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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9节

 

杨业的突然发作让王彦升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随意地扒拉下沾着唾沫星子的胡须,淡淡一笑:“老夫这番话,又犯忌讳了?清醒的时候,我就是这态度,七十年的脾气,也改不了了,终究是要带着进棺材的!”

说着,王彦升老眼微眯,带着点压迫冲向杨业,凝声道:“你可是陛下的股肱心腹,今日这番抱怨,不会捅到陛下那里去吧!”

“兄台这是疑我?”杨业丝毫不怯,直视着王彦升,眼神中隐隐有些恼怒。

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王彦升呵呵一笑,一口气没顺过,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神斜了下跟在二者身旁的另外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道:“就算上达天听,老夫也不怕,死都不怕了,还有何惧?传过去也好,让陛下听听臣等的心声。

看看我们这些人,连心里话都不敢向陛下当面直说,这是不是老臣之哀?”

“好了,事已至此,再做这些无谓的抱怨又有何益,安享晚年才是正道!”杨业叹了口气,又搀起王彦升,只是这一回又用上了力。

感受到自手臂上传来的力道,王彦升一时默然,缓缓朝车驾而去,同时转变谈话的对象,问另外一名老者:“合川伯,听了这么久闲话,就没什么好说的?”

身边的老者乃是合川伯康延泽,与王彦升相仿的年纪,文武双全的智将,几十年戎马生涯,也立下了不少殊勋,杨业当年的正名之战百草口大捷,以寡敌众,正面击溃来犯之辽军,就是在康延泽的辅助下获得的。

当然,比起王彦升,各方面确实要差上许多,尤其在功劳与资历上。此时,康延泽背着双手,缓缓走着,迎着王彦升审视的目光,还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轻笑道:“在下闲居多年,只为安享晚年,别无所求!我家那些不成器的犬子犬孙,对他们并无冀望,碌碌无为也好,这些年积攒的家产,也足够他们过三世了,至于三世之后的事情,就更不需我这老朽操心了!”

“合川伯倒是看得开,泰然处之啊!”康延泽的表现在王彦升看来,实在有些装模作样:“你父亲在前朝便已位居侍中高官,出身名门,比起老夫这行伍底层拼杀出来的,可要优渥得多,以你的爵禄,若无奋进,代之后,早已沦为平民,这意气能平?”

对此,康延泽沉默几许,方笑了笑,道:“至少,陛下还给我等指了一条明路!老朽已然做好了考虑,康家还有些子弟,安分守己的,待在国内治学、从政、经商、种田,不安分的,统统赶到外边去,任他们去兴风作浪!”

康延泽如此表态,也是没法,这些年他康家的日子并不算好过,主要是政治上遭到了打压,军事上也被屏退出局。

原因也简单,他就是刘皇帝嘴里的某些“不法勋贵”的典型,他的次子康明昭犯贪墨军需、克扣军饷之罪,被明正典刑,时任巡检司副都指挥使的康延泽自然免不了受牵连,剥夺一切职衔,仕途直接断送,养了十好几年老了。

“这个主意好!”王彦升还没说话,杨业便开口肯定道,十分赞许的样子。

王彦升对这二人左瞧瞧,右看看,思忖少许,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老夫还有些故旧子弟,也只能跟着出去了!”

“西进还是南下?”杨业好奇问道。

“当然是西进!”王彦升冷冷道:“若是南下,岂不是要在郭良平那小子手下效命?看他竖子成名,岂能再受其节制?”

显然,王彦升也是那些瞧不上海军、蔑视郭良平的诸多老贵中的一员。见王彦升这副老来自负的模样,一旁的康延泽眼中闪过少许异色,他可不愿把子弟投入到安西战场,那可是血肉磨坊,多少命都不够填的……

当然,王彦升选择西北,更大的可能还是在于,他在西北地区还是积攒了些底蕴的,那边是最能发挥他王郡公影响力的地方。

“看来老朽这病体残躯,还得再多坚持一些时日,否则老夫若去了,子弟们也无底气与人相争了!”果然,王彦升又轻声感慨道:“陛下这一个放任,是将偌大域外,化为斗兽场了……”

以发展的眼光看待

刘皇帝召勋贵于功臣阁的事,并没有多少隐瞒,如此大的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因此功臣阁外早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来自各方面的眼线,试探打听,意图窥测大汉最核心的权贵们在会商些什么,为可能发生的朝局变动做准备。

很是自然而然的,刘皇帝的在功臣阁内的讲话,零零总总,陆陆续续地传扬开来,从勋贵到官僚,从宫廷到朝廷,自上而下。

当然,在传播的过程中,少不了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甚至以讹传讹的情况,于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形成了朝野轰动的效果。

而震动最大的,毫无疑问是诸勋贵之家,更具体得讲,是那些非核心、嫡出的勋贵子弟。嫡系子孙,那是要用来传家的,他们的未来在仕途、在军政,拓边垦殖可是苦活累活,是不可能让嫡系子弟去做这些既危险又辛苦的事务上。

如若成行,那些长久以来依附在各勋贵家族的亲戚、故旧子弟们,今后的日子可就很难好过了。对于朝廷过去诸多在对外垦殖上的宣传,能骗得了底层的屁民,也能蛊惑一部分不得志的庶出者,但终究难以瞒过那些更习惯吸血敲髓的权贵子弟们。

比起国内,域外的情况确实要自由些,也有数之不尽的财富资源供其发掘,但是,国内国外的条件那是天差地别,对大部分人而言,就是在海外天天睡黄金床,泡玛瑙河,也不如国内。

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对于他们而言,舒适才是第一位的。虽然这些年,有不少勋贵家族子弟,都参与到在海外拓殖中去,但这部分群体时至如今仍是少数,而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从事基础的货物贸易,真正放得下身段,狠得下心,深入拓殖事业中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真正为之牺牲奉献的,还得是海军将士,以及那数以十万计的穷苦百姓,那同样是用命去填的。不排除特例,但这种苦,还真不是锦衣玉食的勋贵子弟们能够吃得下的。

刘皇帝那番“苦心”,他们也是不能理解的,何况,说得冠冕堂皇,根本原因,还不是想让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到海外给封国皇子们打天下……

当然,刘皇帝也不在乎能否理解,不在意他们的想法。把勋贵们赶出国,西进南下,到海外去发展,去祸害,这个想法,固然有些理想化,但是,刘皇帝也不奢望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只不过,对外既然放开了口子,那对内自可再加限制,严加约束,今后但凡敢为非作歹者,以国法严惩,也就不能怪他刘皇帝无情了。

就是逼,也要逼那些管不住手脚,按捺不住剥削残虐之心的权贵们往外发展。另外一方面,大汉勋贵子弟成千上万,出去闯荡的人,哪怕能出百分之一的人杰,能有所成就,那也是在为刘皇帝的开拓蓝图添砖加瓦。

若能发展壮大,最终形成一个新的食利阶层,一股新的军政力量,给国家带来新的可能,才是更为重要的。

同时,闯出去,还要走回来,掊敛国外资源财富,以反哺国内,这才是最终目的,如此方能形成循环。否则,还能真是为了发展海外,传播技术,带领域外土著走向文明吗?

勋贵们喜欢享受,这本身并没错,都能理解,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刘皇帝也从不奢求他们能有多高的觉悟、多大的理想,他在乎的,永远只是为他们提供享乐的物质来源,至于享受方式,他并不在意,也很难干预。

眷恋故土,贪图国内安逸,这很好,也是应该,完全可以在外边赚足了钱,敛足了财,再回来嘛,若是那样,没人会反对,刘皇帝甚至会大加欢迎。

过去的十几二十年,宣慰司那般卖力宣传,还不是为了在权贵官民之间培养这种意识与习惯,也是薄有成效,前前后后,足有几十个“出海前一穷二白贱民、回国后腰缠万贯富豪”的例子,衣锦还乡,亲眼目的,从来比任何天花烂坠的宣传要更具说服力与鼓动性。

在这每个典型的背后,也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牺牲,对外开拓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同样是那些敢于出海闯荡汉家百姓的血泪史,海外每一座据点、每一亩耕地、每一座矿山,都凝聚着大汉商民的辛酸汗水。当然,当地土著受到的苦难,则还要倍之,只不过这从来不是朝廷与大汉商民需要考虑,顾己尚且来不及,何来的闲心顾一干蛮夷。

作为大汉的上层统治阶级,获取信息的来源更多,对于海外拓殖的真相多少有些了解,也正因为了解其中的辛苦,哪怕知道有暴利可图,愿意放下身段去践行的,仍旧不多。凭借着手中的资源,不劳而获地吃点肉,喝点汤,就足够了。他们毕竟不像那些底层的黔首,需要靠搏命,去拼出一条人生坦途,实现财富的获得,阶层的跃升。

事实上,那些海外拓殖过程中的“成功人士”,已经走在刘皇帝期望的道路上,海外的金银、粮食、香料、木材、珍珠玛瑙,乃至奴隶,都是通过他们反哺国内,为大汉的繁荣做着贡献。

至于今后,或许会发生些变化,毕竟,刘皇帝已经允诺分封,允许勋贵们在诸封国下拥有自己的领地与封邑,自己的地盘,总归要多费些心思的。

但可以想见的是,绝大部分的资源,还是会向国内转移,这也是由他们的地位决定的,毕竟,对勋贵而言,国内才是根基,若无国内的支持,在海外占领再大的地盘,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或许在长时间的经营后,形势会逐渐发生变化,勋贵们的发展重心会有所偏移,对海外领地的重视程度会提高,投入的资源会增多,甚至脱离中土大宗的掌控。

但是,在此之前,大汉已经攫取了足够多财富与资源,这本就是刘皇帝所期待的,发挥其作为大汉内部矛盾宣泄的蓄水池的作用,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即便较前汉、李唐国运延长一百年,那也是一种进步。而同宗同源的关系存在,海外领地想要完全摆脱中国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

哪怕以最悲观眼光去看待,有朝一日,大汉亡国了,刘家子孙坐不稳江山了,那些海外的封国,也能承担起延续他刘氏香火的责任,亡国也罢,不至灭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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