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忧心什么啊……”沈聿心中暗哂,一个娃娃懂什么国事?
可他心中的忧虑压抑太久,似有倾诉之意:“因为前任吏部尚书陆信在主持朝考的时候犯了忌讳,被弹劾下狱,上个月突然死在了狱中。”
“犯了什么忌讳?”怀安反问。
“考题中提到汉武帝、唐宪宗的过错,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说他有隐喻皇帝之嫌。”沈聿道。
怀安小心的问:“他真的隐喻了皇帝吗?”
沈聿正要解释,忽然吃惊的低头看他:“你听得懂?”
怀安伸出小手比划道:“能听懂……一点点。”
沈聿虽然错愕,但也只是一瞬。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沈聿也发现了怀安身上的长处,他虽然记性不好,但悟性极强,大人们说话几乎都能听懂,还时不时的蹦出一些“金句”令人捧腹。搞得夫妻二人在他面前说话时都要掂量掂量。
“爹爹,说呀!”怀安生怕老爹又说一半,迭声催促。
沈聿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继续道:“哪有什么隐喻,党同伐异的老把戏而已。”
怀安唏嘘,官场真是波诡云谲,祸福旦夕。
他催促老爹接着讲。
沈聿道:“陆信一死,朝中势力骤然失去平衡,如今朝政全由首辅吴浚父子把持,他们借着京察的由头,展开了一场大清洗,剪除了很多不肯依附他们的官员。”
沈聿不知道怀安能听懂几句,他只知道,从来信的字里行间中便能看出,京城正笼罩在一种莫大的恐惧之中。
这种完全不加遮掩铲除异己的行为实在令人绝望,京中同僚人人自危,刚正不阿者被打压驱逐,更多人则是慌忙站队,以求自保。
他有不少好友、同科,不是被吏部抓去谈话,就是被都察院拘起来审问。而他却遥隔数百里,丁忧在家,龟缩一隅,什么也做不了。
他给他的坐师、当朝次辅郑迁写信,恳请老师代他转呈奏疏,为那些正直无辜的同僚说话,得到的却是郑阁老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怎能不烦闷?
怀安心中却另有想法,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无忧无虑的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窥探国家的政治环境,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
他对这个陌生的朝代没有丝毫感情,因此他想,如果国势真的到了“桑榆晚”的地步,朝政落入奸党手中,亡国的巨变在所难免,他们应该做些别的筹划才是。比如举家乘船出海,逃往遥远的大洋彼岸……
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至少父亲这场丁忧来的很是时候,成功避开了一场朝政激变。
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祖父对不起,希望您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虽然您活着的时候不太招人待见,但是您走的还是挺及时的。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拍拍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我在想办法。”怀安鼓着小脸一本正经。
沈聿哑然失笑,有意逗他:“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你若是爹爹,该怎么办?”
“前年,祥叔在主院安了个秋千,姐姐说怀安力气太小,不能荡,怀安偏不信,把它荡的很高,正得意之时,手抓不牢,一下子飞了出去,磕破了脑袋。”怀安摸着自己的脑袋道。
沈聿撩开他额前碎发,才看到发际处有道淡淡的疤痕,蹙眉道:“以后可不许了。”
怀安点点头,正色道:“那日爹爹教我,示弱而不逞强,示拙而不逞能2,怀安记得呢。所以,爹也不要去螳臂当车,做力不能及的事。”
沈聿复杂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书信,这小家伙的口吻,竟与郑阁老在信中的言语如出一辙。
沈聿转忧为乐:“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怀安得意道。
沈聿搂着儿子大笑:“吾儿日后必成大器!”
他还在暗自庆幸,这半年来教导儿子多是顺应天性,才保留下稚子这难能可贵的“灵气”,殊不知,他正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忧心如焚时,他的好大儿都想到划船跑路了。
“爹,亡国很可怕,对吧?”沈怀安惶惶不安的问。
“很可怕。”沈聿正色道:“但是有爹在,不会让你和哥哥经历那一天。”
此时的怀安虽明白父亲有宏远的志向,却也实在不觉得一个翰林官能有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即便他是个历史渣,也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2的道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在气数和国运面前,以个人力量,为一个王朝续命,几乎是痴人说梦。
还是划船跑路更稳妥啊,老爹!
爷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云苓头一次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大奶奶要生了!”
父子两人皆是一惊,一前一后的跑去东屋,屋内空无人影,云苓追过来道:“人在产房。”
他们辗转去了产房外。
稳婆是提前备好的,早些日子就住在这院儿里了,在郝妈妈的指挥下,丫鬟仆妇们有条不紊的进进出出。
“大爷!”郝妈妈拦下脚步匆匆的父子:“产房不洁,不能进去。”
两三个仆妇挡了过来,这节骨眼上,他们不好耽误人家做事,只好退了两步在后头等。
这样的场景,沈怀安在电视剧里见多了,产妇在房内痛苦嚎叫,稳婆束手无策的喊:“八卦披红!保大还是保小?”
沈怀安不是畏惧生孩子,而是惧怕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只有热水和火消毒,那是真的过鬼门关啊。血栓,大出血,难产……随便一个意外就能要了产妇的命!
呸呸呸!
他双手攥着衣裳,急得满屋子转。
沈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眼下被怀安弄的竟也紧张起来,手心沁满了汗。
但产房里并没有太大的声响,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稳婆、仆妇们的交谈声,云苓甚至端了些粥点进去,给大奶奶吃,以补充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