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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登逃学没几天后,安布罗斯神父找去了村中老铁匠的家里。

这会儿艾登尚不知晓自己没去小教堂的事已被撞破。他哼着从卡奥斯那里学来的不知名的小调,带着克劳一路走一路把玩几颗五颜六色的玻璃珠。这些玻璃珠是克劳捡来的,我们聪明的乌鸦总是能在各种隐蔽的地方发现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它也很爱将每一处不为人知的藏宝点都分享给艾登。每当艾登找到了这些亮闪闪露出开心的笑,克劳就歇落在艾登的头顶呱呱大叫。

艾登拿起一颗玻璃珠,将它高高举起,对着夜空,这样就好像漫天的星星都落进了这玲珑剔透的小圆球里。它实在是漂亮极了,像是浑然天成的稀有晶石。艾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颗玻璃珠,又透过玻璃珠看见广袤而缥缈的夜。

“艾登!”

突然有人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艾登吓得一哆嗦,慌忙把玻璃珠藏进手心。他抬头便看见自家小屋前的意外来客,那一身带披肩的素白长袍在黑夜中十分引人注目。艾登的这位老师,安布罗斯神父,他手上拿有一本棕色封皮的旧书,胸前挂着新时代的信仰,象征光明的日月双辉徽章。他投过来的视线仁慈却严厉,充满了不认可。而刚喊了一嗓子的哈默爷爷就站在安布罗斯神父的身旁。这位老人因为连日来的腿脚疼痛而不得不拄上了拐杖,现在他同样板起了一张脸朝艾登瞪过来。

谁让艾登贪玩溜号被逮了个正着呢。艾登慌了,他急忙扭过头去,冲旁边喊道:“克劳!你快躲……咦?”

乌鸦早已不见踪影。

“……所以,我以后就不能在白天出来了。”艾登闷闷不乐地说。

卡奥斯静静听完了这段叙说,其中夹杂了不少孩子气的抱怨。卡奥斯晃动酒杯,杯中深红色的液体轻缓地晃动起来。

“回去神父那里吧。”卡奥斯温声道,“他教你读书写字。在这个世界,很多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艾登双手支肘撑在石桌上,托着脸。他的杯子里装的是甜羊奶。他听进去了卡奥斯的话,苦着一张小脸回答:“那好吧。”

想想上次在教会学校里闹出的那些不愉快,艾登抱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羊奶。“要是这次杰克再来找我的麻烦,我一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艾登气呼呼地说。

卡奥斯旁观艾登的反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坐在这张桌上的第三个“人”才终于开了口。布朗先生歪了歪头,有些艰难地将“脸”转向小艾登。他艰难到转向时他的脖子发出了一些不太妙的“咔咔”声,还伴随着细小碎屑的掉落。布朗先生呆板地问:“……神父?”

自灵魂被放进这尊石像算起,已过去了八年。布朗先生从最初的完全不适应这个身体到现在的熟悉,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天生的石像人了。他住在布置有石质家具的山洞里,灵魂也住进了由石头构成的,堡垒一样的躯壳里。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头脑愈发愚笨,行动也愈发迟缓。他常常会走到洞口,面对远方的密林与城镇,然后维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长达数月,任凭风吹雨打。但他同时也变得坚固得再也没有什么能击碎他的身体。不朽的生命就以这种方式在这块大理石上永恒地发挥效力。

“对,安布罗斯神父。”艾登也学布朗先生的样子歪了歪头。“他就住在我们村庄的小教堂里。”

艾登从小就很喜欢布朗先生,这性子稳重的大个儿石像人朋友。布朗先生面部的那块石板平平整整,没有五官,小时候的艾登就拿着木炭条往上面画画。艾登给布朗先生画上了眉毛、眼睛和鼻子,还有嘴唇。这倒显得布朗先生的脸生动起来,变得更加像人了。

布朗先生的杯子里只有几根蜷曲起来的干树叶。他迟滞的思维正在缓缓运转。半晌,布朗先生又问了一遍:“神父……是做什么的?”

艾登有些惊讶。

“神父就是教我们读书的人。”艾登想了想,又补充道,“安布罗斯神父用神的力量保护大家。他替我们祈求光明,并帮助我们消灭那些邪恶的黑暗生物。”

布朗先生的脖子又发出一阵咔咔声。

卡奥斯笑起来。

“我想给你换一个头了,我亲爱的朋友。”卡奥斯笑道,“它可以由蜂窝制成,然后养许多蜜蜂,让你的脑子里每天都是嗡嗡嗡的声音。这可能会有助于你思考问题。”

艾登也咯咯笑了起来。他咧开嘴露出牙齿,笑时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明媚,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那,卡奥斯,我也可以换一个头吗?我想要一个海怪的头!”

“当然不行。那会让你变傻。”卡奥斯笑着起身。他随手揉了揉艾登的头,揉乱了那头金发。卡奥斯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艾登摸了摸脑袋上刚被卡奥斯弄乱的地方。他乖乖巧巧地坐在布朗先生家里,坐在那张石凳上,等卡奥斯。

“好啊。”

宁静村庄的小教堂在“夜间”并不对外开放。

虽然一天中的任何一个小时都是黑夜,村庄遭到野兽袭击的风险也是等同的,但大部分的人仍尽可能地使用同一套作息。人们沿用从古至今的惯例来维持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在黑暗的世界里,人类需要比以往更多得多的团结。

这夜,本·安布罗斯神父已早早睡下。但他通常都睡得不太安宁。因为总有选择在夜晚前来告解或是寻求心灵慰藉的村民,有时也包括那些需要放哨巡逻故而不能睡觉的人。这是村庄的规定:每家每户的壮年男人都要轮流在夜晚穿上盔甲,拿上长矛,成为村庄中的守夜人。而在被长夜侵蚀的白天,人人都是对抗黑暗的哨卫。

于是这成为了安布罗斯神父的习惯:但凡有人叩响小教堂的门,安布罗斯神父就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但今夜登门拜访的人似乎不太一样。

安布罗斯神父起先并没有看到对方,只是起夜路过时发现教堂中殿的门是开着的。安布罗斯神父便走过去掩门。仅仅是无意间的一瞥,安布罗斯神父忽然发觉有个男人正独自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那人穿一件黑色的外袍或是披风,有不长的黑色卷发,整个人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不过仿佛是为了暴露他的存在,浩瀚宇宙将点点星光透过教堂的透明玻璃窗倾洒在他身上,沿着层层羽毛镀上银辉,勾出了些奇妙的光和影子。安布罗斯神父因此驻足。

安布罗斯神父隐隐猜出了那个神秘人是谁,但对其了解甚少。对方坐在那里,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安布罗斯神父在胸前画了一个日与月交叠的神圣徽记,随后提着提灯,一步一步朝教堂中走去。

随着安布罗斯神父踏入小教堂,那人吹起了小调。其旋律柔和宁静,配合着逐渐走近、声音渐响的脚步声,这音调越来越轻。当安布罗斯神父走到那张长椅旁,看见他的侧脸,曲子悠然而止。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转身面对神父,长斗篷的下摆在空中从容地打了个旋儿。

卡奥斯微笑着说:“晚上好,安布罗斯神父。”

这还是安布罗斯神父第一次看见卡奥斯的脸。安布罗斯神父略微屏息,“阁下。”

“以日与月的名义,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安布罗斯神父问,“请问您的名字是?”

“卡奥斯。”卡奥斯好心情地答道,“人们这样称呼我。”

卡奥斯向来觉得这些神的信徒严肃正经的样子很有意思。他们崇拜早已消失的太阳与月亮,在卡奥斯看来就像是庸庸碌碌的工蚁在地面筑起巨大的蚁巢,然后将蚁后供奉其中。卡奥斯不介意在闲暇时观看他们发挥想象力,并投入百年的时间去修筑这些巢穴。当然,如果需要的话,卡奥斯也不介意唤来一阵微风,一阵小雨,摧毁他们孱弱无知的信仰。

“我不需要告解。我只是想过来提醒一下你,亲爱的神父。在这间小教堂里,孩子们上课的地方,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曾发生过不义之事。”卡奥斯的态度非常温和。“并且它还可能继续发生。”

安布罗斯神父陷入沉思。这件事他闻所未闻。

“您是指什么事呢?”

“只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卡奥斯轻声哼笑,“但有些时候事情也可能会变得过火。是谁教会了孩子们恃强凌弱、以多欺少?我不清楚。但我想,有的孩子可能需要一些来自旁人的‘矫正’。”

“或许是我有所疏忽。”安布罗斯神父皱着眉头回忆,“您还了解些什么?烦请详细说说。”

但卡奥斯应说的话已经说尽。他可没空解答人类没完没了的问题。他只笑而不语,几步退出了提灯照亮的范围,打算转身离去。

“等等,卡奥斯阁下——”安布罗斯神父还没来得及问完,那件斗篷在眼前一转,似乎马上就要隐没到黑暗中去了。安布罗斯神父匆忙间上前,一伸手抓住了那件斗篷。

“抱歉。”安布罗斯神父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的背影,“还请让我问问,您是为了那个叫艾登的孩子来的吗?”

卡奥斯站在黑暗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安布罗斯神父没有听清。

“什么?”安布罗斯神父问。

“我说,放手。”卡奥斯重复了一遍,“不要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随意碰我,神父。”卡奥斯回过头来,面色森寒,却微笑着说:“如果您不想被缝到一匹马的身上去的话。”

安布罗斯神父变了脸色。他慢慢松开手,退后几步,神情凝重地说:“……失礼了。”

卡奥斯的身形渐渐沉入了阴影之中。在这一刻,在安布罗斯神父的身边,包裹着他的黑暗比他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浓郁百倍。而卡奥斯最后只留给了他几声轻盈的笑。“假如您正忙于投身更伟大的事业,那我会非常乐意替您分担教育孩子的职责。”

“那么晚安了,安布罗斯神父。”卡奥斯谦恭退场,“愿您的太阳早日升起。”

卡奥斯离去有一段时间了,艾登也渐渐感到了无聊。

“布朗先生,布朗先生——”艾登从高高的石凳上跳下,一脸期待地跑到布朗先生面前,“布朗先生,还要画画吗?我可以帮你在你的手臂上画上一圈一圈缠绕而上的花和叶子。嗯,还有小鸟。我很会画它们,特别是乌鸦!”

艾登扬起一个笑脸,但布朗先生摇了摇头。嵌在布朗先生口中的那块活动的石舌颤动了许久,布朗先生才慢吞吞地说:“艾登,你……你离那个人远一点吧。”

“谁?安布罗斯神父吗?”艾登一头雾水,搞不明白。“为什么啊?可是卡奥斯让我回去找他。”

“不……”布朗先生无比艰难地说出那个名字,“是那个人,是……卡奥斯。你不该接近他的。”

这下艾登更是不理解。“为什么?”

“如果你认识的那位神父能杀了他……不,那根本不可能,没可能的……孩子,你还是逃吧,离那个人越远越好!”布朗先生罕见地焦躁起来。他被一种激烈的情绪席卷,猛地站起,他全身都在发出剧烈的咔咔声,像是从石刻的躯体内部发生了某种崩裂,外部的碎屑飞溅。“你是个好孩子,但你被他的外貌所欺骗,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他甚至连人类都不是!”

“布朗先生……”艾登吓了一大跳,“……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卡奥斯?”艾登着实不解,“我当然知道卡奥斯不是普通人了。他从不骗我。他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那他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曾是和你一样的人类。”布朗先生颓然道。他跌回那张巨大的石凳上,好似一瞬间泄露出的愤怒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脸上的那些孩子的涂鸦现如今只显得他很滑稽而已。“那个人救了我的命,却也将我的灵魂囚禁在这具石像之内。”

“这是一副活棺材。”布朗先生颤抖着说。

艾登傻愣愣地看着布朗先生,未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这时,艾登耳边忽地响起了一声粗哑的怪叫。艾登闻声低头看去,然后意外地在石桌下发现了正在梳理羽毛的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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