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
顾思由的十八岁成人礼无疑是声势浩大的。
这件事不足为奇,但的确是上流社会名媛茶话会上不可或缺的谈资。
顾家小儿子是个傻子,这件事是不争事实。
儿时因为佣人的疏忽而高烧闹进医院,顾思由这辈子一开始,就先失去了一个本该由他自己拼搏的光彩未来。
但家人的愧疚感也因此达到了极致。
没有寻常人的聪慧与心计,不会挣不会抢,安安静静的样子,有着美却总带着几分痴意的皮囊。
傻子受宠也是不争事实。
法式茶杯放下的那一刻,声音清脆而利落。就像落在股权转让合同上的黑色签字笔,一锤定音。
作为顾家的孩子,他似乎可以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一切。
他还年轻还鲜活,初出茅庐不谙世事,还没有满手沾染铜臭味。
下午三点整。
今儿是个艳阳天。
水晶吊灯的光辉照耀整个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每一颗装饰物上反射出的身影都非富即贵,拿捏一方财政生杀。
顾思由推开大阳台的门,为他量身而制的的银灰色西装有细闪,赋予他稳重里尚有这个年纪还有的朝气,又寓意众星捧月。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奶油白西式浮雕栏杆旁,看着下面的车子一辆一辆进来,逐辆停在门前。
穿着晚礼服的太太小姐手挽着手下来,光鲜亮丽,花团锦簇。女人身上的脂粉香仿佛萦绕鼻前。
他皱着眉,杏眼中只有清澈见底的无助情绪,半点都学不会遮掩。
城堡什么样,顾家这座落于郊外的隔世之馆就是什么样。
“吃人的怪兽”什么样,在顾思由心里,这些太太小姐就什么样。
他没怎么接触过男人权利场上的大场面,但他倒是对女人间勾心斗角的毒花丛印象深刻。
“生日快乐,宝贝。”
顾夫人的声音让他把乱成毛线球的思绪收回来,顾思由愕然回头,看着妈妈站在自己身后。
极复古的妆造,盘在脑后的长发还扎着古老但依旧泛着光彩的珠钗,那件孔雀蓝的苏绣旗袍晃得人移不开眼。
五十二岁依旧风韵犹存的女人自律的可怕,眼角的皱纹很淡,只有笑时才能看清。
她满意地看着儿子,腕子上那条妖紫手镯在碰到胸针时泠泠清脆一声响。
她笑着问:“在这看什么呢?别看了,他们可不值得你上心,等会儿孟家那丫头过来。”
上流社会的游戏俗不可耐,金钱是利益的原罪,美人是金钱的附庸。
而顾思由是金丝笼里备受宠爱的那只雀鸟,要什么有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提起旧日“红颜”,他打个寒颤,不动声色地退后,抽出了被母亲攥着的右手。
顾思由是傻,但又不是真的傻。
他只是没有寻常人那样聪明,比普通人迟钝了一些,他能明白平日里佣人们谈论一开始就被母亲挑好的,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就像兄嫂一样,不相爱而因为家族的关系被捆绑在一起。这听起来就不好,他不喜欢。
尽管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但是顾思由从来没有过那些复杂的心思。
所以面对母亲的话,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哥呢?”
“在你爷爷书房呢。”
“我去找我哥。”他借口脱身,却被拉了回来。
顾夫人拧着眉,盛气凌人的眼睛盯着他嗔怪:“你哥你哥,天天就知道找你哥,你妈吃人是吧?果然儿子大了就不和娘亲。”
顾思由碰碰鼻尖,有些苦恼地笑笑,顺着母亲的脾气好言好语哄着:“没有啊妈妈,我只是…只是……”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顾母冷笑一声,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撇他一眼后撒手道:“行了——你去吧。”
儿子嫌烦,她听出来了。
顾思由也不是真的嫌烦,他只是不太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他们真的只是朋友而已,要他带着别的目的去和人社交,他确实做不太出来。
那样好累,像演员一样,演着二十四小时虚伪的戏码,骗别人也骗自己。
他还是撒了个小谎,因为他没有去找哥哥,而是逃到了后院,这里不会对外开放,今天所有人都去前院帮厨,按理来讲该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生活从来不按常理。
这里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可是顾思由移不动道了,脚就像粘在草坪上,一步也走不了,不忍心去破坏打扰这样美好的画面。
大概是阳光懒怠,滞留在男人脸上不肯起,过肩的长发透着光,冷淡的眉目也因为半边的斜阳有了温度。
那是个男人吗?
那是个男人吧!
俊郎的、清秀的,风情月意,像希腊神话中刻画的神明,沐浴在光辉之下,美貌雌雄莫辨,刚柔并济。
白色西装内衬在领口处解了两个扣子,他的喉结很好看,很性感。
性感……顾思由恍惚了。他怎么会想到用性感两个字去形容一个陌生男人?
大概是困倦,这个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半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好美,又不是真的美到什么地步,但不经意间与美好的画面一起,深深刻进你心里。
你越是想遗忘,他越是根深蒂固。
当你反省过来时才会发觉,在你拼命想忘掉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你已经永远忘不掉了。
闯入私宅后院,是男人的不懂事。
但阳光肆意打搅男人休息,还不断在男人脸上流转不肯离开,在顾思由心里,那就是太阳不懂事。
他定定站在那里,像看着橱窗贵里精美模型的小孩,对着一件萍水相逢匆匆一眼就动心的玩具垂涎三尺。
——“你是在看我吗?”
他好高,足足比顾思由还高出大半头,背光走过来的时候长发被风撩起来,金丝线一样舞在空中。
长身玉立,酝藉风流。
顾思由甚至可以闻到他发间的古龙香。
上世纪的建筑总带有中西结合的浪漫色彩,是历史沉淀留给后人的宝贵记忆。
爬满半边老墙的藤蔓绿枝,斑驳残缺的女郎雕像,厅堂里尘封已久的古铜色留声机。皆作看客,见证过幕幕烽火连天,磨盾之暇下的倾城之恋。
今人重逢在琼林玉树,两两相望只一眼,却好像刹那间沧海桑田过了万万年,恍如隔世。
本来就痴的人现在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人走到身前才发现,惊慌失措地向后踉跄几步,还是被男人拉回来才免于坐在潮湿的草地上。
“我很吓人吗?怎么看了我一眼,路都不会走了?”他言语有些轻佻,领口开得大,锁骨都若隐若现。
此情此景,顾思由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来形容:浪荡形骸。
但是挺好看的。
努力别过头不去看一片春光,小孩脸红了,当即高声问道:“你…你这人怎么不穿好衣服啊?”
被问的人没有丝毫负罪感,甚至随意地撩了把长发,毫不在意一样又伸手将领子拽开点。
“礼服租小了,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我这又不是光着。”
声音也挺好听,就是越说越离谱。
这种羞人的句子,他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的?
顾思由什么都没干,倒是梗了个脸红脖子粗,气恼地闭上眼:“你别耍流氓!快、快点穿好!”
男人打量他半天,听到他这句话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说话?不是你先偷看的我吗?怎么现在反倒骂起我?”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思由义正言辞反驳他:“是你先私自进别人家后院的,怎么能怪我看你?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挑眉,眼珠子滴溜转闪着精光,大言不惭地反问,居多是调侃的意思。
“那你是谁?你不也私闯别人家后院,难不成只许你闯不许我进?而且还是个偷看别人睡觉的小鬼。”
其实他不凶,眉眼也温柔,鼻梁上也因为光线金光闪闪的,就是有些没来由的压迫感。
说不上来,但是的确吓到顾思由了。
从小到大他也没被谁凶过,除了他哥,就是他哥,而且他哥也不经常凶他。
温室里的娇花需要呵护与关爱,三心二意的人永远养不活一枝玫瑰。
怒目圆瞪,恼羞成怒。
刚才还大声斥责他的漂亮小孩这会儿红了眼睛,一开始说不好是生气还是要哭了,后来鼻头也发红,眼尾也粉一片。
男人这才惊觉:哟,这孩子不经逗。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能来?”
明明应该挺硬气的一段话带着哭腔,顾思由说得万分委屈,声音也软,稚嫩又青涩。
要是哭出来大概会更好听吧。男人想。
不过眨眼一瞬,他又被自己的想法惊骇,皱皱眉又重新换上一副笑面,俯下身尽量与小孩齐平,伸手覆在小孩头上揉乱。
“原来不是小鬼,是今天的小寿星。”
就算被哄也还是吸了吸鼻子,在男人靠近时心脏砰砰砰的直跳。
顾思由多彩又贫瘠的十八年履历告诉他,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男人的靠近会使他愉悦、期待还有点窃喜。
但是他突然想到自己暴露了身份,而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顾思由一直觉得这人眼熟,他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可在哪里见过他又想不太起来。
看着他就这么可怜巴巴盯着自己,无辜的眼神还有些迷茫。
男人沉默半晌,觉得大抵是没哄好,琢磨着再哄哄,好歹也是人家生日。
他要是给人真弄哭了,估计人也得交代在这。
上前两步,两人的距离更近。多情的眼波流转,话也温柔。
“我给小寿星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让我做什么都行。”
顾思由借势提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和谁来的,来干什么。”
男人回答:“我姓杨,是秦女士的司机,送秦女士过来就是我的任务。”
他口中的秦女士大概就是顾思由的小姨,顾夫人唯一的同胞妹妹,也是顾思由嫂子的经纪人——秦烟。
不过只是个司机,会被小姨带进来吗?
“司机也要租礼服吗?”顾思由问。
司机·杨:“当然,我们司机出门在外也要保持良好形象,这样也是维护雇主的门面。雇主开心了,才会多给我们一点钱。”
向来不缺钱,顾思由听他这么讲,又觉得他只是个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我现在又不需要司机。”他想了想。
男人摩挲着下巴,笑了一声说:“那怎么办?要不我请你吃糖好了。”
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又甜又香的水果糖吧?
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把空无一物的双手摊开展示,然后背到身后去,鼓捣几秒又攥着拳头拿回来,举到顾思由面前。
“你吹口气。”
顾思由将信将疑地弯腰,轻轻吹了一口。
气息很软,像羊毛一样扫过来,扫在指背上却痒到心里。
男人将手摊开,好几块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糖就出现在掌心。
顾思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两只手一起才捧住了这一把。
“这样,你吃了我的糖那就算我的人。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这一捧糖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
当顾思由盯着糖罐子发呆的时候,他的思绪无限放空,但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始终是那个误闯他家花园的长发男人。
他把那些糖收在了玻璃罐子里,糖纸五光十色,堆在一起还挺好看。
他数了数,一共十九块糖捧着都费劲,可是那个人……
怎么随随便便就凭空变出这么多。
顾思由盯着窗外正好的阳光发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拆了一块糖,白色小巧的一颗放在嘴里,糖精跟草莓香瞬间斥满整个口腔。
真的很甜。
那现在还剩十八块,他决定封上盖子。
时间逼近日落,糖在嘴里融化,了无影踪,只剩下一点回味在舌根。
顾思由很想去找他。
因为那个人没说名字。
“要是有机会,一定可以再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句话给他留下无限遐想。
他承认,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
其实也好办,去看看宴会名单就能清楚。
今晚来的人都会登记在册,而姓杨的人应该不算太多,他找离小姨的名字最近的那个就好。
名单应该已经被送到书房了。
想到这,顾思由一往无前的心又退却了,狠狠打了个哆嗦。妈妈之前说过,他哥在这,爷爷也在这。
前者倒也没什么好顾忌,只是后者……
一想起混迹商场几十载,平日里不苟言笑,或者说对他不苟言笑已近八旬的爷爷,他是真的不敢僭越。
在他印象里,只要是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人会对他板着脸,或疼爱或谄媚,但只有爷爷好像永远不会对他笑。
但也不是说对他不好。
距离书房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他停住了脚步,决定转身回返。
可大概是太过做贼心虚,一边连接着书房电脑的监控已经记录下他的“罪行”。
顾老爷子拄着拐杖,有些沉默地盯着显示屏上鬼鬼祟祟的小孙子,又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大孙子。
“你弟弟怎么回事?”
顾辙从弟弟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看着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离着门前不远的地方打转。
“……”老实说,他解释不好。
“可能是没人陪他,无聊了吧。”顾辙猜道。
老头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闭上眼颔首道:“他都十八了,不是八岁,有没有人陪能怎样?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应该让他吃点亏,你们怎么做的?一个比一个宝贝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黄花大闺女。”
他这个小孙子,除了模样有的看,剩下的他样样都不满意。当然,他更不满意妻子、儿子、儿媳对小孙子的溺爱。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精滑头似的大孙子能站在他这边,结果他真的想多了。
“我已经在带他参加一些宴会……”
“你带他?你带他有什么用,你坐在他身边,就算不说他是你弟弟,也没人敢对他大声说一句话。”
都他娘的是表面功夫。
老头累了,白眉皱在一起,合计着今天也算孙子生日一场,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明天再说也不迟。
龙头拐杖往地上一杵,红木地板被敲得咚咚作响,他指指门外,烦躁的连着说了好几声滚:“我真白教你,滚去哄你弟吧!”
顾辙又能反驳什么。
“我告诉你顾辙,你也告诉你爸你妈,这孩子不能这么护。顾家也没有哪个孩子是这么长大的,他不是玫瑰花,不需要待在温室。又不是完全傻了,让他去见识见识那些勾当,不然他早晚得出事。”
还必须得是出个大事。
但愿他老头活不到那一天,省着到时候着急生气无济于事。
顾思由还来不及逃,就听到门锁被转开的声音。
他惊愕地回头,显然被吓了一跳,脚下都站不利索就直接被拉了过去。
“哥哥?”贴着微凉的深褐色西装,顾思由有点不知所措。
他哥不说话,面容冷峻,本来就凌厉的五官更添寒意,好像眼角眉梢都写着“安静”。
他乖乖闭嘴,被搂着快步走到了琴房才被放开。路上少有佣人,因为多数都在前厅或者后厨。
顾辙放开他,有些疲倦的神色稍有缓解,重新替弟弟整理衣冠,他也不急着询问,只是说晚会快开始了,别乱跑。
“我……也没乱跑。”顾思由反驳。
确实不算乱跑,只是计划之外般遇到了一个人而已。
“怎么今天不在妈身边待着?”他哥问他。
他兴致不高地垂首,难掩诉苦的小心思,一个劲儿往他哥怀里靠。
“妈妈总说让我去陪孟珺书,我不想。”
好像连嘴角也跟着耷拉下来,弟弟又乖又委屈的样子让顾辙实难拒绝,更不用提苛责。
这就是他养在温室的玫瑰花。他辛辛苦苦娇养护着长大的,舍不得雨淋舍不得风吹,怎么可能让人随意弄破了娇嫩的花瓣,摧折枝干。
换句话说,顾思由太干净了,即便是自家地盘,也不可能防得住披着羊皮的狼。
更何况说那些勾心斗角都算简单,不要你半条命让你生不如死的鸿门宴。
顾辙想,让弟弟多接触人可以,同辈里多走动没什么;但比起让弟弟亲眼所见那些腌臜之地,那还不如他再强一点,把顾思由彻底护在羽翼之下。
又不是护不起。
手很自然地放在弟弟头上揉了揉,他笑了笑还是决定不问缘由。
“不陪,陪什么?今晚你才是主角,就得让他们都陪你才对。”
对于一枝不谙世事、不经蹂躏的玫瑰而言,一座奢靡又稳固的象牙塔,是他最坚强的依靠。
顾思由住在塔尖,醒来拥抱太阳,睡时吻别月亮,家族更迭对他而言往往只是一个结果。
根本不需要他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因为人们对金贵又漂亮的东西一向大方,或是望而却步。
顾思由亦然。
有他在,就是顾氏财力雄厚地位显着的一块活招牌。
“我希望我儿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都能这样过下去,不要有烦恼不要有大悲,别被束缚,万事顺遂。”
顾夫人生他时不算年轻了,她对于宝贝疙瘩的愧疚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完。
其实在外人来看都只觉得是溺爱过头而已,但又有哪位母亲会真的原谅因为自己疏忽,而犯下的大错。
惯会疼老婆的顾先生一直站在妻子的阵营内,连带着疼儿子的顾老太太也不得不加入进来,留下顾老爷子跟顾辙祖孙俩对半。
只不过后者半路无力抵抗,先手投降了。
“金银首饰男孩子家戴着总归有点别扭,但送给我将来的小孙媳妇也算美事一桩。咱家由宝儿以后有喜欢的人了,也别吝啬着人家。”
顾老太太往小孙子胸前别了一枚蓝宝石胸针,样式经典大气,无论男戴女戴都不会显得媚气俗气。
矢车菊蓝的美貌让在场有幸得见的宾客哗然。
他们感慨于老太太出手阔绰的同时,又思维发散地想着这枚胸针最后会落入谁手。
顾思由挽着老太太的胳膊亲昵,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死死定在了那个靠着窗子与别的女人谈笑风生的男人身上。
不是花园里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他看起来又不同了,像个在交际中优雅且落落大方的绅士,在不同的人物间辗转得游刃有余。
目光竟然没有丝毫分给自己。
当顾思由看到他的那一刻,顾思由就明白,今晚任凭水晶灯如何闪耀,各方的礼物有多贵重,在这个男人面前都已经黯然失色了。
他完全无法将目光从男人身上撤下来,可又要秉持着良好教养,兼顾家人与宾客的祝福与回礼。
爷爷送了什么他不在意,他满心都在晚礼服与西装交错的人海中,遗落角落里的“夜明珠”身上。
爸爸和小姨对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他被这嘈杂蒙蔽,在琐碎的耳语中妄图偷听男人的谈话。
他当然听不到,男人也始终没有看向他,这让顾思由有些失望,原来即便今晚的主角是他,也未必就会得到所有人都目光。
或者他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他唯一想要的那一束却没能投给他。
顾辙一直都在留意着弟弟的神情,看着弟弟有些恍惚又还强撑着的样子,不禁皱皱眉。
他手里拿着的乳白色表盒看似很低调,可每一处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顾辙故意将声调调高了些,成功拉回弟弟的一些注意力,欲扬先抑:“你们这么惯着他,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夫人瞥一眼笑容可掬的大儿子,捧场似的笑了两声。
那你倒是把表先放下再说这句话。
盒盖被掀起的那一刻不少女宾都屏息凝神,三个月前就听说了顾总在国外公出,也不忘去拍卖行给弟弟带回来一件生日礼物。
据说当时的成交价是八百二十九万——八月二十九,顾思由的生日。
那块代表了月光系列的镶钻腕表一经问世就惊世骇俗,引起行业内外的热捧。
月光也难有它纯粹无瑕,这种艺术品即便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已经不虚此行。
“哥哥?”顾思由仅凭外观就笃定这块表价值连城,事实也的确如此。
八百万不算小数目,虽然对于顾氏而言或许也不过尔尔,但是这样精美无伦的礼物任谁收到也会失语吧。
可顾思由有些想哭。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不想离开男人分毫。
顾辙为弟弟戴上,以后就算他不在弟弟身边,只要顾思由戴着这块腕表也没几个人敢靠近。
他自信满满的将这块艺术品收入囊中,再作为最好的生日礼物送给顾思由,就是觉得顾思由应该会喜欢。
可是结果却反响平平。
顾辙借机与弟弟靠得更近,两人近乎贴在一起,他垂眸温声问道:“不喜欢吗?”
顾思由略有些呆滞地摇头:“我很喜欢,他很好看。”
他真的很想知道弟弟到底在看什么,即便顺着顾思由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过是人头涌动。
没什么特别的。
顾辙勉强笑笑,状若无事地嘱咐:“再坚持一会儿,不会太久了。”
“嗯……”
顾夫人对于两个儿子突然开小窗说话的事情习以为常,但她也明显注意到小儿子的不对劲。
可是一番观察下来,她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神从迷离到刚刚一瞬间的清朗,满眼都是悸动与欢喜。
变化之快,很难让人想得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非常之诧异,也试图找寻答案。
可当对上的目标是一个分外眼熟的长发男人时,她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修长的指甲把掌心掐得发白,整理心思,收起愈发大胆的猜想与一个个让她暂时接受无能的结果。
她稳了稳情绪,低声对丈夫说:“这个环节可以到此为止了,继续接下来的流程吧。”
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因为他的存在而期待每一次相遇重逢,哪怕只是一个擦肩,也会怀念很久。
顾老太太的那枚矢车菊蓝胸针曾经也是不少人的白月光,一眼相中后就难以忘却。
人亦如此。
在大千世界茫茫星海里,每一颗星星都一样,每一颗星星都不一样。
顾思由在自己的小星球上悄悄地看他的“蓝宝石”。
围绕他旋转,在他的轨道上永远不会偏航,沾染他的锋芒。
–欢迎来到我孤独又浪漫的玫瑰星系。
“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他在昏暗中对男人发出邀请,借着窗外的月光作陪,目光里都是期待,心不由主。
“我们?”男人眼里有些错愕,可又带笑,没有拒绝他,却说:“可我不太会跳女步。”
顾思由摇头:“我跳女步就好…”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跟着脸颊上的霞红一起飞入夜色沉默。
“那么——我很荣幸,可以成为顾小少爷今晚第一位舞伴。”
当掌心相握时,一场简单的交谊舞也变得暧昧缠绵。爱意悄无声息滋生,在掌纹中生根发芽。
所有人都在灯光下翩然起舞,只有他们,找了灯光顾及不到的角落,借着一点微芒去窥视对方眼中的情绪。
他数了,一场宴会下来,男人对别人笑了十三次,朝他看了一次。
就是这一次,顾思由被娇养、被娇惯捧大的心狠狠动了,这颗心拉都拉不回来地扑在男人身上。
他就这样在那一个抬眸中沉沦了。
“欸!”
脚下一个鼓点的凌乱,让顾思由站不稳身子,向后倾倒。
而男人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眼疾手快地挥动长臂,将他一把捞到自己怀里。
两个人有了阴差阳错的拥抱。
“摔着了吗?”男人问他。
他还在男人怀里惊魂未定,摇摇头又点点头,男人不是很理解,只是扶着他重新站好。
他比顾思由还胆战心惊,顾家的宝贝疙瘩要是在他这摔一跤,那也有的可受了。
“我很久没跳过了,有点不习惯。你、你别介意。”
大概是吓到了,顾思由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也寸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前。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没事就好。”男人安慰他,说的却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生日快乐,顾小少爷。”
顾思由抬头,有些遗憾:“我叫顾思由。”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叫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十八岁最好的一份生日礼物。情窦初开,还有他暗恋对象的一句:“顾思由,生日快乐。”
孟家从上一代起就一直与顾家来往甚密,不仅仅是合作伙伴,也可以是极好的联姻对象。
孟珺书作为一直被热议的顾家准儿媳,今晚一整身都是与顾思由相应和的。她像个精致漂亮的人偶娃娃,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僵僵站在原地。
路过的人不动声色看她笑话,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未婚夫”。
她很局促,脸色也苍白,大概从未受过这样的冷落,她本来应该在顾思由旁边。
结果现在人找不着,也没人敢过来了。
“顾总,沐家那边儿今晚还是如约出席了,您看?”
“来到人是谁?薛…还是?”
“姓沐。”
顾辙想了下,那不认识。
他途径孟珺书身旁,有些诧异,因为他也没找到弟弟。
“珺书?思由呢?”
孟珺书摇头,眼睛很亮,鼻尖泛红,声音也哑着:“我找不到他,辙哥去忙吧,不用管我,大不了待会儿去找顾姨就好。”
顾辙片刻哑然,随后点点头:“去玩儿吧,随意点,你不用想太多。”
她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重新站回去,趁着没有人看过来又换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目送顾辙走远。
从友情上来说,顾思由可以是朋友。
但就未来而言,她不想嫁给一个傻子,不想作为家族利益的牺牲。
可她似乎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不是女人,只是一件可以交换的物品。
今晚大概不会有人邀请她了,谁会冒得罪顾家的险来保全她的面子呢?
肩膀上骤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孟珺书哽咽着回头,却愣住,那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孩?
总之看着年纪不大,又或许比她还要小两岁,西装在他身上显得老气横秋,却不难看。
开口是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似乎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hi!你有舞伴吗?”
今晚好像连老天爷都有意要帮顾思由把自己藏起来,远离麻烦的社交跟虚伪的寒暄。
他一直跟在男人身边,男人去哪他去哪,两个人没来由的和谐。
男人拿了一杯与橙汁颜色相近的鸡尾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想放回去。他要开车,不能碰酒。
“别放回去了,我还渴着呢。”顾思由就着他的手,将被子里的酒水喝到了嘴里。
男人眸色渐沉,想制止却又想起他已经成年了,劝解的话没再说出口,而是笑着问了一句:“你是第一次喝酒吗?”
嘴里像是含了一口气泡水,很甜。顾思由点头:“这个是酒吗?我都没喝出来,它很甜。”
看着他扶着自己的手腕,试图再喝一口,男人立马说道:“只是喝着甜而已,度数不低,你喝完会醉的,刚满十八岁的小朋友。”
他说着,也悄然把手腕从顾思由手中抽了出来。
顾思由点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发呆,很乖又很倔强的反驳与询问他:“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十八了!你…你能陪我出去待会儿吗?这好热。”
男人笑了:“好啊,在今天我很乐意满足过生日的小鬼。”
“……”
脱离了人声鼎沸,也脱离了万万双眼睛,微凉的晚风抚平浮躁。
顾思由发现,一个人安静下来孤独感会越来越强,但两个人安静下来,却思绪疯长。
沿着大露台的栏杆慢慢走下去,月明星稀,温风拂面,男人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带领自己逃离“城堡”。
他们两个之间绝不是灰姑娘的童话,因为顾思由是真的小王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白天说过,要是我们有机会再见面,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
顾思由是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名字:“再见面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吧?”
男人一怔,随后笑了笑。之前他只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爱,现在看,不止一点可爱,是很可爱。
“都说顾家有个小傻子,我看这也不傻,聪明的很!”
他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太对,只是小孩明显有些恍惚,双目空洞。
良久,他才在风里听到一声很轻很轻,又带着委屈的辩驳。
“我不是小傻子……”
这句话给予人的反应不大,只是有些酸涩的,似乎是用手摸了一把木头椅子上的小软刺,破开柔嫩的皮肤根深蒂固地扎进去,隐隐作痛。
男人无奈地叹口气,顺着他的话讲:“好,不是小傻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他不会说话?他就是太会说话了。
大概是头上的手掌太过温热,顾思由还是原谅他了,只是执拗地询问:“名字。”
“我只说一遍,你记好,我叫杨……”
欲言又止,他回头看去,看向拐角处的阶梯旁,脚步与谈话声越来越近。
“你……”
“嘘——”
他把顾思由带到墙角,紧紧贴着墙面,偷听对话。
见惯各种各样的场面,经年累月下来,良好的职业素养使得他可以从仅有的条件里,推断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是两个男人,从声音跟脚步声来推断,年龄一个三十左右和他差不多,一个大概已经五十多了。
年长的那位率先开口:“今天怎么说也是顾小少爷的生日,你这么做,也太失礼了吧?”
“我只是送了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而已,如果这也算失礼的话,那好吧。”
“在顾辙身上碰壁,就从他弟弟身上找回来,你和你爸可真像,一样卑鄙无耻,下流且没人性。”
“叔叔,我们不是彼此彼此吗?”
顾思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能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向只说了一半名字的男人,发现对方似乎脸色不佳,本来还想开口问问发生什么的,现在也不敢了。
果然,今晚可不止生日宴这么简单。
“叔叔,你觉不觉得今晚的天太安静了?”
“是很安静。”年长者笑里藏刀:“那不如,就放个‘烟花’给咱们小顾总看看吧。”
生日宴、顾辙、生意、谈话、“烟花”、八月二十九。
这些词在男人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拉上顾思由转头就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
行踪被发现,夜风突然呼啸,林外有暗狼,屋内有烈火,死路也当活路走。
千钧一发之际,他把顾思由压到栏杆上,左手在他背后护着他,将人彻底禁锢在栏杆与他胸膛之间。
顾思由有些害怕,双眼中满是惊恐,但男人却愈发将他牢牢纳进怀里。
他低头告诉顾思由:“乖,别怕。想活命就配合我。”
等那两个人上来时,所见只有香艳。
“成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你想做什么?”
脚步声挺住,他背后不远处看他们。
“我……”顾思由大脑宕机。
男人却又接着说:“你是个小妖精,对不对?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香,嗯?”
他俯身,眼神中透着极度强烈地征服欲望,不顾怀里温香软玉的反抗去剥他的衣裳,将手探进领口,去摸漂亮的锁骨。
“你…你别这样…不要……”顾思由开口时就已经哭腔难掩,泪珠子也挂到了眼角。
可背后的两个影子还是阴魂不散。
“有人告诉过你,这种时候你越说不要,男人就会越兴奋吗?”
唇角柔软的触感让顾思由彻底安静下来,僵硬的身子也逐渐被溶解,茫然无措还盛着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嘴边的一声“哥哥”也被咽了回去。
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其实男人只是把他的领口扯开了,摸他时也都没碰到皮肤,甚至连吻他也只吻在嘴角。
可这样如果在背后或者侧后方看,那他们就是在激烈的热吻。
风还在吹,越来越大,甚至有了几分凉意。男人散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地飞舞在空中,空气里弥漫幽香。
他将顾思由戴着腕表的手拽入自己衣襟,又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枚胸针的光芒。
这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顾思由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也记不清他们到底“吻”了多久,只知道风把时间模糊,让他们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
脚步声重新走远,擦身而过,甚至伴随两声戏谑地笑。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啊。”
“我当是什么,原来…呵——”
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
砰——砰——砰,包裹在皮肉骨血中的每一次跳动都铿锵有力,每一次跳动,又无不诉说疯狂的心动。
他在惊涛骇浪中试图站起来,却无数次被海浪温柔又汹涌地拍倒,他以为他会不断反抗至被救起,结果却因为大海的美丽与波澜壮阔,心甘情愿沉溺窒息。
男人从他嘴角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有遗憾与失望。
宴会的散场是盛大落幕后的寂寥。
顾思由被顾夫人拉着叙话时佣人正在收拾残局,几个小时的喧哗终于得以止息。
“真的要今晚回去啊?明早再走不行吗?”
面对母亲的疑问,顾思由摇头:“妈,我明天得去报道。”
“我知道,可是今天这么晚了,你明天跟你哥早点走不是也可以吗?”
顾思由还想说什么,却看哥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小姨和……那个人。
他故意别过头,把快要烧红的脸藏起来,脑子里却不断回想起男人的所作所为,一切罪行。
当时他很迷茫,边掉眼泪边遗憾,羞耻极致,总在悄悄失望。
遗憾在这个吻只在嘴角蔓延开,失望在这个吻持续的时间还没有风长。
他们结束之后,顾思由就被彻底搂到了怀里哄,大概是因为他哭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
一边道歉一边替他整理被弄乱的衣服,可已经发生的事始终是已经发生。
顾思由被哄得四肢发软,头皮发麻,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摇头小声说没事,可抱着他的手却慢慢收紧。
“别害怕,我保证你什么事都不会有。带我去找你哥。”
顾思由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信他,还是带他去找了顾辙。
所以当顾辙看到那个被他拉进黑名单的男人,竟然和弟弟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他怔住。
在顾辙的布局与安排之下,他们就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明白,弟弟怎么会……
还是男人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笑着,晃晃悠悠上前,低声附耳说道:“不要过早惊讶,听完我的话再继续也不迟。”
顾辙斜睨着他,冷笑了声:“你最好真的有事找我,不然你就死定了,杨、风、清。”
那时起杨风清就发现,他能选择救顾思由,完全是因为顾思由值得,和他哥真的没什么关系。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略过了一些“不重要”的“小细节”,双手插兜背光站在顾辙对面。
“你有这么好心?”顾辙问他。
他笑着继续靠近,左手拨弄长发别到耳后:“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才怪。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要硬给我也不介意,但是我现在没想好要什么,不如你就先欠我一个人情吧。”
顾辙:……
就知道会是这样。
等他安排完今晚的事情再出来之后,就听到母亲和弟弟的谈话。他一口否决:“不行,他今晚就得走。”
顾夫人不明情况所以也不理解:“那这么晚了要是出点事怎么办?”
他要是真的明天早上再走,才会出事。
听出话外有话的秦烟扶着姐姐,她扫了一眼两个侄子,最后眯着眼把目光定在一直站在最后的杨风清身上。
这男人,还有闲心嬉皮笑脸,甚至不忘用唇语告诉她:放心。
她转头,眼不见为净,又安抚起姐姐。
“姐,别担心了,你儿子安排这些能出什么事?我陪你回去,咱们聊咱们的事,后辈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为了不让话题继续,顾辙直接开口:“思由,去换衣服,哥现在送你走。”
顾思由没有拒绝的道理。
因为他上的虽然是自家车,但开车的人却不是自家人,又或许以后就是了。
“你好啊小朋友。”
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看着车内后视镜,乖乖巧巧坐在后座的小孩儿一直低头不说话。
顾思由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锁着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地说:“你还真是个司机啊…”
杨风清笑了,他把车钥匙插上之后,双手往后一靠,放在背椅上枕着手反问:“是啊,我就是个小司机,怎么了?”
不怎么,你挺好看的。小孩儿闭嘴。
他看后座的人不搭茬,就不问了。
想着跟顾辙的谈话,杨风清娴熟的从车门旁边拿了根烟点起来,女士香烟清甜的草莓味一刹那让他清醒。
真他妈甜,和后头那个一样。
他嘱咐起顾思由坐到驾驶位正后方去,准备启程。
“今晚可能会有四五台车追在后边,甚至有可能会携带炸药。要是撞了,就全完了。”
小顾总的话历历在目,他放下车窗弹烟灰。
他当然不是个司机,但偶尔也会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胜任一下。
“你放心,甩几台车而已,没问题。我那会儿带艺人的时候经常被私生追,你不知道他们疯起来什么样,次次都是我开车甩掉的。”
话不假,但顾辙还是沉了脸:“那不都七年前的事情了吗?现在你还能遇到这种事?”
杨风清咋舌:“啧啧啧…难得有人质疑薛愈的影响力,我得给他录过去。”
顾辙对他没有好脸色,顺便提提新账。
“谁敢质疑他?薛愈竟然能截掉我本来要给e&c的资源,他好大胆子,你们华世也好大胆子。这件事怎么算账,就得看杨总你今晚能把事办成什么样了。”
虽然交易只看最后利益,被截只能说明e&c的人不行,但他不喜欢这种被先斩后奏,控制权脱离的感觉。
“办好了我欠你一个人情,华世的事情也一笔勾销;办不好你估计也没有生还希望,但我可以拉华世给你陪葬。”
那时顾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风清能怎么办?当然是只能上了,不上不是男人。
喇叭声响起,他们也得走了。
他拿出手机,发了条语音交代“后事”:
“薛愈,哥今晚窜了个大活儿。要是成功的话,e&c手上那个s级资源抢到手不费吹灰之力,要是不成的话,你他妈就赶紧订票卷钱带你弟跑路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杨风清会出手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觉得顾思由这样的人,大概受不了什么苦,也不需要受苦,只是一点小事就能把这位养尊处优金贵死的少爷吓得掉眼泪。
娇气是娇气了点,但还挺好玩的。比起祸害遗千年,这样的小玫瑰似乎更应该好好活着。
况且能捞顾辙一个人情,他何乐而不为。
他让顾家出了三台车,就像拆盲盒一样,对面也不知道哪辆车里是顾思由。
这是杨风清有时惯用的手法,是好用的。
剩下的就交给速度吧,毕竟高速公路就一条线,他就是开出天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坐稳,不要乱动,就坐在我后头知道吗?”
他看顾思由坐在后头不出声,忍不住开口叮嘱。
结果他得到的只有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一句:“为什么,坐在驾驶位后头能怎么样吗?”
杨风清:……
这孩子,该说他傻——不行,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傻子;但是不说他傻,杨风清又没词,一时半会儿忍着还怪憋屈。
“你这孩子还挺好问。”司机无语。
“这件事是不能问的吗?”
“可以问。”
其实也没什么,趁着现在一切都看起来“风平浪静”,杨风清倒出空解释:“司机在开车时如果遇到危险,他下意识一定是保护自己。你如果坐在副驾驶,很可能就要做炮灰了,坐在副驾驶后头也是同理。”
他说完又怕这孩子理解不了,再三确认:“炮灰,炮灰你懂吧?就是…”
“我懂,哥哥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啊,我会听话的。”顾思由打断他的话,娇嗔又有些委屈的语气像羽毛平白在掌心上挠了一下。
杨风清方向盘差点都没握住。
他这些年,也不能说倚老卖老,但是看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新人管他叫哥,是真觉得别扭。
他怎么说也快三十了,这一浪推一浪的,指不定哪天就得把他拍在沙滩上了。
“呵——我这年龄,你就算叫叔叔也不是不可以。”他自我调侃,眼睛时刻盯在路上,留意两侧是否有可疑车辆朝他们靠拢。
当身后“不知死活”的小孩儿双臂环上驾驶位的靠背,声音和吐息就在他右耳响起,热气全部呼在耳垂上,杨风清绷直了脊背。
耳垂都酥麻。
“可是哥哥看起来很年轻。”
他一口一个哥哥,说话语速又慢,吐字说清晰不清晰,能听清但总感觉带着些痴意。
这要是撒个娇,姓顾的上哪招架得住去。杨风清心里合计。
尽管这样,他还是尽职尽责,故意凶顾思由,迫使他安安分分:“别闹,回去坐好。”
可是小傻子好乖,就算被凶了就轻轻“嗷”一声然后撒手,重新靠着椅背坐好,系上安全带后又小声道歉:“哥哥别凶我,我知道啦。”
真的好听。
“你乖点我就不凶你。”
“好的哥哥。”
“……”操。
从高速开回市区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现在车程快要过半,他速度飙得很快,暂时还没发现穷追不舍的痕迹。
直到车程彻底过半的时候,后面的车跟上来了。
设想一下,空荡的高速公路上突然出来四台车,对你穷追不舍,两面夹击,想虎口脱险谈何容易?
更何况杨风清看错了,应该是五辆。
都是跑车,清一色的黑,融入在夜色跟路灯下。
四年了,这四年他头一回看这种不要命的开,后边的车两边追,就是想撞上来。
他只能剁,车身左摇右晃的,非常不稳,顾思由不得不双手扶着把手才能保证自己不会磕到。
“我看你应该是不晕车,既然这样,你坐好,头别往下低。”
杨风清开口。
他扫视了眼后视镜里小孩儿的情况,亲眼看过他没事之后才敢继续加速。
开车的人绝对出身不凡,这种手法,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嘭。
车尾被小小的撞了一下,不严重,因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既然顾思由不晕车,那就好办了。
这确实也是顾思由坐过最颠簸的一回车,他坐在后头,看着窗外已经模糊连成一片的景色,不敢回头。
驾驶位的人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一次又一次躲过碰撞,让车子回归正规。
前面应该就快到收费站了。
还可以坚持。
顾思由觉得自己要沦陷了,他悄悄看着后视镜里的男人,那种坚毅不屈的眼神配合这副美得雌雄莫辨的皮囊,确实是另有一番姿色绰约。
男人认真的时候真的很帅。
这句话不是假的。
导航上显示的收费站距离越来越近,一直擦身而过的车队突然降速,好像被什么拖住了阵脚。
紧接着就看有后续追上来的车在试图超车拦路,他们周旋着,那这就是脱身的好时机。
加把油门,又在快到收费站时降速,直线通过etc通道,才算是稍微安全。
“我们算安全了吗?”
顾思由尚且抱着安全带,战战兢兢朝杨风清询问。
前面的人笑了一声,正准备说点好听的安抚一下小玫瑰柔柔弱弱的心脏,就听见接连几声的轰然巨响。
然后是火光冲天。
是高速公路那边的动静,火焰一刹那席卷,刚刚死追他们不放的那些车全都炸了。
而顾思由回头,恰好就目睹这一幕。
“……”
“别看。”
可惜来不及了。
“顾思由!”
那火光把血腥冲得漫天,烧焦味也逐渐扩散,杨风清二话不说继续往前开,又忍不住大声叫顾思由的名字,试图把小孩叫回神来。
但他们似乎又要担心自己了。
杨风清一直都觉得,如果自己不做一名经纪人,那大概会是位很不错的司机。
他们被拦了,被逼停在没几盏灯的路段,唯一的一盏能亮起来的灯光还断断续续,滋滋声在忽明忽灭中更显突兀,对方身份不详。
“真是麻烦……”他拿出手机拍照,直接传给了顾辙,斜靠在车门上发语音:“打架是另外的价钱。”
“怎么停了?”顾思由扒着前面的座椅,挤进缝隙中想窥探一下车窗外的情况,却被杨风清一只手摁了回去。
“老实待在车上,不许下去,听到没?”
他边吓唬小孩边发消息,期盼着最好不用他出手。
杨风清这辈子都不会逞英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身旁是什么人,因为他比较喜欢量力而行。
开玩笑,对面至少六个体型彪悍的花臂大汉,让他下去肉搏比现在开车冲过去的生还率低太多。
但身为一个明星经纪人,手上没几个保镖的联系方式怎么可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的人在往这边赶,坏消息是定位因为信号原因发不出去。
他看着一直在转圈的语音和无法定位四个大字,只觉得脑袋不止嗡嗡作响,还气血上涌,高血压了。
杨风清:……
真是天要亡他。
“你手机还能用吗?”没办法,他只能问顾思由。
而顾思由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后,给出的却是让他两眼一抹黑的答案:“没信号了,上面写得是e。”
没有犹豫的时间给他,拉开车门的那一刻,心就已经似朽木横在湍急的河流上。
杨风清一直都很讨厌走夜路。
冷风闲情逸致,徐徐经过拨乱他的长发,立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点着烟,黑色西装已经皱了,借着死寂的夜色遮掩,酝酿危险,筹谋杀机。
“男的女的?”
叼着烟的一个抬抬下巴问道。
“管他男女,耽误老子完成任务就都得死。”
打火机的火苗很微,才冒头就被吹灭了,点烟未遂的男人将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了好几下,目露凶光。
“两位就这么急着灭口?不想谈谈吗。”杨风清笑着说。
他边说边慢慢悠悠移动位置,从车门走到车头,生怕哪个地方有信号给错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手里快被玩成花一样的蝴蝶刀。
“谈什么?”大概是在打量他,放肆的目光像要将他扒得赤裸,有意思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一个长发的男人。
两人哄笑一声,玩刀的那个说:
“老子不和小娘们儿叽歪,长得像娘们儿的男人老子更看不顺。这样,你把车里那个交给我,我让你死的舒服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