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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半生写作苦何曾天注定

 

外面在下雪,屋内两人缩在窗台下,裹着毯子坐在地上叠元宝,蜡烛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树雪叠得又快又好,成君彦的手就笨,捏不成一个完整的元宝形状。

“这样吗?”成君彦问,树雪看一看他手中的,指了指要塞进去的地方,成君彦懂了,哦一声,继续低头叠着。

两人身边逐渐摆满了金黄色的纸元宝,蜡烛一照,真像一地的金子。

树雪的脸上此时已经不见悲痛,只是认真地一刻不停地叠,指尖都被染上黄色。

“已经够多了。”成君彦将那些金元宝收进袋子里,堆起一座小山,他拉她的手,“真的够多了。”

树雪没有反应,手上的速度加快,手指翻飞不停地叠着。一滴水掉到黄纸上,她用指头抹去,却越抹越湿,黄纸很脆弱,两下就被弄破了,树雪还在重复抹着。

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来,树雪还在神经质地擦着。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好了,好了。”

他轻轻揽住他,两人裹在温暖的毯子里,树雪终于停下来,靠在他的肩膀无声地哭。

“奶奶不会怪你的,真的。”他知道她心里的疙瘩在哪儿,她送钱晚了半个小时,如果能早点就好了,没能救了奶奶,也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

可是谁又能去苛责她,谁又能忍心责怪她。

“你知道吗,离开的人是不会消散的。”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拍树雪的后背,“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你。”

“真的。”他让树雪坐直了,“不信你看。”对着摇摇晃晃的蜡烛说:“奶奶,你要是同意我的说法,就吹一下蜡烛。”

起初蜡烛还是以正常的速度燃烧着,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

“怎么样?”成君彦手肘都要弯骨折了,刚才他的手背过去推开窗户的一丝小缝儿,又快速合上。

树雪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蜡烛,本来听力就比普通人要强,况且那股冷风都吹到她的脸上了,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但是她还是认真看向成君彦,点了点头。

出殡之后,严鸿知过来领两个小孩回家去。“上供的馒头,一人吃一口,吃了就大胆儿,晚上不害怕。”

两个小孩儿乖乖吃了。严鸿知仰头看看树雪:“咦,怎么觉得小雪长高了这么多。”她再看向成君彦,“看着都比小成子高了。”

“啊?”成君彦本来在前面走着,闻言急刹车,“真假?”马上站到树雪旁边,挺直了背,“奶奶你再看看。”

“啊啊……”奶奶很敷衍:“一样高,一样高。”然后快步走了。

树雪看他一眼,也走了。

走出门,那天来的几个人蹲在外面等他们出来,指着树雪:“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一件件来,这是我亲奶奶的房子,反正你不能霸占着!”

成君彦打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呢。”还欲上前和他们理论,手腕被人拉住,树雪给他一张纸条。

他展开看。“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女。”

杨金秋病发得急,没能立下遗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如何安顿这个从七岁开始收养的没有任何收养手续的孙女儿。

纸上还有一行字: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

树家庄的尽头,是大片庄稼,少有人居住,有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常年荒废着。有时候流浪汉和小偷会翻进去睡一觉。

树雪掏出一把保存良好的钥匙,费力打开生满铁锈的锁,里面枯草丛生,长满了碗口大的小树,俨然已经无法住人。

树雪写道:“这是我妈妈的房子。”

……

老太太发话了,修葺房子什么的再说,要过年了,万事都得等过完年再说!

树雪被领到她家里住,正好有一间小西房,烧着炉子,冬天里暖和的很。

成君彦惦记着给树雪多补补血,还有那些青紫的痕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快点消减,看着就很痛。

可是当他第二天拿着擦的药去找树雪,她胳膊上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恢复如初,连针眼都几乎看不见。

“你这体质挺好啊。”他翻着她的胳膊看来看去,树雪推开他,去帮严鸿知包饺子。

她的手很巧,干活麻利,成君彦原来在家也没显得这么不能干,这下好了,天天被奶奶嫌弃,嫌他包的饺子丑死了。

“能吃不就行了!”他反驳,使劲捏饺子的边,“我这饺子虽然看着丑,但是绝对不会漏啊。”

煮饺子的时候,就坏了一个丑饺子,严鸿知捞出来要去笑话成君彦,树雪在旁边,轻轻碰了她的手,严鸿知不明所以,她指指饺子,做了个口型:我吃。

奶奶哎呦一声,揶揄她:“忒护着了。”慈爱地看着她,给她筷子,看着她把那开了口的丑饺子吃下去。

树雪嚼了一口,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奶奶笑:“吃着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儿,奶奶聪明吧。”

饺子里有糖,奶奶拍拍她的手:“吃着糖的孩子,来年有福。”老人身上有着好闻的胰子味儿,“好孩子,吃了太多苦了,以后就好了。”

除夕夜,吃饺子前,成君彦被奶奶拉着拜神,给请回家的老祖宗嗑头,给要归位的众神嗑头,最后奶奶塞给他一把香,让他对着白墙拜拜小神仙。

“又拜小神仙,您又不跟我说是哪个小神仙,这么多年了,我拜的时候都不知道称呼人什么。”成君彦重新跪下,奶奶说他:“甭那么多废话,让你拜你就拜,你就念叨念叨,说谢谢小神仙的庇佑,希望小神仙能够继续保佑你。”

“只保佑我吗?”

奶奶转身进厨房,“可不,那是你一个人的神仙。”

成君彦依言闭上眼睛,嘀咕着:“虽然不知道您是哪路小神仙,但这么多年咱也是老熟人了。”

“我奶奶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希望您能继续保佑我们家。”

“我们家现在多了个人,求您也保佑她,让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最后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到香炉里。

睁开眼睛看到树雪正倚着门框等他,写给他:“你在干什么呢?”

“奶奶让我拜神仙,你信世界上有神仙吗?”

树雪没点头也没摇头,这就是不确定了,成君彦走过去,和她一起倚着门框,

“我觉得吧,神仙的保佑有什么讲究我不知道,但是爱你的人肯定会保佑你的,就像我爸、我姥姥。”说着就对着天一合十,语气轻松随意,“爸爸姥姥新年好,你们要是看到我过得不好,可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得帮我。”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十足耍赖。

说完对树雪抬抬下巴,“你也试试。”

树雪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声地念叨。成君彦悄悄挨过去,将手上沾到的香灰抹到她鼻尖上,“呆子,说什么都信。”

“完事儿了?”奶奶喊他们,“好了就过来吃饭,别一边一个在那儿亮相了。”

“来了!”成君彦两步跑过去,坐在树雪旁边。

“我包的饺子呢?”成君彦疑惑,站起来观察每一盘饺子,“怎么没见着啊?”

奶奶哼一声,“还饺子呢,你去看看锅里边,你那小饺子早成片汤了。”

“不能够吧。”成君彦坐回去,“我捏挺结实的。”

吃着吃着,又说:“今年没包糖吗?谁都没吃着?”

“自然有人吃到了。”奶奶又一本正经地唬人,“今年新说法儿,吃到糖的不能声张。”

成君彦哦了一声,“偷偷吃,偷偷幸运。”说完站起来,不怀好意地在奶奶爷爷身上各摸一下,到树雪这儿,碰了下她的肩膀,举着自己的手,“我可都沾上你们的好运了啊。”

“就你贫,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严鸿知对树雪眨眨眼。树雪低下头抿嘴笑了。

成君彦正要起身去盛饺子汤,见到她笑得好乖,顺手轻轻拍她后脑勺,“笑什么呢?傻样儿吧。”

“欸你别占便宜没够啊。”奶奶板着脸,假装训他,“长辈才摸小辈的头呢,你成君彦算哪门子长辈啊?”

“奶奶您那都什么老黄历了啊。”成君彦不服,转头就对树雪说:“但是你要是想叫我哥哥也可以。”

树雪闷头吃饭,理都不理他,成君彦很会给自己台阶下,“在心里喊呢,听见了。”

奶奶鄙视他,“听错了吧,明明在心里骂你呢。”

吃了饭,成君彦拉着树雪去看外面,跟小孩们玩,“没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抢小孩儿的摔炮,对树雪说:“走啊,我给你看我百宝箱。”

“这个是清代的望远镜。”成君彦给她介绍,看她真的信了,笑着说:“仿的。”

“还有这些是我收集的玉。”他一块一块摆出来,表情特正经:“你知道吗?每个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随手拿起一对儿红玉小鱼,“像这个,这个就叫赐良缘。”

“这个呢。”又拿起一个白玉杯,“这个叫冰清玉洁。”

“这儿,这青玉里有一点血红,就叫一点红。”

树雪点头,听得很认真。

他睁着眼睛胡诌了很多名儿,直到最后捧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圆圆的玉。

放到树雪的手心,“这个,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树雪缩回手,不要。

“哎呀收下吧。”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将玉放上去,“我也不知道你哪天的生日,应该是冬天吧,也算是生日礼物。”

他把她的手掌合拢,玉在掌心的触感冰凉清润,树雪摊开手,仔细一看,发现是只玉乌龟,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她在空中画了个问号,探寻地看着成君彦。

“你问它叫什么名字?”成君彦猜道。

树雪点头。

成君彦看着玉乌龟,想到当时第一次见到树雪的场景,笑了笑:“这个啊,这个叫天注定。”

天气好的时候,奶奶领着他们去收拾树雪的房子。

院子很小,总共收拾了两天,便清理干净了。

门和窗朽得不厉害,树雪的意思是先用着。

“这是你小时候划的吗?”成君彦蹲下去,看门框上一道道印子,是小树雪的成长印记。

“这是你几岁?”他指着最高的一根横线,也是最后一根。

树雪抬眼看看,比了个七的手势。七岁,她在这个院子里住到七岁。

成君彦没再问什么,去屋里打扫卫生。

墙壁上写着很多毛笔字,字写得相当好,很有风骨,成君彦对字画没有很深的研究,但他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写字的人功底深厚。

“这些都是?”他指指墙上的字,剩下的几个字没有说出来,树雪点点头。

奶奶进来,也惊呼一声,“写这么好呢!”抬头一看,一线天光射下来,好家伙,屋顶是漏的,但今天也没带修屋顶的家伙什儿,干不了。

几人大概打扫了一遍,天就已经从正午到黄昏了,成君彦和树雪在门口台阶上歇着。

“这是你画的吗?”门上有很久远模糊的痕迹,矮矮的地方刻着小人,他摸着那痕迹,“画的是你自己和妈妈吗?”

到这里,他们谁都没有提过树雪的妈妈,成君彦不知道在她心里,这段七岁之前的时光是快乐多一点,还是苦难多一点,所以不敢冒然提及。

树雪笑着点点头,看来是快乐更多一点。

成君彦看着这狭小的院子,小树雪也许曾倚着墙壁看过高远蔚蓝的天空,一只小鸟就会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从这头儿看到那头儿。

夏天的时候,大雨来临前,小树雪会坐在闷热的院子里,小小的板凳坐小小的人儿,等第一滴雨掉下来的时候跑回屋去。

夏天雨急,要是动作慢了,会淋成落汤鸡,一脸委屈地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妈妈给她擦干。

冬天冷,雪白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穿着很厚的棉袄圆滚滚像个球,在雪中踩出一串串脚印。

屋檐上松软的积雪被小麻雀踩掉,落在屋檐下的小不点头上,变成了呆呆的雪娃娃。

成君彦想想就好笑,树雪看他,他摇头,“没什么。”她安静得像冬天清晨的雾,但希望她至少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回去的路上,奶奶问成君彦:“过年你不去你姥爷那一趟啊?他跟你妈在家,也怪孤单的。”

“我哪敢呐,奶奶。”成君彦压低了声音,和老太太走在树雪身后,“我揍那人,是我姥爷出面摆平的,估计正生我气呢,我先在这儿躲着吧。”

奶奶不赞同:“躲得了初一,你躲得了十五么?”

成君彦闭着眼点头,“先躲过初一再说吧。”快走两步,跟上树雪,接过她手里的铁锨。

结果,确实是躲过初一了,大年初三,姥爷的车就开到家门口了。

成君彦还在屋里睡觉呢,姥爷的警卫员就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了。

“欸?”他睡眼惺忪的,就已经跪在公堂上了。

正前方坐着姥爷,拄着花梨木的手杖,包公一样瞪着他。

“姥爷。”成君彦看这架势,立刻看清形势,采取认怂策略,谁都没开口呢,先垂下头诚恳认错:“我错了。”

然后他就等着,等着姥爷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你哪错了?”

结果姥爷没说,一个字儿都没说。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认下去,“我不该跟人打架,还麻烦您老人家出马,我太不懂事儿了,教养都让狗吃了。”

把自己贬低一回,可姥爷还不开口。

他没辙,只能希望奶奶赶紧回来,怎么奶奶爷爷一个人都不在啊?去哪了?还管不管亲孙子的死活了?

“小雪啊,你去屋里看看,全盖上了吗?”今天天气好,他们几个醒了就来修屋顶,成君彦睡得香,就没叫他。

忙活了两三个小时,屋顶上的破瓦都换上好的了,奶奶最后巡视一圈,“这下没什么坏的地方了,炉子也烧上了,挺好。”

“走吧树雪,先回去吃早饭去,你还得慢慢收拾呢,不急这一会儿,成君彦应该醒了吧,到时候让他帮你运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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