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铃【八】
停云山比想象中更大,苗寨错落,山路十八弯。一行人只浅浅逛了个山脚就费了近乎全天。祁瑶他们几个索性入住了纪乔所在的民宿,大家吃过晚饭后就围在桌边闲聊。
应玄行没走,盘腿坐在地毯上乖乖等纪乔拿出颜料盘,教他认些不常见的颜色。
窗沿边坐着阜施恩,正低头拨弄着手中一个黑盅。秦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打游戏,等复活期间就凑过去看阜施恩在做什么,那一眼看得他手机差点摔了,“我靠,你斗蜈蚣!”
阜施恩合上盅盖,抬起下巴看人,“不行?”
秦闻比了个大拇指,“酷毙了。但是我怕虫得滚远点,那,那它带毒吗?”
阜施恩不屑笑笑,“没毒有什么好斗的?”
原先唰唰不停的写字声顿了顿,祁瑶从论文里抬头,颇为好奇地看向阜施恩,“我来之前听说,苗疆有蛊师专门负责养蛊,真的吗?”
“……”
阜施恩转着黑盅玩,他视线转了转,有几秒停留在正玩着水彩颜料的应玄行脸上,但很快又看回窗下的万家灯火,“我就是个治病的,我怎么知道。不过寨里人确实有提起过。蛊师不住苗寨,通常也不会出来示人。可能……没脸见人吧。”
旁里应玄行侧头冷冷横了他一道眼刀,阜施恩笑吟吟回望过去,像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纪乔没注意他俩平静下的波涛暗涌,只垂着头往颜料里加水,闻言随口问道,“蛊师真的会下那种里的情蛊,如果一方爱而不得,就会浑身疼痛而死吗?”
应玄行垂头,指腹揉着泛金粉的颜料,“纪乔,我们要相信科学。蛊师哪有这么通天的能力。”
“也是。”纪乔想起什么,又试探性地问,“那苗寨也有祭司吗?”
场面一时安静,应玄行泡在颜料里的手停了下,抬眼。就连阜施恩也扭头看向纪乔,几个人面面相觑,像是各怀心思。阜施恩收了黑蛊,嘴角弯起抹张扬的笑,扭了话题,“你们会打牌吗?”
纪乔快速接话,“哪种?”
阜施恩无所谓道,“斗地主,或者其他,都行。输的人,回答一个真心话。”
酒局常玩的游戏,三分真七分假,秦闻赶紧放下手机,“我也来我也来,不就斗地主嘛,我攒的欢乐豆都够挤进首富榜了。”
话定,祁瑶在民宿的木柜里翻出两副扑克牌,她晃了晃,“这样吧,两副牌,四人局,两两一组。”
纪乔问应玄行,“你玩吗?”他想起应玄行的眼睛,接着说,“我们可以在扑克牌上用笔照着数字写一遍,你就可以摸出那是什么牌。”
阜施恩在一侧挖苦,“应玄行你求求我,我打牌最厉害,可以勉为其难和你一组。”
应玄行懒懒瞥他一眼,“我算命更厉害,你得感谢上天让你走运。”
阜施恩一时语塞。
长夜漫漫无趣,来点乐子还能解闷,何乐而不为。祁瑶采纳了纪乔的想法,围坐在桌边和秦闻一起往扑克牌上写数字。
二楼围廊没开白炽灯,只亮了一盏昏昏暗暗的纸灯,应玄行卸了不少银饰,发丝垂下几缕在脸侧,险些要沾到洗颜料的水桶里。
灯色晦涩,应玄行闻了闻指尖上水粉残留的余香,刚抬头,就发觉纪乔一直盯着他看,“怎么了?”
“你要扎起来吗?”纪乔记得房间有一次性皮筋,“头发,我怕影响你打牌。”
应玄行点点头,抓起一缕头发打量,偏暗的环境里他皮肤显得愈发白,唇色浅红如新生玫瑰苞芽。此刻他为难地看向纪乔的位置,放柔了语气,“你现在方便吗?我手上还有颜料没洗干净。”
纪乔应下了,翻柜找皮筋。
远处阜施恩听得鸡皮疙瘩落一地,出门不知要做什么,待他离开房间,二楼走廊隐隐回响了阴阳怪气的一句,“没~洗~干~净~”
从小到大纪乔基本不需要自行做家务,帮人扎头发的经验更为零,止步于见过。
他将衬衫袖口薅到手臂处,因两只手都要捋顺发丝,他干脆用牙轻轻咬着黑色皮筋,手则缓缓地拢起应玄行的发。
暗暗光线下的闷青色透着股能摄人心魂的劲儿,纪乔觉得自己像捧起一潭古井里的陈年青苔,发丝在指间如绸缎般顺滑,偶尔还会露出几缕夹杂其中的浅灰色。
应玄行耳垂的银饰没摘,是平安锁的形状,坠了一圈水滴状银片,随着纪乔的动作轻轻碰出的撞响能在心尖颤颤引起一阵痒意。
他怕梳顺头发期间弄痛应玄行,动作放轻得不能再小心,慢慢理下去,露出应玄行配着五龙银环的一截白皙脖颈,纪乔越发觉得有点像在抚摸一只慵懒的猫,不由轻笑出声。
应玄行打了个哈欠,“嗯?你笑什么?”
纪乔不答反提要求,“这样,你告诉我祭司的秘密,我告诉你我在笑什么。”
应玄行被他的话逗笑,“好会做生意啊纪乔,不如留下帮我做民宿掌柜的。”
纪乔一手拢住发,一手取回皮筋快速绕着绑了两圈,还贴心地把刘海理出来。一切做完,他像欣赏画作一般将应玄行扳过来看,满意又唏嘘,“果然脸才是最伟大的时尚单品。”
门再度开了,有显耳的铃铛声遥遥飘来。阜施恩盘腿坐好,手上拎着的东西就丢在四方木桌上。
那是好几枚极小的、表面刻着奇怪纹理的铜铛,由一条近乎透明的线串着,一条线佩一枚铃。
秦闻拎起其中一条,晃了晃,铜铃响声微弱,“这是干什么的?赌注?还是见面礼?那好像比应玄行送的鸡崽豪气点——欧,砸我干什么?”
一颗花生滚落到地毯,应玄行利落地收回手,纪乔瞳孔有些睁大,“你不是看不清吗?”
明明投的那么准。
“我确实盲,但这是靠感觉。”应玄行很无辜地模样,他摸索着从桌面拣起一枚铜铃解释道,“这叫审铃。审判的审。”
“据苗疆老人说,从前停云山山顶有一座很大的铜钟。多年前那些叛离苗寨的人,或者做了天大的错事却不肯承认的人,首领就会让他跪在铜钟下面。而铜钟内部则有条薄若发丝的蚕线连接着外面。”
“首领把蚕线系到犯人手腕,就会开始质问。一旦犯人说谎,铜钟里的机关就会自动生效,高分贝频率以及瞬间的巨大压力会让犯人立刻七窍流血死亡。”
“不过铜钟改到现在,就成了审铃。”应玄行示意他们去看铃的底部,“审铃和现代用的测谎仪的核心是差不多的,它内部有小机关,就系在脉搏处的地方。人只要说谎,审铃的机关则会触发响成另一种铃声。正确率在70%以上。”
解释完,纪乔听明白了,“也就是利用人在心理紧张的时候,心脏脉搏输出量增加,心率加快,脉搏跳动频繁来评测是否在说谎?”
应玄行赞同地点头。
阜施恩补充道,“虽然不是百分百准确率,但玩个小游戏,够用了。”
“我天,”秦闻感慨道,“这么厉害的东西要是给我以前和朋友玩真心话用上,我裤衩子都得输掉。”他猛然意识到什么,“那今晚……不就是真正的真心话局?!”
的心跳,“大晚上的,你不怕我碰瓷你突发心脏病吗?”
常言道,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但现在纪乔怕啊,他们是瞒着应玄行偷偷跑出来的。
秦闻正扶着他肩膀,试图稳稳当当地踩上那块布满湿润青苔的大石头。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吓到了纪乔,性情又恢复成没心没肺的爽朗状,“不好意思啊,你先扶我一下,我看看能不能上去。”
青石经年累月遭水流打磨,最中间凹下去一个柔软的弧度,虽然滑,但是也能勉强站住脚。秦闻在石块上立住后就离洞穴的实地很近了,中间只横隔了点距离,他俯身轻易地攀住洞里的泥地边缘,三两下就爬上去。
纪乔递给他一盏电灯。
秦闻这时还在因为攀成功而欣悦地笑,当他转身把灯照向洞穴深处那刻,笑意立刻死寂般凝在嘴角,喉间干哑地吓出一声尖叫。
其他人马上被他那边吸去了注意力,离秦闻最近的纪乔下意识后退一步,祁瑶脸色一白,杨骈几乎是跟着发出害怕的气音。
那盏电灯跌落在地,而秦闻一脸呆滞地看着他屁股下坐碎的白色粉末。
好一阵,他抖着手拿起残余的一小块白色物体,几乎不需要力气就能揉碎成粉。这时秦闻的余光才瞥见暗无天日的泥地上零零散散落着一堆白骨,不知道是鸟兽的,还是属于人的。
“死窟。”
祁瑶在上去站稳后的第一时间下了定论,她提着的电灯照到角落里不少积在一处的骷髅头,“这个程度的骨头说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纪乔弯腰刚想拿起一块白骨,不料指尖刚捏住一角,骨头瞬间碎掉了。
狭窄的窟里回荡着祁瑶解释死窟成因的说话声。
“以前的人在家里有不能劳动的老人,他们又不想赡养,就会把老人丢在山崖边的隐蔽的洞窟里任其自生自灭,后来传下去又有了不同做法,但都是将人困死在这里不让出去。”祁瑶用电灯照两边泛着潮气的墙壁,竟然发觉有奇怪的图案和文字,“纪乔,你看,这像什么?”
闻声,纪乔停下研究白骨的动作,沿着祁瑶指的方向望去。
两束白光能让所示范围更大,先前祁瑶只能看到断断续续的画面,现在却能清楚地将墙壁上刻着的景象纳入眼里。
“这是……壁画?”纪乔微微睁大了眼睛。
以前的皇朝和部落多多少少都会留下有文字记载的古籍或者在墙壁上作画来证明自己存在过,有些壁画是体现王权和宣扬功业,有些则是为了记录重大事件,例如发生极大的自然灾害,或者某些重大事件。
现代考古学家也能从某个王朝遗留下来的壁画里得知他们的信仰、习俗、文字、背景,或者发生过什么事,甚至能得知为何会灭绝。
“壁画?”跑到角落的秦闻听到他们的谈论,手上抬起一面残破不堪的黑布,“和这个有关吗?”
祁瑶摇摇头,表示暂时不知道。
杨骈不敢乱跑,他没有那么多渊博的知识,也看不懂壁画,就和秦闻呆在一起研究那块有着枫叶图腾的布。他惊奇道,“这上面怎么还有鳞片?”
纪乔又拿过另一盏电灯放在壁画前,光线骤然强大了不止一倍,他和祁瑶沿着窟首慢慢往后看,就见壁画开头画了很多头戴银饰的苗人一齐跪在地上,簇拥着正中间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第二幕,很多人举着火把,衣服上都画了枫叶,他们应该正在驱赶着一只盘起来的黑蛇。那蛇留下的痕迹只剩残存的一小截尾巴,但从一个类似太阳形状的图案在旁边可以猜测到,蛇的体型能达到通天的高度。
第三幕,画面赫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青铜鼎,坐落在圆形的祭祀地,而鼎上画的云和雨中间夹杂了一对看起来十分邪恶的蛇瞳,旁边种满了枫树。
第四幕,就是有人举着刀刃,画出的木架上绑住了一个样似在哭泣的人。
第五幕,祭祀台边缘的每一处孔洞分别画了眼睛,耳朵,心脏等人体器官,血一样的暗红色纹理延伸到青铜鼎脚下,之前出现的面具人向天空举着酷似权杖的东西。
最后一幕,面具人率领着苗人放起一场熊熊烈火,要将一个人头蛇神的怪物烧死。
两人站在壁画的尾端,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整理思绪。
半晌,祁瑶才深呼吸一口气,“这是在献祭活人吧?所以这里存放的骨头根本不是老人的,而是作为祭品的人的。”
“八九不离十了。”纪乔再度把手电往蛇尾那边扬了扬,“我想,停云山以前的部落出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蛇,他们想要用火赶走他,最后失败了,干脆就用活人来献祭蛇神。有太阳有月亮,估计是祈求蛇神保佑没有天灾,至于后面的……再找找,有没有文字记载。”
话落到此,他们又挥着手电一寸寸排查两侧墙壁,终于在顶部残缺一半的石壁上看到形状奇特的文字。
古苗语和现在的苗语是有区别的,祁瑶只能看懂一点,她结合自己的理解来阐述断层的故事,“他们供奉蛇,是因为蛇化作了停云山,给了他们居住的环境。献祭的方法是在祭祀台摆满人的不同部位,让血自动慢慢流干。而活人的皮需要剥下来,为了让蛇神满意,还要在身体粘满蛇鳞,再画上部落的图腾……这样,蛇神就会保佑他们祖祖辈辈平安。”
她迟疑着望向秦闻。
秦闻立刻丢了手里的那张仅剩一点陈年鳞片的布,胆战心惊道,“这t是人皮啊!”
水幕声淅淅沥沥地再度响起,就像个倒计时在提醒他们得赶快出去了。壁画上留下的活人祀此刻吸引力再大,也没有一窟之外生人勿近的云寨更具有诱惑力。
纪乔提着灯缓步前进。他还记着应玄行说过平川瀑外是断崖,遂时刻注意脚下的情况。几人陆陆续续走了一小段路,曾经看到的那个白色圆点慢慢放大后呈现的是近乎灰色。
洞窟内部腐朽闷酸的环境也随之涌入一阵新的潮气。
“小心点,可能洞口外还有瀑布。”祁瑶用手电晃了晃前面的景象,白光被黑暗吃进去,照不到尽头。
两侧墙壁似乎还残存着些古老的图案,但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看。
临近洞口处后能感觉到外界的黑夜与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内部是有明显分界线的,祁瑶舒了口气,说快到了。
周遭很暗,秦闻感觉耳边总萦绕着嗡嗡作响的动静,似乎有很多东西在背后飞来飞去。尚没想明白,他脖子猛地刺痛一下,秦闻立刻抬手摁住,察觉到掌心下似乎压碎了什么,那玩意还带着粘稠的液体。
等他举着手电看清掌心里死去的飞蛾,顺口嘟嚷了一句,“这里怎么还有蛾子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前方的纪乔和祁瑶听到后蓦然回头。两人对视上目光,眉间微微皱起像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旁边的杨骈怯怯地问出口,“飞蛾……不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吗?”
秦闻也愣住。
同一瞬间,集体的手电筒不约而同照向未知的身后,在看清窟里情景的那刻,每个人都无法自抑地竖起汗毛。
不知道什么起,他们背后竟然布满了大团大团通体漆黑的飞蛾,且这群飞蛾翅膀上的花纹泛着诡谲的浅蓝色荧光,成群扎在一起时就像黑暗里泛着星星点点的蓝海,第一眼就给人以不详诡异的心理暗示。
苗疆,毒物居多。
这群飞蛾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对人无害的益虫。
而剧烈的光照仿佛瞬间让唤起了蓝蛾的兴奋感,原先只是慢慢跟在他们身后的蛾群立时嗡嗡着成网织状向他们极速飞来。
秦闻离得最近,也最先反应过来。他不带迟疑地往前冲,“我靠!快跑啊!他们追上来了!”
几人马上惊慌失措的在洞窟里跌跌撞撞向外逃,手电筒的光胡乱甩来甩去。黑暗里光影错乱,仿佛混淆了时空,蓝色白色泼墨般来去无踪。
仅凭两条腿是跑不过带翅膀的,蛾群轻而易举就追赶上他们。
杨骈率先发出被咬到的痛呼,纪乔边跑边摩挲着关电灯的按键,他急促道,“快把所有灯都关了,捂住嘴鼻!”
洞窟刹那黑得不见人影,唯有前方一丝夜里的灰蒙支撑着他们出去希望。
蛾群找不到光来指引方向,缓缓放慢了速度,纪乔他们看不清路,又不敢打开任何照明设备,只能像机器人那样止不住的前进奔跑。
直到他们彻底接触到灰蒙的夜空,秦闻率先跑到最前面,却在后面人眨眼的某一刻不见了踪影,惨叫声徐徐回荡在空旷的山崖。
随之跟上的是纪乔。他只感觉脚下一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失重感就快速带着他不断下坠。
不到几秒,背部剧烈一震带来的疼痛完全占据了纪乔的感官,使人无法动弹。
他就这么躺在无边的黑夜里合上双眼,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胡乱飘到记忆长河的某个地段,让纪乔意外地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的他正伏在某个人的背上,他们走在黑压压的,只有一小弯月亮的山林间。纪乔闻到很重的血腥味从他们之间弥漫开来,说不上是谁的。
“阿礼,阿礼你别睡……”正背着他的那名男孩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试图唤醒某个人的意志。
山林没有其余人烟,他孤身背着纪乔,感觉每一步都很艰难。有时被路上什么东西绊到,两个人就一齐摔在地上。男孩第一时间去查看他有没有事,“阿礼,你没事吧……我们起来,走,阿哥带你回去。”
待他确认纪乔真的没事,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人再次背起,咬着牙继续蹒跚前行。
纪乔想开口,却感觉喉间干涩地发疼,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注意到那名男孩穿着苗服,身上佩了许多看起来极其贵重的银饰,此刻走路间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
只是他们都好狼狈的样子,男孩似乎是要背不动他了,步调越发的吃力,缓慢。
这时附近传来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无疑是为此刻的困境雪上加霜。男孩一时间愕然后退几步,才堪堪躲过蛇猛扑过来的一下。
两人摔倒在地。因此他终于看清了男孩的外装——凌乱的头发,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如今却不知为何到处遍布着细细密密的小伤口。偏偏男孩没有把头扭过来,以致于纪乔没有看到过他的正脸。
蛇还在过来,围绕着他们打转。纪乔能感觉到男孩把自己困在并不宽广的臂弯间,其实并不安全。但他知道,那已经是男孩所能用尽全力的保护了。
月下,蛇瞳泛着凉意的獠牙步步逼近,威胁般弓直了身体。而男孩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匕首,月色的银辉聚在刀尖一点。
一人一蛇僵持了会儿,就在纪乔以为蛇终于放弃要离开之际,却见那蛇扭身一转凶恶地往自己眼前袭来。
鲜红又滚烫的血溅落在脸颊,铁锈味刺激着嗅觉,纪乔愣住了。
只见那蛇咬在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臂上,而蛇的半截身子被匕首狠狠扎进土里,不多时便瞪着死去的蛇瞳松了嘴。
蛇咬的,是男孩关键时候伸出来替他抵挡攻击的手。
“没事了,阿礼。”男孩硬是没喊疼,随意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还在安慰他这个发不出一点声音的人。
这时纪乔才注意到,男孩看起来不过只有十岁左右。他用着年纪尚小的身躯,背起此刻纪乔附着着的更小的身体。
深夜里好像只有他们能相依为命,男孩再次使劲背起纪乔,不知道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阿礼,别怕,我们很快就回到家了……”
月下的脚印沉重而漫长,纪乔全程紧紧盯着男孩的背影,等对方回过头的一瞬间知道他是谁。
“纪乔……纪乔!纪乔你醒醒!”
“不会死了吧,纪乔?”
“胡说什么啊你,闭嘴!纪乔你醒醒!”
耳边陡然充斥着聒噪的喊话声,强硬地将人从梦境中拉回现实。纪乔慢慢睁开眼睛,手指恢复知觉般动了动,随即听到熟悉的男声兴奋道,“睁眼了睁眼了,还活着。”
“秦闻……”他感觉嗓子干得能冒火,“你他妈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祁瑶扶着纪乔坐起来,递过去一瓶水,“我们应该是从半山腰摔下来了,好在不算高,我们几个都只是皮外伤。”
液体冰冰凉凉地滑过干涩喉道,纪乔痛快地猛灌了几口,喝太急被呛到,他在剧烈的咳嗽间想起梦里看不到脸的男孩。
他是谁?
梦里被他背着的人应该是自己,可纪乔很早就遗失了儿时记忆,故又不敢确定。
如果那不是自己,为什么他会梦到这段仿佛切身感受过的剧情……
祁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发什么呆,别吓我,不会是摔下来摔傻了吧……”
“我没事,真的没事。”
纪乔只是重复了几次,他舒展了下手臂,偏头看看周围的情况。
这里应该就是云寨,明面上与苗寨没有太大差别,一应看过去尽是吊脚楼,枫树林。他们来时是天黑,而现在太阳早就高高挂起,云寨却昏昏暗暗的如同六七点晨曦初升之时。
纪乔刚要站起来,膝盖就立马传来一阵剜心的疼痛,如果不是秦闻立刻扶住他,他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秦闻皱着眉往纪乔膝盖附近的骨头按了两下,当即疼得纪乔脸色发白,问秦闻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你这是伤到骨头了。”他总结道,“这样也不好走,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上来,我背你。”
_阿礼,别怕。
两句话错乱似的叠在一起,纪乔恍惚想起梦里男孩背着他的那条漫长的回家路,心脏就仿佛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把,酸涩感莫名其妙涌了上来。
“不用。”纪乔婉拒,攀着秦闻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着,“你扶我就行。”
秦闻只好依他言,几人收拾得完善齐整后,各自揣着秘密,往这个应玄行口中生苗群居,毒物遍地的云寨小心前行。
云寨里走了好一会儿,纪乔才终于明白应玄行说的云寨多毒物是什么意思。每隔几段路,他们总会碰见各种看起来毒性就强且还凶猛的动植物。
他们一路躲着山崖蛛网上成群的紫蜘蛛,又从草堆里捡到一片近三米长的蛇蜕,跑着跑着连看见毒蚊和蜈蚣甚至都松了口气。
在某次秦闻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掉落地上的蜂窝后,一瞬间万蜂来朝,嗡嗡声震彻山林。秦闻吓得直接扛起纪乔就跑,还不忘拽上正在拍奇花异草的祁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