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我伺候他上榻休息,看他睡下,将香块扔进炉中,淡淡的香气立刻缠绕于帐中,我深嗅了几下,赵免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差了些,握着我手不放:“睡不着,陪朕一会儿。”
我回握他手:“陛下睡着了我再去。”
赵免痴痴抚摸我手:“朕真想你永远这样陪着,朕看着你,就觉得心里很暖和。”
“我会一直陪着陛下。”
我捏紧了手,手心是汗:陪到你死,我一定会的。
赵免过了很久静静睡下,我望着他脸,就会不由自主的想,他会不会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他这睡得可真安静,好像没有呼吸一样。
我看着他睡脸,胡思乱想了一会,起身吩咐帐中伺候的军士小心守着,注意灯别熄灭了,万一陛下醒了,看他要不要喝药,这才出了帐去,夜色沉沉,营中火光隐隐,悄然无声,唯有夜乌如黑云聚在帐篷顶凄声啼号。
风刮的一阵紧似一阵,傍晚又是暴雪,时撒时听,营角各处军士直挺挺站着,丝毫不为所动,阿西提着灯过来,风吹的琉璃灯铃铃作响。
阿西将我披风往身上裹紧,我努力往他怀中缩着挡风,“子阑呢,他回去了吗,”
“公子还没回,怕是还在军帐。”
我由阿西半拥半护着进了辛羑所在的军帐,本来是军中僚佐处理公文的地方,帐中除了辛羑,还有几位书记埋头在抄录翻阅,静静的没有丝毫声音。
辛羑卷着一份地图专注在看,我不敢贸然相扰,辛羑却正好抬了头看到我。
我笑了笑,做了个口型叫他,辛羑收了图出来,刚到门口惊了一下:“又是这么大雪。”
合了我手握住:“这么冷,不早些去睡,出来做什么,我一会就过来。”
“我想等你。”我说:“你还要忙吗?”
“本来也没有我的事,我只是耐不住寂寞要看看。”
辛羑说着,回身又去披上了他的狐裘,揽过我肩膀:“走吧。”
沿着军帐,捡着背风的地方走,我边走边问:“看出了什么?”
“这军中的地图,做的很不详尽,这金阳城出了长辽关,千里之地尽是荒漠,风沙吹拂,地形道路水源时时在改,军中呈上来的地图,确是数年前做的。”
“陛下知道吗?”
“陛下一来便知道了,近日一直在发火,你不知道罢了,那位陈瑾将军,军政大事竟然如此怠慢儿戏,若不是现在急于对敌,陛下早将他砍了脑袋。”
我恍然大悟,听辛羑叙叙道:“这金阳城号称铜墙铁壁,实则也早就只剩一张废壳,多年未曾修缮,那城头的砖墙,就是老人孩子拿把砖刀都能敲下来,而且这城中守军,”
他停了一下:“这城中守军,原本称的是十万,我近日绕着军营走了一圈,算了算,顶多不过五万,还有的全是老弱残兵,说精兵,只能算一万,谎报兵员,抽了这么大的亏空,还真是狗胆包天了,我瞧的出,陛下自然也瞧的出,这一仗要真硬打,还真指不定谁赢。”
“咱们陛下,你看他来了这半月,一言不出,不动声色将那几位相干的人给悄悄砍了,换了主将,为了稳定军心,面上丝毫不露一点破绽,不过西边的邯城的援军不日就该赶来。”
辛羑脸上露笑,暧昧莫测:“陛下还真是聪明人,由着你去见二公子,若是二公子听你的劝犹豫,他正好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若是不听要强攻——”
“既然这死守不一定守得住,索性先发制人,诱敌深入请君入瓮。”
他哎的笑叹了一句:“怎么样都不会错,你去一趟,刚好替他探探口风。”
他说着似乎想起:“你见到二公子了?”
“二哥他并不信任我。”
我跟他说了见谢翮的事,辛羑道:“我早便猜到是这样,二公子向来固执,行事过于草率了些,不过现在还说不定真是良机,刚好给他撞上。”
他仰头遮眼望了望天边浓浓滚滚的黑云:“这势头不大妙,我若是猜的不错,近几日就有仗打了,二公子不会等到援兵来的。”
我同辛羑边说着边回房,阿西送来热水,沐浴了出去,辛羑坐在桌前埋头忙碌。
将随身带着的地图在桌上铺开,拿了笔对照计算着,将侦察地形的军士绘制的上百张的小图,取舍定位,制成行军所用的地图。
还有这城中兵力配置布防,军营地形,十分清楚细致,简直可怕。
自谢慕的事情之后,赵免对辛羑已经不再信任,军密机要他也接触不到,整日干的不过是陪赵免下棋闲谈,除此无他。
我站在一旁看着,一向知道他这人聪明,还是忍不住惊讶赞叹他那脑子,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怎么那么好使。
他这人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心思敏锐的惊人,大处有大处的判断小处有小处的精细,眼界高阔又不失于细微,难怪赵免会那样看得起他。
我蹲过去抱住他胳膊陪他坐着,将灯烛挪近过来,用剪刀剪了一截燃尽的灯花,辛羑沉迷于图画,也并不注意我,一截蜡烛几乎要燃尽,他才终于弄完,我让阿西给他送水。
我服侍他脱了衣裳沐浴。
辛羑这人看着像个江湖人,其实骨子里完全是个贵公子,我以往看他也没用什么下人,在一处了才发现他这人跟谢慕完全没差,生活基本不自理,是能自理而不愿,处处都要人伺候,幸而我给谢慕使唤惯了的,最不差的就是当丫头。
不过辛羑似乎是很享受将我当小丫头使唤,表面上还会谦虚的笑装的很惭愧很舍不得,实则一点也不会客气,我也很殷勤卖力的干活,给他洗头发搓背。
我主要是喜欢干这个,喜欢给人洗头发搓背。
还有给人穿衣服梳头发端茶倒水铺床点灯,都喜欢。
但我只喜欢伺候别人,不喜欢伺候自己,我自己洗脸都恨不得让阿西帮忙。
而且除了谢慕跟辛羑,也没有伺候别人的爱好,经常也伺候赵免,但赵免总让我心情不好,没有伺候谢慕跟辛羑那般喜悦欢快,看来还是对人不对事。
他白白的肉皮儿被我搓的发红,连忙笑伸手打我:
“我又不是十天半月没洗过,又不脏,你费那么大劲干什么。”
我哦了一声,放慢了手,搓了一会儿,头有些晕,犯恶心,我估摸着是头疼病又犯,当下干的热火朝天也不在意,扭开头忍了一下,回头继续。
辛羑背对着我:“还没喝药?”
我说:“喝了,不过那药今天苦的很,又吐了,明天再喝。”
我将干净的底衣与他换上,低头给他系着腰带,辛羑松松搂着我腰,弯着身,下颌搁在我头顶上,闭着眼睛惬意的摩擦。
他手在我腰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着,我给他系上带子,手握住他窄瘦的腰身,仰头对他展脸笑:“我对你好不好?”
辛羑一面点头一手遮着眼睛笑的厉害。
“你笑什么?”
“我想起当初有人给我一颗玛瑙珠子,还一本正经关照我说,”他学着我的语气,刻意柔缓了语调,慢吞吞的说:“你看我对你这样好,你一定要记得。”
我不由自主的也笑起来,那会我刚认识他,喜欢的不行,想跟他交朋友,有一段时间赵免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都攒着,见到他就送给他想讨他欢喜,辛羑他也只是笑,然后照收不误,我以为他喜欢,后来知道他其实够有钱了,根本不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我高兴的刚要张口说话,胃上又翻涌出一阵恶心,我转过头去捂了嘴忍住。
不过这次没有恶心伴随着头痛,有些想吐,我干呕了几下,想起了什么,突然脑中一激灵。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松了捂在口上的手,嘴角渐渐显出一个迟缓的笑。
辛羑俯身过来扶住我,以为我是头疼,又看我笑的莫名其妙:“难受?”
“子阑我好像”
辛羑拿过我手腕探了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我满心期待的看着他。
“我是不是有孩子了?”
辛羑有些没回过神,脸上有些迟钝。
“对可是”
他很快又面有忧色,拉着我上榻:“我跟你说”
“我把你那回让我吃的那什么药悄悄给丢掉了,我不吃,反正就是你干的,你要负责任,不能说我的不是。”我抢道,又安慰他:“我不怕的,我可以生,你会让我生的是不是?”
“我知道。”辛羑抱住我:“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他说了好几个只是,有些语无伦次,我插口:“你喜欢对不对?咱们的孩子,你高不高兴?”
辛羑被我追问着,只不答,闭了眼,将我拥紧了,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这会不好受,隔了许久小声道:“你别担心,我不怕的。”
辛羑道:“我怕。”
城楼上夜风嘶吼,火光照亮了天际,照的城外一片惨烈的厮杀。
即使是黑夜,那血光刀光仍然是分外的清晰,汉子一身青布长袍,脸上一道长疤由右眼划过鼻梁贯通至左脸,带着半张面具,嘴里赞叹道,“这一仗,二公子恐怕要吃亏了。”
观察着战场形势,扭头提醒道,“公子,咱们撤吧,免得给人发现了。”
他与之说话的那人穿着一身银色长袍,也勒马不动,静静伫立着。
外边罩着灰色披风,头脸藏在风帽间半遮半掩,眼目深邃眸光灿灿,两道漆黑修长的浓眉斜入鬓间,火光微亮中,隐露着半张如刀削墨画,浓墨重彩的脸来。
却不答话,只是控着缰绳,仰头望城楼上。
那青袍汉子随之而望,夜色之中,城楼之上,有军士簇拥着一人立着,穿玄色便袍狐披,衣饰华贵,一身矜贵骄黔,身侧端然立着一女子,素髻简妆,无丝毫簪饰,因而只见着墨发浓密堆卷,裹着红色披风,红光映照的面颊雪白透光。
面目却不甚清楚。
青衫大汉好奇问道:“公子认得那城上是谁?”
“看不见。”那灰衣人开了口说道,声音冷然淡薄:“不过猜的出。”
他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高违,你算一算,咱们这位置,距离城头,”
他指了指城上那人:“那里,该有多少步?”
高违爽朗的笑:“不用算了,至少过了五百。”
那灰衣人从马背上取了弓箭,宝贝似的放在手心里摸了摸,那弓是好弓,漆黑透亮,他将搭上箭瞄了瞄:“不如我试试怎么样?你说我能不能射中他?”
高违笑,老实回答:“公子的箭姓高的可不敢怀疑,只是太远了些,不成。”
“不成啊?”他仿佛有些失望似的,却又立刻转了调:“不过——”
“若真这样一箭了结,岂不是太便宜他。”那灰衣人道:“虽然不成,不过我这么看他得意洋洋那模样,心里还是很气不过,当真碍眼的很。”
他迅速拉了弓,箭支催发,挟裹着劲气,呼啸着破风而去。
收弓归箭,毫不留恋转身:“走吧,去邯城,会会严将军。”
身后一行十余人皆黑衣黑帽遮掩,同那高违一样戴着面具,悄然无声鬼魅幽灵一般跟在身后,转眼之间便消失在黑夜荒漠之中。
赵免身上还沾着血,捂着胸口,城头上那一箭箭深入肉,不偏不倚当心而入。
因着距离太远箭劲被削弱,若是再深一寸,他这会大概就躺着准备给盛京报国丧了。
军医给他包扎伤口,杜周满脸冷汗的进帐来,跪地伏拜:“陛陛下末将”
赵免直接打断:“放箭的人是谁?”
“可,可能是流,流矢。”
赵免劈脸一声喝骂:“少放狗屁。”
拎着他领口攥住,愤然叫道:“流矢?哪里有流矢?只有那一支箭,就是专奔着朕来的,城头那么远,可真是巧的很啊!”
“末将,陛下,可是根本无人”
赵免一脚踹翻了战战兢兢给他包扎伤口的军医,指着杜周破口痛骂:“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难道能是鬼!朕说有就有,我才不信他没留下一点印记,给我去追!找不到人,提着你脑袋来见朕!”
杜周连连称是,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我脸色发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心口悸动不止。
是他!
是他,我感觉到了,一定是他。
赵免一屁股坐下,我努力收回神,走过去给他脱沾了血的外袍,手指哆嗦个不住,赵免极其的烦躁不安,看见我手抖顿时喝骂道:“滚开,笨手笨脚的做什么,滚开!让驸马来!”
我手脚抖的不成样子,听他一吼,立刻如逢大赦,溜出军帐,完全忘了给赵免找辛羑,直接去营房去找韦一江:“陪我走一趟。”
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韦一江问道:“怎么了?”
“有事,大事,跟我走一趟。”
韦一江不再多问,立刻牵马,跃马出了城,城外已经漫天血腥,兵士们在清扫战场。
火光散去,夜色浓的迫人,唯有死人鲜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
我闭目,静下心凭直觉辨了一下方向:“往西。”
那股熟悉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心跳的越来越急,月亮不知何时透出了云层,照的荒漠一片银光,如同粼粼的水面,除了野兽的呜咽,寂静的没有任何人响。
而这时候风也止了,沙丘在月光下静静的躺着,马蹄印越加凌乱。
风中飘来丝丝缕缕血腥气,越来越浓,韦一江皱着眉看我:“公主要找什么?”
我不理会他的问,放慢了马步,追逐着血气,却仍旧往前。
翻过一座沙丘,底下是一片干湖,而此时月光下,丝毫不见得美好。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的手脚发冷浑身发麻,整个人定住,不敢再上前。
全是死尸,血气热气都还是新鲜的,足有数百,全都无声无息,没有一个活口,连战马也无存,沙地已经被染成血河,夜空中死尸上方鸱枭盘旋呼号,小小的黑点越聚越多。
那十多名裹在斗篷中,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正收了弯刀入鞘,整马归于两列,追上那已经在前方打马走远的灰衣人跟青衣人,悄然无声没入荒野。
不是战斗,完全是杀戮,丝毫没有战斗的迹象,完全是单方面的杀戮。
真是太诡异太可怕了。
那十来个黑衣人竟然砍瓜切菜似的将这百来骑追兵一个不留一声不吭的全部变成了这满地尸体,这些骑兵有马有刀,却像是软弱无力的孩子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
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专杀人的怪物。
我被这情景震慑的完全忘了来意,看着那行人在月色中远去也不敢跟近一步。
韦一江同我面面相觑,脸色也难看至极。
我吓出一阵激灵,浑身冷汗淋漓,直到那路人走远许久,才抹了把汗跳下马去,韦一江跟着下马,冲下沙丘,沙地上尸体血气熏人欲呕,鸱枭已一片片压成黑阵俯冲下来啄食人肉。
我两手捂着脸,被眼前这画面刺激的头晕的厉害,韦一江扶着我肩膀撑住我。
我压抑控制着情绪,韦一江道:“刚才那行人,他们看到咱们了。”
我回想起一阵后怕,迅速转过头:“什么意思?”
“那行黑衣人,已经看到咱们,却完全无视,也没有杀人灭口,就那么走了。”
对,按他们那样残忍可怕的手段,怎么会留着我跟韦一江的活口。
“公主,咱们回去吧,追不上了,这里还是等明日杜将军另派人来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