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蓬B
天堪堪暗下去时,原矜在镇上和兰今碰面。晚饭用到一半,兰今新奇道:“出何事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原矜回神,夹起面条往口中送,垂下眼,对昨夜之事实在难以启齿。
昨晚他并非全无意识,清醒后,那些情景历历在目。他想起……其实到后半药效去得差不多,他的状态已是接近可控,他能认出得闲,亦知晓他们在做什么。
可他没停,在得闲的勾缠下放任自己沉沦——这是为何?
他分明可以强行停下,可他……他是愿意和得闲做那种事的吗?
师父和师兄都说过,那是只有和心悦之人才能做的,否则便是不检点。既然他愿意与得闲……他是心悦得闲的吗?
原矜咽下面条,满心迷茫。
他临时下山同兰今会面,是今晨收到兰今的飞鸽传信,道遇见了疑似天阳派的余孽。对方仿佛查到有关原矜的线索,在搜寻他的踪迹。
兰今与天阳派无冤无仇,懒得犯杀孽,只通知原矜,问他要不要来斩草除根。
原矜自是要来探一探的,若不是天阳派的便放过,若是,便杀了以绝后患。既是报仇,自然要做到最绝。
整个天阳派无一人不用炉鼎修炼,就连杂仆,上头用废或快用废的炉鼎亦能捡来用用。原矜至今记得自己头一回潜入天阳派,有两个杂仆是如何围在他师兄的尸身旁,丑态毕露地奸尸。
在他看来,天阳派无一人无辜。
夜渐深,兰今回房休息,原矜潜入盯了许久的两间厢房之一,疑似天阳派那几个就宿在这里。
走前兰今道:“他们大约有四或五人,你药带了没?——那就成,你小心些,动静别太大,扰人休息。”
原矜应声:“放心,搅不了你清梦。”
他上楼,从窗中翻进去时冷冷的,面上尽是肃杀。房里二人早中了兰今设下的迷药兼软筋散,分量恰到好处,原矜刚走近榻边放重脚步,便将昏昏的二人惊醒。
一人翻坐起身,猛地一晃,险些栽落在地。他惊怒道:“你是何人?你何时……你对我们下了药!”
“这倒是奇了。”原矜歪头,微微弯眉,那笑丝毫不带平日里的温和,仿若冰霜,“你们不是四处找我,怨我灭了你们全门吗,怎么还问我是谁?”
另一人大怒:“你便是那——那丧心病狂的——”
“你们是哪个门派的来着?”原矜居高临下道,看他们挣扎抓起武器,“动过的小门派太多,记不住。说来听听,兴许我还有印象。”
那人拔出大刀,暴怒道:“我们天阳派——”
话未完,便教薄被当头罩住,一剑穿喉。原矜套出话就再无耐心,将剑身一别,淅沥的血在被单上拭净,没带出一缕溅到床榻外。
他寒芒闪烁的剑尖抵住另一人的喉咙,眯眼道:“你也是天阳派的杂碎?”
清晨,兰今神清气爽下楼,原矜已在一楼,边用早饭边等她。
兰今端起碗尚冒热气的豆浆,喝一口,漫不经心道:“解决了?”
原矜:“解决了,一共四个。我清理得很干净,那几人是夜里退房走的,不会生出命案影响店家生意。”
兰今:“真熟练啊——人扔哪了?”
原矜拿起个白面包子:“河里。捆上石头,沉底了。”
两人边闲聊边吃过早饭,兰今见他没要走的意思,稀奇道:“你不回药庐?”
原矜抿唇,抬眼道:“不着急。我和你……走一段吧。”
兰今:“那咱们满院药草怎么办?还有那些干药材,好几样都要趁日头好,日日要晒的。”
原矜低道:“有得闲呢,该干什么……他都知道。”
兰今何曾见过他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颇有兴味,见他不愿多说,便道:“也行,药庐不养闲人,让得闲忙去吧。”
两人顺水而下,一日后换了陆路。兰今应邀到蜀中参加一位忘年交的寿宴,山高路远,寿宴在两月后。她早早出发,是预足了时间一路且游且行。
她兴致高昂,每到一处,便问当地近来可有什么疑难杂症。原矜无事可做,本就是陪她的,几天折腾下来,便又成了她身边打杂的。
“你索性随我一路去蜀中算了。”歇下来时,兰今递给他半块馍,一壶凉水,自己吃剩下半个,“有你在身边多方便啊,我能少受好多累。”
“若不想受累,不‘多管闲事’岂不一劳永逸,你分明乐在其中。”原矜见她坐下,便也在她身旁的石阶坐着,咬了两口馍,又出起神。
兰今偏头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确定不和我说说?若你实在不想说,我便不再问了。”
原矜放下水壶,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开口。
半晌,他谨慎道:“我和得闲……出了些事。”
他说这话时双颊微红,是难得的腼腆模样。兰今一看,猜到三分:“他对你表明心意了?”
原矜:“嗯?你……知道?”
“我既非瞎子,亦非木头,如何看不出来。”兰今好笑,“是以你便被吓得不敢回去了?原矜,逃避事小,伤人心事大,你总要和他说清楚的。”
被好友暗指“木头”的原矜默然片刻,脸更热,低道:“可他……他不该……”
他不该无名无分便贸然同自己做那种事。原矜心道,这一点得闲很过分。
可兴许在得闲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呢?原矜有些迷茫。得闲有过那样的经历,兴许得闲认为,喜欢一个人便理所应当要同他做这种事?
兰今听他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道:“那你对得闲有同样的心意吗?”
原矜又静了一阵,方轻轻道:“有一点的。”
这几日他想了许多,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便睁着眼在黑夜中想得闲。
得闲很好,得闲自然是很好的。原矜犹记得救回得闲第二日,得闲狼吞虎咽吃过午饭,又战战兢兢在他的帮助下上完药,走出屋门时,那双眼是极亮的。
刚住进药庐那几日得闲很是怕他,不仅怕他,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窜出的野兔、扑棱的鸟雀都要吓一大跳。可得闲从未灰败颓唐,即便畏惧,也要跟在他身后,在他干活时搭一把手,作为在药庐吃住付出的劳作。
原矜看得出他很喜欢满山春景,也很想活下去。
后来得闲不怕他了,便总对他笑,和他讲话。即使怕羞,可永远都生气蓬勃。原矜总或有意或无意地注意他,注视他身上不息的生命力,静静看他野蛮生长。
平心而论,原矜自认,若他沦落到得闲曾经的处境,即便不一心寻死,只怕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他仍记得知道师父死了那日,天恍若塌了,目之所及一片灰暗。好容易搜寻到师兄很可能还活着的蛛丝马迹,他余生要做的事便只剩两件,一是找回师兄,二是为师父报仇。
那天看见师兄也已死,尸首还被那样糟蹋,他险些失控,割伤自己才冷静下来,没冒失在天阳派暴露。兰今将慢性毒药配好,递给他前,曾问过一句:“报完仇,你还回来吧?”
他用了六七年去找师兄、去报仇,连兰今都担心他报仇后失去支撑,活不下去。
他对兰今承诺,若他要走,一定和兰今告别。兰今这才安心,将药给他。
之后他便在天阳派救下一个炉鼎,一个和他师兄有相同遭遇的炉鼎。
炉鼎求他,他便救了。
炉鼎想活,即便历尽不堪,却仍对这世间留有眷恋。
原矜便想让他好好地活。
得闲不记得自己在药庐中等了几天,原矜迟迟不归,他日渐心如死灰。
夜深露重,他吹熄灯火,缩在冰冷的榻上,心比手脚更凉,泪早在眼眶中干涸。
他该知趣的。他早该明白,原矜不回来是不想见他,他做出那样的亵渎之举,怎敢奢求原矜还愿意看他一眼?
原矜不过生性温柔,脾气和顺,便教得他这样恬不知耻贪得无厌。倘若他尚有丁点儿廉耻之心,就该自觉离开这里,而非仗着原矜脾气好说不出一句重话,便心安理得鸠占鹊巢,逼得原矜无家可归。
他早该识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