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蒋芩
车后座里蒋聿手里翻着文件,手里捏着笔,时不时圈出来点什么。
“扔回去重新策划,写出来都是什么东西!”话落,蒋聿捏了捏眉心,烦躁之意更甚。
“还有多久到医院?”蒋聿问前面的司机。
“马上就到,现在天黑可不敢开的太快。”
本来从许乔租的房子到医院也没多长的路程,不过是蒋聿急着要去,所以显得路程长了。
秦叔对司机道:“等会急诊楼那个不经常用的北门我会叫人想办法弄开,你就从那儿开进去,千万不要开灯,更不要鸣笛。如果有跟上来的记者扒车,车速不要太快直接开过去,撞不死就行。”
“成!”
司机这场面见的多了——车撞过去,人倒了就躺在医院,正好直接抬进去治,还省得跑路了。
正门被一群记者、保安、闹事的堵住了,外圈甚至还站了一群住院部的病人家属下来看戏。凌晨十二点半的医院,门庭若市。
所幸蒋聿来之前换了辆不常用的私车,也没什么不知死活的记者上来扒窗,免去了许多麻烦。
车在门诊楼前停下,蒋聿直奔七楼。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站着一位中年妇人,穿一身米色的职业套装,她有着这个年龄的女人少有的好身材,岁月好像独独不曾临幸过她,连那件开衫的白大褂也未能遮住那玲珑曼妙的曲线。她五官和蒋聿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种蒋家人独有的不怒自威的气质,在这个年近五十又久居高位的女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怎么不等天亮了再过来?”蒋芩皱着那双精描细画的眉毛,冷声问道。
蒋聿从身后秦叔手里拿过一个文件袋,递给蒋芩,道:“这是近一年来我搜罗到的所有关于曹治明的资料。”
蒋芩接过来,翻了几页便扔在桌子上:“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就算曝光了赔点钱再安抚一下媒体也就过去了,根本上不了台面。没有一件足以压死曹治明让他再也翻不了身的大事,你是在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秦叔道:“这些只是陪衬,关键是现在躺在太平间那人,这件事得处理好了……”
秦叔还没说完,蒋芩冷冷撇了他一眼,而后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蒋聿自己没有嘴?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下人说话了!蒋聿,你爸养的这条好狗,现在该轮到给你看家了?”
“秦叔你先出去,我跟姑姑谈。”蒋聿道。
秦叔朝蒋聿点了点头,欠身退了出去。
“哟,小聿这声叔都叫上了?秦卫邦,你再过几天是不是得改姓蒋啊……”蒋芩对着秦叔的背影不依不饶道。
“你差不多得了,这么些年见一次挤兑一次,还嫌不够?曹治明那事全靠秦叔一个人给你办的,你还想让他怎么样?”
“这事你别管,也管不着。”蒋芩道。
想了想还是自己亲姑姑,蒋聿耐着性子道:“我没想管你那堆破事,现在曹治明有意闹成这样,医院门口一堆记者。媒体那边,我叫人去压着了,但肯定明天肯定还会有压不住的新闻登出来。到时候明天下午董事会,曹治明就会把这个事故的责任迁移到吻合器上,现在舆论压力这么大,如果没有具体应对措施,蒋氏退出董事会是迟早的事。老院长还能撑多久?”
蒋芩道:“等死的病,能撑多久?在国内检查还有四五十天活头,半个月前他女儿陪着他到美国去接受临终关怀了。我还是怀疑那场手术有问题,许乔不是你从附院提上来的,说是在德国肿瘤界泰斗的学生么?他本人手工吻合都没问题的一个人,他在一旁看着,能叫曹越用机器给用出事了?你把他私人联系方式给我,这两天跟手术有关的人都被停职了,我也联系不到他。”
蒋聿道:“找他有什么用,他就是去走了个场子。”
出于私心,蒋聿不想让许乔卷进这件事来,起码不想让他参与蒋芩和曹治明的纷争中来。
“怎么?怕我把他吃了?你这些年床上多少人,也该玩够了。收收心吧,你跟蒋婳的婚事,我本来是想等明年,但是现在看来等不了那么久了……”
没等蒋芩说完,蒋聿便打断,道:“去年我同意跟蒋婳订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娶她的。”
蒋芩闻言抬手,伸手就要一巴掌打在蒋聿脸上,但被蒋聿握住了手腕,她气急败坏地挣开,怒道:“混账东西!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还有比蒋婳更好的结婚对象?不娶她,她爸能帮你?你能扳倒曹治明简直是异想天开!”
蒋聿松了抓着蒋芩腕子的手,低头理了理袖口,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来喜怒:“姑姑,今天我就当您没伸过手,没有打我的念头。但仅此而已,我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逼我。况且……”
蒋聿顿了顿,又道:“况且现在蒋家是我说了算,现在也是您在求着我办事,别把自己端得太高了。秦卫邦就算是一条狗,也是我的狗,不劳您费心了。蒋氏制药离了二院照样转,但如果我不出手帮您,您就只能一辈子当个院长,还是副的。”蒋聿刻意将副字咬得很重,意思再明显不过。
或许是认清了现在的局面,蒋芩也不恼了,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其想着法儿地说话气我,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医院门口那堆记者。”
蒋聿见她开始找台阶,于是也不再多言,只道:“如果是手术真的有问题,那曹治明肯定着急要处理病人的尸体。这两天多盯着点太平间,不管家属同不同意,争取在拉去火化之前,找人再重新做一次尸检。”
蒋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危机公关这方面,她还得靠着蒋聿鞍前马后地替她张罗,这时候选择惹恼她这个能干的贤侄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蒋聿走后,蒋芩靠在办公椅上,想了良久。而后拨通了电话。
“给我查一个人——叫许乔。对,就是我院里的那个肿瘤科副主任。查的仔细一点,最好把祖上三代都翻一遍。”
许乔的老学究,他道:
“许主任啊,你看看躺在这儿的这个人,他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许乔闭着眼睛,嘴唇都在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治明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方丝质的手帕,细细将许乔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道:“我能干什么呀,这不是过两天这人就得拉去火化么,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请许主任过来跟我一块商讨商讨,给外界个说法嘛。”
许乔偏过头,缓缓道:“我只是个医生,按手术方案做手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放了我吧。”
曹治明笑了笑,眼底的凶狠隐匿在了他眼尾的笑纹里,似乎连他脖子上的老年斑都变得慈祥了起来。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手术不是你做的?吻合器用的不是蒋氏制药的?后天职工大会,我也不强求,你自愿上会上念点东西就行。怎么样?”
许乔摇了摇头:“是我替曹越做的手术,我会在会上承担责任的。”
曹治明道:“你负不负责没关系,把蒋聿捎上就行了。”
许乔抿着嘴,没说话。
“怎么?你不肯?”曹治明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室内回荡着,异常刺耳,又道:“真是叫人感动。”
话落,曹治明伸手抓住许乔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你一个男人跟蒋聿搞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名分?偷偷摸摸地也这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他自断前程?再者……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跟蒋婳订婚了么?情人跟事业孰轻孰重,蒋聿心里门儿清。许乔,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傻呢?”
许乔不说话,只是沉默。
曹治明道:“你要是肯早点松口,也能少受点罪。”
话落,曹治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支注射针管,捏在了手里朝许乔走了过去。
许乔看见那管注射剂,心里一惊。
本能驱使着,许乔拼死挣扎起来,几乎就要别开那保镖的钳制了,但后者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眼看许乔就要不受控制,便一脚踢在许乔腿弯。力道不大但角度掐得正好,许乔膝盖砸在了地上,再无抵抗的余地。
曹治明使了个眼色,保镖便摁住许乔的脑袋,掰开衣领,将那段纤细白皙的颈子奉上。
曹治明将那管注射液,缓缓推进了静脉,他扔了针头,朝那老法医摆了摆手。
法医会意,站起来朝曹治明点了点头便走了。
而后,许乔便被“安置”在了轮椅上,甚至不需要绳子,许乔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人摆弄——那管注射剂里的麻醉成分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感官,四肢百骸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存留了一片意识。
曹治明站了在许乔对面,道:“蒋聿这人不放心,在别人火化之前还要找人来做尸检,请的还是最有名望的老法医。但那法医说了不算,许主任说了才算。人是你杀的么?许乔?”
他不是问“人是不是你治死的”,也不是问“人是不是因你而死”,而是“人是不是你杀的”。
许乔心头一颤,他费力地扯动着颊上的肌肉层,用尽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不……是……”
“那他为什么死了呢?”
“手术可是你做的呀,许主任……”
“你看这人死在这儿,太平间又这么冷,他多可怜啊。这怪谁呢……”
“你杀人了,许乔。人就是你杀的。你作为一个医生,不救人反而杀人。你对得起你当初宣过的誓么?”
“恪守医德…精益求精…救死扶伤…执着追求……”
…………
许乔再没给过曹治明任何一句回复。
耳边的话语像是蛇的毒牙,刺进了许乔的心脏。曹治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指责着,和那管药剂相辅相成。是心理暗示,也是深度催眠。
曹治明看着许乔微微涣散的瞳孔,满意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毒舌般的微笑。他又推着轮椅,将许乔推到了那个放着解剖了一半的尸体的床前。
这个年迈的老人低下头,缓声在许乔耳边轻轻道:“你就待着这儿替蒋聿好好想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找人来做尸检。”
而后他便走了。
偌大的太平间便只剩下了这数十具尸体,和一个活人。
许乔只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死于贲门癌的病人的脸。
他被锁在这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早晨,曹治明到的时候,麻醉剂药效早已经过了。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许乔的人,最后才发现,这人蜷缩在太平间最后面的物品柜旁边。
许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曹治明蹲下,和许乔平视,问道:“想好了?”
许乔眼神空洞,但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曹治明伸手拍了拍许乔的脸,他道:“真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