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绑架
钝痛充斥着他的感官,许乔只觉得整个头颅快要裂开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捏捏额角,却发觉手臂都被绑在了身后,腿也伸不开,但他凭感觉知道自己是个坐立的姿势。
连睁开眼皮都显得很困难。
周围很暗,只有不远处有一道立起来的光亮,应该是门缝。
昏迷前的记忆开始渐渐恢复,许乔记得自己和蒋聿在电话中发生争执,然后气急败坏地出门,关门的时候被谁一棍子打在了后脑勺上,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疼痛像波浪一样阵阵袭击着许乔的意识,许乔咬着舌头强迫着自己清醒起来,待眼睛渐渐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他开始打量四周环境——他被绑在一个木质的椅子上,椅子靠墙,周围有很多杂物,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又宽又厚的胶带,从嘴唇绕到后脑勺一连绕了好几圈,他只能靠震动声带来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除却浓厚的塑料胶制品的味道,还有一种潮湿发霉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
很显然,他被绑架了。
现实和戏剧往往有着巨大的反差——许乔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高手,也没有正好在口袋里藏了什么可以割断绳子的小物件,更不可能在椅子通过摩擦来逃生。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转个头都极其费力,只能坐在椅子上等待。
求生的本能让许乔的五感比平时要敏锐得多,他甚至能够听到不远处老鼠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然而越清醒越痛苦。
许乔后悔和蒋聿吵架了。他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的话,他最后留给蒋聿的就是那么一个气急败坏的形象。一点都不讨喜,蒋聿那么个人,肯定没几天就把自己忘了。许乔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好像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头到脚都不受自己支配了一样。
他也不想自己变成这样。
他这么想着,被绑在后面的左手摸到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许乔觉得更难受了,他还没来得及跟蒋聿说,自己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戒指,喜欢到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捧着自己的手傻笑。
许乔深吸了口气,他想,我不和你吵架了,蒋聿你快来救我吧。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英雄。
我的英雄,你再不来的话,我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在黑暗中,时间好像在以光年为单位运行着,漫长到让许乔觉得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一样。在无尽的等待里,他从恐惧到平静,再到接受事实,麻木地从清醒到昏睡,再到醒来。
循环往复,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濒临崩溃。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极点。雪上加霜的是,他开始耳鸣,就像有人拿着高频率的声波发射器,紧紧贴着他的耳膜一般。
连思考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有对话的声音从意识的最深处传来。
“……别吧……”
“我要杀……”
“万一……给钱……怎么办?”
对话中两人用的都是晦涩难懂的方言,再加上许乔脑子里本来就昏昏沉沉地,故而听得模模糊糊。
然后门被打开,那一道立起来的光亮被不断拉抻,最终光线宣布占据了这个地方。
这种最普通的日常光,对许乔那双长时间囚禁在黑暗里的眼睛来说,却不亚于一场酷刑。
对方粗暴地将他嘴上的胶布撕开,“刺啦”一声,扯走了一大撮头发,许乔却感觉不到疼。
“给……我……水”他发声的时候,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桶水从头泼下,许乔贪婪地仰头喝着。
“你看他这个样子!哈哈哈!你们有钱人也会这样喝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怪新鲜的!嘿嘿嘿!”
尖锐又令人作呕的笑声。
许乔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个男人,年龄约莫在四十岁中旬,但他的面貌和身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五十岁的人一样。中年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和他面貌相仿,瘦高,深肤色,有些驼背。
水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许乔从来没觉得水有这么甘甜喝过。
许乔装作甩头上的水,趁机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原先他看见的那些杂物,是堆在一起的小型集装箱和一些流水线大型机械的部分残骸。他应该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但由于那些机械的残留部分实在过于破旧,使得许乔无法判断这曾经是什么类型的工厂。
许乔被绑时穿的是外套、羊绒衫和衬衣,他在这个工厂却没有感到温度差异。所以此地应该离a市不远,或者说这个工厂就在a市。
他得保持足够的冷静来应对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
“囡子,我出去一会有点事,你弄点东西来给他吃,别叫他死了。”中年人吩咐道。
女人点了点头,随中年人一块出了门,随后又拿着一罐八宝粥进来了。她把门关上,然而开了室内灯的灯。
“我喂你吃,叫你张嘴你就张嘴,不要耍小聪明,你跑不了的!”女人厉声道。
然而许乔现在被一根绳子五花大绑,能耍什么小聪明?这女人……十九八九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许乔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好。”
那女人估计还是个未成婚的姑娘家,没喂养过孩子,喂人的手法实在过于拙劣,尽管许乔尽力配合,还是弄的整个下巴都是黏糊糊的八宝粥汁液。
这个时候倒也顾不上干净了,虽然许乔听那中年人话里的意思是不要让他这个人质死了,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撕票。
许乔低头将下巴上的粥渍,蹭在了衣服上,然后朝那女人道:“谢谢你。”态度十分诚恳,表情也很到位,像是跟有些疏远的朋友交流,带着矜持却又不疏远的亲昵。
大约那女人从来不曾见过许乔这样又得体又体面的人,或者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许乔一样对她说话时语气这样温柔。
她扔了八宝粥的罐子在地上,然后连连摆手:“不谢……不谢。”全然忘了自己是个绑匪,而许乔是他们绑过来的人质。
许乔又接着问道:“你喜欢……笔么?”
女人摇了摇头:“不喜欢,我早就不上学了,那东西有啥用啊!”
许乔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喜欢……金子么?”
她撇了撇嘴:“喜欢有啥用,我又没有。”
许乔道:“你在我上衣口袋里找找,我有一支笔,笔身有一部分是白金的,上面还有个小钻石,你拿去可以换钱。”
那支笔还是那天宴会上曹越送的,因为许乔不肯收他的钱,他只好送只金笔表示谢意。当时许乔觉得麻烦极了,还得挂在身上迎合同事,表示肿瘤部同事间友好相处、一派和睦。现在想想真是个笑话,但好在许乔带着了,现在用来收买这个女人再好不过。
女人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摸许乔的口袋,果然摸出来一支笔,她于是揣在了衣服里。
“你为啥要给我好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坏点子?”
许乔道:“没有没有,就是麻烦妹子把那个八宝粥再给我拿一罐,我实在饿。谢谢了。”
这次他没说谎,他是真的饿。
“那就好,我跟你说,你跑不了的!好好待着吧!”
“好。我不跑。这支笔就当做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等会那个人回来了你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爸?”
“你告诉他,他肯定会让你扔掉。”
“那……好吧。”
夜里,蒋家灯火通明。
自从许乔从国外回来,蒋聿就一直带着他在外面住,这主宅得有近两年没有回来过了。
蒋聿驱车让司机老陈把车停在门外,打电话叫屋里的老保姆来给他开门。
“蒋总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那老保姆是蒋婳的奶妈,从小就跟着蒋婳,年纪大了,从屋里跑到大门口都气喘吁吁地。
开了门,老妇人站在车窗前,端详着蒋聿的脸色,她心道不好,语气里带着讨好:“小婳请了几个朋友在家里玩呢,蒋总要不要……我先过去跟小婳说说?”
蒋聿不耐道:“麻烦你了,一分钟之内,让她那帮人赶紧滚。”
老妇点头,道:“是!是!我这就去说。”
然而奶妈没再出来回话,也没看见房里有人出来。
蒋聿靠在车门上眯着眼抽烟,他太累了,只能靠烟草来提神。
老陈问了句:“蒋总,要不要打电话让秦叔过来?”
闻言,蒋聿将烟头丢在地上,抬脚狠狠碾过,道:“他忙着呢,用不着他来。你把车停后院等着我,如果我姑姑来了,就发消息给我。”
话落,蒋聿朝客厅走去,步伐急促,眼底阴沉地像是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蒋聿拉开客厅的门,震耳的音乐就扑面而来,大厅内暖气开的很足,中央还设了个小舞池,里面站着十几个穿着清凉的青年男女,闭着眼跟随音乐晃动着身体,十有八九是磕了药。
客厅地上满是烟蒂果皮包装袋,各式各样的酒瓶横七竖八堆在沙发旁边。
蒋婳穿了身毛皮的紧身短裙,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奶妈站在她旁边,时不时伸手拍拍蒋婳裸露在外面的肩膀,还在试图把蒋婳叫起来。
蒋聿把大门敞得很开,冷气灌进来吹得屋里的人一阵哆嗦。他们停了下来,看着门口这个男人。
蒋聿扫了这些人一眼,众人只觉如芒在背,由是自动站成两边,从中间空出来一条道给蒋聿。
这些人大多是蒋婳的同龄人,蒋聿也没打算迁怒于他们这些小辈。
大厅的音乐被关了,一时间大厅里静地可怕。蒋婳翻了个身,要不是奶妈在她旁边托着,这个身就翻到地上去了。她闭着眼呵欠连连,脸上浓厚的妆都盖不住差到极点的脸色。
真是太难看了。
蒋聿撇了蒋婳一眼,道:“今天的聚会就到此结束了,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
这是明着送客了。
蒋聿这气势看着不像什么善类,众人四下小声交谈了几句,便都接二连三地告辞了。
奶妈畏畏缩缩站在一旁,不敢讲话但也不敢走人。
“你下去吧,我跟蒋婳有事要谈。”蒋聿道。
“蒋总,小婳这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你一定得绕过她。你也知道她性子,就是小时候给惯坏了,现在长大了才显得娇纵了……”
蒋聿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下去早点睡吧。”
奶妈知道自己该走了,但仍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蒋婳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就算再不好,二十几年也养出感情来了。
蒋聿从洗手间接了盆自来水,朝睡在沙发上的蒋婳当头淋下。
深秋的水,凉得刺骨。蒋婳尖叫着弹跳起来,像只被夹了尾巴的猫。
“酒醒了?”蒋聿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蒋婳怒极了,她在原地转了几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抄起沙发脚上的酒瓶子,就朝蒋聿头上砸。
但蒋婳着实高估了自己的身手,她手上的瓶子连蒋聿的头发丝儿都没沾着,就被蒋聿劈手夺下。
蒋聿握住蒋婳的腕子,反手一巴掌打在蒋婳脸上:“你把许乔弄哪去了?”
这一巴掌蒋聿没留劲,直接打裂了蒋婳的唇角,血从她殷红的嘴唇边流下,滴在了那件价值不菲的裙子上。
蒋婳闻言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本来生得就好,这一笑更显艳丽了。
她道:“哈哈哈哈!他不见了你就来找我了?你也太瞧得起自个儿了吧!我蒋婳怎么可能为了你,下作到去干这种事。”
蒋婳拧了拧头发上的水,又道:“倒是你。去年跟我订婚的时候不情不愿地跟上刑场似的,好像真跟你那小情人至死不渝了一样!怎么?现在摊着事了,就把责任全朝人家身上推了?这会儿这么大排场,还有心思到我这儿来演一出戏,怕不是人都是你自己扣下来的吧。你还演给谁看呢?”
蒋聿松了拽着蒋婳腕子的手,后者乍失了力便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她浑身都湿透了,冷风从门外吹到她身上,跟要了她半条命一样。
蒋聿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许乔在哪?”
蒋婳道:“就算人是我绑的,你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也不可能放了。”
“放?你拿什么放!”
门外不知道蒋芩什么时候来了,她站在门口,朗声喝道。
“放?你拿什么放!”
门外蒋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她站在门口,朗声喝道。
蒋聿也没指望老陈能拖住蒋芩,但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哒哒作响,蒋芩伸手撩了撩因为走得太快散下来的发丝。不论什么时候,这个女人都是精致优雅的,反观蒋婳在蒋家待了这许多年,倒是半点蒋芩的气质都没学进去。
蒋芩走近,伸手把沙发上的蒋婳扶端正了,柔声安慰道:“人不在你那儿,你怎么放?”
蒋婳听了蒋芩这句话,登时眼泪就下来了:“妈……我……”但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只是抱着蒋芩的腰掉眼泪,妆花得一脸都是,全蹭在蒋芩的米色风衣上了。
怪只怪蒋婳自己太能闹腾,蒋聿不住家里,她就招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里吃喝玩乐,要不就不着家,天天在外面鬼混。以前她这么玩乐也就罢了,但现在她身份不一样了,丢的是蒋聿的人。所以就算许乔人不是她绑架的,蒋聿这一巴掌抽下去,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蒋芩此人护短,虽然蒋婳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在蒋聿面前,还是要是给足蒋婳面子。
奶妈又被蒋芩叫了过来,她拿了一张厚毯子给蒋婳披上,又拧了块沾了温水的毛巾给蒋婳擦脸。
蒋芩抬头,盯着蒋聿,冷笑道:“蒋总果然好气魄,养男人都养到家里来了。许乔算个什么东西,你为了她打小婳?还嫌这阵子事不够多?”
蒋聿面无表情,声音四平八稳,说道:“你我心知肚明,现在不如当着小婳的面挑开了说——去年的订婚是你一手策划的,不就为了把小婳她爸爸带下水,防止曹治明有后招,你当不上正院长么!
十几年前蒋氏转型的时候是留了点烂摊子,你捏着这点陈年把柄,威胁我到现在,还嫌不够?当年也是你自己觉得家里不行了,要将股份变现,带着钱风风光光嫁到陆家去的,现在却还要回来跟我打亲情牌,要我帮你?蒋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这个女儿?你与秦卫邦的事,也是你俩性格不合,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事已至此,还顾忌什么颜面。
这些旧账翻得蒋聿头疼:“蒋婳,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别动许乔。如果他这回没事,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再不济都是姓蒋的,传出去叫别人笑话。可但凡许乔有点闪失,你就收拾收拾滚回陆家去吧。至于我的亲姑姑,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我不是没事做,天天跑着给你们一家子擦屁股!”
蒋婳默不作声,抱着手臂蹲坐在沙发上。蒋芩站在一旁,脸色不能更精彩了。
那会儿蒋聿回来打电话给奶妈的时候,后者知道要出事,便提前支会了蒋芩过来劝架。然而蒋芩这一趟也被小辈训了一顿,还是当着自己继女的面,“面上无光”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现在的蒋芩了。
蒋聿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不管许乔人在哪,三天之内必须给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蒋聿走后,蒋婳与蒋芩二人都僵持着待在原地。
蒋婳酒彻底醒了,也横不起来了,她抱着腿,脸埋在臂弯里,只是哭。
蒋芩先开的口,声音里满是无奈:“你做事之前也不掂量着自己的身份,那姓许的就算是个男的,也跟蒋聿人家俩人好了那么些年了,你动他干什么?别说你现在还没嫁给蒋聿,就是你将来进了蒋家的门,他给你脸色,你也得受着。今天晚上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算是被叫过来,替你挨了一顿骂,你把人赶紧放出来,这事就算了了……”
蒋婳哭成了泪人,她哽咽道:“我……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对许乔怎么样,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一个男人不要脸霸者蒋聿不放!我就是想给他……一点教训啊。是你叫别人去查他的,那个人嘴又不严实,许乔地址一问就问出来了……”
“行了,我不想听过程,你赶紧放人。”蒋芩不耐道。
蒋婳却道:“我也想放人啊!我昨天中午把地址给那个人,让他把许乔打一顿,我自己出出气就行了。我哪知道许乔现在都没回来啊,那个人也联系不上了……怎么办啊,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