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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9节

 

如果要论热闹,必属东京诸市,尤其是南市。碑柱牌楼间仍留有不少庆典的痕迹,那些装饰的彩带仍在轻风的吹动下微微摇晃,只是明显有些脏了,不复当初的光鲜艳丽。同时,仍能听到一些百姓,对于当日庆典之盛的议论。

韩熙载此时,就沐浴着春光,信步而游,漫步其间,偶尔会停下脚步,听听这些市井之音。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大概是市内最真实的写照了,来往的车马行旅,使得当年经过大扩建的街道都显得拥挤了。

对开封,韩熙载是有些印象的,年轻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十多年前的感触还是很深的。那时候,朝廷在西南退了后蜀,在河中平了李守贞,危急的形势得到缓解,为了解决在淮河一线与朝廷的冲突,当时在金陵朝堂并不如意的韩熙载奉命出使了。

那一次北行,刘皇帝与开封城都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开封,归治不久,一切事务勉强算得上安稳,但论及繁荣,却是远不如当时的金陵,然而从那等以强权手段树立并维护的秩序中,韩熙载感受到了朝廷的决心,察觉到了一种昂扬的志气,以为大敌,深为忌惮。

时隔多年,再度北来,却是作为一介降臣了,身份上的转变,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开封的变化,却让他叹为观止。韩熙载是饱学之士,博览典籍,在他看来,如果记录无误,论城市之兴旺发达,或许只有隋唐时期的洛阳可以比拟了,在经济的属性上,当初的长安都比拟不了。

在有识之士眼中,中原北方出现一个大汉这样的朝廷与政权,并不意外,毕竟时势造英雄,天下乱了那么久,迟早会有雄主出,这是历史的规律。

但在十五六年间,就能一改前弊,把国家发展到这种程度,并且基本实现国家的统一,这就有些惊人。或许有前面三代的积累,或许是顺应人心思安的大势,但这个过程中,大汉君臣所付出的努力,经历的艰难,也是不可磨灭的。

而就韩熙载个人而言,内心的感触则更多了。当年因家族卷入叛乱,无奈背井离乡,南渡淮河,其中固然有避难的原因,也在于想在南方的做成一番大事业。

毕竟那时的北方,虽然有后唐明宗李嗣源上台执政,收拾乱局,但积弊难改,内患不止,中枢与地方藩镇之间,还有足够的精力,使劲折腾,内耗不断。

反而是南方的徐知诰,继承徐温的基业,掌控杨吴政权,招贤纳士。那时的杨吴,已经占据淮南、两江之地的广大地盘,政治稳定,民生安定,军事也不弱,可以说是欣欣向荣,大有可为。

当初在正阳渡,与李谷那一番对赌,是何等的豪情,韩熙载也是意气风发,有足够的自信。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比长江、淮河还要宽阔,没有合适的船,英雄也要兴叹。

金陵历来被称为王气之地,虎踞龙盘,然而想要出一个胸怀苍生并且能够进取天下的英雄实在是太难了,千百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刘寄奴有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

然而,徐知诰终究只是李昪,从李璟到李煜,要让他们成就大业,又太为难他们了……

几十年过去,他都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再度回来,回到当初的,还期盼着能做点实事,留点身后之名,思之也不免自嘲。

明显,当年还不如同李谷一样留在北方了。

想想当日,自己这个老友,位列二十四功臣,青史留名,那是何等快意!不过,想到李谷的际遇,韩熙载又觉得自己或许没输得太惨。

至少李谷在唐、晋为官之时,际遇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自己至少能与南唐主说得上话,参与到军国事务中,哪怕实权衰弱,那也在决策层。

而李谷,若不是在晋末幸遇到刘皇帝,又岂能有如今的成就,他辅佐庸碌之君,与一干偏安之臣,对抗天命雄主,最终失败,沦为降虏,这既是时运,也是天数,倒也不必自怜……

嗯,这样想,韩熙载或许心里确实好受一些。

重要的是,如今他韩某人,在人生暮年,也投靠到大汉天子麾下,这个机会,得把握住。

韩熙载人老心不老,心理活动十分丰富,但想得越多,情绪也就逐渐焦虑,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当日在金陵,李谷亲自登门拜访,表明了为朝廷举才之意,那时候韩熙载也没继续矜持了。

其后,便随李煜,北赴开封。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月了,住宿有安排,但唯独去处未定,从李谷那里透的信,皇帝应该还是有意用自己的,但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召见。

哪怕琼林苑去了,大典他也应邀观礼,崇元殿夜宴同样在场,但是,这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要知道,连得罪了皇帝的徐铉都被安排到史馆编纂《江表志》,整理典籍了。

当然,不是没有给韩熙载安排,因为他的名气,魏仁溥与窦仪本来打算让他在中书门下担任谏议大夫的。但是,被韩熙载拒绝了,这一辈子干得最多的就是“谏议”的官,已经有些抵触了。

上报刘承祐后,刘皇帝给的回复也简单,听其自决。于是,这段时间,韩熙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体察着东京的民情、气象,细致观察,用心体会,深入了解大汉的制度以及朝政运转。

不管内心活动如何丰富,表面气度仍旧是名士风范,不急不躁的。

“官人,您终日上街游逛,一逛就是整日,究竟在看什么?”终于,身边跟着的一名小厮,忍不住问道。

偏头看了他一眼,注意到这斯轻跺脚的动作,韩熙载老脸上露出一点微笑:“走累了?那就找个地方歇歇脚!”

小民犹能议国政

开封城内,商业繁荣,贸易发达,至于各类馆舍肆铺更是数以千计,密布于街市间,共同营造出开封的商业氛围。并没有特意去找什么高楼贵地,一是没必要,二也是消费不起,在金陵时韩家就已经拮据不已,更何况到开封,要养活那一大家子,可不容易,这也是韩熙载想要尽快落实去处的现实原因之一。

事实上,若是再拖一段时间,韩熙载估计就得拉下他这张老脸,不管什么职位,先干着再说,至于志趣、矜持什么的,在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都是次要的了。

微微飘动的幌子上,书写着“泰和茶馆”四个大字,字迹工整,却也难入韩熙载之眼。说是茶馆,更像是书馆,这些年,开封城内“说书”产业大兴,闹市之中也冒出了不少这样的馆子,以故事为媒,招揽顾客。

这还是由官府到民间的扩散发扬,最初是朝廷的宣慰司,从军政到民间,为维护统治,引导民心,弘扬忠君爱国思想,讲述各类英雄事迹,赞颂历代忠义志士……

但是听多了,都会觉得厌烦,后来也就增加更多内容,比如对朝廷大政的宣传与解释,对前线战事的报道。民众永远不乏聪明人,这种说书的形式,得到了广泛认同,当内容逐渐丰富,逐渐转变为奇谈志异等趣味故事时,对士民的吸引力则更大了,“说书人”成了一个潮流职业,民间书馆兴起,听书也就成了东京士民的又一种娱乐活动。

大门前守着两名看起来强壮的护卫,这是为了避免那些偷入偷听的,同时收入场费。没错,下这种馆子是要入场费的,韩熙载两人,缴了十枚乾祐通宝,当真不便宜。

从外边就能感受到其内的氛围,入内,则更感热火朝天,得有五六十人,不少了。不算说书人的声音,并不算吵闹,热烈的是气氛。其间充斥着的,有茶香,有酒气,更多的自然是人声。馆内的侍者是很有眼力劲的,见韩熙载人虽老,但衣着利落,气度不凡,殷勤地迎候。

一路跟着上到二楼,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正对着讲台,隔窗便是馆外大街。另外,上楼还要另外加钱……点了一盘梨干与枣圈,以及一壶桃花蜜,韩熙载的注意就被楼下的情况给吸引了。

事实上,对于“说书”这种娱乐形式,韩熙载还是略感惊奇的,同时敏感地察觉到了,这对舆论的引导作用,若是异志之人,借此蛊惑人心……当然,真有那样居心叵测之人,怕也不敢在这种场合。

台上的说书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一看就是读书人,事实上,这一行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就能干的,没有口才,没有在众多目光下侃侃而谈的胆量,只怕能被轰下台去。

韩熙载就觉得,面前这名说书人,到官府做名小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当然,这只是韩熙载下意识的想法罢了,他更关注的,是他此时谈的话题。

并没有讲故事,而是在谈近来开封议论最多的事情。自从刘皇帝下诏,让内外臣工共议治国之策之后,在京的文武官员,自然是热烈讨论,积极献策。但影响力明显不仅限于此,不只朝廷官员在商讨,民间士民也是议论。

而此时这说书人,讲的就是,传出来的一些朝廷商讨结果,当然,提前申明,风闻言事,仅作谈资,切勿当真。但虽然是这么说,还是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在场之人,鱼龙混杂,来自各行各业,各种身份、各种阶级的都有。

“据说,朝廷有意取消固定粮价,使其恢复正常价格,以使天下粮商,积极运粮入京,以缓东京每年粮米之不足!”喝了口茶水,说书人爆出一则猛料。

这话一说,立刻引起了一议,一名对此敏感的人,顿时指出:“朝廷如果不控制,那东京的粮价岂不又要上涨?”

近几年来,随着开封人口益多,粮食的压力也日益高涨,到乾祐十五年,按照最新的度量衡,里里外外一百多万人口,每年粮食的直接消耗就在三百二十万石左右,而要满足粮食安全,加上朝廷发放的俸禄、福利,则至少需要输入五百万石,如果要满足国家官仓储备,则需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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