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仙人跳
大步走过去,握住脱色的玫瑰金把手,冰凉凉的。往下扳动,全是锈朽的卡顿感。陈责被热得稍显乏累,随意便将木门拉开。
无关痛痒的漠然目光,对上的是另一双俊秀斯文的眼睛。
对视,因为在窄狭的门口撞上,所以无论主动被动,两人的视线都只能投向对方。
来者和陈责齐高,白色衬衫胸口上有“津渡三中”的蓝线刺绣,手上提着书包,侧背比人还高的笨重大提琴盒,却没被压低肩膀。端正、温雅的气质,将招待所的阴湿过道都托得明敞了些,一看就是好人家精养出来的、干干净净的孩子,怎样都比身后那个带女人开房的林秦要像学生得多。
对方的眼神也落来了,在陈责脸上猛地停住,静止,动不了了。
浅淡的茶晶色眼珠,瞳孔都颤悠悠扩大一些,贪心烁烁地,吞食着陈责身上的光芒与影像,先前的温文咔嚓裂开一条口子。
作为陌生人之间的初见,这目光绝对算唐突。他凝着陈责的脸,不眨,眼神比看仇家冷,比看恋人热,比看猎物冷酷,比看珍宝热衷。如此乍然寒霜烈火,太极端的东西,与那双柔浅的眸子其实并不相称。可人有的时候,极其难逢的时候,就是会有这样的眼神。陈责想起他爸钓起漂亮鱼时的眼睛,他寻找漂亮水漂石的眼睛。人看向一轮漂亮的欲望时的眼睛。
随后对方视线才下扫至陈责大敞的衣襟,线条养眼的胸膛,以目光,隔空勾摹那条过肩龙。龙头是点了睛的。劲拔盘曲的龙身很大一部分藏在纯黑的衬衫下,不脱衣服看不到,有些可惜。短袖宽荡的袖口处却又露出一点龙尾巴,是衣冠人皮遮压不住的煞气的具象化体现,又像故意暴露出来,吸引人去碰触、去攻取,陷阱还是弱点,只有亲身试过才会知道。
扬起目光再次与陈责对视,他眼神却变了,不自然的柔和、无害,诡异的中庸,仿佛一种生怕吓走捕食目标的进攻性拟态。
两人堵在狭小的门框内外,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说话。
“学弟,学弟!李存玉!这边,看这边!”
林秦在房内嚷嚷好几声,才将眼前少年的注意力唤去。李存玉极其有劲的左手把住陈责肩膀,将拦在自己身前这位男性拨开些,顺着人与门的缝隙看到赤裸跪在地上的林秦。
“看什么看。”陈责拍掉李存玉的手,歪歪脖子重新挡在对方身前,“你朋友,搞我老婆,三千赔偿,带来了吗?”
李存玉突然蹙起眉,露了个似是惋惜似是猜疑的表情。
他问:“你有老婆?”
怎么搞的。如何协商。赔偿咋算。那么多问题不问,对方偏偏挑了个最奇葩、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问法。
陈责感觉自己像被耍了,火大,抓起对方校服领口便恐吓:“什么意思,瞧不起人?”
“不是。”李存玉任凭陈责扯拽,“我以为你没有呢。”
他咬紧嘴唇,遗憾甚至失落,看上去似乎在心底别处做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才松开牙,喃喃道:“算了,我这就给钱,放手吧。”
陈责松手。李存玉垂头拉开书包拉链,径直拿出一大叠粉红票子,开始点钱。
“三千。”爽利地将数好的纸币递来,“请把我朋友放了,我们会马上离开,绝不再插手二位的生活。”
轻轻松松到手三千块,陈责却仍旧拦在门口,没有让步的意思。
他瞄着李存玉手中剩下大半摞钞票,心头估测完对方斤两,随后痞里痞气,又扼住李存玉的手腕:“放了?哪儿这么简单,三千只是赔我老婆的。”
“还有我自己的精神损失费,少说……五千吧,外加我来回的车费,两千,嗯,得再给七千才行。”
他指指李存玉手中,沉声:“再给七千,拿完,马上放人。”
“你想食言。”李存玉面露不爽。
“少废话。”
李存玉盯住陈责阴沉的眼睛,半晌,眉毛陡然一挑,越过陈责瞥向屋内。被捉奸的老婆悠闲得很,全然不关注这边三千七千的要价,翘着腿玩手机,屈膝在地的林秦被吓飞的魂还没回来,大叫着七千就七千,只要别让这事传到家中老子的耳朵里,他做牛做马都愿意。
李存玉一怔,像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忽地笑了。
“哦,所以其实老婆根本无所谓,你是想把我的钱全拿走?”
他和陈责差不多高,可那清清淡淡的、因带着笑意而显得有些飘忽的声音,却像是从陈责头顶压下。
陈责额角的一根青筋跳了一下。
下一秒,陈责死揪住李存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硬生生摁下三寸,砰一声,太阳穴按砸在门框上:
“谁让你笑了?”
一句低哑的、朝着李存玉的问话,林秦、陈萍,屋内的人全被吓住了。
陈责薄薄的嘴唇凑到李存玉耳侧,声音冷酷苛峻:“拿还是不拿。别浪费我心情,否则下场就和你朋友一样。”
“被抓把柄的不是我,和你老婆上床的也不是我,怎么下场就一样了。”被陈责压制着,李存玉的话反倒变多了,语气是一种别扭的谦和,“不给钱,我朋友究竟会怎样,能告诉我吗?”
仙人跳,无非就是让被害人在金钱与名誉之间做个取舍,可“与前女友开房时,被前女友的弟弟抓获”,这样的实情就算闹到派出所,似乎也并无关痛痒,林秦窝囊,纯粹是被自称老公的陈责武力威恫住了而已。
偶然或是试探,陈责才不管李存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说到底,咫尺距离内,最好用的还是凶虐暴力。他握紧拳头横在李存玉面前,警告对方:“他怎样我不知道,但你这张脸我绝对给你打烂。”
“别打我。”李存玉嘴上求饶,却笑得耸肩,“我只是来送钱的,你老婆的事情和我不相干。”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强调“你老婆”这三个字,接着用责怪的口吻对着林秦喊话:“林学长,你怎么不问清楚就和她来这里,还恰巧被人老公逮了个正着。”
“她,她没告诉我她有老公。”林秦无辜道。
李存玉重新看向陈责:“看来你老婆和你关系不怎么好,在外面都把你藏着掖着。”
看对方是学生,陈责已经比平时收敛很多了,可眼前的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实在不识好歹。陈责松开人,锤垂下手臂,拳头却拧紧,将被挑衅而起的、烦躁的心境压静,视线追咬住对方。一对一,他懒得再忍,现在就出手,打到对方服气哀乞为止。
“算了,不逗你了。”李存玉牵起陈责蓄势的右手,将钱蓦地塞进拳去,“拿去吧。”
陈责不说话,冷厉凝着对方。
“你不数数?万一少了。”
在李存玉的提醒下开始点数,还没数到一半,李存玉又说那笔钱确实是七千,没有假。
两分钟前才说过不逗陈责,李存玉就是忍不住,又开始招惹,像在捏狗的尾巴。
“我也只剩这七千了,你要不搜搜我身上、包里、或者其他位置。”李存玉双手摊开,大热天的,身上竟没出一滴汗,“也许有更值钱的东西。”
“滚。”陈责背身进屋,不一会,三角内裤林秦与他的书包、校服校裤、中提琴袋一道被抛到走廊。
害学弟吃了苦头,林秦抓着李存玉正欲逃跑,却发现怎么也扯不动对方。李存玉杵在门前,朝着屋内陈责的背影,抬高声音,喊话:
“我叫李存玉。保存的存,青玉的玉。”
陈责回头,眼里全是烦腻。
“再见。”李存玉将“再”字咬得很重,笑得尤为真诚。
被李存玉礼貌阖上的房门慢慢阻隔开二人胶结的视线。陈责满肚窝火,问陈萍:“什么神经病,我问他名字了吗?”
接着又一脸鄙夷:“高中生你也骗?”
陈萍:“你不也一样?高中生还搞这么狠,三千还不够?”
陈责眼前莫名又浮现出李存玉松泛的笑脸,低骂一句:“看他不爽。”
他自己抽走一万赃款里的两千,剩余的钱全扔给姐姐:“收钱。”
“这么豪气?”陈萍不客气,欢天喜地用这一大笔钱将她的亮片小挎包挤得鼓鼓的。
“要被抓了,你当主犯。”陈责抛下这样一句。
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李存玉说再见,那就是能再见。
两千对陈责而言不算少了,于是第二天睡醒后他便去到富阳岗正街,去大肆消费一把。他打算买件新衬衫,再为家里添置一台微波炉,可还没走进百货店,便碰见之前被他打服的那帮穷混混。
那帮人一见陈责,便急追着问陈责说李军正满城找的纹青龙的人是不是他,还问陈责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李军?”陈责顿了脚步。
陈责知道李军。
靠煤矿和土石方生意起家的暴发户土老板,作为工商代表和优秀企业家登过市报。但对陈责这种街边崽而言,对方的涉黑身份更令他忌惮。他从不招惹李军的手下,那是真正的黑社会,斗起来提砍刀扔火瓶,稍不留神就缺胳膊少腿,绝不像他那般小打小闹。
不过,最最脍炙人口的传闻,李军他无后,传言说二十年前,竞标矿场的对手花钱买走了他老婆儿子的命,尸体被剁成三十块,分一个月寄回他的别墅,他从此不娶。
陈责没放心上,只觉得应该是其他人有差不多的纹身,可下午对方找人就已经变成指名道姓,又过一晚,接他的迈巴赫便堵在了津钢家属区巷口。
带着诧异上车、怀抱惶惑下车,走进凤凰山别墅的私家花园。无心品赏木芙蓉与金钱松,陈责只绞劲脑汁思考最近是不是揍过什么不该揍的人、招惹过什么不该招惹的货色。有些不安,直到绕过黑檀木屏风,绕过养着金龙鱼的巨型鱼缸,在装潢浮夸的下沉式客厅,站到了李军和那个自称李存玉的高中生面前,那种不安终于变成一种梗心的恐惧。
“小玉你看看,是他吗?”李军手握把大马士革小钢刀,正埋头削着一枚香梨。
李存玉和李军坐得很远。与前天被陈责放走时不同,他额头下巴多出几处极其夸张的淤青,唇角还结着血痂,看上去真的很疼,可他还在笑:“是的。”
“前天我在学校后面被人殴打勒索,就是他救的我。”李存玉回答李军,眼睛却紧盯陈责,仿佛这句话本就是说给陈责听的一样。
“对吧?陈哥。”他笑吟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