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毕业生夏恩·上
01＿
银河历3024年，在皇储伊列克西斯的指挥下，帝国面对叛军联盟的战役取得关键性胜利。
宇宙间的硝烟还在流动，捷报已通过星际电台，响彻帝国的云端。此时是帝国时间的下午六点，一艘战舰缓缓泊入星轨，悦耳但冰冷的机械女声开始读数：
“昆古尼尔号已接轨。距进入主星大气层倒计时，三，二，一，零……”
推动器射出幽艳的蓝火，受气体摩擦，很快包裹了整个舰体。而在它身后，随着宇宙光线的推移，映照出一片庞然大物——数以万计的歼星舰以太空航母为核心，形成遮天蔽日的蜂巢。刚才那艘昆古尼尔号，是从航母顶端剥离的指挥室。
而它的主人，正是帝国皇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将。
伊列克西斯，尚在帝国学院就读双学位的青年，此时坐在环形落地窗前，用他那双无机质似的冰蓝色眼睛，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陆地。
02＿
闹钟在三点就响了两次，被夏恩一巴掌扇上墙后，五点半突然诈尸。
混乱不堪的宿舍床上，一只手从被褥里伸出，摸索着床头柜。半晌没捉住声源，他痛苦地顶着被子坐起来，在尖叫的闹铃声中发了会儿呆，突然一跃而起。
“我靠！几点了？？”
黑发年轻人点开终端，睡意一扫而空。他发出“啊啊啊啊”的无意义惨叫，飞快地踩掉睡裤、翻箱倒柜，换上一身黑色的学士服。
今天是他的毕业典礼，为了庆祝伊列克西斯返校——或者说班师回朝更合适，校长把典礼时间安排在晚上六点半。平心而论，夏恩最讨厌参加集会，可他还没找到工作，最好是拍张毕业照，以后塞进简历里镶边。
夏恩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凉意彻底叫醒了他的脑子，水珠沿着面颊滴落，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他已经昼夜颠倒半个月了。
本以为拿到了帝国学院医学系的毕业证书，至少能留在上城区工作，没想到连私人诊所都不要他。简历里必填的户籍所在地——下城区，让他根本没有进面试的机会。
如果剩下的半个月里，也就是学业签证到期前，他仍没有被任何一家上城区医疗机构收容，那要么转行去端盘子，要么收拾行李回下城区。
青年望着自己的镜像，短暂出神。
他的眉眼被水洗过，流露出东方血统独具的忧色。眼眶微微泛红，衬着漆黑的眼珠、淡色却柔软的嘴唇，像博物馆里层层守卫的瓷器。
据说许多权贵专好他这一口，肌肤白皙细腻、五官秀气的年轻男性。某个没节操的发小也跟他开过玩笑，说毕业就失业的话，不如去勾搭一个上城区同学，拿婚姻签证留居。
夏恩想起莱尔的话，忍不住磨了磨牙。那个混账，说好帮他查应届生岗位的，事到临头又失踪了，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贱人。
可红毛狐狸笑眯眯的脸挥之不去，让夏恩也胡思乱想起来：入学时确实有好几名上城区同学向他告白、甚至求婚，吓得他连夜买了一副老土的黑色方框眼镜，把大半张脸遮住。
“啧。想什么呢……”
夏恩一晃脑袋，还是将没有度数的丑眼镜戴上了，快步出门。走出两步，他又返回去，拉开专门放置安定剂的抽屉，服用了一支。
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撑过无数次宇宙迁徙和太空天灾，依靠的是一项名为“基因改写”的技术。通俗来说，就是将其他生物的有利性状编入人类的dna，实现可控进化。
最初，政府对此严密管控，人们顶多具备了更强的耐寒抗旱、夜视疾行等能力。可后来政府倒台，技术也失控了，人们随心所欲地为自己编入其他生物基因，出现兽耳、异瞳、尾巴等二级生物特征。
直到帝国掌权，“基因纯净度”的概念应运而生，太低会被骂杂种野人，太高会被骂没开化的智人，夏恩的基因纯净度是87％，还不算太野。因此他的二级生物特征不明显，当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显现——别人问他，他也不说，只有体检报告上显示：是一双竖起来的兔耳朵。
夏恩的次生物源是兔子——再普通不过的，红眼睛白皮毛、爱吃胡萝卜和青菜的兔子。
作为一个成年男性，这种外观太令他羞耻了。而且在基因纯净度低的情况下，人类受激素控制，可能变回次生物源。统计数据显示，一个人一生只有三次机会，第四次变成次生物源后，就再也变不回人了。
下城区之所以长期受上城区的压榨与控制，正因如此。调节激素的药剂，也就是安定剂，其配方牢牢被皇室把控。下城区居民如果叛变，基本不到四十岁就会变形为神智尽失的野兽。
即便这样，还是有无数人揭竿而起，也就是星际电台所说的“叛军联盟”。
03＿
“六十四年前，叛军联盟偷袭珀尔港，向帝国宣战。”
“……战争旷日持久，以阿尔法五号伴星为主战场，同时在玫瑰星系中展开游击战。”
“直到三年前，伊列克西斯上将接任总指挥官。作为帝国皇储，他完美地践行了皇室意志……”
校内广播转接了星际电台，已不知是第几次重播。夏恩脚下生风，时不时听进几个字，终于记住了皇储殿下拗口的大名。
幸好，他赶在六点二十七分来到了中心礼堂。这是一座占地颇广、能容纳上万人的五层建筑，暮色为其流线型的墙体镀光，一艘银白色战舰降落在门前的广场上，几座略小的偏殿环抱，远望时如起伏的落日秋山。
夏恩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学生。
守卫见到他时皱起眉，似在无声地苛责他对皇储不敬。夏恩出示终端，身份验证通过，立即低头溜进会馆。
他还在通往四楼的电梯上，典礼便开始了。
幸好，电梯间是透明的，夏恩趴在玻璃壁上观察，发现一层的嘉宾席中间，是一颗香槟雪糕球。
不对，那是皇储殿下的后脑勺——他的头发是白金色的，身上的军装也雪白，绣着金线花纹。即便是背影，依然挺拔高贵，不愧是手握帝国未来之人。
伊列克西斯……要是能混到一张与他的合影就好了，面试官肯定会买账的。
夏恩因自己的异想天开笑出声，听见电梯门“叮”地响了，回头往外走去。他沉浸在幻想里，没注意自己并未去到四楼。有人在这一层按过电梯，此时的楼层数字，才跳到3。
“b区12间……嘶。”
夏恩找到了房门，出乎意料，是个包厢。校长致辞的声音传来，他匆匆扫了一下虹膜，门锁一开便侧身进去了。
“滴”的一声轻响，虹膜识别器的电子屏上浮现来人身份。照片里确实是一名青年，但他一头白金色短发，容貌俊美得极具攻击性，尤其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冷漠地盯着屏幕外。
分明是坐在嘉宾席中央的帝国皇储，伊列克西斯。
04＿
踩上厚实的地毯，没发出一丝声音，可见其价值不菲。夏恩进包厢时一怔，茫然地环顾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眼前是一面豪华的全景落地窗，能将礼堂尽收眼底。除此之外，陷地式沙发、弧形吧台、一整面墙的红酒，包厢内的装潢可以用奢侈来形容。
夏恩只在开学典礼来过礼堂，而且待在一楼，不知道头顶上还有这么高级的空间。毕业生的待遇也太好了吧？莫非沙发是假皮的、吧台只能看不能用、红酒都是杂牌葡萄汁儿？
话说其他同学去哪了——夏恩打开终端的聊天系统，看班群里说了什么。结果99＋红点提示，新消息上浮的速度差点闪瞎他眼。
夏恩一直独来独往，没一个能闲聊的同学，想问问班长，可人家的状态是“忙碌”，个人简介还改成了“代拍皇储议价私聊非诚勿扰”。
夏恩：“……”
真热闹啊。
不过他扫虹膜进来的，证明他有权限，所以不用紧张。夏恩往“假皮沙发”上一靠，整个人微微回弹，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触感。
茶几上备了果盘，瞧着新鲜欲滴。夏恩平日里省吃俭用，很少特意买水果，于是每种都尝了一块。校长的讲稿冗长，他站起来四处转悠，意外发现红酒墙可以推动——竟然是旋转门。
旋转门的一面是红酒，另一面是纸质书。在人手终端的时代，纸质书属于上流社会专享的奢侈品。
若说红酒可能是劣质饮料，这些书籍却造不了假，夏恩目露惊叹，小心地抽出一本，发现墙体是单面镜，酒柜那侧看不见里边，他却能从抽走书籍的空隙，看见刚才身处的包厢。
夏恩回头扫视，发现是一间卧房，不仅有写字台、单人沙发，内里还放着一张大得离谱的床。
夏恩蹙起眉，怪异感再次攫住了他。这些陈设的生活气息太浓郁了，简直是供贵客小憩的七星级酒店——虽然他没去过，但他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什么。
夏恩刚想把书放回去，忽然，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不是他的同学。
仅一眼，夏恩便能确定。那家伙穿着警服，目测比他高半个头，看得出训练有素。说白了，宽肩窄腰长腿，其外形过于优越，即便同为男性，夏恩也很难不留意到这一点。另外，这人戴着皇储警卫队的特制头盔，护目镜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抿直的薄唇。
夏恩刚想放书出去，不料下一刻，来人拔出配枪，并拉开了保险栓。
装有消音器的k90离子脉冲枪，帝国最先进的手持热兵器之一。
夏恩不关心这些，但他的发小痴迷军火多年。莱尔早在k80面世时，就捧着不知从哪淘来的设计图，向他倾诉过爱意——当然是对k80的爱意，内容包括其多项杀人越货的优点。
夏恩懵了仅一秒，就见这个警卫持枪向自己走来，仿佛早知道隔墙的另一个空间，即将推动旋转门。
那可是拉开了保险栓的枪！
夏恩转身就逃。
然而在他离衣帽间只剩咫尺之遥的时候，枪口抵上了他的后腰。夏恩整个人都僵住了，立即举起双手。对死亡的恐惧似潮水袭来，令他说不出一个字。
与此同时，他乱扫的视线落在写字台上，那里放着一张精美绝伦的贺卡。火漆是帝国学院的校徽、钤印是校长的签名，正中是一行龙飞凤舞的花体字——
“致敬爱的阿列克西斯殿下。”
05＿
金发蓝眼的年轻人上台了。
礼堂内掌声雷动。
数千人高喊他的名字，为他挥舞双臂、欢呼喝彩。
在如此盛大的声浪中，k90的枪击声仿佛一滴水珠落下，微乎其微。
06＿
夏恩本就苍白的脸此刻褪尽了血色。
就在刚才，人们为伊列克西斯沸腾的时候，身后人开枪了。
弹道擦着他的身体过去，打在写字台上，正好是贺卡的位置，将实木桌面打穿。
夏恩小时候在下城区，见识过黑帮街头火并，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可怕，好像下一秒就会要了他的命。
身后人淡淡的嗓音响起，说：“你的身份，你的名字。”
夏恩明白，他在提问，自己该如实回答的。可他心里明白，身体却做不出反应，甚至因多日来作息紊乱，两腿发软，慢慢向下滑。
身后人一把捞住他，结果正因为这个动作，激发了夏恩的求生欲。他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以为自己活到头了，拼命挣扎。可惜他才叫了一声，瞬间天旋地转，“警卫”将他面朝下按在床上，四肢全部制住。
“警卫”用双膝压着他双腿，一只手把夏恩的双腕别在腰后，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嘴，任夏恩如何闷哼扭头，他仍纹丝不动。
很快，夏恩的体力耗尽了，他浑身剧烈起伏，但不再反抗。阿列克西斯的致辞正到一半，帝国皇储冰冷而有磁性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回荡。
“警卫”俯身在夏恩耳边，只吐出两个字：“回答。”
捂嘴的手往下移，掐住了脖子。夏恩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喊一嗓子，就会被即刻捏碎颈骨。
他颤声说：“夏……夏恩。”
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第二个问题他迟疑了。若说自己是普通学生，必被灭口。可是这么短暂的空隙也让身后人起了疑，他戴着黑胶手套的手慢慢收紧，食指叩动夏恩的喉结。
危机感在大脑皮层炸开，夏恩脱口而出：“我是皇储的朋友！是、是他的私人幕僚！也是随行医生！”
朋友太宽泛，显然作假；幕僚太高端，容易穿帮。电光石火之间，夏恩报出了好几个身份，却一个也没得到回音。
半晌，他的冷汗滴在床单上。扣着他喉结的手又移了上去，这次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侧方。
夏恩眨了下眼，无意识地张着口，嘴唇轻颤不停。身后人靠近了些，隔着反光的护目镜，夏恩竟隐约看见了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就和纪录片里的巨蟒一样。
下巴刺痛，夏恩顿时紧闭双眼，不敢再看。不过，他能感到有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两人距离太近，他的喘息声尤为清晰，伴随着激烈的心跳。
“你很漂亮。”几乎就在耳边，淡漠的声音又响起了，平静地叙述事实，“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你是目标钟情的类型。”
目标是阿列克西斯。
夏恩仍闭着眼，少顷，乖顺地说道：“对。我是……我是皇储殿下的……”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词：“我是他的秘密情人。”
01＿
“警卫”——现在可以确定是杀手了，片刻没有反应，或许在思考如何利用他。
夏恩心中祈祷，自己千万要有利用价值，不然就得变成尸体了。他还有家人，还要找工作，苦读了五年的医学系，不要在毕业典礼上被爆头啊！
夏恩心里打鼓，刚想说点什么证明自己，杀手的终端突然亮了。
他接起同伴的通讯，一个显然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电子男声传出：“真是抱歉啊s，计划有变，很遗憾你要暂停任务了呢。”
杀手沉默片刻，说：“暂停？”
“确切地说是终止啦——不过无所谓，都一样。但是酬金不变！等等等等，你别对他开枪呀，话不投机就杀人的坏毛病哪来的？把他带走，s，他可是阿列克西斯的……什么来着？秘密情人？哈哈哈哈！”
电子音也没能盖住原声的张狂，不知为什么，夏恩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熟悉。不过，杀手直接切断了通话。好在他将顶着夏恩后脑勺的枪移开了，谢天谢地。
夏恩松了口气，手腕上的终端却震动起来。这个频率非常少见，夏恩愣了一下，想起是最高级别的警报。
学院拉响了警报？
与此同时，杀手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他似乎也收到了提醒，于是拍了拍夏恩的脸，说：“你住的是单人宿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