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吾心安在此静静待归人
树雪被领到她家里住,正好有一间小西房,烧着炉子,冬天里暖和的很。
成君彦惦记着给树雪多补补血,还有那些青紫的痕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快点消减,看着就很痛。
可是当他第二天拿着擦的药去找树雪,她胳膊上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恢复如初,连针眼都几乎看不见。
“你这体质挺好啊。”他翻着她的胳膊看来看去,树雪推开他,去帮严鸿知包饺子。
她的手很巧,干活麻利,成君彦原来在家也没显得这么不能干,这下好了,天天被奶奶嫌弃,嫌他包的饺子丑死了。
“能吃不就行了!”他反驳,使劲捏饺子的边,“我这饺子虽然看着丑,但是绝对不会漏啊。”
煮饺子的时候,就坏了一个丑饺子,严鸿知捞出来要去笑话成君彦,树雪在旁边,轻轻碰了她的手,严鸿知不明所以,她指指饺子,做了个口型:我吃。
奶奶哎呦一声,揶揄她:“忒护着了。”慈爱地看着她,给她筷子,看着她把那开了口的丑饺子吃下去。
树雪嚼了一口,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奶奶笑:“吃着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儿,奶奶聪明吧。”
饺子里有糖,奶奶拍拍她的手:“吃着糖的孩子,来年有福。”老人身上有着好闻的胰子味儿,“好孩子,吃了太多苦了,以后就好了。”
除夕夜,吃饺子前,成君彦被奶奶拉着拜神,给请回家的老祖宗嗑头,给要归位的众神嗑头,最后奶奶塞给他一把香,让他对着白墙拜拜小神仙。
“又拜小神仙,您又不跟我说是哪个小神仙,这么多年了,我拜的时候都不知道称呼人什么。”成君彦重新跪下,奶奶说他:“甭那么多废话,让你拜你就拜,你就念叨念叨,说谢谢小神仙的庇佑,希望小神仙能够继续保佑你。”
“只保佑我吗?”
奶奶转身进厨房,“可不,那是你一个人的神仙。”
成君彦依言闭上眼睛,嘀咕着:“虽然不知道您是哪路小神仙,但这么多年咱也是老熟人了。”
“我奶奶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希望您能继续保佑我们家。”
“我们家现在多了个人,求您也保佑她,让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最后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到香炉里。
睁开眼睛看到树雪正倚着门框等他,写给他:“你在干什么呢?”
“奶奶让我拜神仙,你信世界上有神仙吗?”
树雪没点头也没摇头,这就是不确定了,成君彦走过去,和她一起倚着门框,
“我觉得吧,神仙的保佑有什么讲究我不知道,但是爱你的人肯定会保佑你的,就像我爸、我姥姥。”说着就对着天一合十,语气轻松随意,“爸爸姥姥新年好,你们要是看到我过得不好,可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得帮我。”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十足耍赖。
说完对树雪抬抬下巴,“你也试试。”
树雪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声地念叨。成君彦悄悄挨过去,将手上沾到的香灰抹到她鼻尖上,“呆子,说什么都信。”
“完事儿了?”奶奶喊他们,“好了就过来吃饭,别一边一个在那儿亮相了。”
“来了!”成君彦两步跑过去,坐在树雪旁边。
“我包的饺子呢?”成君彦疑惑,站起来观察每一盘饺子,“怎么没见着啊?”
奶奶哼一声,“还饺子呢,你去看看锅里边,你那小饺子早成片汤了。”
“不能够吧。”成君彦坐回去,“我捏挺结实的。”
吃着吃着,又说:“今年没包糖吗?谁都没吃着?”
“自然有人吃到了。”奶奶又一本正经地唬人,“今年新说法儿,吃到糖的不能声张。”
成君彦哦了一声,“偷偷吃,偷偷幸运。”说完站起来,不怀好意地在奶奶爷爷身上各摸一下,到树雪这儿,碰了下她的肩膀,举着自己的手,“我可都沾上你们的好运了啊。”
“就你贫,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严鸿知对树雪眨眨眼。树雪低下头抿嘴笑了。
成君彦正要起身去盛饺子汤,见到她笑得好乖,顺手轻轻拍她后脑勺,“笑什么呢?傻样儿吧。”
“欸你别占便宜没够啊。”奶奶板着脸,假装训他,“长辈才摸小辈的头呢,你成君彦算哪门子长辈啊?”
“奶奶您那都什么老黄历了啊。”成君彦不服,转头就对树雪说:“但是你要是想叫我哥哥也可以。”
树雪闷头吃饭,理都不理他,成君彦很会给自己台阶下,“在心里喊呢,听见了。”
奶奶鄙视他,“听错了吧,明明在心里骂你呢。”
吃了饭,成君彦拉着树雪去看外面,跟小孩们玩,“没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抢小孩儿的摔炮,对树雪说:“走啊,我给你看我百宝箱。”
“这个是清代的望远镜。”成君彦给她介绍,看她真的信了,笑着说:“仿的。”
“还有这些是我收集的玉。”他一块一块摆出来,表情特正经:“你知道吗?每个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随手拿起一对儿红玉小鱼,“像这个,这个就叫赐良缘。”
“这个呢。”又拿起一个白玉杯,“这个叫冰清玉洁。”
“这儿,这青玉里有一点血红,就叫一点红。”
树雪点头,听得很认真。
他睁着眼睛胡诌了很多名儿,直到最后捧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圆圆的玉。
放到树雪的手心,“这个,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树雪缩回手,不要。
“哎呀收下吧。”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将玉放上去,“我也不知道你哪天的生日,应该是冬天吧,也算是生日礼物。”
他把她的手掌合拢,玉在掌心的触感冰凉清润,树雪摊开手,仔细一看,发现是只玉乌龟,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她在空中画了个问号,探寻地看着成君彦。
“你问它叫什么名字?”成君彦猜道。
树雪点头。
成君彦看着玉乌龟,想到当时第一次见到树雪的场景,笑了笑:“这个啊,这个叫天注定。”
天气好的时候,奶奶领着他们去收拾树雪的房子。
院子很小,总共收拾了两天,便清理干净了。
门和窗朽得不厉害,树雪的意思是先用着。
“这是你小时候划的吗?”成君彦蹲下去,看门框上一道道印子,是小树雪的成长印记。
“这是你几岁?”他指着最高的一根横线,也是最后一根。
树雪抬眼看看,比了个七的手势。七岁,她在这个院子里住到七岁。
成君彦没再问什么,去屋里打扫卫生。
墙壁上写着很多毛笔字,字写得相当好,很有风骨,成君彦对字画没有很深的研究,但他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写字的人功底深厚。
“这些都是?”他指指墙上的字,剩下的几个字没有说出来,树雪点点头。
奶奶进来,也惊呼一声,“写这么好呢!”抬头一看,一线天光射下来,好家伙,屋顶是漏的,但今天也没带修屋顶的家伙什儿,干不了。
几人大概打扫了一遍,天就已经从正午到黄昏了,成君彦和树雪在门口台阶上歇着。
“这是你画的吗?”门上有很久远模糊的痕迹,矮矮的地方刻着小人,他摸着那痕迹,“画的是你自己和妈妈吗?”
到这里,他们谁都没有提过树雪的妈妈,成君彦不知道在她心里,这段七岁之前的时光是快乐多一点,还是苦难多一点,所以不敢冒然提及。
树雪笑着点点头,看来是快乐更多一点。
成君彦看着这狭小的院子,小树雪也许曾倚着墙壁看过高远蔚蓝的天空,一只小鸟就会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从这头儿看到那头儿。
夏天的时候,大雨来临前,小树雪会坐在闷热的院子里,小小的板凳坐小小的人儿,等第一滴雨掉下来的时候跑回屋去。
夏天雨急,要是动作慢了,会淋成落汤鸡,一脸委屈地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妈妈给她擦干。
冬天冷,雪白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穿着很厚的棉袄圆滚滚像个球,在雪中踩出一串串脚印。
屋檐上松软的积雪被小麻雀踩掉,落在屋檐下的小不点头上,变成了呆呆的雪娃娃。
成君彦想想就好笑,树雪看他,他摇头,“没什么。”她安静得像冬天清晨的雾,但希望她至少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回去的路上,奶奶问成君彦:“过年你不去你姥爷那一趟啊?他跟你妈在家,也怪孤单的。”
“我哪敢呐,奶奶。”成君彦压低了声音,和老太太走在树雪身后,“我揍那人,是我姥爷出面摆平的,估计正生我气呢,我先在这儿躲着吧。”
奶奶不赞同:“躲得了初一,你躲得了十五么?”
成君彦闭着眼点头,“先躲过初一再说吧。”快走两步,跟上树雪,接过她手里的铁锨。
结果,确实是躲过初一了,大年初三,姥爷的车就开到家门口了。
成君彦还在屋里睡觉呢,姥爷的警卫员就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了。
“欸?”他睡眼惺忪的,就已经跪在公堂上了。
正前方坐着姥爷,拄着花梨木的手杖,包公一样瞪着他。
“姥爷。”成君彦看这架势,立刻看清形势,采取认怂策略,谁都没开口呢,先垂下头诚恳认错:“我错了。”
然后他就等着,等着姥爷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你哪错了?”
结果姥爷没说,一个字儿都没说。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认下去,“我不该跟人打架,还麻烦您老人家出马,我太不懂事儿了,教养都让狗吃了。”
把自己贬低一回,可姥爷还不开口。
他没辙,只能希望奶奶赶紧回来,怎么奶奶爷爷一个人都不在啊?去哪了?还管不管亲孙子的死活了?
“小雪啊,你去屋里看看,全盖上了吗?”今天天气好,他们几个醒了就来修屋顶,成君彦睡得香,就没叫他。
忙活了两三个小时,屋顶上的破瓦都换上好的了,奶奶最后巡视一圈,“这下没什么坏的地方了,炉子也烧上了,挺好。”
“走吧树雪,先回去吃早饭去,你还得慢慢收拾呢,不急这一会儿,成君彦应该醒了吧,到时候让他帮你运运东西。”
那边成君彦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姥爷这次实行的策略是冷战,不管他说尽好话变着花样道歉,姥爷都是一个字儿也欠奉。
他跪得膝盖疼,也不管了,直接坐在地上,姥爷这下竟然有反应了,哼了一声,“我就是看看你小子装到什么时候。”
依成君彦多年来在老虎身边拔毛的经验来看,老头这是不生气了,胆子大起来,“姥爷您评评理,我揍那人过分吗?您不知道,他跑到老太太葬礼上打人家孙女。”
“行了。”成牧山打断他,“情况我都知道。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是英雄。”老头胡子都颤抖了:“让我舍下这张老脸去给你周转,你多能耐啊。”
“人家要告你杀人,你知道吗成君彦!”他哪是不生气啊,这是气大发了,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老屋,“打架是你那个打法吗?你长本事了是吧!”
严鸿知老远就看到成牧山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哟了一声,小跑起来,“快走啊老头子,你孙子遭罪了。”
树雪不明所以,紧跟在他们身后。
成君彦跟他妈姓,虽然他爸他妈是自由恋爱,但说白了,他爸就是倒插门儿。
成牧山一早儿说了,孩子只能姓成。他爸是个奉爱情比天高的书呆子,当即答应了,孩子算什么,只要能和爱人结婚在一起就行了。
可惜他爸没能多享受几年真爱的甜蜜,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成君彦老妈,是个不苟言笑的军官,但从来不把军队上那套用来教育儿子,对成君彦要求极低。
姥爷不赞成她散养成君彦,他说人像树,长歪了就必须得削。话虽这么说,但也从来没真跟这外孙生过气,实际上说起溺爱来,跟他女儿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这次臭小子险些搞出人命来,成牧山再也没办法做一个外严内慈的好外公。
“跪好了!”他走到外孙面前,甩起手杖狠敲在他背上,砰的一声闷响,成君彦肩膀一塌,冷汗瞬间落下。
严鸿知进来的时候,成君彦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几棍子,这次不仅没有求饶认错,背还越打越直,咬着牙跟他姥爷较劲儿。
“哎哟!”老太太跑过去扶成君彦,开口惊人:“孩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跟奶奶说”
成君彦睁大眼睛:?
“我还能真把他给打死了?”成牧山气得发笑,暂时收手。老太太让成君彦起来,成君彦犯倔,跪着不动。
“我就是怕,这成家唯一一根独苗儿要是在我家这儿折了,我下去可怎么跟我儿子跟亲家母交代。”说着说着,老太太开始抬手抹眼泪。
成君彦虚弱劝道:“奶奶,别哭了。”
她那么说,让成牧山想到了那在世时把成君彦当宝一样珍视着的老妻,他看向成君彦,手杖举起,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的头,放下了,“滚起来吧。”
成君彦在奶奶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成牧山冷笑一声,“甭在这儿装孙子了,我收着劲儿呢。”
他就不好再装了,自己站直了,垂着头站在姥爷面前。
成牧山看看天色,天际阴沉,便说:“明天就跟我回去。”
成君彦不想,但是现在也不敢撒娇耍赖,只得求奶奶,“我不想回去。”他跟着严鸿知钻进厨房。
奶奶也没办法,“你姥爷这回真生气了,你就听话吧,等他消气了,你再回来。”她安慰他:“正好回去看看你妈妈。”
成君彦只能点头,杵在一边,后背发疼,想起什么,问奶奶:“你们早上去哪了?树雪呢?”
“哟。”奶奶拿着葱去院里看,“她跟我们一块儿回来的啊,怎么没人了?”
成君彦去问刚才一直在门口的警卫员,“冯哥,刚才看没看见一姑娘啊?”
“看见了,麻花辫儿,在这儿站了一站就走了,都没进屋,可能看这阵势害怕吧。”冯煦跟他最熟,打趣他:“怎么,你相好啊?”
“没一撇呢,往哪边走的啊?”
冯煦指了指北边。
那就是回她家了,成君彦这就要出去,被冯煦拦下了,“成小君,我今天有任务。”他说话是笑着的,抓他的力度却不容小觑:“就是看着你不能出这个门。”
成君彦识时务者为俊杰,准备晚上再找个机会开溜。
晚上的时候,成牧山和爷爷喝酒,奶奶叫成君彦给她帮忙包饺子,成君彦向奶奶诉苦:“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禁,我想跟树雪告个别啊,他们在门口守着我,门都不让出。”
奶奶但笑不语,指挥他多盛一碗饺子装起来,成君彦装着装着回过神来,嘴角压不住笑意:“给树雪的?奶奶您有主意?”
严鸿知说他,“那么多废话,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酒过三巡,成君彦也跟着喝了不少,姥爷嫌弃他酒量太差,还要再练他几杯,被奶奶拦住了,最后吃完饭,他已经晕在炕上眼冒金星了。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用沾了凉水的手拍他脸,小声说:“起来吧,你姥爷睡觉去了。”
“嗯?”成君彦这酒蒙子睁不开眼,说话也大舌头,“奶奶?到……到点了吗?”
“快起来!”奶奶催他,给他套上外衣,担心他:“还行吗?不行别去了。”
“行。”成君彦猛点头,身子向前一歪,奶奶连忙架住他,“真行?走得利索吗?”
“行。”成君彦又坐回去,“我知道。”他眼神迷离:“我知道我姥爷就是要……让我喝醉了,哪儿……哪也去不了……”
“可是我想去见她……”他自言自语的,“她一个人在那里,太孤单了。”想想就替她委屈。
“奶奶。”他看着严鸿知,眼圈红着,胡乱指着一个方向,“奶奶,她……”醉鬼说话没什么逻辑,“她现在没亲人了,她想她们,可是她……她都没法说出来,她连她们的葬礼,都不能哭出声来。”
“奶奶你知道吗?”这些天来心里的话他终于能趁着醉酒说出来,他坐在炕沿上,拉着奶奶的手,声音很轻很轻:“奶奶你知道,她叠金元宝有多熟练吗?”
“我都没看明白叠哪头呢,她都叠出一堆来了。为什么……因为……”
成君彦胡乱擦擦眼睛,“她妈妈死了,她叠……她奶奶死了……她又叠……她跟我说,每年给她妈上坟,也要叠,希望妈妈……可以在那边过得好。”
他声音哽咽,站起来想抱奶奶,但是站不稳,伏在奶奶肩膀上哭:“可是……可是她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好了。”奶奶活了大半辈子的,看过太多生死,拍着孙子的头,“让你去,让你去,奶奶让你去见她去,啊。”
成君彦在她肩膀点点头。
“行了别哭了,你再嚎大点动静儿,他们惊动了你哪也甭去了。
“哦……”成君彦手指放在嘴边,“嘘……嘘。”
严鸿知带着成君彦来到厨房,堆柴火的地儿。蹲下去,成君彦也跟着蹲,看老太太扒拉扒拉柴火堆儿,扒出一个小木头门。”
又从小手绢里拿出一把袖珍钥匙,轻轻打开小门。冬夜寒气立刻涌进来,她看着脸上两行泪痕的孙子,叹一口气:“行了,快走吧,天亮之前回来,一定要小心,家里有奶奶呢,不用怕。”
成君彦看着那个半大的门,傻笑一声,“狗洞好啊,狗洞好。”
奶奶踹他一脚,“赶紧滚。”又赶紧把小桶推出去,“饺子!”
这个门出去就是去树家庄的路,成君彦刚出来还不清醒,吹了吹风,头舒服些,趁着月色拎着饺子心情轻快,朝着眼中的方向心里的方向走着。
刚才跟奶奶说的那些话,都是他憋在心里一直没说的。
奶奶说过,同情一个人不是感情的全部,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树雪早就不止同情。
也许在她散下头发让他给她扎辫子开始,在她画了一个圆把自己禁锢起来开始,在她坐在岸边看他游泳、对他笑着敲了两下本子开始,也许……
也许是她拿着卖血的钱去给奶奶交费的那个晚上,是除夕夜她安静地对着天空双手合十,第一次和离开她的亲人们讨一个庇护的心愿时,他也曾看着天说老天保佑,如果她这辈子还有苦要吃,希望自己能够替她承担。
或者,当他坐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切实看到她童年生活的地方,突然茅塞顿开,也许笑笑这个小名是妈妈起的,并不是反义词,她小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可爱、很爱笑的小孩。
她痛苦他痛苦,她开心他开心。
成君彦没有谈过恋爱,但是,这种感觉应该是喜欢吧。
前面就是树雪的家,成君彦在敲门前拍拍自己的衣服,将乱的衣领整理好。
因为太晚了,成君彦敲门声很小,过了很久树雪才来开门。
门开一条缝。成君彦小声说:“是我呀。”
树雪等了一会儿才开门,成君彦钻进去,“好冷好冷。”
然后笑着看树雪,想明白那些事情之后,看到她都会不自觉地想笑。
但是从开门到现在,树雪都没有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撞不到一起,成君彦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困惑。
两个人进去屋里,“屋里炉子没烧吗?怎么这么冷。”成君彦放下饭桶,便捋起袖子去添煤。好不容易才搞好,树雪正坐在桌子前发呆。
成君彦两步走过去,坐在她对面,见她始终不抬头,吹了声简短的口哨吸引她注意,“这是给你带的饺子。”
他兴冲冲地说:“你猜猜哪个是我包的,我给你说,我这次可进步了,奶奶都夸我……”
话没有说完,树雪就把饺子推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了?不饿?”
“那等会儿再吃。”成君彦把饭桶合上,语气温柔:“没关系。”
树雪终于抬头,目光落在他下巴,他抬手摸摸,摸到一些脏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路太黑了,摔了一跤。”
其实何止是摔了一跤,本来就喝了很多酒,脑袋和视线都不清明,一脚踩空掉进浇水的水渠,幸亏里面没水。
掉下去什么也顾不上,先坐起来看看饺子有没有事儿。
他简单地一笔掠过,去看树雪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看到类似心疼的情绪,只要她有一丝松动,他便要趁机好好卖一下惨。
但是树雪只是冷淡地移开了眼睛。成君彦张张嘴,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空气中一时沉默。他垂下眼,去看木桌的花纹,脑子一片空白,想要去琢磨什么,却根本无法思考。
树雪先一步起身,成君彦立刻抬头去追她的背影,她去屋里拿了一个包袱,放在桌子中央。
成君彦愣了愣,笑得露出虎牙:“这什么?给我的吗?什么啊?”他上手解开包袱,“是新年礼物”
包袱里赫然是他送的玉龟、小本、还有上学寄回来的书信、裙子,是他给她的所有东西。
他立刻收回手,嘴角向下,看向面前的人:“这什么意思?”
树雪抬手做了个手势,“还给你。”
成君彦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反应。树雪又抬手继续做手语:“你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了,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
比划完之后,看到成君彦没有反应的脸,树雪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为什么?”成君彦突然问道,树雪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被他捕捉到,嘲讽地翘起一边嘴角,“怎么?没想到我会手语?”
“我还是学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带着强势的意味,“倒是你,以为我不会手语,为什么还要用手语来说这些。”
他语速缓慢地说:“你到底是想让我明白,还是不想?”
树雪整个人的状态都回到了最一开始,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冷得下雪。她坦然地看着他,比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成君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将手放在身前指指自己,脸上做一个厌恶的表情,同时摇摇头,指向成君彦,“我不喜欢你。”
意料之外的,他的心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很平静地开口:“是吗。”
树雪没有再比划任何动作,将那些东西都留在桌子上,也没有碰成君彦捂在怀里带来的饺子。起身进到睡觉的小屋,关上了门。
桌上点着小半根蜡烛,成君彦安静地看蜡油一滴一滴地落下去,烛身一点点燃烧殆尽,到最后那根发黑的烛芯弯曲了一下,熄灭了,整个屋子瞬间陷入黑暗。
成君彦依旧没有动作。屋里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青白,成君彦站起来,走到树雪的屋门,对着木门说:“树雪,你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门上。成君彦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脑子还是迟缓的,他保持着原有姿势站在门边,很久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树雪的回答。
他吸吸鼻子,抬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手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奶奶奇怪,去的时候多高兴啊,现在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蔫了。
成君彦露出个很勉强的笑,走到车前:“我走了啊奶奶,你和爷爷照顾好自己。”
奶奶抬头看一圈,压低声音跟孙子说:“你放心,奶奶会照看着树雪的,没事儿我就去她那儿看看去。”
成君彦鼻子一酸,点点头,“谢谢奶奶。”他眨眨眼,继续说道:“她要是有什么事儿,奶奶你多帮忙,她一个人……”
奶奶哎呦一声,“好好的,眼泪怎么就突然掉下来了。”成君彦愣了愣,抬手在脸上摸到眼泪,破涕为笑:“因为太舍不得你了奶奶。”
“好了好了。”奶奶用力拍他的背,“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你姥爷消气了你就回来,到时候你再找树雪你俩好好在一块儿,啊。”
“嗯。”成君彦布满血丝的眼睛认真看着老太太,“我走了奶奶。”
“走吧走吧。”奶奶给他关上车门,对他摆手,“回吧。”
严鸿知和老头看着车离开,叹口气,总觉得孙子有什么心事,拉起老头的手,“进去吧,年轻人的事儿咱们也不管不了了。”
……
“老板,按照血站的情报来说,就是这一家。”
一个穿外国式军装的男人,说着话就从腰间掏出手枪,问身后穿西装的男人,“上吗老板?”
周清颐摁住他的手,“上什么上?到人家里,当然要有礼貌。”说着走上前,整理下袖口,优雅地敲敲门。
没人应答也没人开门,他等都没等,对后面人一偏头,那几个雇佣兵立刻上前,用蛮力将门撞开。
周清颐在首位踱步进去,走到院中,四处打量着,突然,眉头下压,眼神暗下去,对身后人抬手,“待着。”
接着他一个人走到屋门口,伸手推开木门。
树雪从成君彦离开之后就头痛欲裂,后颈更是要裂开一般,仿佛有刀正在一下一下剜掉她的肉,疼得她不停干呕。
信息素也完全失控了,爆炸般充斥着整个房子,肉眼看上去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热浪,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和碗慢慢产生细微的裂痕。
她躺在地上,衣服完全湿透了,在疼得即将要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蒲公英……一样的头发。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站在她身前,正弯着腰看她,见她睁开眼,笑着对她打招呼,“嗨,我亲爱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