总是会对他心软。准确来说,托里亚是会对孩子心软,而叶槭流恰好是最特殊的那个孩子。
叶槭流当然有把马德兰的纠结看在眼里,更甚者,他欣喜于他的迟疑。他成功地让马德兰脱离“父亲对孩子”的视角去审视“叶槭流”这个人。高风险换来了高回报,叶槭流从不是一个赌徒,但如果这是一场必然的胜局,又何妨冒点风险呢?
手机铃声响得猝不及防。叶槭流拿出手机,在看清备注的那一刻挑起了眉,翘着唇角示意友人们安静。早知某人有心上人的三个损友怎么会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八卦之意写了满脸,倒是很配合地噤了声。
加西亚趁机往阿维兰衣领里塞了一把雪,眼睁睁看着他面容扭曲起来。
叶槭流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一瓶啤酒。电话接通,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最终是叶槭流先开口了,他放下空荡荡的玻璃酒瓶,慢吞吞地说:“圣诞快乐,托里亚。”
马德兰没说话,叶槭流就继续往下说,说的乱七八糟,零零碎碎:“我们之前从没分开过这么久,是不是?我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你看,我早知道你会打电话来,因为你也离不开我的,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孩子……当然也有这方面原因,但更多是因为你爱我——像情人那样爱我,而我也爱你。你干嘛逃避呢,托里亚?”
呼吸声藏在风雪之中。电话那边终于传来略微失真的声音:“你喝酒了。”
青年闷闷地笑。唉,他总有能力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叶槭流猜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不了解他的下属才那么怕他。他不置可否,对千里之外的养父哼出一声轻佻的鼻音,“嗯哼?没错,我喝酒了。你要来逮捕我吗,托里亚警官?”
马德兰终于叹了口气。“你明天会在你们校门口看到我。另外……”他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做心理建设。叶槭流一点也不急,指尖点着皇冠盖,抛硬币似的抛起那枚小玩意儿,等待他的下文。
“……另外,是的,我爱你。像你说的那样爱你。”
他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suary:伦敦之夜后,索尔·马德兰“卸下了一些职务”,这让他久违的拥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
索尔·马德兰在晨光中醒来。
眼前是熟悉的纯白的天花板。他昨晚似乎忘记要拉好窗帘,光线有些刺眼了。窗外传来雀鸟清脆的啼鸣,干净被褥的味道驱散梦中的血腥。
托里亚晃了晃神。在伦敦之夜后,他们被迫卸下了一部分职务,现在正在柏林……若讲好听点,是在“享受假期”,若往直白了说,就是“赋闲在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出问题,托里亚深受其害:自那以后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时常伴有幻视与幻听,连累着索尔也睡不好觉——他们毕竟是同一个人,上浮的人格总归会对另一个人格造成些影响。些微怪异感从心中升起,托里亚想要抓住那一丝违和,却被它悄然溜走了。
你又做噩梦了?索尔问他。托里亚对着镜子轻轻点头,将凉水扑到脸上。
说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已经习惯了。
托里亚对着镜子系好领带,捋平几条折痕,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其实没必要这样认真。他在休假呢,最近都不用去裁决局。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于将自己装扮得一丝不苟,甚至常被人当作是个老派的绅士。他看见镜中人铁灰色眼眸中闪过无奈的疲惫的笑意,随后解下衬衣上的臂带,却在手指搭上领带时迟疑了。你要解开它吗?索尔又问。古怪的违和感浓郁了几分,他低头看向掌心,看向被漆黑皮革手套包裹的掌心。
不,托里亚说,就这样吧。
索尔沉默下来。他从洗漱间走向客厅,一切的一切都像他在■■工作时那样:厨房的门正开着,其中空无一人;金发与黑发的年轻人在沙发上挨挨挤挤,悄声说着恋人间的蜜语;身形高挑的女人靠在阳台栏杆边,指间夹着香烟,似乎正向下望着,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她将脸转向他。微笑着的男装丽人对他吐出一口淡白的烟雾,眼中空无一物。托里亚感到喉咙发干,不、不止喉咙,他的思维也在发干。千万枚维持运作的零件突然生锈,千万种声音堵在口中,冰冷的液体顺着脖颈流淌而下。他分不清那是刚才未擦干的水珠或是冷汗。他想叫出她的名字。
凝固的蜡堵塞他的气管和食道。膝盖砸在地板上,他全身震颤,弓起身子呕吐,呕吐出混着蜡白碎末的深红血块。
女人将手中的香烟塞入他的口中,眼眶中滴下滚烫的鲜红的蜡水。他忽然找回了呼吸的能力,烟草燃烧的气味遮掩住血腥。他看着她,他看着那尊蜡制的鲜红圣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赫尔塔。赫尔塔。赫尔塔。
而蜡像只有微笑。
警司!马德兰警司!帮我开个门!
停转的齿轮被年轻人咋咋呼呼的高喊拨动,指针咔地跳到下一格,时间重新流动。索尔骤然惊醒,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起身去给下属开门。他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样想着,他拉开门。刚开了条门缝,个头不高的青年就灵活地钻了进来,抱着几个色彩各异的礼盒,手腕和手肘上还挂着几个袋子。叶槭流跟在弗兰克身后进了门,怀里抱着一纸袋食材,手中同样提满了东西。见索尔望过来,这个黑发紫眼的青年弯起眼睛,礼貌的笑容中透出几分歉意。
抱歉叨扰了,局长。
索尔一时无言。
……你们这是?
这是大家给警司送的慰问品!弗兰克在门廊转了一圈,把礼盒堆在柜子顶上,他们听说我和新人要来看局长,就全塞给我们了。有手作点心,也有酒什么的……我没细看,反正都是大家的心意。弗兰克蹭到托里亚身边嘿嘿一笑,大家都很爱戴马德兰警司啊!看来局长做得很成功?
那是很成功,索尔不带任何自嘲意味地想,成功到被革职了。
他又看向门边的叶槭流。年轻人站得笔直,见他望过来,冷淡的脸上勾勒出几分笑意。
局长?叶槭流温声问。见他视线落到他怀中,青年便将纸袋往他面前递了递。
这也是慰问品?
啊……也可以这样理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道,或许您不介意留我们吃顿饭呢?
索尔终于忍不住叹气了。
放下其他东西,过来帮我打下手。
叶槭流低下头闷闷地笑。他抱着纸袋跟进厨房,照索尔的吩咐拣选出他需要的食材,再将它们切成小块。闪着银光的刀刃被年轻人握在手中,映出他的面容,映出他们的面容。
您似乎有心事,叶槭流说。暮紫色的光芒在他眼眸中流动,索尔看着他,却觉得自己不像看着年轻的下属,而是在看某种极遥远的存在。
为什么这样觉得?他反问道。
唔。叶槭流垂下眸子,挂起惯常露出的礼貌笑容,也许是一种直觉呢?您知道,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比如,我猜,在我来之前,您做了噩梦。
他又接着补充道:而且您最近常做噩梦。
这让索尔哑口无言了。他早知这是个十分敏锐的年轻人,却未曾想过他会这样、这样的……了解他。某种怪异的冲动击中了他,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向面前微笑着的青年倾诉自己的全部,却无法将含混的音节连接成有意义的字句。于是他只是低下头,提起水壶,向锅中倒入足以没过食材的水。
年轻人又问:您梦到了什么呢,马德兰局长?
他梦到什么?
他梦到赫尔塔残缺的尸体,他梦到坎贝尔陷入疯狂的惨状,他梦到海瑟将生命投向失控的爱人。
他梦到他信任的下属扭曲成怪物,他梦到他欣赏的年轻人坠下钟塔。
他梦到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错误决定,他梦到自己手上沾染的每一滴血,他梦到曾经、梦到死亡——而这一切又并非只是梦。
刀刃与砧板碰撞出的闷响从耳边远去。向他提问的应该是这个年轻人吗?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这个年轻人吗?“叶槭流”是这样的?他忘记了什么?脑子里很安静、太安静了,有哪里不对,但是应该有什么?应该有谁?应该是谁?他应该做什么?他在哪儿?这是哪儿?他是谁?“他”是谁?“我”是谁?
嗒。
大团纷乱的漆黑的思绪轰然散开。胡萝卜和洋葱在刀刃的切割下融化成模糊的斑驳暗影,它开始流动,向下流动,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汇成一条漆黑的河。叶槭流看向他,他欣赏的年轻人看向他,那双暮紫色的眼睛看向他。喉咙滚动着发出干渴的气音。嗡鸣。嗡鸣。嗡鸣。尖锐的嗡鸣。金属的嗡鸣。鳞翅扇动的嗡鸣。浓稠的黑泥缚住他的身躯,他挣扎着向他伸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镜面。
死去的镜子垮塌下来。每一块碎镜都映出他的脸。每一块碎镜都映出他们的脸。
他是谁?
他是叶槭流。
“他”是谁?
“他”是索尔·马德兰。
那“我”是谁?
啪嗒。
浓金的树脂砸向漆黑的污泥,凝固了虫豸的思考。
托里亚在晨光中醒来。
整个卢那庄园已经空了。他靠在露台栏杆边,为自己点起一支烟,对空茫的时光吐出一口淡白的烟雾。
不知过去多久,他夹着那支快要点完的烟,说:角斗要开始了吗。
在去罗马角斗场的路上,你会遇到他的。教父如是回答。
托里亚深深吸了一口烟。
索尔·马德兰的漫长假期结束了。
f
suary:火焰从他掌心滑落,点燃他的躯壳。
索尔·马德兰站在河流之中。
漆黑的河水掀起波涛,浪潮的声音灌入耳道。这几乎不是一条河流了,浪花拍击岸边嶙峋的怪石,发出雷鸣似的隆隆响声。风衣下摆顺着水流的方向漂往远方几不可见的山峦,他穿着整套漆黑肃穆的正装,臂弯里抱着纯白的花束。
他逆着水流前行。
有风吹乱了精心梳理整齐的发丝,几缕碎发轻轻扫过眉心,像轻柔的手指,似乎想抚平其上深刻的皱纹。他的脚踝触碰到什么东西,并不坚硬,只是存在于河中。于是他低下头,想要看清是什么阻拦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他认出那是一具属于女人的身躯,面容并不清晰,似乎有点点星光萦绕其上。她穿着朴素的布裙,裙子上打着一块又一块补丁;她的长发在河水中飘荡,像干枯树木上已死的枝条。
幼童抽出一枝康乃馨,折断花枝,别在母亲的发丝间。他继续向前。
他又停下了脚步。脚边停留着一个青年,穿着矿工的衣服,脊背略弯,双眼紧闭。矿石的色彩在水中散出细碎的光亮,石镐敲凿煤块的声音替代了水声。青年的手很干净,干净得不像一个矿工。或许他本不该是个矿工。
工人从怀中的花束里拿下一朵除去花蕊的百合,放进工友手中。他继续向前。
这次躺在河床上的是个死去的人。他从潮湿中闻到火焰的味道,焦黑的碳化的尸体蜷缩在水流之下,看上去与高大有力大相径庭,像个伸不开手脚的畸形的侏儒。死去的手臂不再有力,死去的喉舌不会再吐出咒骂,铁匠炉中的火点燃了自身,化成一把熄灭的薪柴。
少年垂下眼睛,抛出半截花枝,权且当作献给父亲的赠礼。他继续向前。
一个笑容闯入他的眼中。穿着西装长裤的高挑女性躺在河底乱石的簇拥之中。烟草在她的指间静静燃烧,点点红色在她周身晕染开来,水波荡漾间,那具躯体上的血肉被流水撕咬下来直至破碎,破碎到只剩下半张微笑的脸庞。
警员沉默着。他将栀子花别在这位前辈的胸前,任凭花朵被染成鲜红。他继续向前。
两名年轻人在河水中相拥。他们双眼紧闭,少女金色的发丝扫过青年的脸颊,他们的面容宁静而满足。青年的身躯开始融化、沸腾、翻涌,疯狂几乎铺满了这片河床。清晰的面孔在扭曲中模糊,直到死去,直到永恒。
队长抽出两朵鸢尾花,放在血肉雕塑的胸口,赠予这对新人。他继续向前。
总是小狗一样充满活力的愉快的青年此刻安静下来。那颗心脏终于不再跳动了,耳畔只余下湮灭似的寂静。裁决局的制服被弃如敝履,兜帽下疯狂扭曲的狰狞脸孔只可能属于一具尸体。
警司抬起手,扣下扳机,于是尸体被杀死了第三次。他抽出花束中点缀的满天星,送给死在昨日之人。他继续向前。
他又停在一张年轻的面孔旁。青年整齐地穿着裁决局的风衣制服,衣摆在水流中柔和地摇晃。这张脸在没有笑意时总是显得很冷淡,只是青年惯常好脾气地笑起来,倒让人忽视这一点了。安静躺在河床上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微笑着压低帽沿,他的神色疏离而淡漠,像一尊苍白的神像。
局长从花束中捡选着什么,终于在包装纸的夹缝里找到一小朵格格不入的勿忘我。他单膝蹲下,将这蓝紫色的花朵别在这蓝紫色眼睛的年轻人的耳边。
托里亚闭上眼,呼出一点火星。花束里只剩下一种花朵。疲惫和迟疑在这口吐息中离开躯壳,他继续向前。
河床被截断了。河水逆重力而上,从深渊中流向他。
托里亚向下望去,在河流的尽头,站着另一个黑发灰眼的男人。那双铁灰色的眼眸中空无一物,只有燃尽后的死寂。他深知那并非是一个已死的人,那是一个决心赴死的人。他向下伸手,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抓住水面之下的倒影。怀中的花束掉入另一人的怀中,索尔抱着那束纯白的玫瑰,露出一个笑。
“走吧,托里亚。”他说,“你本该得救。”
不。
他听见自己喃喃道。
“……不要这样。”
我只想让你得救。
如果我们一定要面临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不能是你活下来?为什么要留下我?
他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似的嘶哑的哀鸣。咸涩的水滴落入河流。
索尔,索尔,索尔。
他们是相伴一生的双生子,是镜中的纳西索斯,是彼此宿命的恩赐。他徒劳地想要捞起水中的倒影,却只是将流水触碰得更加破碎。
索尔抬起手,将一枝鲜花抛向水中。
纯白的花朵乘着河水,摇摇晃晃地停在托里亚身前。
那是一朵盛放的水仙。
索尔消失在漆黑的浪潮中。
托里亚跪在原地。
赤金色的火焰徐徐燃烧。
suary: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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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私人委托。怀特说。
费雯丽眨了眨眼。这并不在事先说好的诸多事宜之内,也许是怀特先生的临时起意。她不由得更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平时疲惫得多。怀特似乎在看她,又或者什么都没看,仅仅是放空了视线、而视线落点正在他身前的她身上而已。他齐整束好的银灰色发丝垂在肩上,安静而温吞,像画中走出来的忧郁绅士,又让人想起被雨水打湿的小动物。
您还好吗?费雯丽问。
怀特轻轻地笑起来。我想我还好,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请你帮我保管它,费雯丽。
他垂下眼睛,从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静静躺在男人的手心。这是个很小巧的首饰盒,大概只能放下一枚戒指或者一对耳钉。怀特用指腹摩挲着它,盒面上的细绒被手指拨得歪斜,又被温柔地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