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诸伏景光抢过诸伏流辉的杯子,仰头把那些辛辣的酒水一饮而尽,将杯子推回到酒保面前,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
那个不知真面目的酒保耸肩,露出个遗憾的表情。他,或者她,把一个更小一些的u盘交给了诸伏流辉,又给他加了半杯苏格兰威士忌,才笑着说道:“监控的录像24小时自动覆盖,这是导出来的记录,只此一份了。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让苏格兰回来一趟,确认一下。”
“别用‘回来’这种说法。”
诸伏流辉接过u盘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酒杯里,金属外壳和酒杯里的冰球碰出撞击的清脆声音。
“他是我的人了,别对他指手画脚。”
酒保知情识趣地鞠躬致歉,似乎没看见苏格兰已经阴沉成暗色的眼睛。
诸伏流辉倒是侧头看了一眼,语气讥讽地开口:“怎么,不乐意?”
“我还应该感恩戴德吗?”
诸伏景光学着诸伏流辉那样讥讽的笑,语气里是强压的怒气。这怒气格外真实,也确实是真实的。
诸伏景光没想到诸伏流辉特意跑这一趟,竟然就是为了这家伙自己亲手交上去的这些把柄。他不信诸伏流辉找不到别的方式解开组织针对他的圈套,更不相信他和诸伏流辉的关系发展到如今,没有对方暗自放任甚至推波助澜的缘故。
这怒气不仅来自被诸伏检察官自顾自买下来的苏格兰,还来自被诸伏流辉自顾自安排摆弄的诸伏景光。
“……哦?”
诸伏流辉又笑了,他干脆侧过身盯着诸伏景光仔细地打量,突然抬起手像是招呼小猫小狗那样漫不经心地招了招。
“过来。”
他开口说道。
“……。”
诸伏景光抿着嘴唇扭过头去当做没看见。
“过来。”
诸伏流辉的声调丝毫不动。
该死的!
担心诸伏流辉是想在组织面前做戏,更担心自己的不配合打乱了诸伏流辉那些该死的计划。诸伏景光牙关紧咬,两步并三步走到诸伏流辉面前,沉着脸看他。
诸伏流辉一手撑在桌子上抵着额头,另一只手轻轻在嘴唇上点了两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伏景光。
这副胜券在握等着自己上前献媚的姿态实在是可恶。诸伏景光彻底收敛了表情,伸手攥住诸伏流辉的衣领,把讨人厌的家伙拽过来,低头恶狠狠地亲上去。
被人狠狠磕碰了牙齿和嘴唇,诸伏流辉带着点面对顽劣孩童的纵容,按住诸伏景光的后颈,把这个泄愤一样的吻变得缓和。节奏完全被他把握在手里,他勾着诸伏景光的舌头细致深入地纠缠。
诸伏景光被吻的气喘吁吁,两颊透着羞恼的血色。他直起腰沉默了片刻,大拇指用力擦过自己的嘴唇,突然握拳对着诸伏流辉的肚子狠狠捣了一拳,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吧。
门被摔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看了出好戏的酒保低笑一声,慢悠悠给诸伏流辉的杯里续上酒。
“合作愉快,诸伏检察官。”
“愉快?”
诸伏流辉捂着小腹抽着气反问。
诸伏景光一点都没留手,这一下结结实实怼在他的胃部,疼得他冷汗直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打到内出血了。
不过缓了片刻他又笑起来,笑容里是懒洋洋的餍足和一些不能被诸伏景光看到的阴暗算计。
“啊,合作愉快。”
发生了这样混乱波折的大事,诸伏景光不可能什么都不向自己的联络人汇报,只不过之前他被组织盯得太紧,现下虽然被诸伏流辉“买走”,但他暂时无法确认组织是否真的放他“自由”,只好把汇报的事再往后推迟一段时间。
就在他寻找机会的时间里,他和诸伏流辉默契地就之前的事情保持了冷战。为了伪装关系,他依旧住在诸伏流辉的公寓里,晚上自觉抱走了诸伏流辉的厚被子睡在他的床上还顺便反锁了房门。诸伏流辉早出晚归,没对诸伏景光霸占他房间的事情给出什么反应,沉默地拎着毯子睡在窄小的沙发上。他们两个在一间三十平的公寓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从始至终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或者该说,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诸伏景光认为自己生气事出有因,他却不明白诸伏流辉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对他生气。诸伏流辉不说话,诸伏景光也赌气不说话。直到降谷零的一通电话给他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消息。
他们之前好不容易找机会抓住证据交给公安的一名跟组织有合作的会社社长,在昨天因证据不足被检察厅宣布不予上诉,负责的检察官正是诸伏流辉。
“……什么?”
诸伏景光其实听清了也听明白了,但仍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重逢后至今的所有事情一窝蜂从他眼前挤过去,即使凭着血缘感情的回转,诸伏景光也说不出诸伏流辉毫无嫌疑的判断。
“我这边干净,你详细说。”
诸伏景光拿着之前诸伏流辉用过的那一台信号干扰仪检查了一下整个屋子,确认没有问题以后,沉着脸坐在诸伏流辉的床上向降谷零问到。现在想来,他之前甚至完全不觉得这台仪器出现在诸伏流辉家里有什么问题,只觉得可能是检察官工作养成的谨慎习惯。
“流辉哥……他跟你说过之前都做过什么吗?”降谷零从一个预防性质的问题开始,跟诸伏景光说他查到的东西,“我用安室透的身份在这边能找到一些他做过的事,但是在公安内部反而毫无根迹,hiro,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诸伏景光低声说。
“能查到至少在两年前他就在接黑活,”降谷零的声音也很沉,透着股藏不住的疲惫:“组织之前就跟他有过合作,只不过是通过代理人,估计并不清楚经手人是他。我也是从行事风格推测出来的,毕竟……我总要比组织更熟悉他一些。他之所以手里能有那么多组织的把柄,也是因为处理了不少私贿勒索的案子。”
“他走得太快了,hiro,我不想凭空猜揣,但是以他的年龄来说,真的太快了。”
这是几乎明示的怀疑诸伏流辉过于迅速的升职背后有其他更高级别的力量在操控了。
“我知道……我知道,zero。”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不是因为你,让他被牵连进来,而是因为组织盯上了他,导致你被抓了出来。”
诸伏流辉讨厌诸伏景光。
他对诸伏景光最初的印象是妈妈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拉着他的手轻轻摸上去,说里面有一个小弟弟在长大,很快就能出来跟他见面了。高明转年要去上小学,有了这个小弟弟,流辉在家里的时候就有人陪他玩了。
可是诸伏流辉不需要这个长在妈妈肚子里的小怪物陪他玩。尤其当爸爸抱着一个皱皱巴巴又红又丑的东西跟他说这就是弟弟的时候,他嫌弃地戳了戳那东西的脸,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这就是个小怪物。
诸伏流辉更加讨厌诸伏景光是在知道了他这个名字之后。妈妈在纸上写出小怪物的名字,已经能够读写自己名字的诸伏流辉如临大敌地盯着纸上的汉字,哇得一下哭了出来。
小怪物抢走了他的名字。他是辉,却被小怪物抢走了光。
妈妈手忙脚乱地哄好了流辉,告诉他家里三个兄弟名字都是亮晶晶的,没有谁被抢走,他们是明亮的辉照着的光。
即使如此,诸伏流辉还是决定讨厌诸伏景光。
他总是哭,半夜也哭,就好像遇见了大怪物要吃他这个小怪物。诸伏流辉晚上听见诸伏景光的哭声,就爬起来跑到父母的房间敲门,带着枕头躺到诸伏景光旁边,不耐烦地抱着小怪物陪他一起睡觉。
等诸伏景光会走会爬了,诸伏流辉的兴趣变成了把小怪物推倒在柔软的垫子上,看他茫然地转头,再一点点努力重新爬起来。
傻乎乎的。
诸伏流辉撇嘴,又伸手戳了一下诸伏景光的脑门。小怪物抓着他的手指塞进嘴里软软地咬住,带着那种傻乎乎的笑,咬了他一手口水。
脏死了。诸伏流辉在小孩儿嫩呼呼的小脸蛋上擦干净手,又不长记性地去戳诸伏景光。
直到诸伏流辉上小学,诸伏景光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弟弟带着小黄帽背着小书包,被不情不愿的诸伏流辉紧紧抓着手送到幼稚园门口。
诸伏流辉怕他又哭,人送到以后也没走,躲在门后面看着诸伏景光自己跟着老师走进教室。睁着蓝色的猫眼,见谁都给个大笑脸,甜甜地打招呼。
小怪物已经不是小怪物了。
诸伏流辉气呼呼地抓了把头发,假装自己没干在幼儿园门口偷窥的事情,踢着鞋子自己跑去上学。
再后来等到诸伏景光也上了小学,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夏日。诸伏流辉换了运动服跑出去跟同学踢球。诸伏景光从房间里探出头问他回不回来吃饭,诸伏流辉说不回来,他要跟同学一起去买超市打折的三明治。诸伏景光瘪瘪嘴,说好吧,但是你回来得给我带一个新的转笔刀。
诸伏流辉坐在玄关换鞋子,闻言回头露出个坏笑,他跟诸伏景光说叫哥哥,叫哥哥就给你带,还能帮你把铅笔都削好。
诸伏景光故意板住脸,他说我还没原谅你早上抢走了我的小番茄,我不叫。
诸伏景光总是不太叫诸伏流辉哥哥。他直接叫他流辉,跟妈妈告状也是说流辉抢走了他便当里的水果。
诸伏流辉也撇过头,他说不叫就算了,我也不想当小怪物的哥哥。
他还是喜欢叫诸伏景光小怪物,被妈妈和高明说了无数次也不改。
等诸伏流辉裤兜里揣着一个蓝色的转笔刀回到家里,发现爸爸妈妈躺在血泊中没了呼吸。诸伏景光不见了,诸伏流辉下意识四处寻找,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在屋子里找起来。
景。
景光。
诸伏景光。
他的小怪物。
诸伏流辉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跑,边跑边叫诸伏景光,直到他从衣柜的百叶窗里听到熟悉的呼吸声,看见躲在里面满脸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因为缺氧昏睡过去的诸伏景光。
哗啦开门的声音把诸伏景光惊醒了。他看见打开衣柜门的诸伏流辉,慌张地伸手去推他。
快跑。别在这。有坏人。
诸伏景光想说好多话,却发现自己张着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闭眼!”
诸伏流辉把诸伏景光抱在怀里,又凶又急地冲他吼。
“……”
诸伏景光想叫他,想把那声哥哥喊出来。可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愈发着急地盯着诸伏流辉,想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让你闭眼!”
诸伏流辉干脆自己动手把诸伏景光的眼睛捂住。衣柜外面是爸爸妈妈冰冷血腥的死相,他不能让诸伏景光看到。
抱着一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子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可诸伏流辉硬生生一直抱着诸伏景光不放。他抱着自己的小怪物走过地上的血迹,走到客厅磕磕绊绊地打完了报警电话,又抱着诸伏景光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
他用被子把自己和诸伏景光裹起来,紧紧地抱着诸伏景光不松手。
“别怕,别怕,哥哥在这呢,别怕。”
他反反复复地强调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诸伏景光在他怀里重新睡过去,而诸伏流辉睁着通红的眼睛等待警察的到来。他想起来自己只报了警,却没有通知高明,还在夏令营的高明好像明天就能回来了,他该怎么跟高明说家里发生了什么?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看见的场景,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给爸爸妈妈盖上被子,虽然是夏天,但是地板上还是很冷。
他又想爸爸妈妈好像已经死掉了,死掉的人还会觉得冷吗?他们自己就是冷的,诸伏流辉之前试着摇晃他们,摸到的只是冰冷冷的皮肤。
如果没有呼吸变得冰冷不再能跟他说话就是死掉了,那小怪物是不是也快要死掉了,他刚才好像已经不能说话了。
诸伏流辉更加用力抱住诸伏景光,确认自己怀里的人还是温暖的,还有胸口的起伏和呼吸。
过了不知道多久,警察来了。
诸伏流辉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隔着窄小的缝隙让警察出示证件。
从确认身份到现场搜集资料到录口供,诸伏流辉一直站在房间门口,他不动,也不许警察进去。
直到警察提出要带诸伏流辉去警局过夜,家里发生了凶杀案,怎么想都不可能放任小孩子自己在家里待着。
诸伏流辉犹豫了一会,才转身进屋把诸伏景光抱出来,他让警察小声说话,不要吵醒诸伏景光,并且一路上拒绝了许多次警察主动提出的帮助。
他不想把诸伏景光交给任何人。
可最后诸伏景光还是被交给了其他人。
诸伏高明想要留在长野,守着父母曾经在过的家。诸伏流辉和诸伏景光会由东京的亲戚领养。
诸伏景光因为直面父母受害的第一现场,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不仅失去了那天晚上的一些记忆,还患上了失语症,只能茫然地睁着蓝色的猫眼,艰难地用口型和手势跟其他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愿意收养诸伏流辉的亲戚不想带一个看起来就麻烦极了的诸伏景光,愿意收养诸伏景光的亲戚没准备养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诸伏流辉抱着怀疑观察了愿意收养诸伏景光的那对夫妻许久,最终主动找上去,他在那对年轻夫妻错愕的视线里跪在地上,脑袋沉沉地压在手背上。
他把诸伏景光拜托了出去,自己跟着另一户家庭离开。
诸伏流辉从来不是个常规意义上的乖孩子。家里突发巨变让他变得沉默,但是那些骨子里的不安分和叛逆并没有消失。他违反校规和法律去打零工,旷课跑去找诸伏景光,把攒下来的钱塞进诸伏景光的小书包里。
诸伏景光跟他比划自己不需要,给他看养父母准备的零钱包,里面有各种面值的硬币,足够他买点零食再给诸伏流辉买瓶汽水。
诸伏流辉气得打他,下手不重,只是气势汹汹地抬手,然后轻轻敲在诸伏景光的脑袋上。
诸伏景光捂着脑袋傻笑,笑一会儿又屁颠屁颠地跟上诸伏流辉,抓着他哥的手晃一晃。两个人就像曾经那样,牵着手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只不过诸伏流辉现在会提前松开手让诸伏景光自己走回家,他在后面看着。
那现在并不是他的家,诸伏流辉不方便跟过去。诸伏景光看起来被养得很好,笑得挺开心,脸上也长了点肉,诸伏流辉不想让自己的出现给这个家庭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诸伏景光交到了朋友,一个金发黑皮的臭脸小孩。诸伏流辉偷偷跟在两个人后面,看着这个臭屁的金发混血儿和他印象里傻乎乎的弟弟一块儿跟别的小孩儿打架。
另一堆小孩挺没家教,骂那个金发的是怪胎,还骂自己的小怪物是哑巴。诸伏流辉蹲在天桥上看着没插手。得让自家小怪物自己解决才行,不然他管的了这一次管不了每一次。
最后是金发怪物和哑巴怪物打赢了,两个小孩儿牵着手一块跑去买冰棒。诸伏流辉撇撇嘴,从天桥上跳下去,拦住另一堆欺负人的小孩,又挨个儿揍了一遍。他扒了这堆小孩的裤子,拿手机拍了他们光屁股的照片,威胁说再让他看见干欺负人这种事,就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学校的公告板上。
真正的坏小孩诸伏流辉拍拍裤子看了眼时间,发现今天晚上的零工估计要迟到,气得在某个光屁股上又踢了一脚。
诸伏景光那个金发的朋友让他解开了心结,能够重新发出声音说话。他给两个哥哥打电话,兴冲冲地说自己交到了朋友。诸伏高明说了什么不清楚,反正诸伏流辉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着。他正在编小故事,打算投稿到一家少年刊上,被采用的话可以拿到一些稿费。
诸伏流辉准备去一家寄宿的私立中学,那里离诸伏景光更近,教学资源也更好,就是学费有点贵,他不打算靠养父母掏钱,自己能解决这种事情,稿费那点收入不过是用来跟养父母解释自己的金钱来源而已。
诸伏流辉应付完声音里止不住往外飘着开心的诸伏景光,叹了口气烦躁地转着手里的水笔。
交到朋友就这么高兴?
诸伏流辉气得摔了笔。
他果然还是讨厌诸伏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