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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下雨的午後,空气里总有雨日独特的味道,cha0sh的、彷佛泥土一样的味道,带着冬季的寒凉,冷风灌入我的头顶。

我翻遍背包,却找不到平时一定放着以防万一的雨伞。那支摺伞总是被妈妈收得整整齐齐,不像我,伞骨总是漏塞,g住我的毛衣外套,或者背包上的吊饰。

走入雨中,我任由水珠打sh我的头顶,雨滴向下滑落到我的两条辫子、我的围巾与制服衬衫上。扣到最顶端的扣子,此刻紧紧勒住我,令我喘不过气。

我又想哭了。

那些声音又回到我的脑中,不断、不断地重播,像是坏掉的录音带,卡在相同的片段。

我几乎相信了他们的每一句话,我用他们的话语形塑自己、用他们眼中的我,去理解自己——我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的;我是多余的,只会给人添麻烦;我是没有人要的、我长得太丑了、我是一个没有人会愿意跟我当朋友的怪胎……

眼泪混在雨水里,我假装自己没有在哭,躲过路人好奇的视线,却又,多麽希望谁能停下来,到我身边、看着我,和我说「没事了」。

和我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他们口中那麽糟糕、那麽惹人厌的人。

袜子x1饱了水,踩在皮鞋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呼啸而过的车子溅起了水花,我来不及避开;但令我难受的已不是雨,而是那台车子开过去时发出的声音,它还留在我的耳朵里。

不远处的小巷是这一切令我焦虑的事物里唯一的安抚,我加快步伐,往那里走去。

熟悉的木门映在眼睛里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安全了。

推开厚重的门,木风铃的声音驱散了耳里暂留的声响——同学的耳语、车子,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几篮乾毛巾,散发着刚洗好的棉花香气。我拿了一条,轻轻擦拭我的脸、我的头发。

等我的身t也稍微安静下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刚刚发抖得那麽厉害。

将用过的毛巾放入桌子下的大篮子,我朝柜台的方向去。

平常,秀霞nn都在柜台的。

就像十二岁生日那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发现了这间书屋的时候一样。她总是坐在柜台桌前,笑yy地面对顾客;发觉我的到来,就会拿颗巧克力或者仙楂糖给我,轻轻0我的头。这样的碰触,我并不讨厌。有时,我甚至会和她要个拥抱。

现在,我也需要一个拥抱。可是,秀霞nn不在。

柜台边,站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和我对到了眼,我赶紧转开,这个时候的我没有办法耗费心神强迫自己看着他,即使他面带笑容,我也没办法予以回覆。

或许是为了躲雨,书屋里b平时还要多人。我的不自在又随着移动时脚底明显浸水的感受而回来了。我快步向没什麽人的哲学书区走去,同时想起了那本之前看到一直想带回家的jg装版《异乡人》。

伸手沿着不同书本的书脊抚触,有些突出的几本被我推回书柜深处,发出闷闷的声响。这样的声音并不令我困扰,反而带给我某种安心感,彷佛事情——无论它是什麽,正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是这份安心感,在我注意到原本放着《异乡人》的位置的空缺时,瞬间塌陷,有什麽我难以明白的情绪正在酝酿,像是闷在锅里逐渐沸腾的水,我感觉它正在冒泡,或许下一秒就会炸裂开来。

脑中一片混乱,那些纷杂的声音又再次回来。同学们不屑的表情、明明知道我觉得受伤仍继续的玩笑,那些尖刺般穿透我的笑声与眼神。坏掉的录音带又开始放送了,那彷佛永无止境的相同片段。

从柜子里拿取一本书,我只想塞点什麽到脑子里,让一切再度静音。

那是哲学家列维纳斯的《整t与无限》。我不知道他是谁,毕竟,对於哲学我认识还不够多。虽然听过一些人名或书名,也对那些深思议题的人们无b尊敬;但我懂得真的还不够多。

和《整t与无限》封面那个黑se的圆形对望,我随手翻开它,急着想让自己看点什麽,什麽都好,只要能暂时盖过那些声音……

我却什麽也没看懂,什麽也看不进去。

或许,我真的和那些同学说的一样,只是假装自己很有想法,实际上却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会……

心底的水沸腾了、烧开了,水流出了锅盖,烫得我几乎惊跳起来。

热烫的泪水爬到脸颊上,我用手背去抹,一片模糊中,感觉有人靠近。

还未有办法转头看他,此刻的我只想抑止眼泪持续掉出眼眶。我不想这麽难堪的样子被别人看见,尤其是秀霞nn,如果她在附近的话。

我必须逃跑,我必须……

双眼紧盯地面,我着急地想把书摆回原位,力气却没拿捏好,《整t与无限》几乎要挣脱我的手。我对於在这样的时刻仍不如我所愿的书本感到生气,举起手打算再放一次,一个低沉的声线进入耳里,打断了我。

我可以感觉,尽管那人问的是「请问想要找什麽书吗?」声音里的情绪却是带着不愉快的。我总是可以感受到别人声音里的表情,尤其当它与被说出口的字句意思不符的时候。通常,我越是焦虑、越是紧张,就越能够注意到这些细节。

但我总是没有办法明白,那些违和的情绪来源是什麽。

抬起头,我对上了一双气恼的眼,是刚才站在柜台边的人。那个压抑着的愤怒,好像因为眼镜镜片的反光,变得更加尖锐了。

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是因为我的关系。

这是秀霞nn用心经营的书屋,是一直以来对我这麽好的秀霞nn。而我却只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莫名迁怒於一本书,那麽粗鲁、那麽不珍惜。

另一种全然的难为情包裹住我,我羞愧地只想赶紧逃开,连「对不起」也来不及说出来,慌慌张张就往大门跑去。

重新回到雨中,好不容易乾了一些的头发和衣服再度sh透。

我一直跑到距离书屋已有点远的路口,才放慢了脚步,把脸埋进围巾里,任由狂烈的心跳占据我的耳朵。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

後来几天,我不敢再回去书屋,即使我好想念秀霞nn。

然而,只要一想到我粗鲁的举动、想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高兴的表情,就会连带想起那天遭遇的一切——同学说的话、浸泡在雨水里的鞋袜,还有那本被买走的《异乡人》……

这样的回圈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我终於受不了自责的情绪、受不了那麽多天都见不到秀霞nn的笑容。我知道我必须向那个人道歉,才能让心底不断责备自己的声音安静下来、才能有办法自在地回去书屋找秀霞nn。

打开书桌ch0u屉,那个令我心安的木头香气就窜入鼻腔里。我拿起装着五颜六se小卡片的透明塑胶盒,感受盒子上面突起的厂商英文名称、用没有剩多少指甲的手指轻轻刮过,「喀喀」的声音像是一个方形的小刮葫,「喀喀」使我的嘴角上扬。玩了一阵子,才猛然想起正事。

我挑了一张浅蓝se的卡片,拉开笔袋找出那支只有写重要的东西才会拿来用的钢珠笔。那是去年我十三岁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书屋里和秀霞nn一起挑的。

平时,我的字歪扭像是总在口袋里自动纠结成一团的耳机;可一旦用了喜欢的笔,还是能够稍微救回难读的字迹。

笔尖按在卡片上,发出了小小的声音,我开始写——「向yan书屋的哥哥您好」,九个字後,停笔,脑袋里有各式各样的疑惑。空转了几个可行的版本,担心着可能不够礼貌,或者,太过礼貌。我想起妈妈曾提醒过我,如果太过客气,可能反而会让人不自在……

反覆犹豫许久,我用掉了几张卡片重新写过,看着垃圾桶里对摺丢掉的卡片有点心疼,便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尝试了。

「对不起,那天差点让店里的书受伤,还没有跟您道歉就跑走了。以後我会更小心的。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将最後一句话写完,我摺了一个小信封,把卡片装进去,再用珍藏的小鸭贴纸封起来。这是我很喜欢的贴纸,上面的亮粉洒得刚刚好,不会刺眼,就像这支笔一样,都是重要的时候才会舍得用。

我没有注意时间。等我写好、整顿好出门,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後了。

假日的下午,沿海小镇是热闹的,尤其是转入向yan书屋宁静的小巷子以前必经的主街。我从外套口袋拿出耳机戴上,隔开摊贩的吆喝、行人的闲谈。我整张脸藏在围巾後头,却不太能阻挡空气的sh冷以及各式食物的气味,於是加快步伐。

升c小调的乐曲在我耳中散开,佛瑞作品编号八十四,八首短曲中的。

我从谱里抬起头,正好又对上汪琳的眼。总觉得,她的眼神似乎柔和了许多,甚至好像带了点讶异与赞许;只是那些情绪一闪而过,我无法确认。不过,汪琳放软的目光,仍然让我放心了一些。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又再合奏了几次。吴老师时不时让我们暂停,以提供她的建议与指导。

练习结束,老师留下来检查上锁,我於是先和汪琳一起搭电梯下楼,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

窄小的电梯里,我可以闻到汪琳身上飘来淡雅的樱花香气。这让我有点惊讶,毕竟,今天的她仍旧一身黑衣黑k,有点神秘、有点酷的样子,实在很难和樱花甜美的味道联想在一起。

大楼的自动门开启,汪琳率先走了出去,她从皮外套口袋拿出菸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菸。

吴老师和我说过,汪琳是附近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但目前我还未看过她穿学校制服,她的打扮也完全不像高中生,而现在她竟ch0u起菸来……我看呆了,「不良少nv」四个字莫名潜入我的脑中,我摇了摇头想甩掉它,不愿轻易评断汪琳是什麽样的人。我知道外表并不是一个人的一切。更何况,当我和汪琳合奏时,她有着专注而沉静的气质。她的音乐传递着与外貌截然不同的讯息。我觉得,一个人如何对待乐器、如何呈现乐曲,是可以反应内心的本质的。

所以,我并不害怕汪琳。

「汪琳,掰掰!」鼓起勇气,我朝她的背影喊道。

我并不指望立刻就和汪琳成为好朋友,也做好了她可能不会理会我的心理准备。

没有想到,汪琳竟停步。她没有转过头,只是以夹菸的那只手朝我晃了晃,便继续走向了与我不同的回家路途。

心头暖暖的,我看着上窜的菸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迈开步伐。

今天午休时间的琴房特别安静。

平常我总是能够听到隔壁几间琴房传来的声音;但今天,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来练习。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有时我会因为偷听别人的演奏而分神。我掀开防尘布,调整好谱架和椅子。家里只有一台直立式的二手钢琴,所以我非常珍惜在校内练琴的时间。这台zirann三角钢琴,拥有温和、雾感的音se,就像是一丝丝浅淡的光线穿透有着漂亮花朵样式的毛玻璃,让我感到平静。我。谱里夹着我用彩虹笔画得满满的笔记,那是我集结前几次与汪琳练习的重点,以及後来再听了几个不同版本的录音以後整理出来的。我将笔记纸搁在一旁,想起了上一次吴老师要我和汪琳自行出来练习,说演奏厅那边知会一声便可借到钥匙,我於是又独自和汪琳见面练了三次。

与汪琳单独练习的时候,我们花了很多时间雕琢细节、重复相同的片段,直到彼此都满意。偶尔,一些ch0u象的概念难以用说的解释清楚,这种时候我常感到气馁,对自己的极低信心又出来捣乱,一度练到想哭。可汪琳似乎b前面几次练习更有耐心,我偷偷在想,会不会是那些小卡片和纸条的功效。

她总是在卡顿的时候,以她的琴声、以她jg确的示范打破沉默,让我渐渐能够理解那些不容易说明的乐句呈现。试弹一遍确认好後,我就可以用简单的图样或文字记到谱上。

现在,我已经不会把汪琳练习时严肃的表情看作在生我的气、觉得我弹得不好。那只是因为,她非常认真看待曲子、在努力理解作曲家意图的缘故。这也令我相信,在汪琳那带有距离感的冷漠外表下,其实有着美好的灵魂。她的技巧与丰富的音乐x,令我十分羡慕。

我一面回想着与汪琳的练习,一面弹奏,想像她的琴音就在一旁。

正弹到困难的段落,琴房的门却突然被打开。

我吓了一跳,惊跳起来,手背敲到谱架,险些把谱震到琴键上。

把琴谱扶正,我转过头,对上班导师愤怒的双眼与紧皱的眉。我很快把目光转开、盯着地面,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麽,只觉得焦虑和不安突然涌上。刘老师的声音穿过我脑中不间断的嗡嗡声,像是有谁突然转大了音量,「杜日恒,班长不是告诉过你们中午要到礼堂集合吗?东西快点收一收,全班都在等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

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班长说到话,也没有听同学提到中午的事情……但如果是上课的时候宣布的,我应该不会漏听才对。

收拾好琴谱和笔记,我跟随刘老师走出琴房,眼底又开始累积水雾。我瞪大双眼,尽力不让眼泪掉出来,直到抵达礼堂、躲到队伍最後方,才用手背抹去泪水。

我无法专注聆听台上师长说的话,只是不断回想自己究竟漏掉了什麽,为什麽不知道中午要集合?

直到打钟、生教组长交代完事项、让大家自由解散,我仍在困惑着。

回教室的途中,唐芝安亲昵地挽着方蓉,赵宇则跟在他俩身後,一起进入了我的视线内。我明白他们是刻意靠近我的,因为,我很快便听到赵宇不悦地咕哝了句「智障」。

「杜日恒,你知道你害魏雨琪被骂了吗?」唐芝安也开口,似乎是故意说得大声,她知道我在听。我不敢抬头看她,而她继续说:「真的是活该被讨厌。」

语毕,唐芝安拉着方蓉走了。他们三人离得远一些後,我才抬眼,在人群中找寻班长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她。

我加快速度回到教室。许多同学都还未回来,任课老师也还没有到。我赶紧从ch0u屉翻出白纸、裁成好几张,依序写了给魏雨琪、方蓉、赵宇和唐芝安的道歉纸条。即使对於唐芝安他们的举动感到难受,但班长因为我被骂是事实、让唐芝安他们感到不愉快也是事实,我总觉得必须和他们表达歉意才是。

将纸条放到他们的桌上後,我快速回到座位。

同学们一个个进到教室,魏雨琪,还有唐芝安他们也都返回座位。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唐芝安看也没看,直接起身把纸条丢到教室的垃圾桶;赵宇看完以後把纸条r0u烂、塞进ch0u屉里;班长看过以後,把纸条摺回原本的形状,放到她桌上那个被她当作废纸篓的纸盒里……至少最重要的她有看过了。

我接着搜寻方蓉的位子,她的纸条还是打开的。方蓉定定地望着纸条,就在我准备移开目光时,她却转过头看向我。

我们就这样怪异地看着对方,而我感觉,她眼底似乎升起了……愧疚?我不懂这是为什麽,想确认那个眼神的意思时,她却不再看我了。

我很想弄懂方蓉的想法;然而,任课老师进入教室,我只好拿出课本,将注意力带回课堂。

放学後,我匆匆去了趟向yan书屋,却想起一直还没找到机会到市区那家大型连锁文具店采买,便临时决定前往。

像这种突然做的决定,对於习惯规律的我而言是很少发生的;不过,只要不是外在因素的突发改变,并不会让我太过焦虑。

离开捷运站,我走过长长的马路,到达另一端,正准备弯进巷子里,却注意到巷口墙边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头深棕se带有米白挑染的发、那身黑衣黑k与黑鞋,以及搁在一旁地上的小提琴盒,绝对是汪琳。

我没有多想便朝她走去。她看起来非常不舒服,一只手抵着肚子,另一只则掩着口鼻,令我疑惑,也令我担心。我从书包里翻找出随身带着的医药袋,缓缓蹲下,才想起应该先出声,「汪琳……你还好吗?」

汪琳抬起头,那麽一瞬间,她好像有一种很排斥、很警戒的表情,不过那个表情在她认出我时便消去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汪琳不想给别人知道的内心世界,我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医药袋,从里面找出一管jg油滚珠瓶,递给汪琳。「这个……是我妈妈之前买给我的,好像可以舒缓焦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打开来闻。噢……它其实应该是要擦在太yanx之类的,只是我习惯打开来闻而已!你、你要试试看吗?」

我一鼓作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得太多了,连不重要的资讯都全部倾倒出来,难为情地低下头。

汪琳没有回话,也没有接过jg油,那个过长的安静甚至让我犹豫起是不是应该直接把滚珠瓶收起来。然而,汪琳终究还是回应了,那一声「好」的脆弱令我讶异,也令我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将滚珠瓶轻轻地放到她伸出的手上,我转而拿取背包侧边的保温瓶。刚才离开向yan书屋时,秀霞nn坚持替我装了温开水。我把水倒入瓶盖,看着汪琳使用滚珠jg油。

「汪琳,你要不要喝点温水?我没有喝过、瓶盖刚刚有洗,是乾净的。」

汪琳把jg油还给我,接过了装有温水的瓶盖。

「谢谢。」她喝完起身,背起小提琴盒准备离开。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不晓得怎麽突然有了勇气。我的声音b想像中更大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汪琳、那个……我要去文具店,你要一起来吗?」

她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跟着我穿过巷子,到了另一条街上。

我们没有再说话,可我多少能感觉得出她对文具不太有兴趣,於是我只试了几支笔,便赶快到贴纸区。文具店新进了几款我没有买过的小鸭贴纸,我拿了两种,放到购物篮里,去排队结帐。

汪琳站在我身旁,小心注意着琴盒不被路过的人磕碰到。

或许因为是星期五放学後,文具店的人特别多。正当我担心让汪琳感到无聊,想和她说点什麽时,她却先开了口。

「之前你那些小鸭贴纸就是在这边买的?」

「什麽?」我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和我说话,脑袋还在当机,一时不懂她在说什麽。

「你每次贴在信封上的。」

「噢。」她说的,是我每次练习都会给她的信和小卡片。「嗯。这边常常有很多漂亮的贴纸。你……你不喜欢吗?」

汪琳沉默片刻,她的眼睛直直看进我的,眼里有各式各样我说不出来的情绪。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很难好好地看着别人眼睛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人们眼中深刻的情绪,散发太多太杂的资讯量了……

「是不会到讨厌,」汪琳顿了顿,似乎思考着怎麽表达,我的胡思乱想也快速涌了上来,「只是觉得没什麽必要。如果你真的想认真练习、好好努力,那就去做。确实做到b嘴上讲讲可信多了。」

「噢……」愧疚感登时吞噬我。难道,我之前每次练习总是写给她的那些,其实对她而言是困扰吗?从小到大类似的经验开始回放,水雾开始成形,我几乎又要掉下泪来、暗骂自己又让人觉得烦了。我的头越来越低。我是不是应该向她道歉?是不是应该——

「不过,後来想想,其实满可ai的。我是说贴纸。」汪琳的声音明亮了些,好像带着点笑意。我抬起头想确认她的意思,一滴眼泪不小心掉了出来。「喂!你g嘛哭?」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发现不只有一滴眼泪而已。快轮到我结帐了。

我索x退到队伍一旁,慌乱地翻找面纸,却怎麽捞都找不着。我更加着急,险些把购物篮摔到地上。就在这时候,汪琳向我晃了晃手上一张皱皱的纸巾,见我迟疑没有立刻接过,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之前从咖啡厅拿的,是乾净的!」

我小声地说了谢谢,纸巾带有颗粒的质地刷上我的脸。我擦乾泪水、擤了擤鼻涕,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必须解释自己。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只是以为、以为我写的信和卡片,让你觉得烦了、以为被你讨厌了……对不起。」眼睛又开始sh润,我连忙用纸巾点去眼泪。

「拜托你不要乱猜我没说过的话,还擅自误解、自己在那边哭,」汪琳皱了皱眉,「地球又不是绕着你转,不要随便对号入座、自找麻烦。还有,我从来没有说我讨厌你——」

「真、真的吗?」原本我安静地听,像是被大人训话一样;但是,当我听到汪琳说没有讨厌我的时候,忍不住出声确认。

汪琳瞪了我一眼,可不晓得为什麽,我感觉得出来那只是一个玩笑。我朝她露出笑容,而她只是g了g嘴角,「重新排吧,现在人少一点了。」

我点了点头,再次排到结帐队伍里,慢慢地前进。

轮到我的时候,我看着店员把几支笔和小鸭贴纸装进纸袋。两支笔的笔尖朝上、一支朝下;小鸭贴纸有一个放反了。

出了文具店大门,我撕开封住纸袋口的胶带,把两支笔和其中一款小鸭贴纸摆正,再把整袋收回书包,差点忘记汪琳正站在一旁看。

「好了、我收好了!」我把书包背好,「你……要一起去捷运站吗?」

又是耸肩。但她还是跟着我穿越巷子、走过马路、搭手扶梯进到站里。

「我坐反方向。」汪琳指了指标示再两分钟进站的那一班。

「嗯。」我举起手挥了挥,「今天谢谢你……陪我逛文具店。」

汪琳没说什麽,只是在临走前补充,「下礼拜六约练一下吧。」

「好。」我用力地点头,她则像、绚丽的伊萨伊。其细腻的音se处理与jg湛的琴艺,得到评审们一致的赞赏与喜ai。」

汪琳领完奖、拿着奖牌与花加入其他获奖的参赛者,一起在舞台一角等待後,我往附近的捷运站走。

我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轻松、飞扬与归属感使我兴奋地想立刻告诉爸爸妈妈诊断的结果。可与此同时,又觉得好想哭——那并不是难过,而是多年後终於明白自己的「不一样」的原因,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人」、明白一直以来感觉格格不入,都有所解释。有趣的是,我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彷佛某部分的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很久很久,毫无困难地接受了我是泛自闭光谱者的事实。

回到家里,我换了居家服,带着那张诊断证明书到客厅找爸爸妈妈。他们知道我想要聊确诊的事,便把电视关掉。

「顺利吗?」妈妈挪出空位,让我挤到她和爸爸中间。

我点点头。

「医生怎麽说?」

深x1一口气,刚才那些混杂的情绪终於要被释放出来。「她说,我应该是泛自闭光谱者。然後,也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就是adhd。」

我把诊断书亮出来给爸爸妈妈看,听到爸爸轻声读着纸上的字,「自闭症类群障碍——亚斯伯格症候群?」

「噢,那个!」我像是被喂了关键字的搜寻引擎,开始解释,「医生有跟我说,亚斯伯格这个词已经在二零一三年的时候停用了、合并到整个泛自闭光谱;但因为有些地方还在用旧的诊断手册,或是为了方便理解,所以正式诊断书上还是会补上亚斯伯格。」

爸爸点头,妈妈还在低头认真地诊断内容。

客厅突然变得好安静,我的内心像是演出结束後拉起的布幕。那个想哭的感觉又窜回我的鼻尖,酸涩感使我眨了眨眼,重新开口想填补空白,说出来的话语却被泪水打散,「我、我去找医生之前,查了很多资料……虽然很多nv生好像都跟我一样,很晚才被确诊,可是……还是有很多其实很明显的特徵……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自己的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是坏小孩……我、我会不会b较快乐呢?我一直、一直以为,很多事情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做错了什麽才发生的……」

爸爸紧紧拥抱我,我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臂上。妈妈递给我面纸,我小声道了谢。

我轻轻地在爸爸抱着我的空间里前後摇晃身t,待平静一些,才补充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因为难过所以哭的。只是、只是好像突然深刻认识了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的错,所以很……感动?」我试图挤出微笑,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

「没事,我跟妈妈都知道。」爸爸拍了拍我的背,他掌心的温度和适中的力道让我放松下来。

被理解的感觉很温暖。

理解自己也是。

晚餐时,妈妈特地煮了我喜欢的番茄炒蛋。

我一边享受着番茄的酸甜在口中绽放开来的美味,一边回顾着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泪水又掉入我的碗里,我从汤匙里的饭嚐到一口咸。

但是我知道,更认识自己以後,我也能够对自己更加温柔。

以前的那些伤口,似乎也因为这一个诊断、这一个名称而得以癒合。

确诊泛自闭光谱後的几个星期,我像是小时候研究布拉姆斯生平那样着迷地,查找了各式各样与泛自闭光谱相关的资讯。

每一天,我都透过其他与我有相似经验的人们的分享,更了解自己一点点。我不断认识新的名词、情况,并分析自己。当我发觉自己的某些情绪反应可以归类在哪一些词汇时,就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我想,这可以帮助我以後面对类似状态时,调适地更好。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距离八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什麽神秘的力量,但光是这本文集的封面和这一篇文章,就足够让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麽正在发生。

当那句「五年的距离,只盼你安好」进入眼底,我的眼中也蒙上一层水雾。直觉告诉我,这个名叫「知心」的人,很有可能是智惟哥。

不,我相信这真的是他。

我一直记得他喜欢水彩,向yan书屋的柜台後方也挂了几幅他的水彩画。尽管我对构图之类的技术一窍不通,上se的方式和画风,我还是可以看懂一点点的。

我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开始掉,直到书籍页面被泪水沾sh。

结帐的时候,店员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地ch0u了面纸给我。我道了谢,看着她把文集放入纸袋、贴好胶带封口。

上飞机後,我紧紧抓着文集。整趟航程,它都像我的护身符一样,但又像是我在保护着它,让它不被乱流或不小心溢出的的饮料给伤害。

这本文集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使我的心情明亮起来。

如果「知心」真的是智惟哥的话,那篇「五年」也就代表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忘记我。而且,他也记得我们那个五年之约。

他没有讨厌我。

这几天的紧绷和失落逐渐散去。

虽然这次我们没有见到面,我相信未来还有机会。

我即将面对在法国的最後一个学年。我会好好努力,心无旁鹜地把接下来的学程念好。等完成学业、回到台湾以後,我再想办法联络智惟哥、再去找他。到时候,我会好好地和他道歉,向他说明这几年消失的原因。

如此一来,不管最後我们能不能再当好朋友、不论那个时候他身旁还有没有我的位子,至少我没有愧对学业,没有愧对自己。

回到法国,我正式进入新的学程。

这个学年b想像中要困难得多。和之前面向幼稚园与国小生的学程不同,这次的实习地点并不是由校方找的,而是必须由我们自己寻找。联络单位并且独自处理申请程序,令我很焦虑。

几封电子邮件和通话都失败了以後,我鼓起勇气,决定直接带着各式资料,亲自到想实习的单位拜访、询问。

然而又受到几次拒绝,我有点气馁。即使已经在法国待了好几年,要以法文谈论要事,再加上我容易紧张的x格,实在是充满了难处。

休息一阵子,我再次尝试,总算找到愿意让我实习的托儿所和日间照护中心。日间照护中心的实习尤其与我的毕业论文相关。每个星期三和四,我会向两组不同状况与年龄层的泛自闭光谱孩子们提供音乐活动。

与这些孩子的相处过程中,各式反思逐渐在我心中积累。他人看待障碍者的眼光,以及孩子是否意识到自身的「不一样」、如何与那些因特质而产生的困难共处,这除了是我自己要学习的以外,也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得面对的。

整个学年,我不断在思考,系上教导那个不带有教学与治癒出发点的「音乐陪伴」究竟怎麽能带给孩子们帮助?

在法国这六年间,我对自己未来的想像一直没有定型,音乐也从一个小时候的自我安定、表达的方式,变成青少nv时期一个不切实际的演奏家梦想;在这之後,想到偏乡教学的想法不知道什麽时候诞生了,如今,又被想与自己相似的同类夥伴一起前进的目标给盖住。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往什麽方向去,而感到不安。

最後一年终究是顺利结束,论文与口试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我对於未来的茫然仍然持续。

回程的飞机上,我不再害怕乱流。再度捧读那本文集,我重看了那个片段数不清多少次。至今,我仍相信那是智惟哥写的。

完成了法国的学业,我也好好面对了自己的心情。回到台湾,我终於可以和他道歉、和他说开。

下飞机後,爸爸妈妈已经等在入境大厅。我加快步伐,听见行李滚轮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自由地前进,险些脱离我的双手;但我不介意,此刻的我只想张开双臂,抱紧爸爸妈妈。

他们习惯在我下飞机後问我,「要不要买点吃的」或是「有没有休息」、「会不会累」,这总是令我的内心温暖起来。

我坐进熟悉的车上,待爸爸开上了高速公路,我的手机讯号才恢复。

好几则通知同时跳出,有音乐学院注册组长与钢琴老师的祝福、有克莉丝朵和亚力的问候,还有汪琳的讯息。我一个个点开回覆。

「到台湾以後告诉我一声吧!」汪琳的讯息这麽写着。我传了一个小鸭躲在墙壁後方探头望的贴图,几乎是瞬间就被读取,萤幕上立刻显示了来电。

「喂,汪、汪琳?」即使是像汪琳这麽熟悉的朋友,突然的来电还是会使我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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