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其莫
“冒冒失失的,你是哪个宫的婢子?”
宫人李氏抬头见到年长的女子,忙跪了下来。
今日依照吩咐去司衣局取节下的新衣,宫门出来走了一段路,才发觉寻错了方向。生怕耽搁主子申时赴宴,她小跑着折返,于是险些撞上中宫身边的元侍长。
“回姑姑,奴婢在遥光殿伺候。”
元侍长原先威严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打量对方:“遥光殿么……看着面生。”
李氏将身子伏低了些。
“奴婢入宫才月余,先前一直在浣衣所当差,是前不久被调去侍奉五殿下的。”
秋天进宫,李氏在苑墙内度过自己的十五岁生辰。到年关,前朝具传捷报,连她们这些整日在西苑浣衣的妇人也有所耳闻:大将军桓龄于边关凯旋,皇帝下旨,阖宫上下自除夕始,要盛宴三日庆贺。
元帝萧显承为人俭素,连自己的御殿之内也少有华贵装饰。此次遍赐绫罗珠钗,许女眷们袨服华妆赴宴,又颁了御令大修宫室,可见对这位大将军的爱重。
景朝以北潼济关外,鲜卑宇文氏称朝北衡。衡人善征战,景朝初定,兵马粮草皆不充备,几次交兵落败,割让城池,时局亦再度陷入动荡。文治三年,元帝遣使者议和,将膝下幼子送与北衡为质。
此番大捷,终于也一并带回了离家去国八年的五皇子。萧显承特拨了多出一倍的宫人去遥光殿侍奉,以彰慈爱之心。
“既已是伺候主子的人,行事该稳重些,否则免不了叫人觉着,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奴才。”
元侍长话中有话,她不敢揣测,只道“遵姑姑教导”。
“罢了,你去吧。”元侍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宽宥,领着几个宫人错身走开。
其实自进了遥光殿,李氏还未见过那位主子的面。
平日在偏苑出入,与五殿下起居之处隔得远,只偶有一次随侍长经过东苑,遥遥见到五殿下在庭院中练枪。七八尺长的红缨枪,在他手中游龙舞凤,那身姿十分利落漂亮。
她落后几步,回头多看了一眼。在浣衣所时,曾听年长宫人们说起宫闱秘事,如同话本上一抹艳屑。
当今圣上共有四子。长子萧瑄没能等到父亲称帝,便早早幺亡;好在次子萧珩端慧机敏,秉性仁厚,由萧显承亲自教导,册为东宫;幺子萧琏年纪尚小,还需乳母照顾着,倒也能咿咿呀呀地诵几首诗。
至于五殿下,某位养育过皇子半载的妇人,提起往事,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不知是怎样一个苦闷的梅雨天,南下巡游的皇帝召幸了行宫的宫人荀氏,带回京中,但还未行册封之礼。
中宫闻有此事,心中郁郁。中宫的亲哥哥江陵王一向疼爱胞妹,在前朝几次上书,小事化大。皇帝原本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江陵王苦苦相逼,不堪其扰,见到荀氏也只余烦闷,便想着索性将人送出宫去,遂了这兄妹二人的意。偏此时荀氏诊出有了身孕。
事关皇家血脉,中宫不好多言,最后寻了折中的法子,把荀氏安置在京中的离宫,过后再做打算。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离宫传来消息,荀氏产下一名皇子。皇帝十分欢喜,欲晋荀氏为美人。但不知为何,从离宫回来的皇帝却神情凝重,不仅对册封之事缄口不提,连皇子也未接回宫中。
五殿下一直养在离宫,没有正式取名,乳母宫人们便唤他“阿五”。皇子长大,生得十分标致,据说荀氏是胡人样貌,如今的宫人中谁都不曾见过她,只从五殿下比寻常人更为英挺的眉骨与鼻梁,觉出这传言的可信。
至于荀氏最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宫人们唏嘘半晌,不知是在感叹谁人的命运,不过也只是片刻,便揭过了这一篇。因在宫里见得多了,什么命数浮沉都如流云走马。
她们念得最多的,终归还是光风霁月的东宫殿下。
年方廿三的太子萧珩,是当今中宫所出,性情宽仁,文武具长,承蒙圣上恩遇,将来必是要继承大统的。生得又是眉宇俊秀,气度高华,妙龄宫人无不眼巴巴想一睹东宫的玉颜。萧珩元服至今,身边只有一位良娣相伴,倘若有幸得殿下青眼,即使做个侍妾,到底也成了主子。
李氏从司衣局捧了赶制好的几套新服回来,宫门外正候着东宫的鹤驾。她心跳得快,进得院中,侍长风风火火地迎上来:“死丫头,我叫你去趟司衣局,你又野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才回来。”她期艾:“我在路上撞见元姑姑……”是真“撞”见。
顾侍长怔了一下。叹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李氏摇摇头。
顾侍长道:“这会子东宫正在前殿同殿下说话,你到偏殿候着,莫要去惊扰了。等一时殿下唤了人更衣,你再过去。”
李氏壮了胆,低低问:“东宫殿下今日怎的过来?”
顾侍长边领她往偏殿去,边数落着:“主子的事,你这么要紧着打听什么?”然顿了顿,仍还是藏不住话:“今日圣上设宴,许是东宫怕咱们殿下刚还朝,头一次赴宴不大习惯吧。说起来,东宫待咱们殿下,一向是很好的,虽说皇后殿下……哎——”
顾侍长抿了嘴,还存谨慎。
宫里的孩子,便是皇后的孩子。皇后应当母仪天下,但女子却有自己的私心。
皇帝每年都会去离宫小住。
荀氏早已不在了,荀氏的孩子却一日日长大。
皇后察觉萧珩有些过于喜欢这个弟弟,始终不安。直至决议和谈,圣意下达,才解了皇后不可言说的忧虑。
皇帝为五皇子赐名萧玘。自然是为了周全景朝脸面,也是为了
八年一别,如今皇子还朝,不知宫中又要起怎样变故。
“来人!来人!”
五殿下忽在前殿高声唤。
顾侍长一去,便察觉空气中剑拔弩张氛围,小心瞥了一眼东宫的尊容,见他并无怒意,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氏捧着新衣跟在后头,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主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是被太阳照拂过的麦色,决计不似养尊处优肤白骄矜的皇室贵胄,但五官似一笔笔细致描画,精美,近乎女气。眉眼间乖觉多思,与年纪不大相符。
“这是怎么了?”顾侍长好声劝道。
萧玘冷眼看着萧珩,但对她道:“我身子不适,要先歇息去了,姑姑替我送太子殿下。”
顾侍长略有些为难地望向东宫。
“今日父皇设宴,讲好要为你接风洗尘,你若不去,父皇颜面何在?”
萧珩一开口,她总算听出几分前因后果。惊讶地:“殿下不打算赴宴?这衣装都备好了……”
萧玘冷笑:“皇帝陛下的话,说给人听着就好。我识趣,去了只怕扫你们一家人团聚的兴致。”
萧珩唤他:“阿五——”
“臣不敢。”萧玘从容地漠视了太子的好意,“昔日便常得中宫身边的嬷嬷教诲,皇兄殿下身份贵重,本不该到这偏僻宫苑来。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请皇兄独自赴宴去吧。”
从前只有皇帝来离宫小住,他才有机会见着年长七岁的东宫皇兄。萧珩有心“兄友弟恭”,中宫却只怕“近墨者黑”,每每见到萧珩和他厮混一处,事后总有无妄之灾于他。后来在北衡,也有人对他顾惜珍重,身在异乡,奋力抓紧这一点温暖,但最后跌得好重。
人世间的好,难道都是明码标价?
他不愿懂,也不想再以身试险。
萧珩不再勉强,只是微笑道:“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
习惯?
萧玘狐疑地皱眉。
太初十一年,他跌宕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见了夜色,内侍章平询问年轻的新皇,今夜是否还往玉璋宫安歇。
阴历六月,暑气蒸腾,又唤作溽暑伏月。昼长,心难定,不知是炎热、还是诸事未决的缘故。
玉璋宫曾是元帝一朝陈婕妤的宫苑。春风得意的婕妤夫人求得恩典,在宫中遍栽四时花,春秋冬夏,次平一惯留意着主子的脸色,总觉得从那无波无澜的面上看出几分不祥之兆。
“今日你不必跟来了。”
“是。”
皇帝振袖入殿,气势汹汹模样。
宫里不曾有婕妤的幽魂伤人索命,却也不遑多让。
昨日那位骄蹇不驯的,竟趁不备,拔簪刺伤了皇帝。
已在天牢里磋磨了好些日子,偏还是这样不安分,当初皇帝不曾毒酒白绫赐死他为先帝报仇,便是莫大的仁慈了。
章平暗啐一声。一贯不喜废帝是真,但也想不到他是心肠如此歹毒之人。先帝治世清明,是难得的明君圣主。他毒杀兄长,竟还能心安理得安于皇位,真是不堪。
玉璋宫内,有人影憧憧。
今日比往日“热闹”。
太医薛滨自内殿来,一拜。小皇帝不问,不言。薛滨只好兀自揣摩圣意。
“臣看过废帝的双手,上药包扎,已无大碍。”
皇帝指头在桌上打圈。
“哦!自然——”薛滨补救道,“那手今后是废了,再不能做出损伤龙体之事。”
“薛卿辛劳,今后贞恕侯之事就由你多费心了。”
薛滨一怔。
“贞恕侯?”
“废帝虽非朕生身之父,于朕到底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废为庶人,到底也不大体面。”婢子们端着白药纱布走过,皇帝微微抬眼。
虽说不过是一个虚爵罢了,然前些日子,圣上还将废帝关入天牢之中,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呢。
“……陛下仁厚。”
千万个不解,此事容不得他置喙。
只是这贞恕二字……真是讽刺。
待薛滨等一众人退下,皇帝起身入内殿中。床榻上传来忍痛时粗重鼻息,但听到脚步声,又止住了。
皇帝冷笑:
“知道疼?”
不答。
“不服?”
仍是沉默。
“看来是‘饿’了,没力气张嘴。朕这就传人将那些个好玩意儿都拿来,喂饱了自然就有力气说话了。”
“狗东西!”半晌,床帷后头传来一声大骂。
皇帝一听,倒是笑了:“有力气骂人,那定然有力气侍寝了。”
帷幔后人影艰难地支起身子,双肩止不住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喘了半晌,质问道:
“萧皈,我到底如何对不住你了?”听来倒有些凄酸。
启帘。幽幽的烛火下,萧皈慢慢拉起他缠了白布的腕子。萧玘脸色与嘴唇都苍白,但眼眸亮得出奇,有泪。是痛的。
昨夜不过是一番负隅顽抗,今日,萧皈就命人来挑了他的手筋。
“爹爹,何苦来。”萧皈温柔地,“记得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写字,临的是王羲之的帖。爹爹的字写得多好看,可惜今后怕是都不能握笔了。”
萧玘有些可怖地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皈复又抚摸起他披散的长发。
因母亲是胡人的缘故,萧玘的头发有微微卷曲。萧皈把遮住脸颊的一缕拨开,捧着他的脸,双目?起,似是意乱情迷。
“若是再不听话,爹爹的腿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柔声细语地威胁。
真可怕,他竟怀念起还在天牢的日子。
萧珩的旧臣不肯放过他,撺掇了萧皈逼宫不说,还上书奏表,要彻查萧珩当年忽然重病暴毙之事。
下狱之后,日日受水刑,呛坏了肺,咳得生疼,口鼻皆是血腥气。
若是早点死在天牢,也不必现在生受折磨。
那日他再度被摁在水里,几乎失去知觉时,萧皈将他从天牢带了出来。
原以为萧皈良心发现,是来救他的。
身上烧着,一阵冷一阵热,没有力气,软弱地靠在长子怀中。病得忘记了处境。
也是那次,萧皈发现了他的秘密。
萧皈惊奇地将手指伸进他那处多余的女穴,他才如梦初醒,骇然地盯着对方,这是他惊世骇俗的儿子。
——若只是出身的缘故,还不足以让萧显承如此厌恶,将他丢在离宫不闻不问。
他可以猜到,当年接生的嬷嬷是如何惶恐地跪倒在圣上面前,说这是天命不祥之类的狗屁话。
他当真不祥吗?
因是不祥,所以才要受这些惩罚?
盛暑伏月,汗水粘腻。昨日那簪子若刺向的是萧皈的脖颈,倒是一了百了了。如今这双手连揪住他衣襟也不能够。
他痛得钻心,但无力反抗,就如继位大统,她从普通宫人擢升至侍长,侍奉于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