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陵·香火
已然成为了五斗米教张天师的刘辩,在某个飞鸟忽然惊飞、团团的白色在扑簌簌如落雪的短暂喧嚣后尽数消失殆尽的深夜里,被虔诚的教徒们拥戴着披上一件法袍走上了祭坛。
像掰碎手中香炉里时隔太久已经凝固的香灰那样,刘辩开始掰碎那些自己曾作为天子的部分。
手中的香灰细碎地顺着指尖散落,于是他也在一众教徒的细碎祈求声窥见了那些以广陵王为锚串联起来的细碎回忆。
他想,他对广陵王的感情早已成为了交缠在一起刻入骨髓的爱恨,或许还有一些实在难以戒除的依赖和事到如今仍旧日益加深的偏执。
怎么可能会不恨啊。
儿时那点儿情谊带来的温软眷念在深宫里一日一日地淡去,而广陵王一定能带他离开带他逃走的执念一日一日地加深,一封又一封从来没有回应的信变成他梦魇里到处扑棱的不知名白色飞鸟。
自己曾被夸赞如狸奴一样灵动的双眸里只剩下被抛弃的绝望和只属于天子的漠然,而恰巧在这个时候,广陵王作为尚且稚嫩的天子利剑绣衣楼主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于是广陵王顺理成章成为了天子刘辩世界里唯一的光。
是啊……多温暖又多漂亮的光,像本该不属于他的昭昭明月,让他几近失控地一头撞了上去,从此抱住就没有再松手了。
他从来都在贪恋着这个人带给他的慰藉,那是一块藏在袖中的饴糖、是蹙眉看着他时自然流露出的不作伪的关心、是来自他未曾看过的民间鲜活而又荒诞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后都成为他于这深宫沉闷空气中看见的唯一流动的颜色。
那时的他在这样紧紧攥着广陵王这块浮木的时候恨她吗?恨她为什么不回信、恨她为什么不早点来,恨她为什么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是不是时常嫉妒地在暗中盯着他的飞鸟阴鸷地想着干脆折断她的翅膀算了?
刘辩,或者说张道陵,安静地将一张浅黄色的符纸送入摇曳的烛火火苗中,看纸张在火焰中扭曲、蜷缩、变黑,然后松手任由它飘飘摇摇随风散落四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天子。为什么她是广陵王。为什么她尚且能打着他的名义替他飞翔,而自己只能在这样死寂沉疴的宫墙内一日又一日地盼着她来?
他恨。他好恨。
尽管那时他并不曾对天子利剑这高高悬在广陵王头顶随时会坠落的四个字有着多少清晰的认知,可他依然在广陵王身上时常嗅到的铁器锈蚀气息中明白了她用他的自由替他挡住的东西是什么。因此他更恨。
也不知到底在恨广陵王,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还是恨这个不给他任何活路的天下。
啊……原来他在那时,便已经打下了啖尽天下血肉的、作为张天师的根基吗……
无趣到千篇一律的日子开始模糊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分不清这样执拗等待广陵王的日子与写信给隐鸢阁期待回应能带他脱离这个地狱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不是那些一飞走就了无痕迹的信衍生出来的又一个崭新的幻梦?他还要在这样的地方等待多久?他真的见到了广陵王吗?为什么他见到的这个广陵王却不能带他脱离这个樊笼?
日益增多的疑问无人能替他解答。
他开始记不住身边来来往往频繁更换的宫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了。他只是看着他的广陵王每一次见他时都蜕去一点他曾熟悉的青涩与活泼,展露出又一分他所陌生的锋芒。
张道陵从身侧伏身长跪的教徒手中接过了四根线香。正要插在香炉上时,手却一抖,其中一根掉在了香案上,顺着香案滚入了看不清晰的暗处。
他是否就是在那样日夜折磨他的怀疑里生出癔瘴?那时的他是不是总是一边贪恋广陵王轻描淡写换下腰间又一块染血的绷带时给他讲的新的故事,一边紧紧搂着广陵王的腰不放感受她的体温她的气息,一边又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怔然中止不住地想这是不是他们给自己送上的又一个假象?
就像他只要一再恳求后就会见到陌生的面孔,而倘若他遵从那些面孔上一张一合的嘴吐出的指令,他就能得到的他曾想要的东西那样?
即便他曾许下心愿的鲜活飞鸟到他手上时却变成了虚假而冰冷的、镌刻着飞鸟纹的黄金塑像。
张道陵也不在乎那根掉落的线香。神鬼,鬼神,都抵不过血肉被祭炼的红色。他面不改色地插上三根线香,敛目捏了个法印,又接过身旁另一侧一直用头颅恭敬贴着地面的教徒手中高高举起的、早已点燃的线香。
她真的是他的广陵王吗?她为什么日益陌生?她为什么对往日情谊缄口不言?她为什么也开始和他们一样叫他陛下?
“陛下?”?“陛下!”
啊……原来自己是在广陵王温和又慌乱的清润嗓音里最终坠入深渊的啊。
五斗米教的教主凝视着手中点燃的香火,映照得眼眸中一片猩红,却也如星火般璀璨夺目。
让他想想……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对了,他在想这绝不是他的广陵王。绝不是。
否则为何……为何她从不提要救他离开这片禁锢他多年几近将他逼疯的宫墙之内?
而当天子刘辩在几近燃尽天幕的火海中再一次捉住了广陵王纤长却布满了粗茧的手,他却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了。
他茫然地想,这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广陵王呢?
可是耳边始终有一个声音带着蛊惑的笑意,轻飘飘地跟他咬耳朵,细碎的声音不停地在说咬一口吧咬一口吧咬下那块最嫩最美味的血肉。
于是他最终还是闭上眼一口咬住广陵王侧颈上白嫩的颈肉,用了狠劲,硬生生用牙咬穿了那块皮肉。
广陵王闷哼一声,大概是不知道这次他又在发什么疯,疼得忍不住从喉咙口泄出一丝痛呼,又很快咽回去,安抚似的轻拍着这位行事乖张的天子在灼灼的火焰中瘦削的脊背,右手同时护着他挥开一块房梁上掉落的焚木。
不过是一声低低的轻嘶罢了,天子刘辩毫发无伤,却仿佛被烫到似的瞬间松开齿关。唇瓣是离开了那片羊脂玉似的肌肤,他的目光却粘在那抹缓缓渗出的刺目血色上再无法移开视线了。
在逐渐崩塌的宫室里,天子刘辩最终一把推远了他身前的广陵王,将她送离火海。
火焰焚烧的颜色……宫墙的颜色……广陵王血液的颜色……这些赤诚的红色最后汇聚成了妖异不详的血色,映在了于火焰燃尽后的废墟中重新站起的张道陵眼中。
有时候会觉得,刘辩吧,一款双相疯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过去现在未来和爱恨生死一起撕扯他的心脏,当然无时无刻不活在焦虑和恐惧里。
没人能救他,最后自己活成了五斗米教救世安民的张天师,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讽刺意味极重的久病成医。
躁狂发作的时候到处乱摔东西闹着要跳楼,别人不敢也不想拦他,就给地上铺厚厚的软垫怕他磕了摔了,要砸什么砸什么,由着他闹,小黄门还得在边上假惺惺拖长了嗓子喊“陛下”“息怒”“不敢”“莫要”,在一堆宫人又是恐惧又是嘲讽的注视下最后筋疲力尽躺在地上。
看他们试探着挪过来离他三米远开始熟练地收拾,然后又觉得了无生趣,躺在那笑,还有人跑来要管他别躺地上。“陛下——”“陛下———”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尖锐,然后被他一个花瓶砸得满头血淋淋,还要继续烦他跪在地上哀哀切切地求饶。
他觉得没意思,翻个身摇摇晃晃坐起来,捂着额头笑,边笑边说好疼啊好疼啊,好像那花瓶其实砸的是他,下一秒说朕要你们都去死。
满屋子的宫人都跪下磕头,他就站在这一群人中间头疼欲裂觉得荒唐极了,说再发出一点声音就全都斩了。这下是真的安静了,偌大的宫室在狼藉里一片死寂。
安静是安静了,安静地像全死了,还不如不安静。刘辩又神经质地蹲在小黄门跟前,问他广陵王呢广陵王去哪了给朕把广陵王找来。这个整个宫里损耗率最高的职业现在落在个小孩身上,哆哆嗦嗦低着头只剩求饶了,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直到听见动静的十常侍终于带着人赶来,挂着假笑扶起刘辩要给他灌下一堆有的没的安神汤,刘辩当然不依,反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马上就被攥住手腕,还要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得罪了”。
他怎么闹得过四个精兵,被架着灌下那碗汤又被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像他这个皇帝当的这样,眼睁睁看着十常侍转头就变了表情,面无表情地说陛下累了陛下要睡了,一宫室的下人比跪他跪得还真心实意。
那当然也不是什么安神汤,叫迷药更好,见效极快。他浑身都散了力,连抬手都做不到,就那样看着十常侍清点人数安排别的人补上,语气轻描淡写地像在说今天宰了几头猪羊,恨得眼睛都滴血,盯着那人用指甲把掌心掐得鲜血淋漓。
十常侍知道他在看,还要走过来蹲在他边上,笑眯眯又假惺惺说着近乎是在恐吓的话:陛下怎么还没睡呀、要注意龙体呀、再不睡广陵王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巡查了呀——看刘辩又扭过头去乖乖不看他了,高兴了,也不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闭没闭眼睛,说陛下听劝就好,明日便放广陵王进宫觐见。
他似乎也不在乎那个有意无意透出的“放”字被怪罪,自顾自地来,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走。什么怪罪不怪罪,以他站的位置,居高临下早就看见刘辩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始终一声不吭了。
郁期来的不多,雷雨天最频繁。
随机的郁期也挨不过雷雨天这种刻进骨子里的恐惧,有时上一秒还在摔东西发脾气,闪电在窗外一晃,随即瞳孔放大像是马上要晕过去。
要真能晕过去就好了,也不至于接下来这么难捱。
雷声一响他就开始浑身发抖神经质地喊冷,折腾到整个屋内都是火盆点了满宫室的灯,又喊人拿锦被,不管几床越多越好,把自己缩在那堆被子下边裹得严严实实近乎要窒息,又因为怕黑,在被子里堆满小孩拳头大的夜明珠。
可还是怕,怎么做都怕,恐惧深入骨髓,一声雷响身体就不由自主抖一下。刘辩在那堆半人高的被子里缩成个球,手里紧紧攥着广陵王留在他这里的东西,多是带血的绷带和衣物,盯着那暗沉的血色盯得眼睛也泛红,最后还是从贴身衣物里抖着手摸出那张薄薄的广陵王小纸人,用已刻进骨子里的方法一遍遍呼唤她。
广陵王多忙啊,为他出生入死的绣衣校尉天子利剑,十次有八次都听不见。雷声一道道地响,他就一遍遍地试,越试越绝望。
直到雷雨都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泪流满面了,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满嘴铁锈味满眼的红血丝死死瞪着那小纸人,像在看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碎了咽进肚子里,看了半天又抖着手放回贴身的地方。
难得有一次广陵王听见了,接了,听着对面带着疲倦的温和嗓音,刘辩就笑。
带着笑意说想她了问她都在做什么,含着笑说生同寝死同穴、希望这被窝就是他们二人的坟包,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说要她来陪他,边笑眼泪边往下淌。
泪水流了满脸,滴在他的锁骨上、滴在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为数不多和广陵王有关的东西上,却还在没事人似的和对方调笑。
直到心纸君再次暗淡下去,后知后觉地想眼泪糊了满嘴怎么会有血腥味,才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太紧一直在咯咯作响。
拥有一双擅于蛊惑人心的眼睛的刘辩,好像总能无意识地吸引他人的保护和靠近。
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眼尾总勾着一抹似哭非哭的红痕,这样的眼睛专注地映出一个人的倒影勾勒出笑意时,让人恍惚以为溺毙其中。
哪怕真的死在那双眼眸里,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可刘辩本人似乎极为厌恶这样的吸引与被吸引,他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抱怨这些人觊觎他的眼神太过露骨,同时环着你的腰低低地说可你为什么从来不这样看我。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美人,明明只是一个不算宝贵的棋子,却在这吃人的宫墙内毫发无损地活到了现在。
你想你是知道为什么的,这个人的本质并不像他面对你时那样无害。
就好像你每每缠不过他的无理取闹深夜进宫,总能频繁地撞见一些居心叵测的宫人妄图对刘辩下手。
而刘辩也不害怕,看见你来时,还有闲暇唤一声“我的广陵王,你终于来了”,然后就那样笑吟吟地站在你身后,注视着又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完美落幕。
他似乎格外喜欢看见你为了他愤怒、为了他行动、为了他手刃这些人的模样,类似的把戏玩得乐此不疲。
你有时也会想,刘辩到底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只在他召见你时进宫呢?这个妄图行刺他的宫人,前些日子你还见到他跪在刘辩身前,想抬头却又不敢,只是痴迷盯着他衣角的狂热模样。
只是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似乎轻易就焚烧了人的理智,以至于不管他想干什么、提出的要求有多无理,你都在这样的恍惚中纵容且默许了。刘辩知不知道、他又想做些什么,这一切似乎都在这样的注视下变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偶尔距离拉得极近时,你能隐约瞥见刘辩眼底一闪而过的灼灼火光。
你也曾以为那是不甘只被保护的倔强,哪怕内心某处一直在叫嚣着不是这样,你却始终不愿去深究一些知晓答案后或许会打破现状的东西。
而当本该死去的刘辩再次出现你面前时,这些原本不愿去探究的东西终于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血淋淋地呈现在你面前。你终于意识到那是常年潜藏着的、试图焚烧一切的欲望和野心,可你早已靠得太近了。
你早就被他点燃,并且一直在无意识地燃烧着,难以扑灭也无法自控,一如那人眼中长年倒映的灼烈。
你想,倘若有一天你被这样的火焰彻底燃烧殆尽,熄灭后残留的灰烬里约莫也只会剩下那双支离破碎的眼睛。似乎一直流着泪却也始终燃着火的、极其美丽也极其疯狂的、属于刘辩的眼睛。
才发现字数不够无法展示,以下为凑字数乱打的
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
刘辩大概就是会喜欢滥用五石散的那种人。为了逃避现实,不惜把自我也毁灭。
眼泪幻觉欲望叠加在一起,冲动和软弱一起合并成骨子里的疯狂。而每每一旦快感结束空虚来临,忍不住就开始回想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丑陋模样。
一想到这样的自己,刘辩就开始莫名地发笑,低低地、闷闷地、像个疯子一样在别人又畏惧又厌恶的视线里笑上半天。一边觉得恨,一边却从来没想过戒。不是不舍,而是无所谓不在乎。
总有人说刘辩是疯子,但他向来清醒得很。或者说,他向来清醒地追寻疯狂。
他日常不是酗酒就是嗑药,因为清醒的时候害怕。虽然不承认,但他比谁都害怕什么时候突然就死了,也害怕迎来终将一无所有的那个结局。刘辩不怕死,甚至一直在自取灭亡,他害怕的是突如其来孤零零就死掉了,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他。
幻觉和现实总是混杂在一起,时间一长刘辩也就不想去分辨真真假假了。他骨子里的暴虐从来只会在广陵王面前压抑,他害怕广陵王也开始恐惧他远离他,最后扔下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人骨子里就不信任。虽然嘴里没一句真话,刘辩对广陵王的心却是真的,只是他期待的和广陵王共度的未来绝对不是广陵王想象中的样子。
刘辩当然觉得活着的、会说话会对他笑的广陵王更好,不管是冲自己发脾气还是担心自己的样子都很可爱。只是太美好太鲜活的东西,总是容易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越美好的东西也就越脆弱,更何况广陵王身上的光有多吸引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刘辩可比谁都清楚。他恨不得把广陵王绑在他身边日日夜夜,谁也别想觊觎他的东西,又清楚他只能想想,因为根本做不到。他早就用尽了一切手段,撒娇也好说谎也罢,发脾气、威逼利诱甚至伤害自己,却依然换不来广陵王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刘辩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当然,这从来不是因为想保护广陵王,毕竟他也知道他的广陵王用不着他保护。刘辩只不过是想把所有视线曾经停留在自己所有物身上的人全都戳瞎罢了。
于是在这样长久的压抑与多疑中,刘辩生出了一个疯狂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念头:什么人绝对不会离开自己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呢?当然是死人。
干脆全部毁掉也不错。刘辩看着广陵王笑起来的时候偶尔会自嘲地想,广陵王和他终究还是不同的。倘若广陵王知晓他的脑海中此时盘算着这样的念头,恐怕立刻便会离他而去吧?干脆现在就掐断她的脖子吧,那她便哪也去不了了。看,这样纤细又脆弱的脖颈,离自己这样接近。
刚顺从欲望伸出手,下一刻刘辩又收敛了杀意,轻轻拂过广陵王的发梢带下一片香兰花瓣,同时漫不经心地想,这样鲜活的广陵王总能给他无望的人生带来些许有趣的变数,还舍不得杀。什么时候腻了,或是她想逃走,再杀了也不晚。
总归是逃不开他的手掌心的。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part1
意识几近迷离的时候,袁基跌跌撞撞地却还在向前走。?
把当下的状况一桩桩拆开、掰碎了分析似乎已经刻进了这个人的本能。
方才的突袭中左肩中了一箭,不算深,只是箭头入肉的位置凑巧,卡进了肩胛骨不好处理,但他也已的相遇、相知……以及相守。?
袁基难以形容自己在得知对方是女子、是那名曾与自己连接着紧密羁绊却被大火阴差阳错斩断此段姻缘的女世子时内心的震动。?
不信天命的人自此开始自欺欺人地抱有奢望,重金求遍汝南所有方士,只为求一条谶纬称他们二人互为命中正缘、注定相知相许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求得几近疯魔。?
袁基当然知道许多东西不过是假象、有些底线绝不可逾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越发沉迷于这个与自己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人。
相处越久,他就越惶恐……连二人的相遇都是他苦心孤诣经营而出的感情真的会是纯粹的感情吗?他们之间横贯了太多的利益与算计。
而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清醒的是,袁基从来知道广陵王志不在嫁为人妇。她不愿、此生也绝不可能为他洗手作羹汤。?
广陵王同样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绝不逊色于如今这世间割据称王的任何一人。
袁基清醒地知晓这一点,他亦心知肚明广陵王会成为横贯在他自己的愿景前最缠人的天堑,可他却难以自持地甚至为她这样烈烈灼灼的野心而痴迷心动。?
他们也曾为共同的利益携手,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谈将来,二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欢愉的日子。
是的……欢愉,袁基想,在青天白日的荒诞和无需多言便心意相通的那些日子里,他明白了他曾亲手舍弃的那部分自己仍那样鲜明地存在着。哪怕不去感知,也依然始终围绕他左右。?
可当广陵王的野心与袁氏的野心产生分歧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便如手中掬着的一捧水,在顷刻间便从指缝流逝了。?
水中月是天上月,任何强求月亮照诸己身的人……都会因此苛求坠入深泽。?
她本不愿的……袁基苦笑着想,是他贪心……是他妄求。自己食髓知味,便再难以忍受从前那样的日子,以至于竟妄图收拢水中月于掌心。
他近乎偏执地游走周旋于各方之间,一次又一次借他人之手向广陵发难、施压,想要借此折断她的羽翼让她无处可去,逼得她不得不妥协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又怎能怪她觅得机会反将他一军??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他咎由自取。棋差一着,于是满盘皆输。
既已是如此,他只希望曾经照耀过他的天上月永远是天上月,希望她诸愿皆能实现,希望她……不受束缚、恒久自由。?
——到底还是掺杂了私心。?
袁基想,无奈他就是这样的人。
说来说去,哪怕到了现在、自己濒死,他还是舍不得。恒久自由啊……
?“袁基…无怨也无悔。”?
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时袁基已脱力坐在了地上。
哪怕是这样无力地跌坐在地,满身狼狈、血都近乎流尽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像一柄白玉雕琢的剑。?
他走不动了。灰蒙蒙的阴雨天,大失血和低温让袁基的神志濒临模糊。
他就这样跪坐在尘嚣遍布的战场上,仰着头直愣愣地注视着天空,不知在看些什么,眸光是散的。似乎是濒死了,也似乎像在透过这灰蒙蒙的阴云注视着什么。?
他们今生背负的宿命如此沉重……袁基苦笑着想,他这也算是因她的仁慈,可以早一步得到喘息的机会、逃离这天地为炉的人世间的折磨了吧??
此生也算无悔。?
她是该怨他的。殿下是在如此乱世之中尚能心怀仁善的人,足够锋利却也足够柔软,把广陵的百姓和民生看得那样重,可他……他偏执近乎疯魔,也不过只有皮相还像个人了,执念刻入骨髓,不试试斩断她的羽翼又怎么会甘心呢……
他就是这样的人。算计这一遭,他不后悔。
白玉无瑕,可他不是,他有私心。
但如今输了……却觉得也好。
袁基想,殿下是那般聪慧又剔透的人,如今他输了,她便也免遭因他不甘执念而起的、被囚于后宅羽翼尽断的磋磨。
她有野心、亦有傲骨,这样的磋磨不过是徒增怨恨、相看两厌罢了。他虽知晓,却仍觉得不甘。?
天命啊……他们今生因不同的立场彼此注定终有一敌。他和袁氏想做那个与王共天下的存在,可她却未必不能成王。
她若成王,又怎甘受袁氏掣肘?因此……厮杀到底,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而他如今就要死了。?
他终于要死了。袁基第一次露出这样外露的解脱笑意,像是一瞬间卸下了背上一直背负着的重担,连呼吸都轻缓起来。他不用再去想袁氏、想天下、想任何自他出生以来便与他完全绑缚让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了,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为数不多的私心彻底吞没自己。
来世…若有来世……他能否彻底脱离这般沉重的宿命,不再掺杂任何算计干干净净地与她相见、相知……甚至是相守?
“……无怨无悔啊。”身前传来一声极浅的叹息。?
“我……我既已……回答了先生诸般疑问,可否……咳咳轮到先生……咳咳咳回答了?”
那人轻轻挑眉,见袁基气息微弱的样子,饶有兴趣道:?
“你见吾忽然站在你面前也不像是讶异,想了你这可悲的一生一路,若不是每每等个几息便会回答吾的提问,吾还以为你未曾看到吾。怎么,终于想通了,想要向吾求救了?”?
袁基依然是那样笔挺地坐着,脊背未曾有一丝佝偻,也不去看眼前晃来晃去一身青衫却看不太清面容的男子,自顾自眯起眼睛仰着头看天边乌沉沉的云。?
“先生……咳咳说笑了……咳咳咳咳咳……”
似是又一口血涌上喉口,袁基剧烈地咳嗽起来,末了似乎是想抬手抹去,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不知是咳出了这一口血还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之后说话倒是顺畅了不少。?
“袁基如今这般姿态,多有失礼……咳咳,先生见笑。既是能凭空出现在此方刚绞完肉的战场,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些人也未曾对先生作出反应,先生便不是能救我或是改变战局之人。”?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多加妄求?”?
那人不接话,只是盯着袁基看,像是在看什么顽劣又新奇的小动物似的,半晌忽然道:
?“都什么样子了还一肚子算计满脑子仪态礼数……你们这些人着实有意思。可吾若是说吾能救你呢?跟着你的人是看不见吾才没什么反应,自然也没办法阻止吾。”?
袁基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没能做到。
?“习惯了,便习惯到最后吧。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先生既能救却看了我一路,直到如今方才开口,想必也并非全无代价。”
?“先生若非她的人,又称那些人……咳咳……看不见先生,既然先生并非常人,想来先生需要我付出的代价……袁基轻易偿还不起。”?
那人眯着眼睛轻笑一声,听闻袁基这样近乎直白尖锐的话语,却似乎也并未动怒,只淡淡又问了一遍:?
“你真不愿吾救你?”?
“不愿。”袁基回答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生死有命,落子无悔。”?
“先生或许不知……我一生也无多少私心所求,活着不过是一味向前,违背本心与她争斗。既然输了,又岂有悔棋的道理?不如说是解脱。”
“好一个落子无悔……”那人喟叹一声。
“更何况……这是她替我选的结局。”
袁基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
先是深色的淤血,再是鲜红的血,一滴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过因仰着头分外明显的好看下颌、淌过脖颈,没入本就被鲜血浸润的外袍。
?“咳咳咳……她真是……咳咳咳咳咳……还在箭上和刀刃上都涂了毒吗……”
真是好狠的手段……好软的心肠……?
那人像是能听见袁基所想似的,诧异地开口问他:“她还下毒,这是铁了心要你死在这里,如何柔软心肠?蛇蝎心肠还差不多。”?
袁基一边咳血一边却还想笑,整个人凄艳至极,忍不住让人感慨一个人的身体里竟有这样多的血。
他说不出话,只是想,殿下就是太心软了……才会如此机关算尽,一定要他死在这里,下的估计也是神仙难救无解的剧毒……只因她怕自己后悔。?
那人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赞同还是觉得他自欺欺人得实在没救了,倒是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认真对上了袁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你要死了,可你不愿吾救你。那吾问你,你可想求一个来生?一个能干干净净、与她相知、相见、相守的来生?”?
袁基闻言对上来人的目光,心头巨震。明明先前已经动弹不得甚至说不出话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拽住来人衣摆,断断续续道:
“求……求……求咳咳咳……求你……”?
那人叹口气,示意自己明白了。?
自降生成为袁氏的长公子伊始,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袁氏家主,清隽骄矜到了骨子里的袁士纪从未求过人。
幼时被关在祠堂时没有,多次身陷囹圄时没有,自己快死了也没有。如今却为了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的可能破了例。?
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便见他凭空生出了片翠绿的樟树叶子来。
樟树叶子带着异香,袁基此刻却已闻不出了。那是他先前与广陵王一同制过的青天香的味道。?
那人明明捏着片樟树叶子,动作却像是握着把刀,对着袁基的眉心轻轻巧巧地一挑,一缕凡人看不见的情丝便被完整地抽了出来,柔软地依附在那人指腹。?
袁基心头一震,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他跌跌撞撞竟还想试着用血肉模糊隐见白骨的手去够眼前人的手,却被粗暴又不容抗拒地摁回了原地。
“安分些。一个个的……若非被撺唆着灌了两碗黄汤下肚,吾才不来操心这等劳什子破事……哼。你们两人倒好……”?
“吾问你,你可甘愿为此忍受数千年折磨?”?
“你这一去,少说也要熬上个千载,不分日夜如千刀万剐般遭忘川之水冲刷,直至洗净身上血债与恶果才能干干净净地脱去天命重入轮回。可既然洗净了,便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袁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那人后来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睁大眼睛,试图重新凝聚自己渐渐消散的意识,心说不过是数千年折磨罢了……上天竟如此仁慈,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愿意给他一个好结局。?
那人看着他直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将衣摆从袁基手中抽了出来。?
袁基近乎本能地用目光执着地去够那人空无一物的指尖,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袁基想,想要什么便要舍弃什么去换,舍弃的越多……能换取的利益就越大,这是他践行了一生的道理。
既是需要忍受数千载折磨,那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来生吧……他一向擅长忍耐。他忍得住,也等得起。
——他等着……与她再相逢。?
“……多年前,你于幽州生挖了一棵巨大的老樟树移栽在别院。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你也不管各地水土有何不同,只管下重金来来回回地找人、想法子,最后竟也穷凶极奢硬生生地给这树堆活了。”?
那人像是嗤笑了一声,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平视袁基逐渐涣散的眼瞳,安静了一会后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移栽这树,实则为的是取树身上的甲虫制青天香。你本是无心,可这樟树若是按原本那样长在幽州的地界,这些臭虫子长得极快,是快要被那些讨厌虫子磨死的。”
?“移来你那别院,那虫子本就不适应这般乍冷的时节气候,你又动不动就取两只制你那青天香,却是误打误撞救了那老樟树一命。”
?“加之你时常制香于树冠下点燃,也算是供了点香火。”?
青衫男子长久凝视着袁基笔直挺立的脊背,重新站起身,淡淡道:
?“如今你约莫也听不见了……吾那时化作树身来此世间历红尘劫,若是树身枯死那便真是死了。欠了你一遭,无论如何……多谢你。”?
那人最后叹了口气,伸手安抚性地覆上袁基的眼睛。?
“吾帮你收好了。有朝一日你再见到她时,会还给你的,也算了却这一桩因果。”?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方才安静跟在袁基身后那几位鸢部和蛾部的密探,远远见袁基一直跪坐在地上,脊背始终挺拔如苍松,无声叹息着静候在不远处。?
见他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已是许久未动过了,踌躇着犹豫了许久,这才试探着缓缓靠近。
到了近前才发现,袁基仰着头闭着眼,仿佛只是如平日里的小憩一般睡去了,面上的表情竟可以称得上平和。?
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温柔地替他洗净了一身的血污,让他宛如白玉全然无瑕,终于脱去所有束缚干干净净地直立在这人世间。?
众人皆默,俯首向袁氏这位已经逝去多时的年轻家主致以最后一礼。?
“走吧……楼主吩咐过,要把他好好带回汝南。”?
而此时,远在广陵的布局者独自一人站在桃娘河畔,已沉默看了一日一夜的流水。?
充作信使的绣云鸢扑棱棱落在广陵王身畔时,她似是略微恍惚了一下,随即便回过神来,小心地从鸢的腿上解下密报,一点点展开、抚平。?
而后她手指一颤,那封不过寥寥数字的讣告便从她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入了广陵终日流淌不息的桃娘河中。?
part2?
扬州的春天向来多情。
鲜妍的绿意柔和地装点了桃娘河畔,完全抽条的柳枝在暖风中自由舒展,间歇轻点上潺潺的河面,漾开一圈圈扩散又于无声消弭的水波。?
细密的雨丝飘飘摇摇,蛛丝般绵长轻盈,落在河面亦没有起一丝涟漪,被风吹拂着轻轻落在未曾打伞的行人脸侧时几如一缕不可见的潮湿雾气,却能在几息间便无声无息濡湿发梢。?
这场过分温柔的雨已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了。?
有开至末端的梨花纷纷扬扬随风落下,几经辗转打着旋飘落在河道旁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声声跨越千年而来的清浅叹息。?
落花、微雨。让人心旌摇曳的春色。?
斜风细雨不须归。
?阿广打了一把素面的黑色折叠伞,逆着桃娘河的流向走在那条上了年岁的青石板路上,脚步落下时轻巧越过几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落花。?
这般和煦的天气,阿广却仍然套着厚厚的大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人时便显得有些恹恹的,唇色浅得几近苍白。
行至岔路,她犹豫片刻,还是单手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有些费力地划开屏幕。?
导航软件忠实地显示了去往目的地的正确路线。她抿了抿唇,对比着眼前的小路再次确认了一遍,随即摁息屏幕重新将手机塞回口袋,顺着导航指出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
阿广其实也不叫阿广。?
她和哥哥是一对一卵双生的双胞胎,因父亲意外出了车祸,母亲受惊之下早产,艰难地生下他们二人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哥哥尚且还好,不知为何自己却是出生时便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极其畏寒。
好在母亲辞世前将他们二人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朋友并留下了大笔的遗产,虽说磕磕绊绊却也平安长大。?
直到十岁那年的冬日,阿广突如其来发起高热,迟迟不退烧得意识都近乎模糊。?
小小的阿广觉得自己宛若全身都被架在火中炙烤,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听见有许多模糊的声音在她耳边温和又焦急地低声呼唤,她却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拼尽全力也只模糊地捕捉到一句“广……”。?
她隐约觉得自己背负着什么很沉很沉的东西,这东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让她迫切地想要改变什么,却似乎又什么都做不了,让她无比煎熬。
直至某一个瞬间,这些看不清的面孔忽然开始一个个散去,阿广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留住。随着这些人一个个消失不见,她如久旱逢甘霖般安定下来,终于在不断尝试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重回清晰时,她看见哥哥紧紧拽着自己的手,对她露出了一个几近像是在哭的笑,低声重复着没事了。?
哥哥告诉她,刚开始他们带她去了医院,检查显示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支原体感染,服了药不久后便退烧了,他们便抱着她回了家。?
没想到烧是退了,可她一睡便是一整天,不但迟迟不醒,到了夜里又开始说胡话,一直在小声喃喃着什么。
他们在多次尝试唤醒她无果而后着急忙慌打算再去一次医院,一打开门便发现家门口蹲着一位不请自来身着宽袍青衫的道人。?
那道人见门开了才站起身,熟稔地走上前拦住他们,指了指领养人怀中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似的阿广说不用担心,等上一分钟她便能醒了。?
领养人觉得他形容古怪十分可疑,但此刻无暇理会他,皱着眉警告地看了那道人一眼便径直绕过他往电梯间走。
那道人似乎也不在意,慢悠悠缀在他们身后。
?结果他们没想到的是,才踏进电梯间,阿广居然真的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还哑着嗓子安抚地拍了拍哥哥的背让他不要担心。
领养人这才分出些注意力,压下心中的焦躁转过头挑眉看向这道人,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先是准确地说出了她的近况以及一些只有双生子彼此才知道的小事,又严肃地看向当时同样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的哥哥和领养人,说希望他们给自己起个小名叫阿广,平日里就这么称呼她,只要照做,她便能健康长大成人,又说自己不会索要任何东西,哪怕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也好。?
领养人本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嗤之以鼻,但思索片刻,又觉得道人的说法还算有理,迟疑着还是答应了下来,以防万一又问了一遍那道人是否需要报酬。?
青衫的道人低低叹息一声,说他要的报酬并非金钱俗物,早已有人付过了。
顿了顿,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广,又低声补了一句,说到今日为止,她也已经付完了。
只是感慨了片刻,那道人回过神般摇了摇头,说倘若阿广身体康复后平安顺遂地长大,希望阿广能亲自投身慈善事业,多多帮助与她一般大的、有需要的孩子,也对她好。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叮”一声电梯到达此处楼层的提示声。?
那青衫道人便笑了笑,主动迤迤然退开半步,说他知晓二人尚未安心,再去一趟医院确认一下也好,让他们先行。
领养人于是迟疑着点了点头,谢过他又带着阿广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结果果然一切都好,只是似乎因为一天水米未进有点低血糖。?
鉴于这人确实没有索要金钱,还说出了投身慈善事业这样的话,阿广也确实没事了,领养人斟酌后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照着喊了一声阿广,竟然觉得很顺口。
于是自那之后,不管是哥哥还是领养人也好,甚至是照顾他们日常起居的阿姨都开始试着唤她阿广。
起初当然也是本名和阿广混着来,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自从日常改口唤她阿广,除了依旧非常畏寒总比旁人多穿两件,她真的没有再生过什么严重的病了,慢慢不知不觉中便也固定了下来,反而是本名不常被提起了。
事情过去很久后的某天,哥哥迟疑着告诉阿广,他偶尔会感到一阵无缘由的心悸,而每每此时在阿广身上便会同步发生的大小祸事,这让他逐渐意识到或许这便是双生子之间的感应。?
而在那个她迟迟不醒的冬日,他当时只觉得心脏几乎被不可见的手紧紧攥住,极度的恐慌让他近乎无法呼吸,仿佛阿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从他面前消失似的。
可在见到那青衫道人的一瞬间,那种极端的心悸忽然就消失了。
而在他第一次开口唤她阿广时,便不知为何有种很熟悉的怀念感,仿佛“广”这个字眼与她本就命中契合。?
如今一晃便是十二年过去,自己今年已经大四了。
阿广这次来扬州,是因为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了自她成年后便一直几乎将她处于放养状态的领养人的联络。
对方告诉她,自己早逝的父母除了已经悉数交到自己手上的大笔遗产之外实际上还留下了一座据说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坐落于5a级景区范围内的别院。
这件事阿广的哥哥也是知情人之一,只是因她幼时太过体弱,领养人和哥哥默契地承担了大半家族产业的打理。
当然他们也没越过阿广,做决定时基本都会问一问阿广的意见,也会把处理好的账目和细则交给她让她自行查阅,只是阿广大都一拿到手就丢在一边了。?
随着阿广身体逐渐好起来,又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展露出了惊人的管理才能,领养人早就有把家族事务扔还给阿广的打算,无奈阿广不知为何就是不乐意接手。
偶尔也会被领养人好笑地促狭她是不是上辈子工作怕了,这辈子才什么都不想管了,阿广自知理亏,这种时候只会装乖一个劲嗯嗯点头。
鉴于这座别院名义上的归属权还挂在她与哥哥头上,实际上作为当地着名的园林景点一直在交由国家打理,也没法用来住人,而每年的门票及其他相关收益都在扣除运营与维护成本后自动汇入她和哥哥共同的账户里了,几乎不需要他们再照管,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想起来和她说一声。
不太靠谱的领养人在匆匆告知阿广这个消息后以“小宝最好了小宝亲亲什么时候再给我揪揪脸蛋啊对了如果近期有人问你我在哪就说我死了”结尾迅速结束了这段对话,阿广只能转而联系相对而言还算可靠的哥哥询问这回事。
哥哥过了半晌说确实有这一回事,手边的工作忙得头昏,若不是领养人提起来他也忘得差不多了,暗戳戳地说妹妹长大了都不体谅体谅哥哥,问她什么时候能替哥哥分担点儿,随后发过来一个定位,又说是该抽空去看看,但权当是旅游散心也好。
正值春假,学校余下的课业也不多了,这个季节的江南正是好风景,还在犹豫的阿广在看见哥哥过了片刻发过来又迅速点了撤回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账户,我一会向我妹借点,上次分期订的那台fender的吉他可以补款了”消息之后当即决定这周就去扬州散散心。
母亲留给双生子的这座古宅说是叫别院,实际上的占地面积相当之大,有许多重院落就算了,景区又划了东南西北四个入口。
江南的水乡小巷重叠蜿蜒,饶是照着地图导航走,阿广也不禁绕得有些晕头转向。?
心想信了方才那出租车司机的邪,说好的下车地点离景区入口不远呢?
阿广抿了抿唇,不太高兴地将右手撑着的伞又换到了左手,再一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直挂在导航界面的手机准备再次确认接下来的路线。
小巷中的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常出现信号不好导致位置更新不及时让她走过头或是走错岔路的问题,因此需要时常注意查看。
又是一阵暖风轻轻掠过阿广的脸侧,风中掺杂着某种具有充沛汁水的绿色植物被碾碎时新鲜而微微发涩的气息。
阿广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侧潺潺流淌着的桃娘河,竟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怀念,尚有些许烦躁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
阿广确信自己此前从未来过此处,自己生于北方长于北方,怎么忽然对此地生出些许熟悉与惆怅来了。?
阿广笑了笑,收回注视着河水的目光,余光扫过河道旁错落有致栽种着的行道树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怀念便消失殆尽了。
果然是错觉吧。阿广很快便略过了这个念头,低下头再次刷新导航软件的界面,不出所料地发觉自己又一次走过头了。
一而再再而三,纵使是阿广一贯好脾气也不禁生出了些许恼怒,转身时不免有些急躁,闷头一个旋身踏出一步,猝不及防与身后人撞了个满怀。?
这条上了年岁的青石板路只堪堪不到两个肩膀的宽度,若是面对面两两相遇,其中一人礼貌起见还需要侧身相让才行。
这一撞之下,阿广手中一直撑着的伞结结实实戳上了身后那人的侧脸。显然身后的人也未曾料到阿广会突如其来便转身往回走,被尖尖的伞缘戳得闷哼一声。?
受惊之下阿广惊呼一声,眼见着伞从自己手中滑落就要径直掉进身侧的桃娘河中,她下意识侧身,伸长手想要接过半空中的那把伞。
却不料伞没够到,人反而趔趄两下,眼看着整个人便要越过护栏一头栽进河里。?
下一个瞬间,阿广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了。那人一把将自己拽了回来,还伸出另一只手贴心地虚虚护在她的腰侧,见阿广站稳了,又礼貌地迅速松开了手。?
“没事吧?”?
“实在抱歉……”?
两人近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又近乎在同时停了下来等待对方先说。
阿广本尚有些后怕,以她这样畏寒的虚弱身体,若是真的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怕是够呛,却因为此刻这个小插曲,原本惊魂未定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缓了缓神,阿广这才意识到方才她撞到的和拉了她一把的,都是眼前这个身形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轻男子。?
甫一抬头,她便不禁有些愣神。眼前之人长了一张极其清隽好看的脸,皮肤很白,于是便显得方才她的伞缘不小心戳出的一个红印更是明显了。
他们此刻离得极近,她再往前小半步便几乎能贴上眼前人的脖颈,这个距离甚至能嗅到他黑色衬衫上浅淡好闻的干净气息,像是浅淡的明前龙井,又像是雨后湿漉漉的青竹。?
眼前人好似生来便该是工笔画里清浅勾勒出的一笔,只是像这样随意地站在这里,便几乎衬得身后绿意盎然的江南春色都逊色了三分。?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毫无缘由地,此刻阿广的脑海里独独仅剩了这一句话。?
“……刚刚吓到了吗?已经没事了。”?
见阿广一直不说话,眼前人秀美的唇微微抿起,片刻后温和地主动开了口,声音清澈剔透如上好的名贵瓷器,眼神担忧而专注地看着她,浅淡的瞳色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怔愣的模样。?
阿广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因此不曾留意到对方见她后退的动作手指微蜷,目光短暂地晃了晃,似乎也很意外自己的失态,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似的低声开口:?
“另外……抱歉,你的伞。”
?“应该是我先道歉才对,是我先没看路撞到你……啊,你的脸没事吧?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阿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亏欠了这个人许多。
见这人只字不提她的伞尖戳红了他的脸,反而好脾气地安抚她还反过来向她道歉,自己却只顾着看对方的脸愣神,越想越细数下去便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过分,于是说话的声音也闷闷地低了下去。
?“啊……说起来。”青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往阿广的方向又靠近半步。
两人之间因为阿广先前下意识后退拉远的距离再次贴近了,阿广有些忪怔地看着青年微微倾身向着自己伸出手,却意识到他只是越过自己的肩拾起了落在她身后的一把藏青色长柄伞。?
青年直起身,似乎是意识到阿广有些紧张,又后退两步主动拉开了距离,温和地笑了笑,保持着撑伞的动作,握住伞柄靠上的部分将那把伞递至阿广身前。?
“可以的话……我这把给你吧。”?
直到细细密密落在阿广身上的绵长雨丝被此刻悬在头顶的伞面挡住,阿广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被濡湿了。?
想来先前这人是下意识扔了伞就来拉自己了,后来又顾着安慰她,直到方才说到她的伞落入河里了,才想起来这回事。
阿广一边觉得有些好笑,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好像亏欠对方更深了,叹了口气将伞向对方的方向推了推。
?“不用了,雨也不大,谢谢你……抱歉。”?
那人见状,垂下眼帘将伞又递了回来,再次开口时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天气虽暖,雨水尚寒。你穿得厚,应该本就是多少有些怕冷的体质,淋雨不好。”
?“拿着吧。”?
阿广略有些讶异于这人敏锐的观察力,见对方坚持,心知再次推拒也是僵持,一时间有些犯难。?
见状,青年犹豫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紧了紧伞柄,抿了抿唇再次开口:?
“我叫袁基,是南艺美术学院的大二生,可以给你看手机上的电子身份证和我的学生证。不介意的话……这段路一起走吧。”?
“我家就在这一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有家便利店,可以麻烦你把我送到那里吗?”?
阿广想,这人实在是很擅长观察气氛,也着实很会说话。?
不管怎么看她掉入河中的那把伞实际上他都没有半点责任,他也无须把自己的伞给她。
可如今他不仅主动借自报家门似的自我介绍传递出无害的信息让她放心,还巧妙地用话术调转了帮助与被帮助的立场,间接地默认了伞属于她,让人着实难以继续推脱。?
阿广心头微动,几乎是身体先于思考,伸出手握住了那把长柄伞的下端,却没有接过伞,而是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抿了抿唇,主动侧过身往一旁让了让。
这条路实在狭窄,两人并肩合用一把伞时,几乎是肩并肩紧紧贴着,不留半点缝隙,饶是如此,袁基也依然需要微微侧向靠近河的一边。
他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搭在栏杆外,尽力让他们二人之间留出一些空隙,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逾矩。?
伞面下那方狭小的空间里,难以避免间或的身体触碰让彼此都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体温。
二人于是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又因这样心照不宣的同时缄口不言,显出几分莫名和谐的熟稔来。
仿佛像这样合用一把伞、沉默着共同走完一段路后再分道扬镳,二人已然做过许多遍了。
因为父母留下的庞大家业的缘故,阿广从小到大见过许多人,这些人大都为了从她和哥哥这里得到什么费尽心机。?
讨好的、谄媚的、故作姿态的,想方设法探听她和哥哥的喜好,认为他们年幼便用甜言蜜语诱导哄骗,甚至还有人不择手段试图胁迫。
也不是没见过擅长揣摩人心的存在,装作别无目的蓄意接近她,只是这些人往往徒有其表,揭开那层虚假的面具便只剩下贪婪。
可眼前这个人……眼神自始至终干干净净,看样子确实不知道她是谁,一直柔软而真切地注视着她本身,想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阿广有些困惑地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见微知着洞察人心,居然只是为了让她收下这把伞。?
遇见这个叫袁基的、奇怪的滥好人之后,自己似乎也开始变得心软了。明明自己在儿时也曾因为轻信他人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自己刚刚还帮助过的陌生人,转头就绑架她把她扔在了堆满了油桶的仓库里。那人试图用她来威胁哥哥交出一部分家产,扬言不照做就一把火烧死她。
好在因为领养人及时赶到,最终没有得逞。?
还记得当时,她不太靠谱的领养人实在有点乱来,竟然带着把电锯独自一个人暴力踹开了上锁的仓库大门,拉响电锯发出巨大轰鸣的同时一把扔向远处,趁着绑架犯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电锯上的瞬间就地取材,抡起一个油桶把他打翻在地,又补了两下直接把人打晕了。?
阿广很难形容尚且年幼的她当时目睹完全程之后的心情,大概被诱拐后绑来这里受到的惊吓都没有看见领养人轻描淡写的举措来得更大了。
因此多少有些理解了相对来说更靠谱的哥哥带来的那一大群如临大敌的防暴警察在看见已经被捆在原本用来绑住她的椅子上的绑架犯之后面面相觑的复杂表情。?
也正是从那之后,自己因为儿时的遭遇变得从不轻信他人且难以与人交心。
在学校,虽说和女孩子们关系都很好,却也没有能称得上亲密的朋友,哥哥与领养人是唯二能让她放下所有戒心毫无防备去信任的人。
她不是个会轻易对谁感觉到愧疚的心软性格。
而如今,自己居然就这样简单地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起走了?
即便阿广对自己识人的眼光有信心,她确信身侧身材颀长容姿隽秀正与她同行的青年对自己并无恶意,可像这样与陌生人的人挨得如此之近,她也是第一次除了本能的防备心之外不曾感觉到半点不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她也不会鬼迷心窍般同意与人合用一把伞的提议。
或许是阿广无意识中屡屡打量身侧之人的目光太过明显,袁基终于忍不住有些无奈地开口:?
“我身上有什么吗?”?
阿广正出神,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做贼心虚般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老实地垂下头去,随即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笑,跟着传来袁基温润如玉帛的声音:?
“刚刚看你一直走走停停还时不时拿出手机确认,转头那么急,我原以为你是急着与朋友会面,现在想想应该不是?”
?“……啊。”?
阿广这下终于想起来几乎被自己遗忘了的目的地了。
可刚刚撞来撞去又转来转去的,她已经全然分不清自己现在去的方向是导航显示的正确方向还是最初走过头的错误方向。?
沉默了半晌后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照着对方说的把人送到便利店之后再看吧。?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叫我阿广就好了,我身边的人都习惯这样喊我。”?
说起来,这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吗?他跟了多久了……自己一路上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在后面等着自己吗?他不会是……?
袁基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他像是知道阿广此刻在想些什么似的,带着笑意缓声道:
?“我是在上一个岔路口碰巧与你同路的。这条小路过于狭窄,平时走的人不多,我本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又担心是自己多心了,贸然上前太过唐突,犹犹豫豫地才一直落在了你身后不远处。”?
“我之后本就没有别的什么安排,因此也不急于一时,就当是散步了。现在想想,这举措反而容易引起误会,于是方才一路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直接问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好歹是个本地人,对这附近都还算熟悉,权当是……阿广你送我去便利店的回报。”?
阿广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再次抬眸悄悄觑了袁基一眼,见他明明耳根都红透了,脸颊也晕起浅淡的红痕,面上却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浅笑,见她看过去坦然地对上了她的视线,似乎是在耐心地等待她的答复,自己一时不说话他也不催促。?
简直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处事态度和说话技巧。?
先是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可能引起误会的部分、说自己不着急避免她内疚、又用上个对话送他去便利店的借口再次提出帮助……
他说的甚至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而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把温和有礼和曲意委婉都做到了极致。?
也正因如此,这人也着实很擅长不动声色地达成自己的目的……从见面开始,他一直在用这样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的说话方式提出请求。
偏偏每个请求又都恰到好处地卡在让人难以拒绝的点,不知不觉中就把人牵着鼻子走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千年狐狸精啊?阿广喟叹片刻,又忍不住想,什么千年的狐狸精会因为唤了一句“阿广”脸就红成这样?
随即她便意识到,自己竟然觉得这样装作若无其事温声解释的袁基有几分可爱,以至于明知道被他牵着鼻子走也无妨了……该不会真的被他下了蛊吧??
纠结间两人又并肩走过了一段路。?
阿广抿了抿唇,还是回答道:“我原先是在找扬州那个园林景区的入口,就是在这附近的那座古宅。”
而一种无缘由的冲动又让她忍不住补了一句,“但手机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的,导航延迟严重,我又不认识路……走过头了好几次。”?
脱口而出的最后两句已近乎是无意识地在撒娇了。?
阿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强忍住自己侧过头去看他的冲动,感觉到身旁的人呼吸一窒,一直稳步迈出的步子忽然加快了少许,又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缓下来,随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这样啊。”?
欲盖弥彰。?
阿广忍不住有些想笑,心里某个部分忽然柔软地松弛下来,让她在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变化时在惊讶之外又生出一种古怪的理所当然来,好像这样的熟稔在他们之间才是常态。?
似乎他们本该如此。?
这样熟稔的错觉让阿广几乎是下意识地起了促狭的心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逗弄身旁这个人,让他褪去一贯的温和从容、看他露出意料之外的局促表情,于是几乎是不经思考就直接道:?
“之前说把伞给我麻烦我顺路送你去便利店,现在又说希望帮我一个忙算我送你去便利店的回报……那你是不是一会还要说,你是本地人,碰巧知道离最近的入口要怎么走比较近?”?
“又碰巧之后没有什么事要做,这里离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了,不如干脆好人做到底,直接陪我走到景区门口算了?”?
“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骗女孩子的吗?学、弟?”?
闻言,身边的人忽然紧了紧握着伞柄靠上部分的手,连带着扯得阿广一起停住了脚步。?
阿广本是绝不会与不相熟的人这般带着嗔意地促狭的,更不要说他们今天才初次见面,从相遇到现在还不足半个小时,话一出口阿广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屡屡破例,竟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她有些懊恼地想象着对方此刻的表情,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向对方道歉了,话语几近涌到嘴边,转过头时却怔住了,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袁基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得指尖微微泛白,耳根却红透了,有些局促地抿着唇,正有些纠结地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别开眼移开了视线,却伸手试探着揪住了她的衣袖,幅度很小地往下拉了拉。?
阿广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袁基轻扯自己衣袖的动作跟着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一时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袁基极快地瞥了身侧的阿广一眼,终于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重新对上了阿广的视线。
他一向从容笃定的浅色眸子此刻泛起些水润,眸光柔软中似乎还带了点委屈,带着让人心颤的温度,认真地道:
?“我从来没有哄骗女孩子,我也不是在哄骗你。”?
“说起来怕阿……学姐你笑,我在见到学姐的时候不知为何就觉得很熟悉,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学姐才对。”
?“……之前也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就跟在学姐身后了……抱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也没有……想帮学姐是真心话,但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想太多……”?
不好意思直接唤阿广,顺着她的促狭改口叫学姐倒来得很快,阿广想。
第一句出口时还显得从容而笃定,像是打过腹稿了,越说便越是磕磕绊绊。
他似乎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说其实也没法解释,越说越错几乎已经快要说不下去了,脸上终于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无措,最后索性直接停下了,只是再一次轻轻地、小幅度地拉了拉阿广的衣袖。?
像认错,像示弱,也像讨好地求饶。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讨厌我。”?
阿广本就完全没想过他会说这些话,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感觉自己一直在小幅度地鼓噪着的心脏几乎失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在袁基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伞下原本就逼仄的这方空间都似乎染上了热意,阿广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只知道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没有讨厌你。”?
“太好了,我还以为……所以学姐不讨厌我吗?”?
袁基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紧接着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柔和浅笑,弦月似的两道浅浅的弧度,让他整个面孔霎那间都舒展开来。
那张清隽的面孔因泛起的红晕显出几分活色生香的艳色,仿佛在此刻从一幅工笔画上的画中人、或是一尊玉做的雕件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就站在距离阿广触手可及的面前。?
“……嗯,不讨厌。”?
阿广其实下意识觉得这个征询般的反问好像与她原本的话有些微妙的出入,可对着那样期待地投来的眸光,阿广已经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本能地不想拒绝这个人。?
怎么拒绝得了啊。阿广想,此刻哪怕是接下来袁基顺着话问她“那学姐喜欢我吗”,她都会迷迷糊糊点头的。
被他这样牵着鼻子走,她竟然只觉得心甘情愿。?
然而袁基没有。
他只是轻轻地捏了捏阿广的衣袖,像确认了什么似的,便像个得到了最喜欢的糖果的小孩一样,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又对着阿广笑了笑。
?“那作为学姐不讨厌我的回报,我给学姐带路,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却很愉快的样子,最后三个字的咬字放得更轻,语调轻飘飘地上扬,无端地生出一种温和的纵容感。?
于是阿广也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两人依然打着那一把伞,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并肩向前走去。如先前一般一路无话,阿广却觉得有了些微妙的差别。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各自握住一部分的伞柄上,看着自己和袁基的手中间刻意留出的一段空隙,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得这回应该不是她的错觉。?
两人之间的距离确实变近了。?
这样走了没多远,袁基便轻声示意,两人离开那条青石板路拐入了更靠近桃娘河岸的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通向一座石桥,二人横跨过终日流淌不息的桃娘河,又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广准备去的景区正门,离真正通往别院还有些距离。
正门前留出了相当大的一片广场,就在他们此刻视线的广场尽头,巨大的古樟树遮天蔽日,自由而肆意地伸展着枝叶,浓郁的墨绿色生气勃勃得像是在流淌。?
古木靠近地表的枝桠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红色绸缎,新的旧的都有,新挂上去的绸缎是明艳的正红色,上了年头的那些在日照雨打之下已经微微泛白。?
一直在飘落的绵密雨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看不见了,这场细细密密的小雨终于落幕。?
有阳光透过云层,温和地照耀在巨大的古樟树和随风轻轻摇曳着的红绸上,地面上还残存着先前浅浅蓄起的几个水泊,此刻在阳光下明亮地倒映着古木红绸。
一片樟树叶子随风而落,慢慢悠悠地停泊在其上,宛若一场大梦初醒。?
袁基站在阿广身侧,心念一动,侧过头便看见了阿广在看他。
他轻轻笑了笑,主动收起了那把两人一直打着的长柄伞,于是阳光也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披散在二人身上,给两人都镀上一层暖白色的光晕。?
“学姐,到了。”?
袁基主动打破了沉默,将停留在阿广身上的视线移开,可不过片刻又再次移了回来。
阿广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袁基便又笑了起来,轻声让阿广方便的话稍等片刻。
阿广于是看着他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的手绘功能,接着横过手机,指尖轻轻勾勒起来。
很快,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就呈现在了屏幕上,上边贴心地标出了一道游览路线,又用可爱的简笔画标注了一些岔路上的标志造景或是标志建筑,看起来非常好分辨。?
“让学姐见笑了……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条游览路线。我之前外出写生的时候恰好来过这里,觉得很喜欢,后来又一个人来了很多次。”?
“这个景区官方的地图有些冗杂,江南水乡的院落一重又一重,稍不留意可能就迷路了,我学艺不精,希望多少能帮到学姐一点。”?
阿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看着袁基又点了几下屏幕,向着她的方向靠近半步将手机递到了她面前。?
屏幕上赫然躺着一张二维码,头像是一只看起来蛮不情愿却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的狸花猫。?
“学姐方便加个好友吗?我把地图发给你。”
?袁基笑眯眯地看着阿广,似乎心情很好似的晃了晃手机,阿广晃神间觉得眼前的人像是长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此刻正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这个人……真是。阿广喟叹一声,心里暗戳戳地感慨,手却很主动地掏出手机乖乖扫了码,申请添加好友。?
下一秒,好友申请便被通过,袁基先是发来了一句“学姐好”,接着带了一个小猫问好的表情包。
看样子就是他头像上的那只有着漂亮眼睛的狸花猫,正面对着镜头一只爪子抬起,抓拍的时机相当漂亮,能看见猫猫微微张开的粉红色肉垫。
最后才发来了刚刚现场手绘的那张地图。?
成功要到了联系方式,袁基显然心情很好,那张如玉的清隽面孔又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掩饰性地抬起手挡了挡,轻咳一声道:?
“那……学姐玩得开心?”?
阿广却并不接话,盯着袁基的脸看了半晌,看得袁基都微微不自在了起来,心中念头百般轮转,面上却只是微微别过头去,心思未定,便看见阿广于他们见面至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带了明显促狭意味的笑。?
“多谢学弟的手绘地图,我在想……学弟既然喜欢这个景区,干脆我请客,让学弟一起进景区逛逛吧,权当是……学弟送给我手绘地图的回报?”?
“碰巧好像学弟之后也没什么安排呀,你觉得呢?学、弟?”?
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是含着笑意的上扬语调。
碰巧二字被阿广加重了力度,她愉悦地看着一字一语吐出学弟二字之后袁基再次微微泛红的耳根,没有错过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紧接着眼中浮现出一丝带点无奈的笑意。
?“好。”阿广还没看够袁基略微别扭的模样呢,就听见眼前的人再开口的声音里也带了点促狭,含着笑道:?
“学姐平时就是这样哄骗男孩子的吗?”
接着像是怕她反应过来似的,继续道:
“我当真了,哪怕学姐是真的哄骗我也没关系。是学姐的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学姐……你可不要把我卖了啊。”?
阿广忪怔了片刻,当着袁基的面转过了身,双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过了许久,才有一道闷闷的声音小小声传了出来。
?“……不会的,谁能把你卖了啊……你把我卖了还差不多。”?
捂着脸装鸵鸟的阿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明显的轻笑,紧接着身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微微张开一点指缝抬头看去,便看见袁基带着笑意也蹲了下来,就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又专注地看着她。
?“不会的,学姐。卖了就没有了,我不舍得。”?
这下阿广又迅速低下头彻底捂住了脸,心想怎么每回都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个人确实不经逗,但好像也不太好逗。
轻叹一声,放下手,正对上袁基的目光,阿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学姐笑什么?”?
“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坏心眼起来也很可爱。”?
阿广站起身,看着袁基不出意料耳根又红了,轻轻眨了眨眼。
?袁基就蹲在原地,随着阿广起身的动作跟着仰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认输了似的跟着从地上站起来,又伸手轻轻拉住了阿广的袖子。
“学姐……”同样是学着阿广拖长了的尾音,却在此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后半句袁基没有说出口,阿广却很清晰地从他此刻湿漉漉又带着控诉的眼神里读出来了。?
学姐也很坏心眼。
——学姐也很可爱。
但这一回袁基只是很快地瞥了阿广一眼随即便移开了视线,随后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松开拽着阿广衣袖的那只手。?
“走吧。”默不作声地纵容。
阿广以一种不会被误认为拒绝的力道轻轻晃了晃那只被牵着衣袖的手,笑了起来。
?“这回是什么,人多?”?
袁基轻轻瞥了阿广一眼,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却没答话。
两人安静地往景区大门的方向走去,行至景区门前时,袁基忽然没头没脑地道:?
“是贿赂。”?
阿广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他本可以不用输的,但他认输了、退让了,他要收贿赂。?
这个人好幼稚啊……坏心眼也就算了,居然还较真。
阿广一边想,一边却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觉得心底某个地方好像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柔软了下来,于是偏过头看去他,正对上了袁基含着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阿广没惊动工作人员,在手机上很普通地买了两张打折的电子景区门票,心想反正这里边除去日常维护开销之后还是我的,截了图发给刚刚才加的袁基的账号让他去取。
小学弟很乖地跑去一边机器上取票,阿广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有些好奇地想看看对方的朋友圈动态,余光却不经意扫过一块刻着字的石碑。
上边刻着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迟疑了两秒,阿广想起来,这是秦观的那首《鹊桥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阿广抬起头,恰好看见袁基取完票正向她走来,身量颀长、容姿清隽,像把长身玉立的君子剑,也像株秀丽挺拔的青竹,忽然有些不着边际地想,或许他们确实曾在上一辈子相识。
那么而今便的的确确是,与他再相逢。
干吉和广陵王的初见,可以称得上是狼狈至极。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织锦结结实实地束着,全身上下只粗略地披着一件鸦青色的大氅,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净中带着一点病态的透色,发是散的。
一看就是被仔细洗刷过了,连熏香的味道也未曾沾染上一丝。
干吉就是以这样一个勉强够得上正坐的姿态、作为一份香喷喷的任人品尝的食物,被人放在肩舆上抬进广陵王府的。
他感受着身下肩舆被放在地上的动静,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听见身旁的人低声地与人说着什么,只是微微仰起头,露出一个柔顺的浅笑。
干吉并不在意那人说了什么、又想做什么。他幼时的遭遇让他早已习惯了作为一份昂贵又特别的礼物,在这些自称钟鸣鼎食之家的人中间流转。
他厌倦了这样的辗转,在又一次于某户人家带着药香味的床榻上醒来时,早已成为鬼师并被人尊称为先生的干吉这回却什么都没有做。
被彻底分食干净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琐碎的交谈声停下了,肩舆重新动了起来。干吉依然沉默着,似乎什么都没在想,旁人不知道的却是他那双空洞的眼眶实则一直在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只有他能看见的、丝丝缕缕或明或暗的线。倘若那确实能称之为“注视”的话。
直到他第一次听见那个清润的声音。
那人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听起来有些疲倦,语调却是平缓而沉稳的。她说:
“听闻长史有要事来报,请。”
干吉心觉有趣,被这一声“请”字唤回了乱飘的思绪,听见身旁的男人嗫嚅了两声。他虽目不能视,却似乎能想象出一张发青又憋红了的脸。
那人似乎坐在高位上,只是不耐地轻叩了两下案几,男人便立刻硬着头皮支支吾吾说出了来意。
“殿下可知十年前的某个边陲小村,出过一个奇特的孩子?那孩子被村人敬为神童,啖其肉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又是这套老生常谈的无趣说辞。干吉幼年每每被转卖一次,便会听一番几近一模一样的话。如今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那声殿下。这世上还剩下几个殿下?误打误撞的,竟也让他踏进了这个地方。
“哦?竟有此事?”
“正是,殿下请看,这便是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将这个孩子献给殿下……此等神物自然只有殿下神武之尊才相配,殿下放心,送来之前已清洗干净……”
身旁的男人滔滔不绝地吐着这些废话,离得太远,干吉听不见主座的动静,只是微微仰头,把嘴角的浅笑压得更恭顺了些。
广陵王的视线从那滔滔不绝的男人身上落到了身后那个显眼的“礼物”上,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个被红缎蒙着眼的男人,红缎扎得很松,像是在避讳什么似的,隐约露出底下一层绣着奇异云纹的黑色束带。
男人终于结束了他的发言,似乎带着点期待似的抬了点头,目光从广陵王的衣摆处上移至腰佩的绶带,又迅速下移缩了回去。
“做的不错。既然此物如此神妙,敢问长史可曾尝试过这血肉的神效?”
那男人显然没料到广陵王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慌慌张张地伏身:“岂敢,岂敢啊!献予殿下之物,自然全须交由殿下做主!”
干吉随即听见了一声清浅的嗤笑。他听见那人起身时衣物滑过地面的声音,知道她走下了主座,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既然这样……那本王便剜出你的眼、砍断你一条腿,再赐你一口神童血肉,长史觉得如何?”
广陵王走得不紧不慢,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只是尚未走到男人跟前,便看见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瘫软。
“难为长史如此好意……那便请长史替本王试一试,这生死人肉白骨的神物究竟是如何起效的吧?”
略显凌厉的声音从距离干吉很近的地方传来,下一瞬又变回了原本的清润温和。
“阿蝉。”
像是蝉振翅的细碎嗡鸣声响起后,干吉听见一声重物倒地的钝响,鼻尖传来熟悉的、湿润而新鲜的铁锈气息。
“一会把他送回去,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在本王麾下还敢不做正事,尽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本王夜夜处理文书卷宗至深夜,难得一个好眠,这长史竟还有闲工夫搜寻这等谄媚的‘要事’……哼。”
“楼主说的对,该杀。”
听见广陵王对身边女官旁若无人的低声埋怨,干吉哑然失笑,可惜下一刻便察觉到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轻轻上抬了些许。革制手套的独特触感在持续收紧,干吉脸上的笑意却仍然不减。
“殿下是想尝尝神童的血肉吗?”
那人不答话,只是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颌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挑选哪一块更适合入口。
“殿下……钟鸣鼎食之家,大都喜欢吃胸口最嫩的肉;武将之家则往往偏爱四肢……”
话还没说完,面颊便传来一阵大力,下颌是被放开了,两颊却被掐地生疼。
干吉看不见广陵王难得显出几分愠怒的脸色,只是依然带着那种柔顺的笑意轻轻地又唤了一句:
“……殿下?”
两颊还被掐着,这一声殿下便显出几分可怜的含糊来。
未完
广陵王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抽出另一只手解开了被松松扎在内层束带外的那层红缎,用食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眼框部分绣好的云纹,犹豫着又轻蹭了几下。
“长史似乎忘了告知殿下……我是个瞎子。殿下大可放心,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人瞎得久了……难免对他人的视线敏锐一些罢了。”
广陵王微微放松了掐着干吉双颊的力道,看着干吉蒙着束带的脸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扭头,精准地面朝自己,顿了片刻淡淡开口:
“干吉先生,久仰。”
干吉又露出那种柔顺的笑意,似乎也并不意外广陵王猜出他的身份,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以这副姿态面见殿下,实在惭愧。”
说着惭愧,他却更坐直了些,披在他身上的大氅将落未落,干吉抬起被紧紧束缚已勒出红痕的双手,精确地、堪称放浪地捧住了广陵王的脸,用指尖细细摩挲着。
广陵王没有躲开,看了一眼阿蝉示意无事,接着温和地开口:“无妨……却是干吉先生这是何意?”
“广陵王的脸……竟也是软的。”
干吉加重了广陵王三个字,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见广陵王不言语,干吉又抬起一只手,用剩下的指尖顺着她的下巴一路下划,最终停在了广陵王的衣襟右衽。
“殿下的心……在跳动着。原来殿下的血,也是热的呀。”
“我的肉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殿下就真的不想尝尝吗?”
广陵王笑了笑,淡淡回道:
“先生既已被送进这广陵王府,该不该入口、该用在何处……先生的用途便是由本王全权决定了。”
语调轻飘飘的,像是在问今日是否休沐,尾音却奇异地微微上扬,锋芒毕露,正如此刻广陵王温和却强势地攥住了那双属于干吉的手,正将其从胸口一点点拉远。
“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
干吉突然踉跄起身靠近广陵王,只是手脚都被牢牢束缚,几乎是整个人扑了上去。事发突然,广陵王也没能接住他,两人一齐栽倒在地上,宽大的衣袂被先前那个谄媚长史的鲜血一点点浸透。
广陵王吃痛,下意识就要给干吉一记肘击将他推开,只是即将落至他身上时,却看见干吉身上的大氅已滑落至腰侧,露出了满是剜肉刀痕的胸膛。她叹口气,收了力道拧了一把干吉纤瘦的腰。
干吉似乎是没意识到痛,又似乎是早已习惯,压根没去在意那滑落的大氅,似乎也并不担心广陵王杀了他。他只是用那两个没有眼珠的空洞牢牢捕捉住身下的广陵王,开口时换成了诡异的低吟,宛如恶鬼的诅咒:
“殿下这样心善的人……不吃我的肉,可是要被这世间所有含冤叫屈的百姓啃食殆尽的呀……这可怎么办呢……”
广陵王没理他,推开他站起来,重新把大氅给他盖好,揉着自己的后脑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本王不会再说第三遍:干吉,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本王吃不吃你,是本王说了算。”
“这天下多少人想要把本王拆吞入腹,百姓也好王侯也罢,尽管来试。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先将本王啃食殆尽,还是本王先将这天下打造成本王想要的样子!”
干吉心想,广陵王投来的短暂一瞬的压迫视线大约已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以至于他常年恍若停滞的心脏都突然重重地颤了两下,本能在告诉他尽快逃离。
只是这样的广陵王实在耀眼,他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个瞎子,而眼前所有有关其他人的脉络早已在这样的耀眼中尽数断裂化为了灰烬,只留下那条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光脉。
这条唯一剩下的脉络就名为广陵王。
干吉无奈地想,往常都是他等待占卜的客人犹犹豫豫做出选择,现如今到了他头上,怎能选得如此干脆果决,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理智似的,实在武断。
还没等他叹出那口气,干吉就感受到一直被束缚着以至于微微发麻的双手上传来了柔软又坚定的力度,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紧接着那条昂贵的上好织物被人一刀划烂。
广陵王一边揉着干吉失血泛白的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倘若到那时先生仍执意要本王品尝品尝先生的血肉,那本王自然却之不恭。”
干吉这下是真的叹了口气,听着广陵王身旁那名似乎叫阿蝉的女官走过去琐碎又简短地念着什么,扯出一点少见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来。
算了,谁让她是广陵王呢。
方才结束了一场宴席,广陵王穿过长长的回廊往书房去。
唇枪舌剑的交锋不比战事的安排省心多少,又被灌了不少酒,敬席后浑身的酒气熏得她心下烦躁,脚步多少重了些。
去履跣足踏进书房,广陵王甫一绕过屏风便顿住了。映入眼帘是她伏趴在案几上睡容酣甜的广陵太守,垂落的那只手中还摄着本文书。
夜里寒凉,一阵冷风从忘记关上的窗棂空障渗进来,吹起陈登手中那本将落未落的文书一角,也吹消了广陵王身上大半的酒气和烦闷。
她心下一软,几乎是下意识放缓了呼吸,轻手轻脚绕过那些被自己先前随手扔得到处都是的账簿去关窗。
才刚触到窗棂一角,原本熟睡的陈登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在看清她的面容的下一刻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一边揉着发红的眼睛一边无比自然地松了手。
“……唔,主公?你回来了……”
先前还机警如鱼鹰的人如今又软绵绵地趴回案上,还不忘顺手捞起方才惊醒时掉落的那本文书,非常无礼地在广陵王面前打了个明显的哈欠。
“抱歉……吵醒你了。”广陵王对他的散漫适应良好,丝毫不介意地甩了甩被得微微发红的手腕,靠近窗棂两步关上了窗。
“主公说的什么话,哈欠……占了主公的书房睡觉是我不对才是。明明午后尚且小想了一会……怎的还是犯困……如今几更天了?”?
“已过三更了。”
广陵王叹了口气,也不在乎陈登占了她的主位,就近拉过一个蒲团圈囵坐下,把陈登身侧叠成小山的案卷挪了个位置,同样倚在了案几上。
这下两人便离得很近了,陈登几乎也要沾染上广陵王身上浓郁的酒气。他眯起睡得惺忪的眼睛,看广陵王用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疲惫地捏着眉心。
“竟已这个时辰了。宴席拖了这么久,主公这是……没谈拢?”
广陵王委与虚蛇半天,皮笑肉不笑地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下是正中靶心,当即直起身。
“广陵几经战乱本就元气大伤,这帮人不想着安定民心反倒惦记起我广陵盐铁来了”?
“愚不可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个个的贪名图利自私至极简直是无可救药!真想学学江东那位索性手起刀落了事…”
难得一见广陵王这样带点无赖的嗔怒之态,陈登心下好笑,嘴了点笑耐心地听广陵王骂些有的没的。先前广陵王关了窗,少了作乱的冷风,一直摇曳不定的烛火安定下来,稳定地照亮了眼前这狭窄的一角,广陵王的而容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这样的温暖明亮中,陈登的目光不自知地落在了广陵王没什么棱角的温润侧脸上,于是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地从广陵王的声音中抽离了。
陈登长久地凝视着此刻就在他面前的、他所认定的主公,放缓了呼吸,连眨眼的频率也放慢,仿佛动静稍大些就会惊飞一只短暂停留在他面前正在梳理羽毛的飞鸟。
就这样定格在此刻……似乎也不错。
“……成为…最合适,陈登…你觉得如何?”
一片寂静中陈登捕捉到广陵王在唤他的名字,他于是愣了愣,觉得眼前的烛火似乎猛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陈登明白过来,恍然如一场大梦初醒,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所有不该有的杂念都从脑袋里赶出去。
——一身青衣的矜贵世家子豁然确斯洞若观火,心知方才动摇的绝不是那烛花。
广陵王见他恍惚,皱着眉看了他片刻,抽出一直撑着脸的那只手在他眼前虚虚晃了晃。
“陈登,回神了。”
见他仍有些怔怔地偏着头没有看她,广陵王索性捏住陈登的下巴扭过他的头,强行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方才与你说的……我知你不愿,但……”
见陈登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眼底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温和清润,广陵王叹了口气。
“这几日辛苦你了,怕是一会四更梆子也要响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陈登于是告了声罪,起身理了理睡得散乱的额发和衣襟,就要步出书房时忽然顿了一下,回身看向广陵王:
“主公方才说了什么来着?都怪主公的书房太过好睡……不小心又打了个盹……抱歉。”
广陵王忽然觉得好笑,心头一直沉甸甸压着的那丝愧疚多少松了松。
于是她改正坐为箕坐,也学着陈登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尤嫌不够,索性两手撑在身后顺势伸真了腿连带着踢得一本不算厚的账簿往一旁翻了个面。
“明日再议吧。”
陈登乖顺颔首,目光随着广陵王动作匆匆掠过她不经意露出的一点足尖,又匆匆地下移至自己的衣摆。
这晚陈登久违地做了个陌生的梦。
自从下邳被战火席卷后,他夜夜的梦里便只剩下了来来回回的鲜血与残破的禾穗。
陈登知道,那是他今生渡不过的心魇。
可今夜的梦里,他却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一声又一声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陈登陈登……”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了一座遮天蔽日的佛塔。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
陈登茫然地走近那座佛塔,每走一步那声音都更清晰一分,最终他听出那是无数男女老幼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如泣如诉地呼唤他:
“陈登……陈登……陈元龙……”
他没有应声,仰头试图去看那座佛塔的最顶端,却直到脖子仰得酸疼也没有看清它究竟有多高。
“陈元龙……推开它……登上它…“
“推开它……登上它……”
于是陈登又走近两步,将手按在了佛塔最底层的木门上,懵慢懂懂地将它推开了。
在梦里,陈登虔诚地走过一层又一层堂阁重楼,看过一幅又一幅玄妙而美丽的壁画,他知晓自己大约在梦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来却想不起来这些东西的模样。
他只记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切,最后在他终于登顶即将推开面前的木门时,汇聚成声如洪钟的振聋发聩:
“陈元龙!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可陈登却迟疑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深思……却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令他如此在意?为何他如此不安?
“陈登……陈登!陈元龙!”
梦里的声音与一道清润却带着些焦急的嗓音重叠了。这道嗓音是如此熟悉,强势地压过了梦里的一众絮语,以至于梦中的声音不甘地重新远去了。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视线没什么焦距的朦朦胧空转了一圈,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广陵王坐在他的卧榻旁,蹙着眉很是无亲的样子见他看过来,屈起手指在他眉心“啪”地一弹。
陈登吃痛,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昨夜你行至半途忽然捂着下腹面色发白,把值夜的鸢使吓了一跳,未待他询问出什么来你便哑着嗓子倒下了。”
“鸡飞狗跳的闹了有一盏茶,以为有刺客在茶水里下了毒。最后匆匆忙忙喊来华佗,才知道你是思虑过重加之犯了虫疾,疼晕的。”
“疼晕的?虫疾?”
广陵王见陈登青白交加的脸色心觉有趣,慢条斯理又补上一句:
“昨夜已给你灌了三碗使君子汤下去,华佗说已经没事了,只是仍不宜立即走动,索性就让你睡在书房了。”
陈登按了按眉心,苦着脸告了罪又道了声谢。按了按小腹觉得已无甚感觉,正准备起身,肩头却压了一只手上来。
“之后的十日禁食鱼脍,今后若是还想吃鱼脍须得按期服用使君子汤,不然……”
陈登在听见禁食鱼脍后便两眼发直一头倒回了卧榻,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