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底探玉g树下谁起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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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君彦的老家在京杭大运河边上,八一年拓宽河道,全村出动挖了大半年,挖出来的除了一车车的土还有很多不知年代的玩意儿和铜钱。
那年成君彦十二岁,坐着平板车跟着去河堤,大人干活他捡破烂,碗、碟、瓷瓶……不管是什么,不管是完整的还是碎片,他一概收下。
最后攒了一箱子宝贝拿到北京找他姥爷,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姥爷一看,还真有几件年代东西,虽然不值大钱,但这小子人小心眼可不小,说不准以后是个人物。
成君彦也确实没辜负姥爷的期望,上学从来不用家里操心,不管平时怎么淘,该看书的时候看书,该学习的时候学习,中考考个市里前几,高考考上一挺好的大学,一路轻轻松松、顺顺当当地走着。
一到暑假就爱往他奶奶家钻,跟着掰棒子,抓蝎子,最爱的还是去大运河转悠,等水位不是特别高的时候,潜下去找宝贝。
八六年,高三暑假,就还真让十七岁的他又遇上宝贝了。
那天天气特别好,天蓝得跟颜料均匀涂抹的画一样,河边的柳树把绿的枝子垂到水里去,逗着鱼过来咬着玩儿。
扑通一声,少年从歪脖子树上跳下去,鱼群四散,柳条晃啊晃啊,掉下些叶子,轻轻砸出一圈一圈的波纹,小船一样飘远。
成君彦游了几下,探出水面,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几乎透明,蓝天与清水映射在他的眼中。
在水里摸了几圈,摸着个不寻常的硬东西,埋得很紧,掏几下就得上去透气。
上下几次,最后挖出来圆圆的一块儿石头,上头纹路纵横,洗掉污泥之后在阳光下竟是晶莹剔透。
“玉乌龟。”成君彦细细摸着,琢磨是个什么物件儿。
河堤边儿的草长得茂盛,能没过人的小腿,经常有草蛇出没。
成君彦平时都走得仔细,今天光惦记着手里的,没顾上看路,走着走着踩着个冰凉的软的东西,魂都吓飞一半。
眯着眼睛一瞧,剩下一半魂也没了。
敢情踩着的不是蛇,是个人啊!
还是个姑娘,长长一条麻花辫搭在肩侧,露出来的皮肤都雪白。
“得罪了啊。”他弯腰去探人家腕上的脉,跳着的,松一口气,蹲下去拍她的手臂,“你没事儿吧?在这躺着不行。”
姑娘没有马上睁开眼,眉头皱着,似乎是很不舒服。成君彦正犹豫要不要扒开她眼皮看看是不是晕了,就被抓住后颈向下压去。
这女孩力气不小,成君彦挣扎了一下,头竟然完全抬不起来,被迫第一次以一个这么不体面的姿势和一个女孩挨这么近,他眼睛快速眨动几下。
身下人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浓密睫毛下的眼睛线条优美,眼皮很薄,因为睫毛太黑太密,在眼睑上显出一条黑色的线,这样没完全睁开的时候看人是很冷漠的。
她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手上又重了几分力气,成君彦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努力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倒在她身上。头被迫不停地低下去。
草扎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更令人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脸侧有软的痒的触感,是他的脸碰到了女孩的脸,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碰到。
土味儿混着草味儿钻进鼻子,同时还有似有似无的香味儿,很淡,但成君彦总觉得不是靠鼻子闻到的,因为他被压在人脸边不能动弹,压根不敢喘气儿。
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筛子,那幽幽的香味儿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里,一点点融化他的体力,侵蚀他的精神。
意识抽离,迷蒙间看到有只红瓢虫顺着草根往上爬,成君彦紧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放开手。
后颈还残存着几分被手指抓过的疼痛,成君彦爬起来,觉得风冷了太阳落了天都暗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瞥到那只瓢虫,它连草尖都还没爬到。
太阳高悬天边,天气也依旧晴朗。
那姑娘沉默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起身的时候麻花辫从肩上滑下来,发尖在背后晃。
成君彦站在原地,有些迷茫。直到姑娘的背影渐渐消失,他走丢的神魂才归位。
风吹过,拂在身上带来轻柔的暖意,才发觉自己刚从水里上来,上衣都还没穿,他捡起掉落的衣服和鞋,抽了下草丛,一只蜻蜓嗡得一声擦着他的脸飞起,围着他转一圈。
树上的知了叫得好像比刚才更大声,有种从水里潜泳很久后突然钻出水面的感觉,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朝他涌过来。
成君彦摸摸有些发热的脸,抓着他的玉龟拖着发软的腿回家了。
当天晚上回去成君彦就发烧了。
“怎么回事儿啊?”老太太坐在炕沿上守着他,又心疼又奇怪,“三伏天你发哪门子烧?”
成君彦裹在厚被子里还冷得不行,虚弱地说:“我今儿下水了奶奶。”
“从河里上来没擦,吹着风了?”老太太哼一声,佯装生气:“又去淘你那宝贝去了?”
成君彦闭上眼,不愿回想自己和姑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颤颤巍巍哎呦了一声。
“跟小赖巴狗一样。”老太太摸摸孙子的脑袋和脸,慈爱地哄:“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奶奶手上的茧让成君彦感觉踏实,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本来以为就是吹了风造成的小感冒,喝了药就会退烧,结果到了半夜还烧着,没有一点退的迹象。
成君彦脸热得发红,缩在被窝里,身体不受控地抖,严鸿知看着孙子这样心疼得不得了,“这怎么也不退烧啊!”
爷爷抱着他的白酒罐子进来,“擦擦,擦擦降温。”
“行。”奶奶穿上鞋到别的屋去,还不放心地嘱咐老头:“尤其是手心、脚心和后背啊。”
结果擦了白酒也不管用,早上鸡打鸣儿的时候,成君彦觉得自己魂又出去了,头重脚轻地在空中飘。
奶奶二话不说,指挥爷爷给他穿衣服,带他去卫生所。收拾东西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不会是撞邪了吧,烧这么厉害,昨晚上都说胡话了。”
“”
成君彦缓缓睁大他烧得通红的眼睛,从被窝里伸出手拉老太太的衣服。
“我知道了。”他转个身,艰难地把自己拱起来,头晕眼花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的眼中有一丝不可思议和一丝原来如此,最终目光肯定地看向老头和老太太。
“爷、奶,我真见着鬼了,美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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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的。”成君彦嗓子哑得冒烟:“她的手特别特别凉。”
“这可是七月啊,这么大太阳,她冰凉。”
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严鸿知和老头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半信半疑,最终还是她先发话:“这样,咱们先上卫生所看看,然后再找个人给你瞧一瞧。”
成君彦点头,没意见。
在卫生所打了一针,又歇了会儿,成君彦觉得自己好点了,中午吃了些饭,又恢复了点力气。
奶奶打听到树家庄有个神婆婆叫杨金秋,会收魂,也会算卦,就是算的不准。
“算的不准?”成君彦乐了,“那叫哪门子算卦。”
他跟奶奶坐在爷爷蹬的三轮车斗里,正穿梭过绿油油的麦田,前往树家庄。
“这有什么的,有时候算卦,也不是非要算出个成与不成,不就是算个心安么。何况人又不要钱,算着玩儿呗。”奶奶拍掉他挡太阳的手,催促他:“多晒晒太阳,快。”
“我都热死了奶奶。”话这么说,成君彦还是脸朝着太阳张开双臂,“阳气入体——”
树家庄不算太远,但等到了也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奶奶又问了几个人,打听出杨金秋家住在哪儿。
这个村子比奶奶那边穷,一进村就是狭窄的土路,将将能过一个三轮,两边是很高的土坡,一排房子盖在土坡上面,大都是土坯的。
杨金秋家是个独门独户,院子里有棵大树,这个季节正葱郁着,浓绿一片,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几根树枝顶掉一块土墙伸出院外。
她家门开着,老太太坐在院子中间,拿着蒲扇一手扇风一手起卦,见他们进来眼皮都没抬。
院中摆着木头桌子和板凳,桌上放着纸和毛笔,有黑墨和红墨,还有一串红绳拴着的铜钱,成君彦打眼一瞧真东西,来了兴致,想看人算卦,便搬着板凳坐在旁边。
“我孩子今年能考上吗?”算卦的人问。
成君彦跟着算卦的人一起期待地看向杨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嘴中念念有词,掐着手指算了算,沉吟片刻:“能啊。”
算卦的人大喜。
老太太接着又说:“如果不是考得特别差的话。”
成君彦一边眉毛抬起来,抿住嘴角。
“那这意思是,能考上还是不能啊?”算卦的人追问道。
杨金秋点点头,“要是考得特别优秀的话,能考上。”
得,这不跟刚才一个意思吗,成君彦手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肩膀轻微地抖。
奶奶过来给他后背一下,对杨金秋说:“这我孙子,说怎么着,在河边好像是遇到什么了,回来就发烧,平常皮实着呢,以前疯跑啊去河里游泳都没事儿,上回发烧都是小时候了,您给他看看,怎么回事儿?”
“你跟这个奶奶说说,昨天下午什么个情况。”
“行。”成君彦清清嗓,绘声绘色地又讲一遍,病着都挡不住他贫。
老太太看向成君彦,那是一双历经沧桑依旧清亮的眼睛,成君彦一下就不敢笑了,她眯起眼睛仔细看成君彦,“现在看着身上是没什么。”
然后她看向他身后,成君彦也跟着回头。
这一看不要紧,那冷汗唰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后脖颈也跟着发紧。
只见昨天那个女孩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脸依旧是那么白,依旧是麻花辫,那双美丽的眼中古井无波。
“奶奶奶!”成君彦蹦起来,“我又看见她了!”
“回来了?”杨金秋看他一眼,对那女孩说。
女孩点点头,从成君彦面前走过,径直走进屋里关上门,看都没看他一眼。
杨金秋摇着扇子,逗成君彦,“又看见她了?你和她有什么纠缠么?”
“没有啊。”成君彦有点呆地坐回去,“我都不认识她。”
奶奶听着奇怪,“就刚才进去那个姑娘?我看着挺正常的啊,长得高挑,小模样也俊。”她瞪成君彦:“你意思是,那不是人?”
“奶奶你能看见?”成君彦惊讶,扭头去看爷爷,爷爷也点头:“能啊。”
杨金秋大笑起来,用蒲扇点成君彦的头,“那是我孙女,是人,不是鬼。”
院子里的大人都笑,成君彦还是奇怪:“那她躺在那是怎么了?”
“她回来也没跟我说,一会儿问问。”杨金秋搪塞过去,“谢谢你啊,小伙子热心肠。”
“哎小事儿。”成君彦笑着摇头,“人没事就行。”早已把自己当时的窘相抛之脑后。
奶奶对着屋里抬抬下巴,小声问:“是……不爱说话?”
“也不是。”杨金秋低头拾掇桌上的东西,把毛笔泡到杯子里涮,过了会儿才继续说道:“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成君彦听后愣了愣,见奶奶还要再问,连忙欸了一声,朝杨老太太平摊手掌,“杨奶奶,要不你给我算一卦。”
杨金秋停下手中动作,眼中浮现笑意,托起他的手,“你要算什么?”
“就算算我以后,以后怎么样。”成君彦压根儿不在乎自己以后怎么样,爱怎么样怎么样,自己的一辈子哪还真能让别人提前摸透了。他成君彦信鬼信神不信命。
只是见她不愿多提,也不想让屋里的人听见他们在讨论,找个由头转移话题罢了。
奶奶一听也凑过来,见她只看掌纹,奇道:“都不用问问八字儿什么的?”
“不用。”杨金秋盯着他的手心看了片刻,将手覆在他掌上,“我看啊,你的人生。”
成君彦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虽然他不信,但还是好奇她会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杨金秋才终于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的人生,将发生改变。”
成君彦听后,一拍大腿,竖起拇指:“好卦!”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
傍晚的阳光笼罩在这个四方小院,将每个人都照得很温柔,少年又好奇地问些别的风水轶事,老人们的笑声总是很大,爷爷像在家里一样不爱说话,坐在墙角,手里盘着发绿的菩提子。
屋里的姑娘正在准备晚饭,淘米洗菜,去院子里倒水的时候,经过一口小水缸,停下来轻轻拨弄缸中待开的荷花苞。
一天比一天大的花苞绽放、换上一件新衣服、每天都吃的鸡蛋今天没吃、睡够了这屋去那屋睡一觉、开学去新的学校上学多小多大的事都叫改变。
好叫改变,坏也是改变,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用一句“将会发生改变”概括。
但那时,成君彦还不知道,就像水终会流向既定的河道,无论如何改变,人终将都会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树雪,睡了吗?”杨金秋敲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女孩把老太太让进来。她睡前解了麻花辫,头发散下来带着些微弧度。
“我前阵子赶集,看到几块布料好看,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裳。”杨金秋腿脚不好,扶着一条腿坐上炕沿。
“你看看喜欢吗。”几件短衬衫,布料是很浅淡的碎花,样子就是普通的女士衬衫,但是胸围和收腰不像大多姑娘们穿的那么紧。
树雪摸着那略微发凉的料子,点点头,喜欢。
杨金秋的腿老毛病了,坐会儿就得锤捶,想起今天下午来的那个成小子,笑了,“下午那小孩儿有意思。”
“看着年纪小,爱闹腾,人通透着呢。”她看着树雪永远没有表情的安静的脸,说:“跟你差不多岁数,正是活泼的时候。”
她指指南边,“天气多好的呢,你也去运河边上玩玩,平时没那么多人,离家也不远。”
蜡烛的光在两人脸上晃,她的眼中有些晶亮,说不清是在可怜还是可惜:“你整天跟我在家待着,家里这是有一个老太太啊,还是有两个。”
两人相对无言,树雪垂下眼睛。杨金秋坐了一会儿,就回屋了。
吹灯之前,树雪把那几件新衣裳收进柜子里,才发现除了几件女士衬衫,还有一件白色的,布料上没有任何碎花,也不收腰,领子没有弧度,裁剪得干净利落,是村中青年喜欢穿的款式。
树雪看了一会儿,把它压在柜子的最下面。
熄了蜡烛,她蜷在床上闭着眼睛,外面月亮很亮,过了好久,一片乌云遮去它的光辉,世界暗了下来。
她翻过身看着木梁顶,黑暗中她的视力清晰得不似常人,望着木头上曲折的纹路,平静地呼吸着。这片乌云有了移动的迹象,透出一丝浅淡的亮光。
她终于起身,摸出那件白衬衫。
脱掉睡觉穿的衣服,动作很轻地展开衬衫穿上,系扣子的时候发丝在身前晃,她拿起头绳随便束了下,然后坐在窗前。
云被一阵风吹散,如水的月光绸缎一样地洒下,她透过那扇小的玻璃窗看到模糊的自己。
又是个晴朗的夏日。
“奶奶,我都不烧了。”成君彦洗了脸,弄得头发湿一块儿干一块儿,奶奶嫌弃他:“狗刨水都没你这么不利索。”
“哎呀。”成军彦用手指把头发梳上去,扬起来的眉毛很有少年英气,天生笑眼又不会显得太严肃。这张脸从小到大没少受欢迎,大人能说他淘,他贫,从没人说他长得丑。
可严鸿知看他就像看只不听话的赖皮狗。前几天烧那么厉害,今天又要去河边儿。
“我真不下水。”他向奶奶保证,“我就溜达溜达,真的!”
他凑上去,彰显诚意地伸出三根手指发誓:“真的,我要是下水了,我爷爷出门踩狗屎。”
奶奶眉毛拧起,以一种知道他缺德不相信他有这么缺德的神情看着他。
他一边嘴角翘起,笑得十分坦然,手指还竖着,“真的,五步一坨,十步一堆。”
从水里钻出来的少年游得畅快,正欲上岸,发现不远处的岸边坐着个人,正在发呆,应该是没料到河里有人,见到他出来,起身就走。
成君彦往岸边游,光脚踏上草地,踩着尖锐的小石头子儿疼得龇牙,叫住麻花辫的姑娘:“别走那么快……”
他几步追上,在她前面倒着走,“没事儿了吧?”
女孩低着头走,没有反应。成君彦想到什么,语气很轻地问:“你能听见吧?”
人看了他一眼,他哦了声,看看四周,“欸,你要说什么可以给我写下来。”
说着捡了一根树枝,递给她,“我没别的意思,我爸就是晕倒了之后没的,还老觉得自己身体好着呢,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去找大夫看,不能不当回事儿。”
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树雪,递过来的那支树枝上还带着嫩绿的叶儿,晃晃悠悠像跟她招手。
“所以真没事儿。”俩人坐在河边,面前是划出来的一堆字。成君彦随手捡块儿石头把字都抹平,“那行。”
沉默了会儿,他转头看她,“你叫什么?”
手向前伸,把石头递向她。
“树。这姓儿特别。”
“雪。”成君彦笑,“树上落雪,你冬天出生的?”
树雪点头,捻掉手指上的土,看向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河特好看吧,我怎么看都看不烦。”成君彦手向后撑,眯起眼睛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风景,讲每个坝口的景色都不同
树雪其实看的是——距离这很远很远的水中有一尾缺了鳍的小鱼在歪着身子吐泡泡,但那是正常人不该看得到的范围,于是她默默收回视线,去看成君彦现在正在介绍的百年大柳树。
这个季节,河边很多花都开着,水腥味儿混着各种花草香是从小到大成君彦的运河印象。
他在这儿和树雪并排坐着,有似有似无的、幽香清淡的花香味萦绕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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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之后,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手擀的面条煮好过凉水,浇上卤汁,筋道又好吃。
成君彦捧着比他脸大的盆吃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爷爷奶奶心照不宣地把他当小猪养,这碗刚吃完,下一碗就准备着了。
“多吃点,长高个。”奶奶给他又添一碗,让他最近先别去大运河了。
“为什么?”成君彦的眼睛从碗沿上露出来,略感心虚,心想坏了游泳被发现了么,明明是晒干了头发才回来的。
“对。”爷爷也插嘴,“最近先别去了。”成君彦眨眨眼,坏了发誓也被发现了么。
“听说最近来了一伙外地逃窜来的杀人犯。”奶奶眼睛瞪大了,吓唬他:“把你拖到地里去,掏你的心肝肺!”
“南边有个村的人,去地里送饭去,让人家挖了几个大血洞扔在玉米地里。”奶奶吃完她的第三碗面条,碗一撂,说:“运河旁边那片玉米地又大又偏,太危险了,这几天甭去了。”
“行。”成君彦听话,拿筷子背点点桌子,“奶,你这就歇了?功力有所退步啊。”
据知情人士透露,严鸿知的记录是一顿饭吃六碗面条,她不满道:“我那是干活饿的。”一瞥成老头,“再说了,我当时是跟你爷爷比赛,谁吃的多,谁下午的活就不用干!”
成君彦哟一声,“谁赢了?”
“反正有人吃了七碗。”奶奶起身去盛面汤,“不是我。”
不能去河边玩儿,成君彦一下子空下来,虽然跟村里孩子都认识,但是没有特别好的玩伴,他更愿意自己待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见天地搬着宝贝箱子爬到房顶,把不怕晒的东西摊开了摆到旧报纸上,去去潮气。
从奶奶家房顶上能看到河,长长一条玉带流淌出细碎的光芒。他闲得无聊,挑出一柄仿清式的铜制望远镜,看空中盘旋的黑鸟,看村小学院中飘扬的红旗,看河边走着的小人儿……
“是她吗?”他看到什么,拿下望远镜,换了只眼睛重新看,“真是她。”
麻花辫,白衣服,在太阳下白得晃眼,沿着河边路一直向南走,成君彦移动望远镜看向她的前方,正是那片浓密的玉米地。
成君彦啧一声,“上那干嘛去。”平移到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觉有个男的一直都在,再后面,一辆面包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坏事儿。”成君彦赶快下房顶,一阵风似地刮出大门,临了还丢下一句:“爷爷你脸怎么发绿啊?”
正在墙根儿刷鞋的老头,挺直腰缓缓酸痛,叹出一口气,低头继续刷。
从房顶上看起来近,真要过去,还是得跑一段时间。
成君彦抄了好几个近道,终于在十几分钟后赶到那条路上。
那条路前后都空荡,一眼望到头,没人也没车。
他在路边捡了根结实的棍子,向那片玉米地走去。
地里都有一条条土埂供人走路,走近发现那辆车就停在土埂上,压弯了周围一圈玉米。
车上是空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继续孤身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回去多叫些人。可一来一去,近半个小时就折进去了。
他没有迟疑,顺着玉米被踩过的痕迹,轻手轻脚地摸进深处。
越往里走,越安静,后来甚至连虫鸣声都没有了,死地一样寂静。
今天的太阳还格外大,格外晒。玉米叶子又长又硬,晃得他什么都看不清,精神像被热气蒸了出去,看什么都带着重影,行动也慢慢变得迟缓。
中暑了么,成君彦甩甩头,踉跄着向里面走去。再向前,玉米苗越来越稀少,前方是一小块儿空地。
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空隙,成君彦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的树雪,头发散乱了,衣服也不整齐。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他连忙拨开挡在身前的叶子,踏入那片空地。
“树雪”他想要去她那边,晃了晃,竟一头栽下去。
空气仿佛很久都没有流动过,愈来愈重的窒息感环绕着他。
心脏也跳得很快,呼吸越来越短促,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尽全力集中仅存的精神,睁开眼睛看到一线天空,树雪正朝他走来。
但他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就无意识地合上了眼睛,五感封闭,再无法呼吸。最后,像是在水中憋到极限,所触所感已经突破肉体的桎梏,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好像在他踏入玉米地的那一刻,就闻到了这花香。
如果这味道可视,那就是无数条藤蔓缠绕在他身上,一点点收紧,亲昵地靠近他、喜欢他,亦或者是像看食物一样地审视他、吞食他。
醒来时,成君彦睁眼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屋顶,目光下移,墙壁上挂着武侠的手绘海报。
是自己家没错。他猛得清醒,却没能猛得坐起来,腰背酸得要死,浑身上下就一个字——虚。
爷爷正好端着水进来,见他醒了,立刻要去叫严鸿知。
“等等,爷爷。”成君彦拽住他,一开口自己嗓子像那个漏气的破风箱,“我我怎么回来的?”
爷爷不知道怎的,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压低声音跟他说:“你中暑晕了,死沉死沉的,外面的小姑娘把你背回来的。”
“小姑娘?背回来的?”成君彦扒着窗户往外看,只见奶奶正拉着一麻花辫姑娘欣赏她种的菜,那背影,不是树雪又是谁?
树雪正好侧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成君彦赶紧缩回去,“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虽然我特别感激,但我有点轻微的不明显的忽略不计的”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爷爷,爷爷很默契地补上他要说的话,“丢面儿。”
他平躺回去,闭上眼,摆摆手,“爷,你当我没醒过,等她走了我再起来。”
“走不了。”爷爷幸灾乐祸,背着手出去了,“你奶奶留她在家吃饭。”
“醒啦?”严鸿知看他大姑娘上轿一样地扭捏,扶着门框虚弱地走出来,远远看着她们。
“好点没?”奶奶拉着树雪走过去。成君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完全是身体反应。
树雪本来是看着他的,见状敛下眼眸,也向后退了退,退出屋檐下的阴凉,站在太阳下面。
奶奶推着她的后背,让她进来,“跟你说了别上地里瞎转悠去,人一小姑娘把你这大小伙子背回来,不然你在地里晕菜了就。”
成君彦脑袋还一团浆糊,不清明,稀里糊涂听了,稀里糊涂应了。
吃饭的时候,严鸿知偏头嘱咐树雪:“你们这些年轻小孩儿最近都别去地里了,不安全。”
树雪乖巧地点头。严鸿知喜欢她,“多吃点多吃点,我刚才摸你的手,没小成子说的那么凉了,你平时啊,就得多吃饭、多晒太阳,身体壮实了气血才能足。”
“再说,把这小子背回来,累坏了吧!”老太太赶紧把菜往她那边推推,“他看着瘦,骨头沉着呢,是不是可沉了。”
树雪端着碗,看了看他,点点头。
成君彦添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吃。”严鸿知发令,“你们两个都得给我多吃。”
吃完饭,严鸿知还要留她,她摇摇头,指指北边,意思是要回家了。
“行,那你回去。”老太太给她装了一些红枣,“多吃枣,好。”又让成君彦送她,“送过那片地,你再回来。”
告别了奶奶,两人沉默地走着,成君彦落后她一步。
“我在我家房顶看着有人跟着你。”成君彦突然开口,神色很疲惫,“没事儿吧。”
树雪停下,从口袋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本儿,还有一截短短的铅笔,低头写了一行字给他看。
“他们不是跟着我的。”
成君彦看完了,她又拿回本继续写:“有人会去地里,睡觉。”
“睡觉?”成君彦不解,树雪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人。
见他还不明白,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他,男的和女的,两个人,睡觉。
成君彦这下懂了,眨眨眼看向别处,轻轻把她的手指拍下去,“有些事儿,不能瞎代指,啊。”
“那你去那里”看了一圈,又看回眼前的人,“干什么?”
树雪想也没想,低头写:“衣服松了。”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里面。”
这次成君彦看都没看完,就把本子塞回给她。
走了几步,成君彦觉得不行,她长得太漂亮,又真的单纯得过头,一看就好容易被骗。他和她根本算不上熟,她就傻得什么都说。
“有些话,不要跟别人说。”成君彦认真道:“尤其是没那么熟的人,最好一个字儿都别说。”他看到她的小本儿,“也别写。”
树雪顿了顿,低头把刚才那张纸撕掉,揉成团,抬手塞进嘴里。
“欸!”成君彦顾及不上男女之别,一手捏她下巴一手抢出纸团。
都给他气笑了,撕了几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最后揣进自己兜里,语气因为无奈而显得温柔:“知道了,我就是那没那么熟的人。”
送到村口,成君彦停下脚步,“行,回吧。”
“今天谢谢你。”他笑笑,“没让我在那躺到晚上。”
树雪掏本儿,铅笔跟着掉出来,成君彦先她一步捡起,擦了土给她。
她写:“你不是因为担心我才去的吗?”
成君彦一直低头看呢,她刚写完就回答了:“是啊。”
“那不用谢。”
写完把本儿往兜里一揣,头也不回地走了。
成君彦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唉了一声,低头笑了:“呆的。”
走回一段想起来,没问她当时有没有闻到花香,不过自己当时中暑了,都难受成那样了,保不准嗅觉出了错,再说吧。
晃悠回村的时候,碰上邻居婶子,急吼吼的,他随口问了一嘴:“怎么了婶子?这急着上哪去?”
“杀人犯!”婶子的表情可谓十分丰富,“杀人犯逮着了,来了好多辆警车,围起来那么一大圈。”
“是吗。”成君彦接着往回家的路上拐,婶子喊住他:“你不看看去?”
“不了,家去呢。”成君彦对抓捕罪犯没兴趣。
多年以后,当他得知了一些真相,重新翻出这件早已湮没在时间河流里的案件,才知道当年他看到的那个人、那辆车里的人,的确都是通缉犯。
被抓地点就是他晕倒的那片玉米地,几人被发现时全都神志不清,濒临死亡,至于重伤他们的是谁,不得而知。
不过当时成君彦只知道那些人被抓了,别的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从那以后逃犯跑路都得避开他们村,生怕再遇上阎罗侠士,专门收他们的贱命。
成君彦还是每次都把树雪送到村口,后面渐渐成了习惯。
她总是走在前面,成君彦走在后头,看会儿天,看会儿庄稼,看看前面人耳边飘的碎头发,看晃在她背后的辫子尖儿。
记忆中那个夏天总是晴的,土路两边是为浇水挖的水渠,里面长出丛丛茂盛的芦苇,远看像雾又像云,风一吹便连了天。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成君彦还喜欢去逛书摊和古玩儿,书摊常见,村子里每月初六、十六、廿六有集市,卖什么书的都有。
成君彦五点就被薅起来,骑车子驮老太太去赶集,俩人到地儿就分道扬镳。
他鼻梁上架着墨镜,眼睛遮上,只露出英气的眉毛,并指在眉尾潇洒地一比划,“到时候老地方见。”
老太太直接转头就走,“哎你这蒜咋卖的?”
人来人往中,成君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吹着口哨离开。
“哥们儿,你这地儿够隐蔽的啊。”他蹲下来,书摊老板躲在草垛子后面,旁边赫然是两堆牛粪。
成君彦嘴角抿起来,虚心求教:“你摆在这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我我在这心静。”老板说话有点结巴,戴着特别厚的眼镜,说话也没有将视线从书上离开,成君彦点点头,“确实,就凭您这,俩摆件儿,一般人确实不过来。”
“我翻翻书啊。”成君彦把眼镜别到头顶,认真翻看起来。
老板摆摆手:“随随便看。”
防水布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国内的国外的,有的封面是外国字儿,讲宇宙和未来,看起来特正经,结果翻开里面是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裸图。
“嚯。”成君彦修长手指啪地合上书,“这不挂羊头卖狗肉么。”
“什么肉?”老板抬头,扶扶眼镜,“你要菜谱?”
说着拖出一个箱子,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迅速而精准地挑出一本《一百道家常菜——让老公爱上我》,手一抬,伸到成君彦面前。
看他不接,收回手,语速很快且十分流利地说道:“还有小试牛刀,做完美男人、一道清蒸鲈鱼,俘获女人心、京菜第七百六十二代传人自传之如何做好驴打滚、情人应该学会的十道拿手菜,男士版女士版。”
他抬头:“你……你要哪个?”
成君彦探究地看着他:“合着您是阶段性的啊。”
他没有明说,但老板了然,“我本来也不……不结巴。”
“小时候……看电视,跟……里面人学……学的……”
他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去看书。
成君彦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随意坐在防水布一角,“老板我不要那么时髦的,你给我找点儿实用的。”
老板吸一口气,成君彦连忙打住,“行行行,不用报菜名儿了,我自己找。”
在书摊这消磨了一个上午,成君彦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跟老板告别,找奶奶一起回家。
他们约好每次都在点心摊见面,严鸿知还没到,成君彦便在附近随便逛,看到有卖头花的,驻足看了看,“老板这花有大的么?”
他捏起一个头花,上面有朵桃花,就是太小了。
“有!”老板从麻袋里倒出一堆,“挑吧,什么都有。”
成君彦精心挑了俩,给了钱往兜里一揣,正好看见老太太,朝她招招手:“奶,这儿呢。”
“我给你买了好玩的。”成君彦比奶奶高很多,说话腰总是不能挺直,很没正形地从兜里摸出个女人用的头花。
刚要递过去,一看忙收回去,“拿错了拿错了。”
掏出另外一个,给奶奶,特得意:“是不是很别致。”
……
到家都快十二点了,爷爷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
吃了饭没多久,成君彦就要出门:“我出去溜达溜达。”
“天天溜达,这么爱溜达,咱家还养什么驴啊,你孙子溜达溜达的,就把地给犁了。”奶奶向爷爷数落他。
外面嚎一嗓子:“我都没走远呢!”
老头和老太太笑得不行,严鸿知示意他凑过来,“我给你说,他准是出去找树家庄那个。”
“今天,他在集市上买头花,买了俩。”奶奶起身把她那个拿出来,“还有一个呢,肯定是送给人家的。”
爷爷拿起头花,沉吟片刻,“这是……天蓬元帅。”
“什么玩意儿天蓬元帅。”奶奶无语,只给他看:“这不月亮么,这儿,上面是小兔子。”
爷爷呵呵一笑,“我看着像猪。”
老太太瞪他一眼:“什么眼神。”把小兔子拿报纸裹上,好好放在了抽屉里。
成君彦直接去的树雪家里,她们也刚吃完饭,杨金秋是个比奶奶更严肃的老太太,但是见到他就挺和蔼,问他:“吃了吗?”
“吃了吃了。”成君彦帮她收了桌子凳子,往西屋里看,里面有人在洗碗。
“别洗了,笑笑。”杨金秋去屋里叫她,“我来,玩去吧。”
树雪没让,坚持要洗。
成君彦连忙上前:“奶奶您歇着,我来,我给她打下手。”
说着就把老太太推出去了。门一关,他倚着门框,问树雪:“你小名叫笑笑?”
树雪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凑过去,很自来熟地拿起洗好的碗去找碗橱,“这么不爱笑的人叫笑笑,你奶奶是故意选的反义词吗?那我应该叫什么,叫丑丑,笨笨?”
树雪洗完最后一个碗,擦擦手,掏出小本写字,成君彦过去看。
“静静。”
成君彦干笑一声,“这名字也不错。”
收拾完了,树雪回自己的屋子,见成君彦在门口低着头不进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不进去了。”成君彦眼神闪躲,“女孩家的屋子,我一大小伙子。”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上。
成君彦张张嘴,啊了一声。
过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树雪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见成君彦正蹲在水缸那儿,走过去。
缸中盛开着几束荷花,还有两个骨朵含苞待放,粉嫩姣妍,散发着淡淡清香。
成君彦仰着头问她;“你种的?”树雪点头。
“那你很喜欢荷花?”树雪点头。
“那行。”成君彦起身,用两根手指挑出兜里的头花,“看到了就买了。”见树雪不接,补充道:“随便买的,不喜欢没关系。”
头花上有一朵半开的布艺荷,很简单,颜色浅淡,样式还算好看。
树雪看了看,转过身,抬手摘掉了头绳,她今天没有绑麻花,皮筋一摘,头发便绸缎一样散开来。
成君彦拿着头花的手还愣在那,半天没有反应。树雪侧过头看他,她的眉毛是偏细长的,微微颦起就像在埋怨。
成君彦啊了声,试探性地问道:“要我给你绑?”
树雪点头。
“行吧,我可能绑得不好看。”成君彦抬起两只手,在她背后比划来比划去,却无从下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地用手指将头发拢在一起。
哪敢碰到人家的脸,所以前面各留一大撮,还是树雪自己拎着让他束上。成君彦从来没有愁过学习,这还是第一回碰到令他手忙脚乱的难题。
终于勉强扎了起来,成君彦松口气,指间还存留着头发柔软的触感。左右看看,欣赏自己的大作。
视线移动,看到她的发根下有一块儿很淡的浅粉色疤痕。他去摸自己的后颈:“唉你脖子这儿也有一块疤啊,我也有,跟你的差不多。”
他觉得两个人还真是有缘。“你是怎么弄的?我奶奶说我小时候磕着了。不过我不记得。”
树雪无意识地摸着发尾,想了想,最终摇头,也不记得了。
“可能也是小时候吧,太小了,那会儿还不记事儿呢。”成君彦笑。
两人在树下坐了会儿,有一阵阵荷花香传来,成君彦觉得很熟悉,和第一次见到树雪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很像。
“对了,你那次,为什么要抓着我的脖子……”成君彦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树雪安静地眨眨眼,掏出小本,写:“疼。”
成君彦愣了愣,轻声问:“哪里疼?”
树雪鼻子很快地皱了下,指指头,你扎得头发疼。
“那你自己再扎扎。”成君彦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头看着前面,脸上的笑意淡去。
树雪好像总有很多的秘密。
两人偶尔会在河边相遇,树雪会坐在一边看成君彦游泳,也谨遵老太太嘱咐多晒太阳,晒着晒着,就闭上眼睛,脸埋进膝盖打盹。
等成君彦坐下来晒头发,她就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成君彦赶紧找来衣服穿上,不敢和她对视:“这样盯着人,不太好。”
树雪便转过去,看水面上的波纹。
“你看。”成君彦从一旁拿起一本书,“我最近在看这个。”
树雪去看封面,《手语大全》。
“你以后可以不用写了,给我比划手语,我能看懂一些了。”成君彦比划起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成君彦。”
树雪眨眨眼,摇头。成君彦:“不对?”
树雪用石头在土地上写:“我看不懂。”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也没有学过手语。
成君彦安静,把书递给她,“那,我们一起学?”树雪扭过头,拒绝的姿态。
“你要是不想学,也没关系。”成君彦放下书,把衣服摊开,向后躺在地上,看着碧蓝天空,吹着河边凉爽的小风,心情和声音都很轻快。
“你知道在武侠里,大侠、武功高强的人都有暗语吗?”
树雪像石像一样坐着,垂下眼睛,她从来没看过武侠。
成君彦越说越起劲儿:“遇到危机时刻,根本不用交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就能号令全派,指挥千军万马。“
他问:“树雪,我们也定个暗号怎么样?”
树雪在地上用石头画画,好像关上了耳朵。那边成君彦一想到武侠人物就思维发散到太空,自言自语好久。
“你觉得怎么样?”成君彦坐起来,看到她的画,“这什么?”
她画了一个圈,又再上面描了很多遍,从而变成一个很粗很结实的圆。圆外面一排尖刺,一眼看上去很像一个缠绕着荆棘的牢笼。
圆中心压着一块小石头。成君彦看不明白,指指石头,“这个是什么?”
树雪指向自己。成君彦愣住,看了看,伸手将圆抹去一块,露出一个缺口。
“那你出来。”又抹了一下,将缺口抹得大一点,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这位小姐,请你出来。”
望着那处缺口,树雪蜷起手指,最终还是补上一笔,又变成了封闭的圆。
“不想出来?”成君彦嘴角一直含着笑意,配合她玩小朋友的游戏,捡起一块石头,放进圆中,“那我进去。”
两块石头并排着,树雪要丢了他的石头,成君彦挡她的手,把自己的石头摞在她的上面,“站你头上。”捏起自己的石头敲树雪的,“跳起来和你打架。”
他玩得不亦乐乎,树雪向后退了退,离这么幼稚的人远一些,拽过他丢在地上的外套,躺在上面,陷进阳光味道的草香之中。
“我知道了。”树雪正在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有几片叶子,成君彦的脸就占据了她的视线,少年的眼睛很像琥珀,映照着她的身影。
他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块石头,敲一敲,向她介绍:“你看,敲一下,铛,一声。意思就是不要、不好、不愿意、不喜欢、不同意所有消极的意思。”
接着石头敲击两下,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敲两下就是,可以、同意、喜欢、我愿意、接受所有积极的意思。”
“很简单吧。”他把两块石头递给她,“不方便写字的时候,你就给我暗号。”他一抱拳,戏瘾上来:“末将定不辱使命,谨遵圣意,替您扫平天下障碍,让您得偿所愿。”
树雪看看两块石头,又看看他,敲了一下,不要、不同意、不喜欢
末将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哎呀,天色不早了,该班师回朝了,先走了。”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八月底,成君彦要回北京了。严鸿知打半个月前,就给他收拾行李,光自己家腌的咸菜就装了三罐,咸鸭蛋两兜,辣椒酱一瓶,最后几天甚至计划给他烙点大饼带上。
“奶奶,挺好。”成君彦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翻包,“我到了学校,我就找个好地方,欸,把包打开,我就开始摆摊儿。”
他穿着爷爷的老头背心,很不修边幅地坐着,头发翘得东一撮西一撮,正龇着牙乐呢,树雪来了。
她今天没有扎辫子,兴许是刚洗过头来的,发丝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贴在脸颊,衬得面容愈发清丽。
严鸿知高兴道:“雪你来了,找小成子吧,他快要开学了”话没说完,成君彦一溜烟跑回屋里去。
很快从屋里出来,见树雪看向他,便一歪头,示意她去院子里。
两人出去后,老太太抿嘴一笑,对从厨房来的老头学舌:“你孙子知道臭美了,见人家来,赶紧回屋换了件衣裳,头发也梳了,小孩儿们,真好玩。”
外面的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成君彦和树雪本来在院子里坐着说话,但是爷爷奶奶做饭总是一趟一趟地过来过去,还对着他们笑,笑得成君彦心里长草,“走,咱出去溜达。”
可外面就心静了么。隔壁家婶子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开着,看他们从门外走过,哎呀一声,“大成成,这是你对象啊?”
那嗓门亮的,立刻就有人开门翘头出来看,“哟,这么好看,啥时候喝喜酒啊?”周围邻居都见着成君彦从小长到大的,就爱逗他。
成君彦下意识去看树雪,见她脸色很平静,没有窘迫的神色,松一口气,“欸大娘你家是不是做着饭呢,闻着糊味儿了都。”
看热闹的人忙回屋去看锅里的饭,成君彦轻轻环住树雪的手腕,“快走。”
两人跑到大河边上,这里总归是安静了。
晚上的河变得很静谧,成君彦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身边站着总是很沉静的树雪,心中也变得十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