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谢慕道:“我就要十万,你替我寻个买主就是。”
又笑道:“老板尽管放心,只管放出价码,一个月之内,必然有人来买,到时候老板自然有好处,就按我说的要价吧。”
掌柜的拿来契书笔墨,签字摁了手印,谢慕将手上的油墨在手绢上擦净。
“老板怎么称呼?”
“敝人姓陈。”
谢慕站起身,又往店内仰头环视了一圈:“陈老板是京城本地人?”
陈掌柜道:“小人祖上是陇西人士,十年前来的盛京。”
谢慕道:“家眷也都在吗?”
陈掌柜笑道:“内人早些年过世,仅有一子,才刚入学。”
谢慕道:“在下失言,掌柜的勿怪。”
这掌柜的笑眯眯的如同弥勒佛,但道无妨,谢慕道:“在下穆归,是江南人士,父母亲过世,我变卖了家中田产,攒了些现银,来京城寻亲,只是我那亲戚门第高贵,我只听父母亲说起,又从未见过,怕是连他府门也摸不着,因此先寻个地方落脚,我手上有些钱,想做点生意,掌柜的在京城这么久,可能替我出个主意?”
陈掌柜道:“这京里的生意可不好做,公子想做什么?”
谢慕道:“掌柜的你的生意如何?”
陈掌柜笑道:“公子又不是不知道这世道,这档子生意,也就勉强混口饭吃。”
谢慕道:“说的也是。”
谢慕同这陈掌柜的拉了半天家常,又听陈掌柜抱怨了半天生意,这才出门。
一阵冷风卷雪袭来,不知何时又在下雪,街上行人渐稀。
那黑衣人仍旧不近不远在我和谢慕背后跟着,到得一处茶楼下,雪大,谢慕便要去茶楼坐,临进门谢慕回头对那人道:“这位兄台,雪大天寒,不如进门共饮如何?”
那人原本踟蹰,无意进门,听谢慕说,提了剑便上来。
我正要进去,有个什么东西突然轻轻打在头上,我仰头一看,正见着赵倾一张笑脸。
我仰头张嘴,来不及闭合,又是一粒东西落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我嘴里。
我呆了,不由自主舌头顶了顶,还是花生米,赵倾的花生米。
这次我没有饿,便知道了羞恼,一口吐了出来。
赵倾依靠着茶楼二楼的木栏,冲我眨眼勾手,他身旁是一个年轻男子,神情冷峻,赵倾身着浅金色长袍,他身旁那人穿的是黑色,这两人衣着打扮都是一身贵气。
谢慕也抬头,赵倾转向谢慕,笑道:“穆公子,真巧。”
这个赵倾,谢慕随口诹一个名字竟然都能给他一口说中。
谢慕也回道:“巧。”
跨步进门,直接也上了二楼雅座,赵倾回过身来,跟他一道的那个年轻公子已经在桌旁坐下,正一言不发,悠悠喝茶,有人来也不抬头。
赵倾手指扣了扣桌案:“这里坐。”
跟从我和谢慕进来那带剑的豪客便直接落座,也不跟人招呼,放下剑,店小二来询问,他便说要一壶茶。
赵倾道:“这位是谁?”谢慕道:“不认识。”
赵倾点头哦了一声:“那看来不止是巧。”
店家给我和谢慕一人各上了一壶热茶,又送来点心,赵倾不知什么时候蹭到我身边来,眼睛直勾勾看我,笑道:“小公子数月不见,我都要认不出了。”
我给赵倾那眼神看的浑身发毛,直咽口水。
我没看到赵倾的小狐狸,下意识去找,赵倾手往脚下一伸,提了团红红的绒毛出来,丢到我怀里,我啊啊啊大叫,两手搂起来那一团就丢出去。
那小东西被我一把丢到地上,受了惊蹿进赵倾怀中,赵倾连忙顺毛,责备我:“你吓着它。”
我说:“我胆子小,谁知道它咬人不咬人。”
赵倾笑道:“这畜生但凡美人都只会亲,不会咬。”
我问:“它真不是你生的?”
赵倾道:“我养的行不行?”
我心想赵倾养的这个是狐狸还是狐狸精,按赵倾的爱好,这八成应该是只狐狸精,母的,白天给他搂在怀里,晚上就钻进被窝变成个女人陪他睡觉。
我这么想,一边将糕点往嘴里塞。
我眼睛木然放空,没看桌上,只拿手去拈,吃着吃着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赵倾的手捏着一块糕点正在眼前,我拿的时候是他在递。
我又愕然,对上赵倾的脸。
我口中还嚼着,赵倾笑的鬼:“你吃的是我刚我抿过的。”
“刚才的花生米,也是我咬过的。”
我瞪了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赵倾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问:“你过了世的夫人?”
赵倾又笑个不住:“你说话怎么不磕巴了?我记得你说话慢的跟个龟一样。”
我十分不解他的乐趣所在,哪里好笑?
我说:“我嘴巴不好用,说话快了就说不出来。”
赵倾道:“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疾症吗?”
我说:“不是,当初父亲他也怀疑我有疾症,不过后来有个老和尚给我瞧,说不是病,是我性子太急才会说不出话,他还让我去庙里清修,说这样让我修身养性,就不会急性了。”
可能我连着说了一长串话,赵倾乐不可支:
“现在说的倒不慢,正常了。”
我也觉得自己这会说话顺溜了很多。
赵倾收敛了笑,回忆道:“庆末年间,那时我还跟陛下在南阳,正值侯坊之乱,南阳郡守被杀,陛下收了兵马,又招募流民,准备起兵,讨伐侯芳,陛下那时年少,只十七岁,我刚不过十岁,赵氏在庆朝时世代皆出名臣,在慜帝时候渐渐衰落,不过虽然没了权势,名望却不小的,陛下他起兵,众人都举旗相应。”
“当时攻侯坊时曾俘虏了一个南人,大概是兵乱中给士兵们错抓了,是个姑娘,大概是逃难在外,是以做了男人打扮,后来在俘虏营中又试图逃跑,逃跑了三次,三次被抓了回来。”
我问道:“女的?”
赵倾道:“还真看不出来,我反正是没看出来,那些俘虏,都是衣衫蔽履,又黑又丑的,谁认得出。”
“她最后跑了吗?”
“跑了。”
“俘虏逃跑,不给处死吗?”
赵倾笑道:“她命好罢。”
“她给陛下做了夫人?”
赵倾道:“笑话,她来历不明,又身份低贱,陛下哪里会娶她。”
赵倾笑:“你说书本子看多了吧?”
我说:“我瞎猜。”
赵倾道:“你跟她长得很像。”
我问:“叫什么?”
赵倾道:“一个女子,我哪知道叫什么,当时军营里逗乐拿来说笑的趣事而已。”
谢慕突然转回头:“没有名字?”
我和赵倾说话的当,谢慕跟另外两人却只喝茶看雪,并无一句交谈,这时候突然开口问,赵倾点头笑道:“可能有吧,我不知道。”
我看了一眼跟赵倾一道的那个贵气的黑袍公子,悄悄凑到赵倾耳边问道:“那人是谁?”
赵倾抬眼瞧了一下,低笑回道:“怎么?看上了?”
我说:“没有,他看着架子很大。”
“看上了也没用,人家瞧不上你,不过我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赵倾说话呼吸搔在我耳边,我耳朵痒的挠了一下。
“我不喜欢你。”
“哦?”赵倾来了兴趣:“哪里不喜欢?”
在姓赵的人当中,赵倾算是唯一不讨厌的而已,这人时刻笑语盈盈风流翩翩,虽然滑稽了些,但并没干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说不上不喜欢,但也说不上喜欢。
赵倾问我道:“头一回出来,你还没有逛过盛京城吧?”
我说:“没有。”
赵倾道:“你若想玩,我带你去逛,你喜欢什么?”
我没出过宫,对盛京城的好处没有了解,也就没有向往,我说:“我什么都不喜欢。”
赵倾叹道:“年纪小小,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赵倾握住我的手:“我送你个东西。”
我展开手一看,是个小小的透明的琉璃瓶,木塞封口,里面一团模糊红色,看不清楚是什么,我诧异:“什么东西?”
赵倾笑道:“这个叫心有灵犀。你将它握在手掌中许愿,愿望便能成真,你信不信?”
我看他是故意逗我。
在茶楼坐了半日,雪渐渐停了,谢慕告辞。
谢慕说:“刚才那人,是太子。”
我说:“那个穿黑衣服的?”
谢慕说:“是。”
我问:“他和赵倾在一起做什么?”
谢慕说:“不知道。”
谢慕转头问我:“刚才赵倾给了你什么?”
我把赵倾给我的瓶子给谢慕看,谢慕拿过去,要拔开瓶塞,身后那黑衣剑客冷冷道:“别动它。”
谢慕回过头,那人抱着剑,已经和我和谢慕走在同一程。
“这位少侠认得这是什么?”
那人道:“江湖的一点小玩意,瓶中装的乃是一种虫子,叫影虫,这虫子嗜香,用特殊的香料养大,嗅觉异常灵敏。它可以寄生在人体内,以宿主的鲜血为食,与人心意相通。”
赵倾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而且这给我东西,却不告诉我用处,说不定我看无趣回头就丢了。
这剑客伸手:“给我。”
是在要那琉璃瓶,谢慕给他。
又要我伸手,我犹豫过,还是伸了手去。
这剑客打开那琉璃瓶,从中拈出一只红红的透亮的珠子。
细看不是珠子,而是这虫子头太小,身体滚圆,故而像珠子。
他将那透亮红珠子放在我手心,示意我握住。
我将信将疑捏了手,手心突然细小尖锐的一疼,这虫子在咬我。
而且那痛由手心经由胳膊血脉倏的传到心上,那一疼好像是咬在心尖。
“断魂香幼虫用香料,长成了要靠主人的血来喂养,跟主人血脉相融,而且这虫子彼此间能互相感知,它用你的血喂,便能通你的心意。”
可这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它与宿主同生同死,你若是有心上人,将它种到对方体内,而你手中有香饵,那人就会情不自禁地靠向你。所以它又叫情人蛊,女子用它来控制自己的情郎。传说用了它,可以让任何人爱上你。”
谢慕不信有这种东西:“不过是些欺人的戏法。若真是这样,世上就不会有爱而不得的男女了。”
那剑客笑:“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我将那虫子装回瓶中。
谢慕问:“敢问阁下尊名?”
那人道:“秦重。”
回了宫,身体疲惫,阿西给我送了水来,伺候我沐浴,我洗了一下,出来仍然觉得不舒服,谢慕刚好也换了衣服在那坐着喝茶,绿衣在给他按着肩膀,我便叫谢慕:
“谢慕,咱们去敬山去不去?”
谢慕道:“好,正好也乏了。”
放下茶盏,示意绿衣拿衣服,又要出去,阿西说:“公主明日再去吧,晚膳送过来了。”
绿衣也点头。
谢慕道:“放着吧。”
实则因为在宫外去转了一圈,一回云阳殿便觉得饿浑身不舒服,而且一会赵免还得来,不定又要怎么闹,索性出去玩一玩,免得陪赵免折腾。
阿西苦着脸几乎要哭:“公主,奴才几个受了罚也不敢吭一声,公主还是听听劝,呆会陛下来了又发火,我们几个小命都不够丢的。”
谢慕刚迈步,听这话又顿住,回头冷声道:“不敢吭就别吭,闭上嘴,知道了?”
阿西缩回头,不敢再说,绿衣一副犹豫踟蹰的样子,谢慕道:“陛下来了好好伺候。”
绿衣又诚恳点头,阿西瞪了她一眼,我对阿西道:“绿衣是哑巴,你不许欺负她。”
阿西赔笑。
我和谢慕一边散步一边往敬山去,天色暗了下来,雪又开始下,到了敬山有侍从过来服侍,我和谢慕入了水池,我找来个婢女给我洗头发。
谢慕靠在水池边缘,手里拿着一只酒盏慢抿。
谢慕抿酒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矜贵优雅,我走过去,对谢慕说:“也要喝一口。”
谢慕递了酒盏给我面前,我凑上嘴吮了一口。
“是水,不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