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消失
这话听着挺诚恳,但贺辛能查到的事情,于朗不信薛汶不知道。而那张爆出来的照片虽然模糊,却至少已经足够清晰地传递出一点——薛怀玉喜欢男人。
和他接吻的于朗当然也喜欢男人。
实际上,这也是于朗当年除去想移民外,无论如何都要出国的理由之一。
同性恋在他老家那个小县城里是倒反天罡的死罪。那些无知刻板的人或许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但只要他敢说一句喜欢男人,不和女人结婚生孩子,这些上一秒还在夸他如何优秀争气的人,下一秒就会把他当作精神病关起来。
这点于朗早就看透了,所以他从未天真地想过要坦白性取向。
不仅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可他也绝对不愿意一辈子都隐瞒着性向,按父母说的结婚生子,所以他才拼了命地读书,不惜一切地想要逃离那个让人憎恶的家乡,越远越好,永远都不再回去。
反正,那个地方没有一点配得上他。
“薛总,即使您是薛怀玉名义上的哥哥,我也有权利对您的要求保持沉默,”于朗说着,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你若是真想知道,大可亲自去问他。”
“你或许没懂我的意思,”薛汶并未因为于朗的态度而生气,他先是翻开手机看了眼,接着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是在给机会让你说。”
这句话的压迫意味显而易见,但于朗是律师,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要面临的风险又是什么,所以此时此刻,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威胁就心虚,更不会随便向薛汶坦白任何一个字。
“我的航班就快登机了,”于朗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汶,“薛总,我是美国身份,我想您无权随意扣留外国公民。”
令他意外的是,这时的薛汶却一反之前的态度,没有阻拦他离开,甚至还在他出门时道了声“一路平安”。
于朗在回到贵宾候机室,取回自己行李后,特意仔细地把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于朗先生,您的航班开始登机了。”先前给他领路的服务员见他回来,贴心地提醒道。
“好的,谢谢。”于朗闻言,习惯性地笑着点头道谢。
服务员只是端着一副无可挑剔的笑容望着他,说,一路平安。
床头摆放着的各种仪器正发出恒定的嘀嘀声响。一旁的心电监测仪屏幕上,心跳频率以一种具象的形式闪烁跳动着。
薛夫人沉默地望着睡着的丈夫。
那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渐渐花白的鬓发,眼角蔓延的皱纹,以及因为总是皱眉而已经形成一道沟壑的眉心……她发觉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打量对方的模样。
事实上,结婚将近三十多年,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嫁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
当初得知自己要嫁进薛家时,她和他只见过三次面,但即使如此,薛夫人也并未对这桩婚事有任何怨言。说到底,她本身的家世也不差,嫁进薛家似乎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就连家里人也将其当作一件天大的喜事,上赶着来恭喜祝贺她。
至于感情问题,那向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薛夫人想,反正对方大概忙碌得很,往后应该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机会,他们大不了就当彼此是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可后来她才意识到,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会有多糟糕。
但已经太迟了。
孩子出生的那个夜晚,她浑身是汗地瘫倒在病床上,撕裂的下体尚在流血。丈夫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嘉奖般对她说“辛苦了,做得好”。那个瞬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鲜血和羊水一同流了出来,永远地离开了她。
归根结底,人是感情动物,需要爱与被爱。
出于自卫本能,那之后她干脆开始对一切都采取漠视态度,以隔绝任何会影响到自己情绪的因素。
她不想在乎任何人,不想有任何想法,疲于反驳任何决定。
反正她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她永远会被丈夫代表。就像人们总是称呼她薛夫人、薛太太,叫得多了,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本名叫什么。
她叫游月盈。
身后传来脚步声,游月盈从久违的、对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开来,转头望向朝自己走来的薛汶。
一瞬间她很恍惚。
曾经年幼的孩子转眼就长得这么高大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她再怎么绞尽脑汁地回忆,都拼凑不出任何完整的记忆,好似几十年的漫长日子已经因为太痛苦而被抹去。
但游月盈仍然记得,自己最初是想亲自将孩子带大的。可刚出世的小孩尚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哭,不分昼夜地哭泣,饿了哭,难受了哭,时时刻刻都在哭,这种源自本能的、不顾一切的索取最终让精神状态本就岌岌可危的她彻底崩溃,放弃了抚养孩子的念头。
薛汶有些意外地看着母亲出神的样子,他很少在后者的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表情,即使只是恍然和迷惘。
印象中,母亲在家中的存在感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她像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影子,又或者是一个存在于这个家里的幽灵,总是悄无声息。没人真的在意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是怎么想的,就连母亲自己似乎也不喜欢有人关注她。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块会呼吸地石头,沉默冷硬地面对眼前的所有人和事,吝啬于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感情波动。
这一点似乎也遗传到了薛怀玉身上。
薛怀玉刚回来的时候,薛汶就莫名觉得这家伙的性格跟母亲很像,特别是睨人时眼底里透出的冷意,和母亲眼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但其实不止是冷漠,薛怀玉的眼睛本身就长得和母亲相像,都是形状姣好,像两片桃花瓣,眼尾微微上翘,天生带着些妩媚动人的气质。
到底是亲生的。
薛汶一边想一边开口问:“父亲情况如何?”
母亲也回过神来,平静地答道:“有治疗方案,但基本没有治好的希望,最理想的结果也不过是多维持几年生命而已。”
——嘀嘀。
仪器的声响适时地填充了沉默。
游月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薛汶以为她终于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结果母亲只是说:“阿汶,我们聊聊吧?我和你有很多年没好好说过话了。”
其实不止是很多年,薛汶从小到大都基本上都没和母亲好好相处过。对于这个本应是世界上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女人,他的了解可以说知之甚少。
“不怕打扰到父亲吗?”薛汶问。
母亲闻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外面吧。”
病房的布局和酒店套房几乎一模一样,病房是单独的卧室,外头有会客厅,甚至还有配套的次卧和厨房。
薛汶跟在母亲身后,顺手关上了病房的房门。
“怀玉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让他微微一愣。那日薛怀玉当着母亲的面吻了自己的场面还记忆犹新,尽管母亲那时什么都没说,但薛汶预想的是,这件事包括薛怀玉这个名字,短时间内都最好不要提及。
“为什么问我?”出于掩饰,薛汶下意识地反问道,接着又回过神来,补了一句,“我也不清楚。”
“……那你和怀玉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母亲闻言顿了顿,又问。
“什么怎么想的?”薛汶再次用了一个标准的敷衍句式。
游月盈对于薛汶话语中几乎本能的回避感到无奈。她清楚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挺失败的,但直到这一刻,这种失败的无力感才格外真切地袭上心头。
“那天晚上你到家之前,他直接打电话跟你父亲坦白,说那些照片也是真的,是他强迫了你,”她难得主动地讲起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你父亲当然不满意,所以才有后来那些决定。”
尽管只是寥寥几句话,但这已经足够让薛汶想象出父亲当时有多愤怒。而让他觉得很可笑的一点在于,最初要把薛怀玉接回来这件事其实就是父亲提出的。
大抵那人确实老了,希望晚年有人能陪在身边,所以在得知亲儿子的双亲早就去世后,格外坚持要把人接回来。可傲慢如父亲那样的人大概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自己既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凭什么对方会愿意回来。
“那您呢?”沉默后,薛汶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反客为主地对母亲问道,“您对于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您不是都看见了吗?”
游月盈面对这个回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许久都没有说话。
对于薛怀玉这个亲生儿子,她的感情是很微妙的。
第一次见到薛怀玉的时候,游月盈以为时隔这么多年见到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自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血浓于水的感觉。毕竟再怎么说,十月怀胎时他们曾经通过一条脐带紧密相连。可当她看到那张漂亮,且眉眼间和自己年轻时隐隐肖像的脸后,唯一的感觉竟然是陌生。
她想,哦,原来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她脑海中想的是——幸好亲生孩子没有在薛家跟着自己长大。
这个恶毒且偏心的念头将她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对薛汶产生了愧疚。
她向薛怀玉提出回薛家的请求,后者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而是问她:“我回去,那你现在的孩子呢?他要怎么办?”
游月盈无言以对。
在一阵漫长到窒息的沉默后,她已经做好了薛怀玉拒绝的准备,结果那人最终却说:“我会回去的。我替你们去爱他。”
所以,薛怀玉当着她的面吻住薛汶的时候,游月盈的内心实际上什么波澜都没有。
她早就预料到了。
“阿汶,”再开口时,游月盈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反问薛汶,“你想结这个婚吗?”
薛汶定定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母亲。
游月盈看起来变得很疲惫,只见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然而薛汶伸手拍拍她,说:“妈妈,我的事情我会解决。至于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