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轻松的旧日【日常/轻松】
两室一厅的小出租屋,是小芳母亲认真比对后,在临近郊区的破败的区中旁边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
简单的室内装修。
进门能看见一个最多允许三个人坐的灰色小沙发。
沙发对面,是住在这里忙碌的高中生,几乎不会用到的电视机。
门的右手边,是小到放不下一张餐桌的封闭式厨房。
门正对着,离厨房不远的地方,是一张餐桌。
换上透明桌垫的时候,我们在这上面吃饭。
换上花布桌垫的时候,我们在上面写作业,小芳写完作业,还会在上面画一会儿速写。
在小芳自己住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桌子,那才是她真正的书桌。但她喜欢和我们一起写作业,所以不经常用那个书桌。
在有时我会和陈山一起住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桌子,那是小芳母亲以前在这里居住时用过的梳妆台。
雕花的格子,巨大的镜子,足以坐下两个人的桌面。有时晚上自习结束后,我们还会回到房间继续做自己的事。陈山在埋头读书的时候,我会假装在床上玩手机,偷偷瞟着镜子观察陈山在做什么。
小芳天天都在这样的环境下起居生活,极少回到有她父亲在的那个家。
陈山来的频率也很高,五天工作日五天都会来这里自习,其中两三天都在这里住,周末一定会在这里睡觉。
我来这里的频率比较低,工作日只来一两天自习。
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一定会在这里和小芳一起度过单休的周末,像以前一样。
——如果这样的周末不被陈山这样的人打扰的话。
但,没关系了,他现在再也不会打扰我的生活了。
一切都回归正常了,不是吗?
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直这样对自己说着。
陈山,是我的情敌。
为什么那样说呢?大概是因为他看小芳的眼神吧。
大部分时候亮晶晶的眼睛,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及耳短发的女孩。
就连跟我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也一边用余光触及着小芳,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叫陈山。
小芳说,字笔画最简单那个山。
先开始,我对他心怀的愤怒不比现在少。特别是听说了他有些时候会在小芳的房子里留宿时,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虽然比喻不恰当,但是你明白吗,就是港台脱口秀中提到的。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黄毛鬼火少年,走进你的店里,问你:“阿妈我把鬼火停你家楼下了,xx你女儿的名字在吗?”的感觉。
——可恶的新媒体传播,在我脑子里植入了什么东西!
不管无聊的港台脱口秀也好,总之后来,经过我的委言相劝。小芳最后妥协了,她答应注意安全,并且不要给那个黄毛小混混家门钥匙。以免他招惹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闯进她的家。
后来有一次,小芳说想要喝乌龙茶,要下楼买。我不愿意和陈山独处,说,我去买吧。陈山听了也站起来,说他去买。
小芳说,不然就石头剪刀布吧,谁输了谁去买。
然后她通过变卦让自己输掉了,蹦蹦跳跳地下楼买,留下我和陈山坐在桌子的对面大眼瞪小眼。
那是第一次,我和陈山独处。
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像是会学习的人吧。
他说,嗯。
我说,混日子哪里混不好,非要来这里。
他说,嗯。
我说,你不会说话吗。
他说,他嘴笨,不会说话。
后来他支支吾吾的解释了他在这里的原因。
我听了个半懂,自己串联起来大概就是。
本来他也不想来这里学习的,但是班主任余老把他分配给了小芳当学业帮扶对象,积分够了的组合,下学期开学前可以被余老请吃饭。余老为了吸引学生踊跃参与,邀请到了高三的帅哥学长邓秋民一起吃饭。
于是大家都热衷于被余老请吃饭,这个活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小芳也不例外。
“陈山,拜托你了!这可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我能见到邓秋民的机会了!”小芳双手合十恳求他。
成天游手好闲的他被小芳猛烈的攻势打败,开始安安分分地来这里自习。
第一次听到邓秋民这三个字,和小芳对他的态度,一种危机感让我皱起了眉头。
但理性分析后。这个所谓的学长,既然跟小芳在同一个学校,见面应当十分容易才是。
意思是,如果二人足够熟悉,随时都能过见面。但小芳却说这是他们见面的“最后一次机会”,可见二人关系并未熟到可以唐突见面的程度。
一个小芳仰慕而遥不可及的、也许一次错过就一生不能再见的前辈,倒不如一个天天黏在小芳身边的同伴混混带来的威胁强。
我把思绪又转回了陈山身上。
我说,你喜欢小芳吗?
他说,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不是”,可能是心虚吧,说得特别小声。
然后我们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飞快地直起身子,想要赶在小芳进门前对我说什么。
他说,你之前……
啪的一声,门被打开,小芳带着三瓶乌龙茶胜利归来。
但也许是沟通真的能解决问题吧,也许是他说不喜欢小芳的回答。我当时是真的相信了他。
以至于后来他一个劲学我向小芳献殷情我都没有管他。
有一段时间,我绕路去买小芳一直爱吃的布丁,他就绕路去买烧烤。
我们拿着东西同时进门,脸色都不好看,只有小芳一个人说好好好这个好。
打开他的烧烤,引入眼帘的是什么都有的烤串,还有八九根烤玉米粒。
小芳说,这么多烤玉米粒……?
陈山看了一眼我,说,嗯。
最后,除了吃了一串玉米粒后就再也吃不下它的小芳,其他玉米粒都被陈山处理掉了。
后来,小芳浅浅评价了这家烧烤,说荤菜好吃,其他的一般啦。
第二次,他带回来一盒烧烤,里面一半都是荤菜。
另一半,还是烤玉米粒。
小芳尴尬地说,小华也吃。
我婉拒了,说我不喜欢玉米粒。
后来,那半盒荤菜被小芳吃掉了,陈山坐在桌子边上吃完了半盒玉米粒。
后来陈山再也没有带过烧烤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慢慢地,当我感觉自己虽然依旧反感他,但慢慢变得不太排斥陈山这个人时。
有一次,他前脚刚离开后,我也被家里消息叫回去。
我出门时,正巧撞见他在楼下犹豫的样子,跟着他的脚步,走过一段路,几乎是在暗巷里穿来穿去,到达一个偏远的街道。
他径直去的地方,是一家破败的网吧。
我突然想:
自尊,是否也是一个假命题?
在这个人们依靠相互对比建立起的,不稳定的价值链中。尊严,只是特定场景特定对象面前的,相互对比之下得出的,价值的副产品。
在牢固不可抗的,上位者剥削中位者、中位者剥削下位者的旧体系中。尊严,只是向剥削者献出的另一份贡品,价值的陪礼。
说什么心如止水,说什么自我价值。
如果真的能不受外界干扰,坚持内心的价值观念。如果真的能抵抗既有体系的压迫,不献祭出自己的尊严,不践踏别人的尊严,自己给自己尊严。
就不会有那么多像陈山一样的人,今天在小巷子里威风得像秋风飒飒掀七尺高浪,明天再大街上落魄得像秋风扫叶败叶枯枝满地。
既然无法改变这一切,那么久适应它,也没什么不好的。
学着所有人的样子,所有人的想法。
慢慢感受这自己的内心生出居高临下带来的优越感,与他人不幸人生对比重拾起来的价值感,让我对他驼着背的背影轻蔑一笑。心中冒出来一百种羞辱他以满足我自己的方法。
我在他背后,说,你就睡这啊。
他被我吓了一跳,说不,他在这里打工。
我说,得了吧,别装了,你还打工。
我说,尘埃里生活,结交点狐朋狗友,靠父母生存,长大了托尽关系找个工作上呗。
我说,不管你怎么样,只要不让你接触的那些肮脏的东西影响到小芳,其他的你怎么样我都不关心。
他埋着头,说,好。
然后我看着他转过头,拉开那个网吧有些脏的卷帘门。他临进去之前转头望了一眼我,好像很自卑的样子,弓着腰进去了。
后来,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他秘密的经历,让我彻底改变对他的态度的经历。
我们第一次碰上三个人都在这里留宿。我第一次跟人同住一个房间,洗完澡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推开门。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我能看见从头到尾他的手指都把袖口捏紧。
后来,小芳也洗完澡后,来跟我们说晚安。
她穿着泡泡袖睡衣,看起来很轻松。
她凑过来,摸了摸陈山的头发。
说,好棒,不会掉色诶,她也想染头。
陈山被摸得不舒服,梗着脖子一个劲往后退。
我看了有点不舒服,伸手去摸小芳摸过的头发,挡住她继续摸的手。
我说,当然不会掉色,但是你头发还真长啊,学校不会管吗。
后来,小芳走之后,我才发现陈山的身形有些不自然。
他遮遮掩掩的样子反而让他隐藏的事更加明显:
他因为看了小芳穿着睡衣的样子,因为人家摸了他的头发,就硬起来了。
真是龌龊恶心。
他还遮遮掩掩地说没有,我踩上他的裤裆,说这是什么。
后来,就是我愤怒地凌虐了他的下体之后,发现了他长了一张批,玩弄了一遍他的批之后,还拍了照片的事了。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急转直下,不同的是,我们的肉体接触开始多了起来。
回家后,我翻看那些照片。
回忆起我看他身体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好像治好了我对人类的裸体感到恶心的毛病。
但后来,和李雪的重逢,又否认了我的这个想法。
那都是后话了。
至于陈山与我的关系降至冰点之后的故事,那就是是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三流黄色,再讲也多说无益。
总之,反正,他现在已经走了。
这些日子,反正都是一段将要被遗忘的回忆。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三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二夜里。
“我总感觉,小山这两天一直在躲我。”
“但小华,你不要告诉他喔。毕竟在背后对别人妄下推测,却不当面确认,这种事情十分不礼貌……”
洁白发箍压住齐耳短发,夜里的暖白色灯光下,小芳坐在桌对面开口说道。
“只是,我最近碰上他时,他都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我根本没有机会当面问他……”
“他只跟我说,他会好好学,不会拖累我在余老那里的学业帮扶积分的。”
我安慰了小芳,说,可能陈山只是单纯心情不好,过两天应该就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了。
小芳摆了摆头,轻声说,但愿吧。
她说,余老请不请她吃饭都无所谓了。
她说,但是她真的很担心陈山,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五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四夜里。
一切真的回归正常了吗?
他走后,我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第一次产生如此的想法。
自慰,对同龄人来说如此平常的事,对我来说却无比困难。
我把手放上自己的生殖器官,暗红的肉柱,是微微勃起的阴茎。
用手指顺着它的形状,从根部滑到龟头。
把手掌贴上柱体,慢慢地捋动它,感受着它上面凸起的青筋。
顿时,一股比从前更要强烈的恶心之感席卷了我的大脑。羞耻,罪恶,恐惧……万种情感抓挠着我的小臂,粘黏着爬上我的胸膛、肩膀、下颚,一股脑地灌进我的口腔。
“呕…呃呃……”
曾经的我,除了梦遗之外。还能够做到忍住恶心勉强撸动我的阴茎,只要在到顶之前放开,就有机会能够射出来。
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一把手放上去,就恶心到无法射精。
如同被扔进干涸的海洋,躺在蠕动的、干渴的鱼类中央,渐渐的,被恶心的、生物着翻滚求生的海波吞噬。
性本能,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平常的事情,但自从那天目睹母亲房间里的事之后。
这种本能却让我感受到巨大的耻辱。
我与男人女人在暗处耳鬓厮磨,他们都说着爱我。而不知,我只是想试着用他们的身体,脱离自己的羞耻。
但渐渐的,越是敞开的胸膛,越是拉开的内衣,越是肌肤暴露在我的眼里,我越觉得晕眩。
晕眩中,那些男人的面孔,长出了胡茬,脸上带上油光,发际线后移,变成了李叔叔的样子。
那些女人的面孔,袒露着胸脯,纹上了深棕色的眉毛,眼后延绵出细小的鱼尾纹,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在他们的面孔变为熟悉的人的模样前,我推开了身上的人。
然后避开他们的视线,捂住嘴强忍着呕吐。
但那个人不一样。
双性人不男不女的身体。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的身体。
像男人一样高挑的身材,看起来不好惹的面孔,低低的嗓音,三白眼的眼神是仿佛下一秒就要拦住你的去路一般的低气压。
但这样的他,却有像女人一样微微隆起的胸脯,一捏就立起的乳头,还有埋藏在两腿之间的女性外阴,在身体里短小的阴道和本不该存在的子宫。
“……你能,自己操自己吗?”
我曾坏笑着看着他的裸体。
被吓得瞳孔震颤,一丝不挂地跪在我的面前,除了“不要”说不出其他话的他。
却并不会让我产生关于性本能的耻辱。
也许是因为裸露着阴茎与外阴的他,比起我,更要为了自己的性别和性本能羞耻一万倍。也许是我想对他落井下石,也许是我对自己拥有健全身体的庆幸。
也许是在性这一方面,我被他衬得不再可怜。
我放纵着自己,把所有积攒起来无法释放的性欲望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安全感让我不再感到羞耻和恶心,不仅不抵触他的身体,反而变本加厉的想要让他暴露,违背着他的意愿一次次剥光他的衣服,露出他引以为耻的身体。
然后,我过分的青春欲望像漫涨的潮水,激烈地吞没了我们两个人。
每次从他身体里退出时,我都乐于看他红肿的花穴流出我的精液的样子。
——联想,只是一开头就停不下来的思绪。
这次的联想只是近日里我上百次联想的其中一次。
我望着我因为联想而勃起的阴茎,既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怒,也深感自己的悲哀和无可救药。
一具不会让我产生对性本能的厌恶之情的身体,一个让我讨厌的人。
但却是这样的存在,让我在欲望高涨的青春时期,几乎将他的名字与“性”本身画上等号。
一切并没有回归正常——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七天,一切并未回归正常的周六夜里。
那个人已经离开一周了啊,我心里数着数字。
小芳蹙起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今天拉着他的手,想问他有没有事需要我帮忙,他也只是愣着牵了牵我的手,放开后缓了一会儿,冷淡地说没有。”
“他的伤怎么会那么多,手背上也是,后颈也是。我问他,他还一个劲的遮。我在想他是不是又被旁边技校那群人盯上了,又觉得不可能。”
“我问了刚子,他也觉得不可能。他说,那群人现在都叫他陈疯狗,他们明明已经怕死了陈山才对。”
她埋着头,用手撕下刚刚在画的一页速写纸,像以前我们一起学画画时一样,把她预热练习的一页夹进我的笔记本送给我。
但今天,她没有说给我欣赏她的大作。
“我刚刚跟他说,我们一起回家吗?他说,他不想来了。”
我心中一震,本以为以陈山的性格,得知被抛弃后一定会躲得离小芳和我远远的,就算被问起也会遮掩着不开口。
我就可以如愿以偿,让这段时间三人的关系得以糊弄着度过最后的这十几天租期,永远的无疾而终。
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知好歹,居然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回答起小芳的问题。
我撑着太阳穴胀痛的头,不禁开始担心起再这样下去,陈山会在小芳面前揭露出我干的所有事情,撕开我所有的伪装,让我露出我丑恶的面目。
“真的吗……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有,但是不方便跟小华说。”
小芳捏住橡皮,平静地看着我。
而我却慌张了起来。
“我俩之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还是他有说关于我的什么吗?”
小芳缓缓地抬眼望向窗外,用平常的语气说着:
“有啊。”
小芳的回答让我心下一颤。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来?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说,小、小华。”
“他在说什……?”
我快要维持不住表情,紧攥着手指,指甲快要掐进肉里。
“你们吵架了吧。”小芳打断我说。
我感到无力辩驳,陈山这次算是长了一万个胆子,居然敢说出我的名字。
“是……没错。”
我不确定他还能做出什么,但害怕我的说辞跟他不同,会让小芳不信任。
“我就知道。”小芳平静的说。
“知道……什么?”我有些担忧。
小芳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对不起,小华,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邀请他回家,他一放学就背着书包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一直在想,我一说起有关于他的话题的时候,你就比其他时候更专注,那种态度好像要透过我的话把他抓出来盘问一样。”
“我认识的赵明华,是初二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的人……所以我不禁猜测,是不是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小芳说着,掰开我紧攥的手指,用手摸着我的掌心,动作间带着几分安抚。
“小华,你知道吗,你还真是厉害啊…昨天放学时一个劲地推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抱歉、对不起。”
“他那种完全不懂这些事情的人……我花了好久,有小半个月吧,才教会他说‘谢谢’、‘请’。你一来,他居然这么快就学会说‘对不起’了。”
“小华,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让他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疏远我和你,还那样一副害怕我的样子。如果这个涉及到隐私问题,你不想说就算了。”
“但是答应我,要和他和好好吗?到时候,我去集训之前,我们不是要在这里,给我举办送别会吗?”
她“嘿嘿”一笑,变回了那个开朗的女孩。
只留下我的心绪变得混乱,无法宁静。
“好……”
但我依旧没有改变我的想法,尽管我因为违背了小芳的意愿而感到惭愧。不仅如此,我对陈山的恻隐,也愈加强烈。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八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天下午。
中午,我做好了饭,等到小芳从画室回来。
“饭……!!”
小芳洗了手之后立刻冲上桌,又打量了我一眼,慎重地开口:
“等等……小华你,怎么穿着围裙?”
我低头看,小芳买的星之某比围裙系在我身上。
“怎么了?”我问她,把筷子递到了她手上。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没事。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泡椒茄子的味道,觉得没问题,就是泡椒有点酸。
她看我下了口,沉重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手里的筷子“啪嗒”掉了一根,她眼疾手快地捞起来,连忙扒了几口饭。
她转头过来,说我做的好吃,对我咧开嘴勉强地笑着,虽然嘴有点张不开。
看她没事,我又夹了一口我做的炒鸡杂,觉得没什么。
鸡杂切的不是很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抄总是会被辣椒裹在里面。我为了不重蹈覆辙,特意做了剁椒。红海椒卖完了,所以买了青海椒。大个头的青海椒不好切,所以选了又小又尖的那种。
她有些迟疑,但还是夹了一口吃。
然后依旧扒了几口饭,可能是饭有点哽喉咙吧,又去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没事的小华,我们都一起玩了十几年了。”她说着,目光有些含泪。
但她的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
“就算是你想要我的命,你也可以直说的。”
我不太明白,是我做了一顿饭,就让她回想起我们成长的历程,所以对我感激涕零起来了吗。
“没关系小芳……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可以给你做饭。”
毕竟,为了小芳,我什么都能做。
“不行……!”
但是小芳,好像特别喜欢驳回我。
窗外阳光灿烂,今天是个晴天。
“我想好了。”
同样的单休周天的下午,同样的,我和小芳坐在书桌前学习。
“我不打算退租了,我就住在这里。集训后每周单休时回这里睡觉。”
“机构我也不会去的。我就待在学校,区中的老师也挺好的,总之,什么都比活在我爸的监视下好。”
她侧过身别过头,望着阳台上仿佛要被阳光引燃的绿植,坚定地说道。
我蹙起眉头。强压住内心的忐忑,仍是用温柔的语气委婉地对她说话:
“我尊重你的选择,小芳。但是,也许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集训机构离家更近,回家更方便啊。校考之后,离高考时间上太接近,回学校复习来不及啊。区中师资资源太差,不如父亲投资的机构,能够把最好的资源全给我之类的……”
“还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虽然你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但你内心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小华,我对自己一直很负责任,就算是以前,我们在外高初中部时的那段日子我也是……算了,不提那些残酷的事情也罢。”
“总之,我有自己的计划,也有毅力完成它。”
“你只需要好好看着我就行了。”
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在肯定自己做出选择的行为。她坚定的内心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柔和。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说出,那个毫无语调的“好”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有上句没下句地配合小芳聊着天,度过那个煎熬的下午的。
“是陈山吗?”
小芳起身接水的空隙,我的内心想法脱口而出。
“什么?”小芳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们在闹矛盾,你也…一直不太喜欢他,但你也不应该把我的选择全部归因给他。”
被看透内心的不安,让我感觉全身都在被室内照射的阳光抓挠。
小芳看我不适的样子,帮我拉上了窗帘,但头顶的暖白灯光又代替阳光耻笑起我。
百孔千疮、孤独寒冷、自以为是的我。
“拜拜,下次见。”小芳送我出门,扶着门把手担忧地看向我。
“要我陪你去看医生吗?小华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我拒绝了她,一步一步,行走在黄昏的城郊。
——小芳有了自己的计划,那么我呢,我还能在她的人生计划里吗?
不能。
——小芳有了自己的人生,那么我呢,我还能和她相互支撑着活下去吗?
不能。
——小芳的生命里,悦纳了陈山的存在,那么我呢,我能容纳进她之外的人进入我们的世界吗?
不能。
像是要压塌我的肩膀一般,巨大的压力,城郊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我。
以至于让我头昏脑胀地走进,平常清楚知道并不会走进的乱巷里。
穿过几个随意倒横的黄色路障,穿过短巷,走入一条无人问津断头小路,原本宽敞的的废弃工业区小路阻塞而肮脏。堆满了无人集装箱和杂物废品,几匹砖头散落在路旁,满是尘埃路边还有几户人家偷偷烧的残香柱和纸钱。
城郊的夕阳慢慢落下,我慢慢地穿行过小路。
突然,迎面撞来几个混混模样的人,走在前面的穿着白色破洞衫的红发男子,捏着我的肩头,指着我的鼻子。问我哪里来的,我是谁。
我不想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着。
他卡住我的下颌,把我带着撞上一旁的集装箱墙壁,一副要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举起来的势头。
“在这片混,你看不懂什么意思吗!?为什么总有你这样的蠢货,明明看到了路障还是要进来……!”
我没理他,说,放开我,我要过去。
“戴眼镜的书呆子,趾高气扬的样子,你说一句过去我就真让你过去了?”
他笑了,更紧地掐上我的脖子,有些缺氧的感觉让我回过了一点神,透过他微张的嘴,我能看到红毛男打了一个舌钉。
“放开他。”不远的地方,传来沙哑的声音。
“但他……”红毛男说着,但服从地稍微松开了我。
在耳鸣结束的一瞬,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放开…!”沙哑的声音又传来了。
红毛男白了我一眼,彻底松开了我,带着后面的几个混混,后退了几步,摊开双手,示意让我过去。
我知道那个声音是谁。
手摸上被掐过的脖子,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向右手边望去。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坐在马路沿上,或是拿着烟,或是拿着屏幕发光的手机。他们齐齐地望向我,目光凶恶。
一个混混模样的人,一边用目光仇视地盯着着我,一边举起手中的打火机,好像才给上位者点完烟,还没来得及放下。
在他之上,那个坐在高高的集装箱顶的上位者。遮挡住黄昏的余晖,坐得与城市的地平线齐平,仿佛落下的夕阳,浑身是滚烫的金黄色。
黄色的中长发,满耳朵的耳钉,看不清的眉眼——他拿着一根烟,自他暗色的嘴唇,烟雾一直升上遮蔽了他的眉眼。
他偏过头不看我。
顺着他偏过头的方向,我看到一旁杂草丛生的墙角。
“好久不见啊,烂货。”我看向他。
这一句话惹得现场的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我看见几个小混混向前迈了一步,抚着拳头一副要来揍我的姿势。
我重新看向他,烟雾散去,快要遮不住他的脸。
他又举起手中的烟想要抽一口,但手根本拿不稳烟,烟滚落着掉落在地面。
地面上的小混混又抽出一根,想要递给他。我拿过那个小混混手中的烟盒,抽出了一根递给他。他俯下身,埋过头,装作平静地伸出手,想要接住我递给他的烟。
但他的手明明在发抖。
他用两指夹住烟,像是从来没抽过烟一样,不仅姿势大错特错,还拿反了烟。
我们的手碰到了一瞬,他急忙地抽离。
我顺着他抽离手的方向,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把他从集装箱上拉了下来。
他从高处跌下,快要撞上我的身体,我侧过身躲开他。冷漠地看着他啪的一声跌跪在他的“小弟”们中间,那一群小混混的视线里。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心情好受多了。毕竟即使我再不幸,也有陈山给我垫背,也有陈山这个比我更不幸的蠢货。
“你他妈……!”那个红毛男显然是被激怒了,急步过来抓起我的领子。
我躲开他。当着他的面,揪起陈山的头发,想要逼迫他抬起他的头。
“啪!”
但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重重地拍走了我的手。
而我,花了将近一秒才反应过来,拍走我的手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红毛男,也不是其他小混混。
是陈山。
他埋头跪坐在地上,手掌上擦伤渗出血珠,手心沾上尘土和草屑。
“够了…都够了。”
“够了……都够了。”
他跌跪在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窘迫一样。
拍走我的手后,他那不知是对谁说的这句话。
连要求删视频都用问句试探我的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决绝地反抗我。
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我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
我看见他支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过长的乱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埋着头的头发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走。”
“……不想被打,就赶快滚。”
一个一个字吐出的话语,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决绝地咬紧了后槽牙。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当着许多人的面,被陈山警告说他要揍我。
城郊街区巷道里以打架不要命闻名的陈疯狗。即使短暂地被男人掌控,软着身子当过一段时间发情的母狗。但总归是本性难移,见到前主人对它好意招手,都要疯病发作扑上来咬两口。
我不在乎他是否是一只衷心的狗,但这样的反抗行为确实让我有些挂不住脸面。再想起他出现后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小芳和我人生的种种异常。
我的怒气渐渐变得不可遏制。
但我环顾周围,那些原本坐在街边无所事事的小混混,陈山的追随者们。现在纷纷抚着拳头,拧着眉头虎视着我,他们的怒火燃烧在空气中,气氛一片焦灼,就等陈山一句话点燃它,好让他们能得愿以偿地群起而攻,好好给我个教训。
特别是那个红毛,我害怕他像前两次一样不守规矩,一上来就掐我的脖子,从头至尾一直用余光在观察他的举动。
他被陈山扇我的手的举动惊到,忘记了扑空了我的愤怒,转而紧紧地盯着陈山。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陈山说完刚刚那两句话。
然后才像是想起了我似的,用骇人的愤怒目光紧盯着我。他穿着无袖破洞衫,露出坚实的肌肉,用强硬的气势压制着我。
“呵呵…呵哈哈……”
太过紧绷的精神,太过焦灼的氛围。
还有低着头,在我面前依旧保持窘迫的陈山。
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次倒是长胆子了,陈山。”
那些混混望见我笑得得意的样子,虽然愤怒的样子不减,但气势却弱了几分,人群中传来零星一两声小声的议论。
在红毛警告的视线中,我靠近陈山低着的头,凑到他耳边对他轻轻说:
“喂,你啊…不怕我跟他们说,你是个人妖的事吗?”
“放宽心,我不会说的。”
“不过啊…下次恐怕就没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他的身体从我叫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刻就哆嗦起来,后面更是扭着脖子要逃离我的声音。
我不管他到底听清没有,移开头对他眯着眼笑。
他抬起头,对上我嘲笑他的视线,但也只是一瞬。
他扭开头,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依旧是那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看了太多次,让我都看厌烦了,他不会说话的蠢笨模样。
最后还是红毛先开了口。
“还不快滚…!”
红毛把滚字说了一半,又咽回肚子里,转过头走了。
人群中焦灼的气氛也因陈山的举动而尴尬冷却。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城市的地平线是看不见夕阳的,天光渐暗,迷蒙的夜色爬上街道。
身后传来破碎的对话声,大概是关于就这么放我走了吗的问题。
我穿过长长的废弃街道,听见背后陈山的声音散在空气里,他和红毛说话,叫着他“刚子”,又补了一句那人的全名,叫什么我没听清。
这个外号我听小芳提过几次,大概是他们俩班上经常逃课的一个混混,还挺受女生欢迎的,跟陈山和小芳关系不错,好像家里还有几个钱。
我不在乎他这个毫无价值的烂人的社交圈子,也不在乎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来头。
但他应该为他最近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为他惹恼了我付出代价。
城市,拥挤的人流,推搡着在公共场所和公共交通工具上摩肩接踵,人们挤在一起,费力的腾出一片狭窄的空间给面前亮着光的手机。
但在郊区的月光下,老旧无人的废弃工业区小巷里,却空旷而安静。
只有月光照上巷边长长的杂草,藤蔓蜿蜒爬上巷子两边的墙壁,挂在旧居民楼的阳台上。居民楼的阳台上,塑料的窗框崩出裂痕,绿色的旧式玻璃破碎得不成样子,墙皮也脱落得斑驳不堪。唯一的生气,可能是钻进墙壁和窗框的裂隙里的苔藓植物带来的。
不知去向的住户,只留下不知何年何月被彻底遗忘在阳台上的,洗的发白、晒得僵硬的旧衣服。在习习夜风下鼓动着经年不变的风声。
一天从头至尾,只有只手可数的人走过的小巷,是混混们最爱的消磨时间的场所。
治安不好的片区,游荡的青少年人,像尸体一样地拖着步子,像蚂蚁一样地集群成堆,像野兽一样地冲突斗争。
过着迷茫的生活,在满地的碎玻璃碎纸片烟头中捡起——虚假的尊严,转瞬而逝的尊严。
但在月光下,入夜时。最是残忍的夜,遮掩住白天一切虚假的英雄主义,将人照得现出原形。
现出原形的,那个剪影。一步步地走入背光的小巷,步子犹豫、步子干脆。连我也分不清他走路的声音和风吹衣服鼓动的声音的时候。
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就知道他会经过这里。
他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转过头逃走,这是他今晚上做的最蠢的决定。
他选择了待在原地,佯装无事地与我对峙。明明一直以来,他与我之间的对峙,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委身屈从的输家。
“……”
他知道不能由我先开口,否则会让我掌握主动权。
所以他艰难地做起了第一个开口的人。
“让一下。”
“我要过去。”
没有说自己去干什么,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一样。
多么好的一出戏,多么强硬的态度。
我都要相信他真的变得不在乎我这个人起来了。
如果他没有始终不敢看我的眼睛的话。
“挡着你去网吧过夜了?”
因为不害怕会与他对视上,我笑着紧紧地盯着他。
“……”
又是一阵沉默。
“对,对…没错。”
他的头转向一旁,承认了。
“让。”
他重复了同样话,好像除了这个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一样。
我笑了笑,用稍微轻佻的语调对他说:
“我不让会怎样…你要打我吗?”
“区中的陈疯狗。”
“名气真大啊,都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
他的头埋了下去,一副任人数落的样子。
“我不打你。”
他艰难地开口。
“但是请,让一下,我要过去。”
陈山受过的教育里,从来没有礼貌用语这个概念。
小芳对我说,她妥协了。原来陈山他不是不礼貌,只是这笨蛋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她发现了这点之后,就有意无意地边逗陈山边教他,让他说话礼貌一点。
“你这个样子,以后到社会上会吃亏的!”
我在旁边边玩手机边打趣说,他就是混社会的,哪里有他吃亏的份,只有他让别人吃亏的份。
但我也没想到,那个死活也教不会礼貌用语的,又蠢又暴力的情敌,后来会在我这里吃那么多瘪。
他在我面前说“请”的次数,我想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死活学不会东西的脑子,这蠢人现在倒是想起来了,是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站在和我对等的社会位置交流了吗?
狗就是狗,不论再怎么装成人的样子,也只需要抽他两鞭子,就能让他现出原形。
我移开身子,让出道路给他。
他抬起了头,好像在庆幸第一次在与我的对峙中保持住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