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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玉

 

被打翻的润滑液,空掉的瓶子被扔在客厅一角。

双臂被后缚的陈责腰打不直,小腹挛缩,脸侧着地,赤裸的屁股翘得老高,狗一般不知廉耻的跪伏姿态与面庞上冷淡索然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一双无神的眼,直直朝着客厅那张竹沙发底下,积灰的地面,蛛虫的皮蜕,以及一颗被老鼠啃了一半,露出深颜色果核、皱缩生霉的枇杷。

身后传来湿穴吞吐肉棒的靡音,陈责觉得恶心。

他讨厌与人深交,各种意义上。算命老头曾阐释他的八字“孤辰寡宿,六亲缘浅”,道上同行则说,陈责“坐怀不乱,有志有梦”,而他姐对此只点评“性冷淡不挺好?又不影响卖屁股,反正咱那死鬼爹妈活该绝种。”

每当这般被小自己六岁的男人绑牢了按在地上狠操,陈责都觉得自己半文不值。滚热的男性生殖器一跳一胀一进一出,带着鲜活的屈辱、蓬勃的糟践,一次又一次深入他体内,没有快感,没有高潮,只有异物塞填的酸胀、绞痛,与呕不干净的嗳酸。遭起难来,陈责悔恨,恨自己大意失策没能一招制服李存玉,在最后还得平白无故憋着反胃,多当一晚对方的性奴仆、性玩具。

“陈责,你最近是不是瘦了。”李存玉手掌抚着陈责小腹,使劲往里一摁,隔着紧绷的一层薄肌触到圆实的柱头,“你摸,这是什么。”

陈责无手可用,难堪地扭耸几下身腰,甩不开贴覆的掌心,反让腹中阴茎的轮廓更为彰显。他无策抵抗这戏侮,选择咬紧下唇不做回答。事实上陈责在性事中向来也不多做声,他很不耐操,每每多顶进去一寸都像要了他的命,但是,哪怕煎熬着渗出一身簇密的汗,哪怕跪都跪不太稳,依旧隐忍不发,最多抖着声回应句:

“你舒服就行。”

可这副模样最欠干。

双臂后锢,肩胛拱突,像游隼被剪去飞羽,被折断翅翼,被钉在名为驯化或玩赏或爱的琉璃箱中。无缘那片遍布浓云风暴的高天,亦贪残难改,忘不了去飞、去鸣、去捕猎。

李存玉总渴想这样的陈责在他身下放弃自禁,在纵情愉悦中破开那层冰冷刚硬的外壳,高喘,浪叫,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淫荡神色,嗜欲不满地骑缠上他的腰胯上用骚穴吞入整根鸡巴,主动迎合着上下,直到腔道里的寸寸软肉都被撞红磨肿,流着涎水作呕,泪液大股大股止不住从眼眶淌出,又哭喊着央求快停,否则淫汁都要喷干,屁眼里外都被操烂。

一丝锈甜从口腔刺上脑,压下所有凌虐破坏的念头——李存玉把自己舌头咬破了。

他偏偏做得这般温柔怜爱,怕把爱人干碎了一般,每次只浅浅顶入七分,晾着小半截阴茎与曲张的血管挤塞在穴外,腔道内丰盈的润滑液顺着阳柱抽插被带出,濡湿他热腾发胀的阴囊。一双骨节棱凸的手,死死钳着陈责的胯,却连指甲都没有对准皮肉,只有指腹深陷,摁得缺血发白。

直到右手抚到陈责胯下,摸到那根半勃不勃的阴茎。

李存玉兀地停下动作,手中一下攥紧,差点将对方鸡巴捏折。一巴掌甩上陈责的左臀,不够泄愤,又补上更凶残的几下:“你又在我面前当阳痿。”

拉琴十多年,李存玉的手劲大得要死,殷红印迹在很快在陈责左臀上交叠浮现。陈责强撑着不吭声,也难逃被灼痛逼出牙关中一阵急遽的抽吸。冷汗从额间淌到下巴,好几滴砸在地板上,闷响,他才吃力地说自己并不舒服,希望李存玉别在意他,用他发泄完就行。

“陈责,我上次就说过的,你也保证过的。”李存玉抓扯住头发将对方脸扭过来。

陈责根本不愿去想什么上次,只试图解释:“我最近很累。”

“累到这么久一通电话都不打主动打给我,不记得家里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你。”

“周二凌晨你回来过一次吧,到卧室换了身衣服就走。大半夜鬼鬼祟祟,关门声音却那么大,是生怕我睡得太好吗?你换下来的衬衣裤子,全是烟味和泥,扔在脏衣篮里是等着我给你洗?

“说我欠打,自己去照照镜子,消失这么久,回来跟条野狗一样。你知道我喜欢你的脸,为什么打架的时候不好好护着,如果留疤破相了你准备怎么办。”

“对不起,我都不会再做。”被强操的痛楚如此通透入肉,陈责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屈趴着前后挪蠕,伤脸在地面上再次磨破了皮,血淋淋拖出一条红迹:“对不起,我都不会再做。”

这周陈责天天被堵截追砍,饭吃不好觉睡不成,可仿佛憋屈受难上真是李存玉更甚。两人跪伏在黑沉的客厅,动物一般就地交合。满身伤的男人被插到精神涣散,一遍又一遍刻板重复着相同的道歉。强势的上位者听得也不满足,嘴里骂着薄情寡义,却紧拥身前人,翻来覆去拷讯对方的脏器和五官,盘究着,逼问着,到底是不是肉体上的每一部分都在认认真真喜欢自己。

好长时间,贪恋与怅恨与高潮皆涌来,皆退去,不大的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拔出阴茎,将陈责穴口肉上满溢而出的精液用手指一丝丝勾起,全部重新塞回对方体内,李存玉自后方环住肋间将陈责上身搀起,一颗汗湿的脑袋埋到陈责的衬衫领口处,声音低微:“……陈责,我真的好喜欢你,我想天天都能看到你,你以后别这么久都联系不上了,好不好。”

陈责在浑噩中勉强听清这句,闭着眼,只以沉默回应。

“也别再受伤了,这个给你,保你平安。”

极尽柔情的话音中,一块温润精雅的青玉无事牌,挂上陈责的脖颈,弛然垂下。

这块玉陈责熟,连同崖柏小珠串成的链绳,要不就挂在李存玉脖颈上,要不就缠在左手腕上把玩,只有洗澡时才会暂时取下,理顺了,搁在床头柜上。

“自己留着,我不需要。”他艰难地开口,哑得不像话。

“不是送你的。”李存玉十分干脆将挂绳收到最紧,玉牌塞进陈责衬衫领口里:“玉还是我的东西,它套着你,所以你也是我的东西。这辈子都不能取下来,看到它就要想起我,明白吗?”

玉还留着李存玉的热度,贴在陈责胸膛上,炙烫,一线甜润上浮的崖柏凉香,有点像薄荷,也是李存玉身上那股味道。陈责右眼皮跳了跳,没有回答,只晃晃被缚在身后的的手臂,平平淡淡道:“帮我松松绑,勒麻了。”

李存玉这才注意到陈责被拘得冰凉发紫的手臂,于是埋头,边解绑边问:“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

“元宵。”佳节难得,陈责便随口问,“吃汤圆吗?我起来就去厨房给你煮。”

强固的死结松开些,陈责的一只手勉强得以腾出。李存玉追问:“只是元宵?去年这天我们——”

话刚说一半,一股酸水便从胃里翻腾而出,吐溅到陈责衣服上。

是陈责终于得了自由的臂膀抓住机会,干脆无情的一下肘击,正中对方无防无备的小腹。

叫喊、质疑、怒骂,一切动作都来不及,只留困惑、惊惶、如死灰的眼神。陈责倏地翻身将苦痛中的李存玉反摁在地,对着耳下颈侧精准一记手刀,将其打晕过去。

刚解开的麻绳还松散缠在陈责一侧手腕上,他踉踉跄跄站直身,脖子还有些僵滞,揉揉臂膀,勉强舒络开一身酸疼的筋骨,又对着脚旁的李存玉踹了两下,确定对方已然失去意识后,便拿手上的绳索将其四肢束缚,捆成了粽子。

这盘绳从来不该是床上的情趣用品,而是不折不扣、值得信赖的作案工具。

将对方的嘴也用胶布封好,贴心为其穿好长裤,端正横置在门口鞋柜旁。过程不论,结果仍按计划达成,陈责瞟眼手表,便拖着疲困去到浴室冲凉。抠出屁眼里的精液,换上自己较为喜欢的一套衬衫牛仔,将仪表收拾整洁体面,移步厨房,蹲下身,打开洗碗池下霉斑斑的对开门橱柜。

盯着柜中弯折老化的塑料水管好一阵,他才挪开外面的泡菜老坛,将内侧两个陶瓷罐抱了出来,并排摆在灶台上。

一个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他妈,一个是才死没多久的他姐。

又是在屋里一阵翻找,才从电视柜里摸出支黏了巴巴、年纪估计比他还大的老蜡烛,可无论拿打火机还是煤气灶,烤得蜡流满手都引不上火,于是啧嘴一声,不情不愿,奢侈地从烟盒里抽出两柱蓝荷花,点燃。

一支倒放在瓷罐前,祭他姐。这人总是吸些没品位的洋货女士烟,这次破例给她尝尝鲜。

一支叼进嘴里,弹两下,自己抽。蓝荷花真不好买,但陈责就偏爱这股幽香,生冷郁涩,像在咬嚼某种苦草。

妈妈不抽烟,所以免了。

正月十五的月轮已然高悬天穹,没有云,于是城市的表里都如此光明洞彻地裸露。透过厨房那几扇钴蓝色的旧窗玻璃,往津江方向望去,江畔山坡上是气息死寂的津钢厂子,黑得像个空洞,烧结塔、斜桥料车以及两千两百立方米的高炉,殁亡僵伏的一头巨兽的器官与犄角,被月光宽容封装。

越过沿江铁路,江对岸另一侧,也还是山,压迫感的山。架在山间孤单的高速没拐进城,山进山出,也不驻留。津渡就只这样,说是市,其实和就县城差不多大点,在群山围锁的闭塞河谷里艰难伸展,小到一眼就能看到边。

盯回灶台上瓷罐前即将燃尽的香烟。全家都死在这,元宵节和骨灰团聚,他坚信自己和这座束手缚脚的城市缘分已尽。

陈责相当清楚绑架是重罪,可他也不能指望李军口中的“鸿运发财”。

那个亏到姥姥家的钒矿场就是陈责亲手操办打点的,串通投标、跑官行贿,上上下下辛苦小半年,其中多少蹊跷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给办证的资源局,日日巡逻的安监部,一直到最后被人截胡、血本无归,绝对不全是巧合。

再联想几天前会所门口那个完全不给面子的便衣,在陈责上去问话时,右手竟不自觉摸向藏在腰间那把配枪,于是他借了个火转头就走,不再打扰对方工作。

暗暗嗅到津渡道上有股变天洗牌的味道,陈责恐怕自家黑老大倒台迟早的事。真傻乎乎等到那时,区区几百万冤债压身都算好的,他天天替李军干脏活,下场要么被关进大牢吃十年白粥拌泡面,要么被仇家捅死,砌进新城区路边的水泥花坛里去。

进退维谷,于是按计划,若讹到五百万,就去新西兰,若讹到八百万,就去澳大利亚。

收好坛子、扛起人质,半步踏出门外,最后回望一眼,视线恰好落在躲进石缝的金鱼小青身上。非要说的话,这条养了一年多的观赏鱼也许真是陈责唯一的牵挂了,回步,为可怜的鱼儿再撒上一把绿色颗粒饲料,今后自生自灭,就看老天开不开眼了。

今夜太长了。

一条傍水的山路,细节与转折都遮瞒于夜色中。幽深河谷里漂白的月光,浓淡不匀时隐时现,近处道旁,灌丛高树黑悚悚的,面庞不清的的鬼影一般,于车窗外闪过。偶尔会车,路面上无人修缮的经年坑洞,被远光灯照亮。

明与暗交错星驰的内后视镜里,陈责瞟到躺卧在后座、手脚都被绑住的李存玉缓缓睁眼。

“醒了?”陈责开口问话,却并不等回答,毕竟李存玉的嘴被他牢牢实实封了三层。清醒过来的李存玉霎时双眼大张,呜呜嗯嗯,被并绑的双腿猛蹬车门捣腾出不小动静,激烈挣扎中,半截身子都翻下座椅,脸栽在后排脚垫上。

“……李存玉,你被我绑架了。”

陈责没回头,单手把着方向盘,专注开车,眼中不忧心也不焦躁,唯有漠然。

拐过一个大弯,前方闪出一块几近被密叶遮没的蓝色方形指路牌。

路牌上写:欢迎您到二滩来。

陈责脸上。

上书:欠债还钱!!!

“死都死了,还个鸡毛。”陈责一脚踹上墙,在还钱的“不”上狠狠用留下个鞋印。

他的家门钥匙早和路虎陪葬,于是向牛布摊开手抖抖指头:“开锁工具。”

“陈哥,我现在不干这行了……”

陈责啧嘴,但不算大问题,毕竟破门和破楼一样也是老骨头,质量方面他最清楚。用手拦退牛布,蓄势一脚暴力踹出,一下不行就再来一下,咚咚两声巨响,内开防盗门便不堪重负投了降,朝里大敞。

踹门的回声消弭,屋内静静悄悄,再无其他响动。

越过门框望进去,陈责挑挑眉,稍有些愕然,因为装修和家具摆放竟一点没动。随后,一股莫名的怀念感,既压抑又温馨,不由自主在胸腔升起,五年,足以让陈责讲话染上缅语口音,让陈责肩膀刻印上永久的弹痕。反观老屋,灰白的水磨石地板,打满一整面电视墙的油黄色木柜子,油黄色木门框,还能隐隐瞧见无光的走廊再往里,他姐的房间门口,仍挂着粉紫色的塑料珠帘,似乎五年对这处停滞的时空而言根本就无所谓,再多来五年,估计也还是同一副模样。

唯一的变化,这里比陈责离开那晚整洁太多太多。不是陈责以前不爱干净,他向来讲究,没至于太洁癖,但绝不允许拉开衣柜就掉出没叠的袜子裤子,或是洗漱时才发现龙头上有忘擦的水垢。只是五年前,自从李存玉赖在这里不走后,那人总明知故犯,成心将个人杂物东抛西甩,课本扔进脏衣篓、校服塞到枕头下,就图陈责摆着一张臭脸、却仍跟在后边勤勤恳恳整理房间的样子。

赖在这里?

谁赖在这里。

李存玉。

再次默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那个飘渺遥远的名字,陈责自己都杵在门边愣了半晌。他不太想去在意,毕竟和对方在这里同居过半年多,门开之刻,被久远佚散的回忆猝不及防击中,也在所难免。

晃神中迈入屋内,没留意脚下,将一双本在鞋柜旁边摆得极为端正的的深色拖鞋踢飞,定睛一看,这拖鞋是他以前惯穿的,如今已然旧得鞋面鞋底的连接处都开胶裂口了,却干干净净没蒙一点灰,明显是近期有人使用。正要低头拾起,视野余光里,一抹轻浮游曳的橙红吸引住了他。

向身侧扭头,眼前,鞋柜正上方,除净水外空无他物的长方形鱼缸中,一条金鱼漫无目的地洄游其中。

这鱼缸看上去不是从前那樽,可里面的鱼陈责却眼熟,眼熟得难以置信。

“小青?”

开玩笑的吧。

陈责趴近鱼缸,一脸骇异反复审度,小青也瞪大了眼睛,注视来客。

这鱼是六年前他和李存玉去津渡公园玩的时候,地摊上三十块五个环套圈套来的,名字也是李存玉起的。四叶蝶尾、橙白花色,品相是普通中的普通,唯有左胸鳍上一点小黑斑有些特别,好歹手把手喂食换水养了一年,陈责绝不可能将这条鱼认错。

“老大,我觉得这里阴气重得很……”牛布也尾随着探进身子,反复确认门外门内都没有传闻中的封鬼符箓之后,才将防盗门小心掩合。

“闭嘴。”

目光从小青身上移开,再次扫视屋内。陈责没寻见什么端倪,眉头却越来越紧,额角也渗出细汗来。

若这屋里真在搞邪教闹恶鬼,那么像电视剧里一样,地上用鸡血狗血画个法阵、墙壁贴满黄底红字的鬼画符,陈责心中反会舒服些。可这如常的、朴素无奇的房间,偏偏四处透着怪异与不和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实感,将整个空间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凝绝的气息笼压在陈责周围,寂然中,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隐约从厨房方向传来。

屋内有些暗,窗帘缝隙透进仅有的一束光,照过茶几角隅,晃悠悠映开半杯水的流影——这只玻璃杯也是陈责的旧物。

他这下是真犯恶心了。这新屋主简直穷酸得发疯,破旧的家具电器没换就算了,连丁点能占的便宜也不放过,穿陈责的拖鞋、用陈责的水杯,连陈责养的金鱼都接盘。

烦躁地咔哒咔哒猛按几次翘板开关,却都没能将客厅主灯摁亮,干脆去到窗边,刷啦一声,将帘扯开。

借着苟延残喘的夕照,陈责总算发现屋内不协调的来源——这里太过于规整了。

椅子老实藏匿在四方饭桌底下,垃圾桶紧靠墙角,屋内极少有摆在表面的物件,水杯、半包廉价抽纸、电子时钟,极个别放置在外的日用品,也基本紧贴边沿或墙壁,站军姿一般,纷纷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毋庸置疑,居住这里的并非什么邪教分子,而是一位热衷整理的强迫症,然而,对卫生收纳要求极为苛刻的这位先生或者女士,竟能放任客厅的灯泡坏掉,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摆这么规矩谁看得到。

心中萌生出一种绝不能久留的预感,正要移步厨房看看骨灰什么情况,房屋大门却再一次被打开了。

准确地说,那扇已经被陈责踢坏的防盗门,却被人用钥匙给“推”开了。

陈旧的铁门有太多锈蚀,打开时的嘎吱声被拉得很长很难听,噪音收尾,陈责才来得及转眼,将视线投过去。

是因为刚刚才回想起这号人物,理所必然,在刹那间便认出。

金鱼、淤青与血、提琴声、粗绳缚在手臂上的触觉、晚香玉和崖柏珠子的味道,好的、坏的、暧昧朦胧的记忆如潮涌至,一件件,几乎是在瞬刻中,便被久别重逢的旧人修补得清楚明晰。

陈责从没想过自己还记得这么多,怔忡里,血液和时间一同停滞了般,流不回心脏,慢慢连带肢端冰冷麻木下去。却松不开视线,被一股情绪强迫着去比较此刻与过往,总觉得哪里不同,仿佛记忆愈发分明的同时,眼前的鲜活之人反而失陷进了往事的雾玻璃罐中,生出层陌生的毛边。

门框下,今昔虚实,让人觉得两边都空幻,又都千真万确。

逐渐平息的铰链摩擦声里,逐渐黯淡的斜晖里,李存玉闭着眼,静静站在门口。

对方白衬衫黑西装,没系领带,斜背着个大提琴盒。右手杵根黑手杖,左手水平捏着把十字锁钥,似乎正为房门轻飘飘便被推开而感到不解。他直接无视了客厅正中的陈责和牛布两个大活人,疑惑无果,步入屋内,小心翼翼将提琴和手杖靠在鞋柜边,才弯下腰,闭眼朝地面伸手摸索,却好久都没寻到本应摆在那处的拖鞋。

“李……存玉?”“你谁?!”

陈责在失神恍惚间,自己都没发觉,勒抑的喘息里艰难挤出了三个字。却因为过敏发炎,他嗓音失频变形、微弱至极,被牛布极为响亮震慑的一声大喝盖过。

李存玉闻声,才抬起头,睁开眼。

却没看向陈责,没看向任何人,空洞失焦的视线,只无意义地、平平投到陈责身侧的立式饮水机上。

他开口:

“谁,什么人?”

陈责是什么人?

五年前,陈责是李存玉的司机兼保姆,是与李存玉同床共寝的名义恋人,更是绝情绑架犯,将人殴晕掳走,割了一刀踢上五脚,借命勒索八百万。五年后,这些复杂的身份似乎没有一个在李存玉心中留下痕迹,此情此景旧雨重逢,甚至没能将陈责认出,反倒不咸不淡,让陈责先来做自我介绍。

陈责干笑一声,竟不知该从哪个字讲起。

不等回答,李存玉右手已经掏出部按键手机,极其迅速地拨下110:“这是我家,你私闯民宅,不解释清楚我报警了。”

他另一只手臂紧紧横撑在门框上,以肉身将唯一出路堵死,不许人逃。

骤然的报警,确实将两人都震慑住了。陈责不必多说,要让警察知道他还活着,估计立马把他送进去陪李军。至于牛布,他跟陈责混之前就进过监狱背了前科,在牢里除了学会点电焊缝纫,就光记着累犯再犯势必重罚,怕警察比怕鬼更甚。

牛布是先慌神的那个,二话不说冲上前抢李存玉的手机。他速度快,蛮劲也大,一把便抓向李存玉握电话的右手。不料眼前的高挑青年没做出丝毫反应,眼珠都不动,本能的躲避也没有,似乎是被扯住之后才意识到需要抵抗,却已然失了平衡,脚下踉跄收不住,寻找支撑的手屡次抓空,最后却连脑袋也没来得及护住,便以一个常人看来绝对滑稽可笑的姿势,摔倒下去,额角直勾勾撞上硬地板。

陈责见状几乎来不及想,两步往前、弯腰、伸手去扶,指尖刚要触到李存玉的西装袖口,又突然顿住动作。

蜷起手指,他在沉默中重新站直,只以眼神谴责轻重不分的小弟。

牛布立马高举双爪,赶忙退后好几步,看看地上的李存玉又看看陈责,满脸被碰瓷般,极其无辜:“陈哥,不是,我,他……好像看不到!他眼睛是瞎的,看不到!”

瞎的?

陈责回头凝视跌倒的李存玉,对方正伏撑在地板上笨拙摸索,总算找到门框,才扶住这个支点,缓缓爬起。

“你姓陈?”似乎才意识到房内还有一人,李存玉没整理被扯歪摔乱的西装,这样问。

注意力完全被李存玉那双溟茫的眼睛夺走,陈责也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生硬张嘴,却被对方的气息压得语断声吞。于是只木然望着李存玉将手机提到耳边,气吁吁对着已经接通的电话:“喂,我要报警,有陌生人闯到我——”

“层哥,怎么办!别让这瞎子报警!抢,抢他手机,快点啊陈哥!别,别让他报警!”

大哥不知为何愣着一动不动,牛布简直急得要哭,又上前向李存玉讨饶,“求求你别报警!我们是好人,我们没有恶意,真没有恶意,只是来来来拿点东西,来拿陈陈陈责的东西,这里不是陈责的房子吗?”

陈责。听到这两个字,李存玉刚要报出地址的嘴唇猝然僵住了,静默好久,才诚恳向电话另一侧道歉,“……对不起,是场误会,影响你们工作了。”

他挂断,握电话的手指微微颤抖,口唇开合,又无意识将陈责的名字默念好几次,才平和出声:

“你们是他什么人?要拿什么东西?”

“我我我是牛布,他是陈责——”

“不,不对,他……不是陈责……他是陈责的……”回国前陈责曾千叮万嘱牛布不要将他的身份状况暴露出去,如今却不小心在瞎子身前说漏嘴,牛布改口不是,不改口也不是,自知捅了篓子,所以和以前一样扯扯大哥衣摆,投来抱歉与求助的目光。

陈责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接过牛布的话。

“……亲戚。”第一声出口十分艰难。自从见着李存玉,陈责觉得自己的过敏症状似乎愈发严重了,声带肿痛紧绷,伴着喉鸣,拼尽全力挤出的两个音节却如此喑哑失真。而后咳喘着,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是陈责的……亲戚。”

他几乎是下意识间说了谎。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不过陈责无悔无愧。毕竟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离开津渡,真话假话,没什么不同,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李存玉。

所以故意将变形的嗓音扯得更加歪曲刺耳,想到门口欠债还钱的油漆血字,摸摸后脖颈,一字一顿结巴着开腔:“来拿……拿钱,对,陈责他,他欠我钱。”

“亲戚?他哪儿有什么亲戚。”李存玉如此质问,皱紧眉按按耳朵,露出个稍显苦楚的表情,估计是觉得对面声音实在难听。

“我……是他表弟,远房,云南,云南临沧来的。他欠我四十五万,本带息。”

有幸那么一次,陈责为李总讨债去过临沧。那个没志气的老赖就躲在农村,想靠养些家禽就将四十五万高利贷还清,气得陈责把鸭棚鸡棚全掀翻,咯咯哒哒,羽毛满天飞。当晚他也没空手回来,掳了老赖三只跑山土鸡捎给李总,帮忙求情说再缓缓期限,三只土鸡最后估计都被用来炖汤给李存玉补身体了。陈责实在不善说谎,这个现成的故事便被他东缝西补,套在了自己身上。

不知道李存玉究竟信了多少,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意陈责的解释,自顾自便佝下脑袋捏紧拳,而后阖了眼睛,也许是听腻了,也许是才想起,也许是重温完,到底转醒,截断陈责磕磕巴巴的瞎掰,艰难谈吐:

“陈责,陈责他已经死了。”

牛布看向活生生伫立的陈责,紧张得憋住呼吸。陈责也没说话,盯着白墙壁。夕阳已经沉落,最后一缕暗弱的日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从脚底延伸出去,轻轻淡淡的,左耳廓的位置正好要触在李存玉的左肩上。

没人再说话。

陈责莫名感觉自己左耳朵、左耳朵上的细毛,全都开始麻痹发痒,像是真靠到李存玉肩上去了。他偏偏头,又悄然侧移两步,挪开了身影,心虚一般。

“哦,嗯……”终于,陈责努力应和的几声打破了静抑的氛围,又觉得到自己作为讨债人理当表现得更意外,遂又带着不自然的震惊补充问,“他,死了?额,怎么……怎么死的……”

逃亡途中坠崖而死,陈责知道答案。同时抬手挡住牛布,示意这个傻蛋别抢答,接下来全交给自己处理。

“怎么死的?”李存玉低声重复。

又是沉默。

他猛不丁爆发力道,“砰!”的一拳狠锤在铁门上,几乎是在同时,疯吼出声:“你是他亲戚!他怎么死的你还来问我?!”

砸门声和破音的怒嘶在狭小空间中被扩得凄厉震耳,待回颤消弭,前后对比下房间又安静得可怖。李存玉猛喘几口气,失迷无光的眼睛睁开,又闭合,似乎仍习惯于阖眼思考。牙齿抖抖索索,将下唇咬得发白,一种陈责极为熟悉的神经质,终于捅破温润的皮囊,活活跃现。

面向身前的人,将从刚才起便竭力压抑的情绪逐字吐露:

“他就该死。”

随后自知失控,一怔一讷,断崖般又没了后文。

只剩答非所问后的哑场。颀长的身躯堵在门口,胸廓撑着略不合身的西装,艰难起伏。垂下的睫毛仿佛六月底骤雨前,濒死的蜻蜓的翅膀,匆促地颤抖着,整个人疲倦、失协,随时都可能虚脱倒下一般。

“现在是,晚上,十九点整。”

“现在是,晚上,十九点整。”

客厅茶几上的电子钟突然发出呆板的合成人声,打碎沉滞的空间。

傍晚、以及傍晚的幻影,悄无声息来临,在彻底入夜之前,自天穹降下一种孤默的蓝调。浓郁稠密得没给人留透气的余地,却也仅仅是一片巨大的、透明的空旷。穿过蓝色的玻璃窗,蓝色衍溢进来,蓝色重重叠叠,将防盗栏一根一根的黑影投在地面,铸型成只存虚像、轻易便能逃脱的蓝色牢笼。

没有锁,自然也没有钥匙。陈责以及李存玉,还立在其中没动。

“你们是讨债的人里,来得最晚的一批。”李存玉这才又说话,“我只是凑巧买了这套房,和陈责没什么关系。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这里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别翻,也别砸,我看不见,收拾起来会很困难。”

他侧开身,示意两人赶紧离开。

陈责扬扬下巴示意牛布走前面,先出门下楼,再做打算。

跟在牛布身后,与李存玉在门框下擦身而过的霎时,陈责却顿住了步伐。光线昏暗,所以贴近了看,他才能够发现先前第一眼见到李存玉时,记忆与现实的矛盾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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