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容你酣睡
该去哪呢?范闲在街上边思考边移动着,如今这幅模样,也没法回家看爹和柳姨娘。李承泽,范闲脑海里突然闪过初见李承泽时的场景,李承泽夸赞他的诗写得极好。真不知道,要是李承泽知道这些诗不是他写的,李承泽会不会再让谢必安拿剑威胁他。
算了,去看看李承泽吧……范闲索性不再纠结,径直往李承泽的王府飘去。
奇怪,人呢?
范闲在王府飘了一圈,也没找到李承泽的身影。
“二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去拜见贵妃娘娘,真是少见啊。”路过的仆人提着泔水桶,侧头和身边的人小声说道。
“何止啊,二殿下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以前只是行事无章法,今早满身肃杀气息,也不知道是谁不长眼冲撞了二殿下…”另一个仆人也随即应和着。
两个仆人越走越远,说话声也逐渐隐没。
范闲坐在屋檐上,听到仆人的对话,思索着,李承泽进宫了,这么早去给他娘请安,倒也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罢了,那就再去皇宫里飘一飘吧。
李承泽匆匆进宫,直奔淑贵妃寝宫。
“娘,儿臣有急事找您。”李承泽看着紧闭的寝殿门,焦急的喊道。
宫女从殿内走出,规规矩矩朝李承泽行礼,“二殿下,贵妃娘娘让您进去。”
李承泽左手轻提起外袍,快步走向寝殿内。
淑贵妃正安坐在书案前,沉迷于手中的书卷,像是并未察觉李承泽的到来。
李承泽随意坐在淑贵妃面前的蒲团上,“娘,你这有这么多奇书典籍,有没有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书籍?有没有?娘!”
淑贵妃的目光还是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淡淡说道,“我看你是疯了。这世上哪有书籍会记载令人起死回生的方法。”
“你这有这么多书,就没有一本记载过吗?娘!”李承泽语气急切,伸手紧紧攥住淑贵妃执书的手,看向淑贵妃的眼神里隐着一丝希冀。
淑贵妃的目光落到了李承泽的手上,察觉到李承泽今日的异样,“没有。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这样的书。”
刚刚还紧攥着淑贵妃的手,此刻松开了。
李承泽听到淑贵妃肯定的话语后,便露出绝望、不可置信的表情,肩膀耷拉下来,声音低沉无力,“那范闲怎么办?怎么救?”
淑贵妃还想追问李承泽缘由,可李承泽已缓缓站起身,堪堪稳住身形,朝淑贵妃行礼,退下。
范闲倚靠着淑贵妃寝殿内的书架,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很是疑惑,这李承泽一大早跑来找他娘要记载起死回生的书籍,是疯了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怎么还一脸绝望呢……难不成李承泽要死了……不会吧……
出了皇宫,李承泽坐着马车回到了王府。
“范无救,用尽一切手段,我要知道范闲吐血而亡的原因!另外,秘密搜罗天下名医奇士和珍贵古籍,仔细找寻救治范闲的良方!”李承泽环抱着双臂,冷声吩咐道。
“可是,殿下,你为什么要救范闲?你不是和他势不两立吗?再说了,范闲已经死了……你……”范无救虽然没脑子,但稍微还懂得看人脸色。他每说完一个问句,李承泽的脸就黑一分。
范无救没再细问,低头,找补道,“好,我马上去办。”
范闲越来越看不懂李承泽的操作了,自顾自说道,“所以,一大早进宫找淑贵妃是为了找救我的办法?脸色这么差也是因为我?广罗名医奇士也是为了我?李承泽图什么?”
李承泽回王府后,就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手里拿着一本红楼,不翻书也不放下,两眼无神的凝视着书中某处,放佛被困在重重迷雾中,没有退路,也找不到出口要是仔细看,不难发现拿着红楼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范闲愈发困惑,抿着嘴,若有所思。李承泽这样是因为我吗?我死了他不是应该高兴吗?至少不会是这般神态?他怎么还想着救我呢?这也没外人,他也不必惺惺作态……难道是因为他不甘心没亲手弄死我,所以想救活我在弄死我吗?真是奇怪……
李承泽就这样,拿着书,坐了一天,像是一尊雕塑,没有生机,没有活力。
直到夜色深重,李承泽才站起身,慢慢走向秋千,动作迟缓,如同老化的机器人,一牵一扯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他蜷缩着身体,侧卧在摇晃的秋千上,紧闭着双眼,眉毛禁皱,似乎深陷噩梦中,难以自拔。
范闲向李承泽飘去,蹲下身,视线与侧卧的李承泽齐平。
范闲仔细端详着李承泽,眼底闪烁着连自己都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睡的似乎很不安稳……睫毛湿润,那上面是挂着泪珠吗……眼眶微微泛红,眼角也留下了泪痕……
范闲的心似乎被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击中了,他抬手摸了摸心脏所在之处,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
李承泽,你是在哭吗?
是为了我吗?
第三天深夜诉说情愫萌芽
范闲现在是个鬼魂,感受不到困倦,他一整晚都飘在李承泽的寝殿里,看着他从地上狼狈爬起,跌跌撞撞走向书案,拿起红楼一遍一遍的翻着,越翻越快,最终拿着红楼掩面抽泣。
范闲感慨万千,明明李承泽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可如今自己死了,他倒成了这偌大的京都城里最为自己伤心悲痛的人。
李承泽后来慢慢平静了下来,但眉宇间的悲伤之色却如夜色般愈发浓重。他熄灭了寝殿内所有的烛火,一个人靠在床边呆坐着。
范闲虽然说还是对李承泽的反常行为感到疑惑,但还是慢慢飘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坐在床边。
范闲和李承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但他没侧过头看李承泽。他有点害怕,怕看见李承泽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怕李承泽如漩涡般的眼神将他紧紧裹挟、难以挣脱。
范闲必须得承认,李承泽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最能表达情绪的一双眼。
范闲突然想起某位作家曾将爱人的眼睛比喻成深海,每每与她对视就如同溺水。他初读时只觉得作者夸大其词,故作矫情。可当他看到李承泽那双眼时,那一刹那,他似乎与那位作家产生了情感共鸣。
的确,爱人的眼睛如深海,每每与之对视,就如溺水,而我心甘情愿沉沦。
范闲还在感慨回味那位作家比喻的精妙,突然耳边,传来了李承泽的一声低唤,“范闲……”
范闲心里一惊,立马飘了起来,瞪大双眼,看向李承泽,心虚紧张又惊诧道,“你…能看见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很快,范闲就发现李承泽只是在自说自话。范闲心想,幸好鬼魂不会冒冷汗,不然我现在衣襟一定全部汗湿了。
“范闲,其实我从来未将你视作仇敌。我反而很欣赏你,真的!你不信吧……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你知道吗,我娘素来就喜好读书,我从小就特别愿意和我娘在一起读书。我娘知道许多奇闻逸事,我特别期望长大后被封王爷,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为了有更广阔的地方放置珍奇典籍。我想和我娘过安稳自在的生活。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十三岁那年,化成一场空。我十三岁被封为亲王,十五岁那年就旁听朝政。你知道吗,我原来以为是陛下给予我的是舐犊之情,是世间皇权天家少有的父子情深。可到头来却逐渐意识到,我只是太子走向帝王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已。我从来都不想争,可太子信吗?他不信啊。我只想和我娘安稳度日。可他,不让啊……外人只知陛下施予我天大的恩泽,却不知这些恩泽终将成过眼云烟,黄粱一梦。恩泽,承泽,我承谁的恩泽啊……范闲,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起,连半分恩泽我都从未有过,从未有过啊!我得争,我不争日后就是死路一条。没关系,我不怕死,可是我娘不能因我而死啊!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她只爱读书。谢必安,范无救,还有我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那些与我结交的朝臣,他们也不能成为权利的牺牲品啊!范闲,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个冷血无情的畜生。我争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范闲,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滕子荆与你是生死之交,王启年坚定追随着你,范建和陈院长那么护着你,范若若也那么崇拜。友情、亲情你什么都不缺。可我,孤家寡人一个。我不憎恨你,我一直以为都觉得我们能成为挚交。你文采斐然,我爱好读书。你行事无畏,我亦不胆怯。我们那么相似,可不知道为何却成了如今这般……也许是我不配吧,不配有舐犊之情,不配有生死之交……范闲,其实我……唉……”李承泽说罢,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哀伤与痛苦,他仰起头,强忍着泪水。
月光如霜,范闲飘在空中,静静地听着李承泽诉说着藏在心底的秘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眼角闪烁着泪花。
从前,范闲只觉得李承泽行迹疯癫,为人虚假,可当他今夜听到李承泽那段苍白无力带着无尽悲伤的诉说后,他的心动摇了。
是的,他心疼李承泽。
心疼他十三岁就被太子视为仇敌,心疼他被陛下当作磨练太子的工具,心疼他虽尊贵为皇子却始终没受到世间温暖。
范闲好像重新认识了李承泽,他的疯癫下是他的悲伤,他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内心细腻……
月辉下,有一些东西已悄然发生改变,那些不知名的情愫也在此也生根发芽……
“殿下,殿下,您醒了吗?”范无救在寝殿外站定,朝内喊道,“我打听到起死回生的办法了,殿……”
李承泽听到范无救的询问时并未理睬。可当他听到范无救说的下一句话时,猛然起身,也许是精神一直紧绷的缘故,脑袋一阵眩晕,但他丝毫不在意,踉跄着身体打开了寝殿门,言辞急切,“你说什么?什么方法?名医在哪?快找来!”
范无救微微低下头,吞吞吐吐,“不是名医,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住持……我是听一个门客说的,他说京都城郊往东十里地有座苍梧山,山上有座百年古寺法元寺,古寺的住持空净大师能解世间一切忧愁、知晓一切逸事。殿下,其实我也是不信的,但是我们的人打探了良久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起死回生的方法。殿下,您看……这该如何?”
“范无救,备马车,稍后去法元寺。”李承泽毫不犹豫,立刻吩咐道,“另外,准备热水,我先沐浴焚香,收拾好再去请教大师。”
范闲的视线在这主仆二人间来回流转,李承泽对他的在乎和重视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不敢细细深究,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李承泽微微红肿的双眼。
李承泽转身又走回寝殿内,将那本独自在深夜里翻了无数遍的《红楼》郑重的放在床榻的暗格里,目光沉沉,语气稳定道,“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方法!”
“殿下,热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范无救站在门框边,恭敬说道。
“知道了。”李承泽随手扯下发冠,将身上的外衣脱在脚边,身着一件银白里衣,边走边脱下,赤身踏入了热气缭绕的浴桶中。
范闲飘在空中,环抱着双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竟也下意识频频做出李承泽的动作习惯。他瞪大眼睛,猝不及防地将李承泽这一些系列的动作尽收眼底,脸颊迅速涨红,心头一颤。范闲随即收回视线,眼神不停向四周扫去,假装欣赏李承泽的寝殿陈设。
“等等,我现在只是鬼哎,我怕什么?!再说了,又没人看见我。我又不是故意看李承泽脱衣服的,谁知道他会边走边脱啊!”范闲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只在空中无拘无束飘荡的鬼,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是做给谁看呢。
李承泽静静坐在浴桶中,闭上双眼,任热水将他冰冷的身体包围,他这两日紧绷的神经也在此时稍稍放松下来。
范闲没继续待在寝殿里,他觉得偷看别人洗澡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即使现在他是只鬼,也要做一只有良好道德品质和高尚鬼格的好鬼。
闲来无事,范闲决定先飘一步,哼着小曲,向苍梧山法元寺飘去。
“施主,为何飘在空中?。来法元寺是谓何求?不妨说与老衲,共思解决之道。”空净大师手持佛珠,闭眼打坐。
范闲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吗?您能看见我?可我是现在是只鬼啊!”
“老衲并非能看到施主形态,只凭感觉。”空净大师仍保持着姿态,徐徐道来,“施主前来是为了想要魂归身体吗?若是如此,老衲爱莫能助。时机未到,一切皆因尘缘。施主也莫要着急,静静等待即可。”
范闲从来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从不信神鬼佛学之论,即使这次成了一只鬼,他也从未动摇过。他并未与空净大师探讨这所谓的因果循环,只是笑着说,“谢谢大师指点,不过我此番前来,不为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人……”
空净大师没追问,缓缓睁开双眼,“你说的另一个人,他来了。”
门外传来小和尚恭敬的声音,“住持,贵客来了。”
“你让他进来吧。”空净大师收起佛珠,双手叠放在腿上。
“李承泽拜见空净大师,弟子今日前来是为寻求大师指点。”李承泽一改往日的随意,衣冠整洁庄重。
空净大师目光沉沉,略带歉意道,“二殿下不必多礼,只是恐让二殿下失望了。殿下所求之事,老衲无能为力。”
李承泽不禁在心里感叹大师的未卜先知,“大师,你知我心中所求何事?可我还未说出口。”
忽然,空中一道惊雷炸起,原本还清明澄澈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雨自天空倾泻,积聚的乌云里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狂风肆意凌略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二殿下,我这里没有您想要的答案。但二殿下所求之事也许在某天午夜会得到圆满。万物生而后又灭,缘灭之时亦未尝不是缘起之初。星移斗转,因果循环,未了的尘缘再起,一切终有定数。殿下,不必忧虑。您发心纯正,静候即可。”空净大师温和望向李承泽,随后看向飘在空中的范闲,又感慨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来的,避不开,不妨闭眸沉思,问问自己的心。”
李承泽懵懵懂懂,低头沉思着空净大师说的话。
一场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乌云散去,天空又恢复了晴朗。
李承泽站起,恭恭敬敬拜别空净大师,走出寺庙,神情肃穆,抬眸望向天空,郑重道,“缘灭时缘起,一切自有定数……静候即可……”
范闲飘在李承泽身旁,没说话,似乎也在思考空净大师的话。
空净大师走出禅房,视线停留在那一人一鬼身上,转动着佛珠。
离开寺庙时天已经黑了,范闲没继续跟着李承泽飘去王府了。
他现在很乱,脑子里的思绪乱,心也乱了。他想起刚才在法元寺的禅房里空净大师望向他说的那句话,大师说问问心,心吗……
范闲急迫的想找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和平静的地方,于是他准备回到范府。
范闲刚刚飘到范府正门,就看见一众仆人面露哀戚,脚步匆匆,不停奔走着。他恍然大悟,想必是他吐血而亡的消息已经传回了京都。
门口的白绫挂了一条又一条,范闲有些无奈,选择无视,径直飘向范若若的房间。他在房间里到处飘了飘,也没发现范若若的身影,人去哪里呢。他本来准备来看看范若若的状态,毕竟他这个妹妹一直以来都那么崇拜他。如今他的死讯传开,他害怕范若若伤心难自抑。
范闲找了一圈无果后,便飘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在书案前席地而坐,撑着头,静静思索着,那些不起眼的细节,亦或是被他刻意忽略不见的过往,如电影般,一帧帧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想起许多许多……
他想起他和李承泽的初遇。
初见李承泽那天是在靖王府邸,他双手撑着书案,身体前倾,直盯着蹲坐在书案后的李承泽,轻笑着问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承泽不语,右手捻着一颗饱满的葡萄,愣了愣神,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原来也不信。”他诚恳望向李承泽,“但现在我信了。”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问李承泽那个问题,一见钟情的到底是谁……
他想起那天他被强制带进官府衙门。
他殴打郭宝坤被告上官府,太子为郭宝坤讨要说法,他为了不连累司理理,正打算自己受刑时,李承泽匆匆赶到,高声怒讽道,“好一个屈打成招!”
他想起他故意质问太子是否知道儋州刺杀时,李承泽故意竖起大拇指,甩了甩额前的头发,昂着头得意离去。
他想起祈年殿上他被诬陷抄袭。
他刚刚踏进祈年殿,李承泽便朝他挥了挥手。
文坛大家庄墨韩指责他抄袭,在场的人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或是事不关己的心态,在一旁静静看戏。
可唯独只有李承泽坚定愤慨地说,“范闲随口吟诵便是千古名句,他怎会屑于抄!”
他想起李承泽在长街上等他。
李承泽随意半躺在临时建的凉亭里,嘴里咀嚼着葡萄,右手支起来撑着头,左手轻轻摇晃着酒杯。那时,他只感慨李承泽活得肆意潇洒,却从未细想过他为何如此。李承泽特意在长街上等他,和他解释搭建凉亭的原因,打趣自己作为皇子骄奢淫逸,丝毫不遮掩。他端起酒杯与李承泽碰杯,那是他第一次和李承泽在一起喝酒,不拘束,很随意,也很愉快。他想起李承泽说即使他投靠了太子也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交情。
他想起李承泽对着他的背影说,有时间多见面,不谈国事,谈风月。
他想起李承泽对庆帝说,忠臣奸臣常见,奸猾的忠臣少有。
他想起许多往事,那些被他可以隐藏在记忆角落的画面如今直白的摊开在脑海里,他无法逃避,也无法继续蒙骗自己。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屋内,范闲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想了一个晚上。
如空净大师所言,找不到答案时要问问内心。他问了一晚上自己的内心,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得承认,李承泽与他之间,绝非寻常朋友关系。李承泽视他为例外,而他对李承泽的感情似乎在某一瞬间发生了质变。
那晚李承泽发自内心诉说着自己的情感与经历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幸灾乐祸,是心疼。而心疼,正是爱的前奏。
他以鬼形看着李承泽在他殒命后为他伤心萎靡,为他痛心流泪,为他遍寻天下奇士,为他拜访大师……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也会为之动容。
这几日的种种,都不断催化着范闲心底某个角落的那名为动心的种子,它慢慢破土而出,向上生长。
过往种种皆现,今朝幕幕难忘,范闲从地上起身,缓缓飘到窗前,晨光熹微,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等到范闲捋清一切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原本明亮的晨光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点点星光。
“轻点,好好好,就放在这。辛苦大家了。”王启年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范闲好奇的飘向门外,看到一群人围绕在正厅,个个脸色沉重悲伤。他飘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尸体运回来了。
“感谢各位,如今也已深了,等日后得空,范某再好好感谢各位护送我儿尸身回京都。”范建微微欠身,朝向众人感激地说道。
众人闻言,便恭敬行礼,而后离开了。
“老爷,闲儿什么时候才能醒啊?”柳姨娘望向范建,担忧地问道。
“不急,听王启年说,护送范闲回京都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费介。费介似乎给范闲服用了他研制的丹药,保他安虞。”范建摸了摸胡子,淡然开口,“如果范闲真有事,费介又怎么会安稳回京都呢。我们安静等着便可,我相信范闲心中有数。”
说罢,两人便离去。
范闲望向范建胸有成竹的背影,丝毫不留情的吐槽道,“爹,你简直是太相信我了,但我是真死了,我魂都飘在这里了!我心里真没数啊!都怪那个不靠谱的天道系统,这再过一个时辰都到第六天了,他怎么还不出现?!”
“哎,可不兴背后说人坏话啊!范闲,你这是很不好的行为!”好久没出现的苍老声音在范闲耳畔响起。
范闲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你终于舍得出现了,现在都快第六天的凌晨了怎么啊?我还能回得去吗?”
“淡定,哪怕是一只鬼也要淡定自如。莫慌,回得去,回不去的话你给我差评!我出现是为了提醒你,就快到第七日了,你的魂魄会有一丝丝变化。不过你放心,没有副作用!可能偶尔能触碰到现实中的东西,但具体什么时候能触碰到、能保持多久我就不清清楚了。”天道系统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不用感谢我,我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天道系统。”
范闲默默听着,但他越听越感觉到不对劲,急忙问道,“所以你是说我的魂魄会出现一点小bug是吗?那第七天我要怎么进入我的身体呢?”
“淡定,只需在身体旁燃上三柱清香即可。”天道系统慢慢说道。
“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在做一些别的什么吗?天道?天道?”范闲疑惑不解,细细追问着。
范闲无奈的扶了扶额头,暗暗腹诽,天道,忒不靠谱,必须要给一个差评!可如果要是回不去还怎么给差评啊……
五更声传来,范闲飘回了屋内,他心里有些兴奋期待,终于到第六天了,马上就可以活过来了。
他坐在书案后,撑着下巴,思考着让谁来帮他在第七日燃三柱清香呢……天道说他偶尔会碰到现实中存在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碰到呢……
问题太多,范闲想的头疼,索性往书案上一趴。
直到砰地一声闷响,范闲才意识到他好像能碰到真切存在的东西了,他高兴的站起身来,捡起刚刚不小心碰摔到地上的砚台。他拿着手里的砚台,灵光一闪,便转身又坐回书案后。
他决定给李承泽写一封信,一来是让他来祭拜自己上三柱香,二来呢,是想告诉李承泽一些心里话。
说干就干,范闲拿起毛笔就开始写。他本来还想匿名,但想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后果断放弃了。
京都城里,丑的这么极具特色的字,唯有他写的出来,匿名等于没匿名……
范闲拿起笔,却又不知从何写起……他觉得比毕业论文还难……
范闲写了几行便又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累了又坐回去揪着额前几根碎发慢慢写着那封信。
这封信写的实在艰难,从凌晨写到了夜幕降临。
范闲双手撑着书案,站起身,伸了伸懒腰。他拿起书案上的信,准备亲自送去李承泽的王府内。他得赶快去,不然等会又无法触碰到现实中的东西了……
范闲紧紧捏住信,快速飘向李承泽的王府。他看了看信,感叹幸好天色昏暗,不然要是被人看到一封信在空中飘来飘去,不得成千古流传的未解之谜了……
李承泽从寺庙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寝殿内,有时荡荡秋千,有时翻了翻《红楼》,似乎一切如旧。
范无救心大,背着刀,坐在一旁,静静手心的圣贤书。谢必安倒是察觉出李承泽的不对劲,他默默观察者李承泽,发现他不说话不吃葡萄,只是在那翻《红楼》,也不细看。
范闲没飘进寝殿内,只将信放在殿门口,便又飘回了范府。
夜深了,谢必安和范无救退出李承泽的寝殿内。在踏出门槛时,谢必安注意到地上的那封信,便蹲下身拿起后又折返回李承泽的寝殿里。
谢必安将信递到李承泽面前,“殿下,门口有一封信,似乎是给您的。”
李承泽没看向谢必安,只伸手将信拿了过来。
信封上,写着四个大字——给李承泽。
李承泽在烛光映照下,看清这四个字的时候,浑身僵住了。
站在一旁的谢必安敏锐的察觉到了李承泽的的不对劲,正准备开口时,李承泽就挥手让他退下。
谢必安将想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退出寝殿。
李承泽颤抖着打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看着信纸上的字,他无比确定是范闲写的。
“二殿下,你好。我是范闲。那个,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听闻了我的死讯。我们怎么说也是故交,你能去范府正厅给我烧三柱清香吗?还有……还有就是………”
李承泽费力的辨认着范闲的字迹,断断续续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不解,范闲为什么要让他去上三柱香……
李承泽看完后信后,正准备将那张信纸塞回去时信封里有掉出一张信纸,他展开那张信纸……
“李承泽,你……你不希望我死对吧……你没那么仇视我,对吧。我其实从来都没将你视为死敌,我只是有时候出于和你作对的想法才故意和你争斗的。我知道你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你只是太压抑自己了,被逼的太紧罢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不妨可以都先放下彼此的戒备,试着敞开心扉交流一下。我觉得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你我性情相投、志趣相似,不是吗。李承泽,你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吗?你上次在长街上和我说,我们一起谈风月的话还算数吗?我……要是活过来,你还愿意吗?其实,我可能没死……你信吗?你……”
当李承泽看到范闲在信上写道他可能没死时,心顿时停了一瞬。那一刻,李承泽是庆幸的。不知为何,他相信范闲在信里所写的内容,只是唯一感到疑惑的是他为什么转变这么大,主动提出要和自己和解。
李承泽实在想不出答案,快步走出寝殿,大声喊道,“谢必安?谢必安!”
谢必安从旁边疾步跑来,微微喘气,“殿下,何事?有刺客吗?”
李承泽没回答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你确定,范闲死了吗?”
“确定,殿下!王启年他们都悲痛欲绝,而且范府也早早就挂上了白绫。怎么了?是范闲没死透吗?那要不要我再去补一剑?”谢必安担忧的说着。
李承泽立马说道,“不,不用补!必安,你随我去一趟范府。”
谢必安面露难色,语气迟疑,“殿下,现在吗?这会儿夜已深了,此刻前去范府怕是多有不便。不如明天白天再找个由头去范府试探范闲到底有没有死??您看……”
李承泽思考着谢必安说的话,点了点头,转身朝床榻走去。
谢必安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只轻轻关上门离开。
李承泽平躺在床上,毫无还没睡意。按理说,他知道范闲没死应该感到失望,但是他此刻却十分庆幸。
他手里攥着范闲写的信,一夜未眠……
第七天栀子花开明天再见
竖日清晨,谢必安站在寝殿门外等李承泽睡醒。昨夜李承泽的反常让他十分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在看了那封信之后会问他范闲死没死。
可是谢必安一直都在门外等到日上三竿,李承泽也没出来。谢必安犹豫着开口朝殿内恭敬说道,“殿下,我们今日还去范府吗?”
李承泽的声音一改昨日的低沉,“不急,我们晚上再去。”
“可我们不是去确定范闲是不是真死了吗?噢对,白天确实不方便!人多眼杂,不好确认,还是殿下想的周到!”谢必安恍然大悟。
李承泽听着谢必安自己说服自己,轻笑了一声,“必安,有没有人夸过你聪明机智?”
谢必安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有点心虚,又有点惊喜,“殿下,您是第一个这么直白夸我的人。”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们等夜深了再去。”李承泽轻轻捂嘴,打了个哈欠。
其实,李承泽想晚上去纯属是因为他昨晚一夜没睡,现在困得很。
范闲在自己房里来回飘荡着,这太阳都快落山了,李承泽怎么还没来给他烧三炷香……难不成是忘了?还是说,李承泽不想来……
当这些念头浮现在范闲脑海里的那一刻,他就立马摇了摇头,他坚信李承泽不会的!他一定会来的!
“殿下,您慢点,这围墙有点高,当心啊!”谢必安担忧的看着正在费劲翻墙头的李承泽。
没办法,李承泽不会武功。
费了好半天,李承泽才翻进内院。
范闲听到围墙方向传来的声音后意识到李承泽来了,他便立马飘向了他身体所在处。
李承泽带着谢必安悄悄朝范府正厅走去,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大概是因为天逐渐黑了,他们都去休息了。
李承泽放轻脚步,打着手势,让谢必安守在门口,他自己进去。谢必安了然,便隐匿在暗处。
李承泽慢慢走近,看见了躺在楠木板上的范闲。范闲的脸色并非如死人般灰白,与平常熟睡的状态无异,这不禁让李承泽想起昨晚的那封信。也许,范闲真的没死……
他从袖子里掏出小心包裹好的三柱香和火折子,慢慢点燃,随即便将其插在了高堂上的香炉中。
范闲看这李承泽掏出自带的三柱香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李承泽,还真是李承泽。有些做法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更出乎范闲意料的是,李承泽上完香后并没有着急走,反而站在他的身体旁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
“范闲,你说你可能没死,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活过来呢?你说你要和我和解,和解什么呢?我也从未把你当死敌啊……”李承泽俯下身,贴着范闲的耳垂,断断续续地说着。
范闲飘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却越来越温柔。
不知说了多久,李承泽才推开门走出去。
谢必安从暗处走出来,“殿下,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你先回去吧。”李承泽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谢必安想着李承泽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便点了点头,轻轻一跃,身影消失在无尽黑暗里。
李承泽也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走,也许是想离范闲近点吧……他抻了抻广袖,随意蹲坐在了正厅侧边的台阶上。他双手托着头,想着范闲写的那封信到底有什么深意……
范闲本想跟着李承泽飘出去,但好巧不巧,三柱清香就在此刻燃尽,范闲感觉头晕脑胀,身体飘飘然,慢慢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已然魂归躯壳。他环顾着四周,忽然想起门外的人,他连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蹲下身,用手拍了拍蹲坐在台阶上的李承泽,轻轻低语道,“李承泽,我没死,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远山上的古寺传来迟缓悠扬的钟鼓声,梵音空灵,声声直击灵魂。
李承泽蓦然怔住,没觉得意外害怕。
当许久未闻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处传来,他鼻尖一酸,就在那一瞬间,心底翻涌出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感……
李承泽起初以为那声音是他错乱的精神虚构出来的假象,可当他慢慢偏过头,真真切切看到眼前充满生机的范闲时,他确信了,那个世人皆认为不会回来的人,此刻真的回来了!
“范闲,你是真回来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你还真是没死啊……”李承泽心头一颤,急切的开口问出他心中所有的疑惑。
范闲笑了笑,打趣道,“嗯,我福大命大,当然没死!你失望了吗?
李承泽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点失态,慢慢压下心头激烈的情绪,装作无事发生,不解的问道,“你这是闹哪出?果真是应了空净大师所说的话。”
“我是假死而已。哎,你去法元寺做什么?”范闲没多做解释,不露痕迹的将话题引向法元寺,轻笑道,“听说法元寺住持知晓天下事,你去找他是为了我吗?是去问他我死没死,还是问他我能不能起死回生?”
“范闲,你别想太多。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你的事,我不会管。我去找空净大师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既然你已经活过来了,那我就走了。我只是想着我们也算是认识,而且你都写信让我给你上三柱香,我也不会那么无情。我先走了。”李承泽被戳中心事,有些心虚,连忙站起身来,头也没回的快步离开。
范闲也不拦他,望着李承泽离开的模样甚是开心,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李承泽,我们明天见。”
李承泽没回头,只是在范闲脱口喊出他名字的瞬间,顿了顿脚步,随即又加快步伐离开了,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直到李承泽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转角处,范闲才意犹未尽的收回视线,摩挲着手掌处李承泽残留的余温,抬头望向夜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暗暗决定,李承泽,那些你不愿说出口的隐秘心事换我来对你诉说,那些隐匿在无尽深海里的秘密就让我自己去慢慢探索吧……阵阵夜风掠过,庭院内的栀子花热烈的绽放着,好似要将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今夜。
那些婉转袒露过的酸涩心意,那些深埋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一同与花香沉醉。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爱,没有上帝视角,更没有七日魂归。
每个人都站在悬崖边犹豫徘徊,向前是幽暗无尽的深渊,向后是云迷雾锁的荒林。
无论是二皇子李承泽,还是残留着新世纪记忆的范闲,他们都无法与天道抗衡,他们能做的只有把握当下,在未知的生命里好好享受炽热的爱意。
生命被天道操控,而相爱是逃脱控制后觉醒的自由意识,如野草般,在无垠的原野上肆意疯长,看不到尽头。风一吹,爱意就漫了天……
那些爱与被爱的故事仍在岁月的河流里闪烁着璀璨恒久的光芒,故事里的人也都如初见那般不失生机活力却又平添了一丝岁月给予的从容淡然。
所有的一切,明天见!
第八天,见!
“范闲,春闱这差事,可不好办呐,你要不要我……”李承泽蹲在包子铺的长凳上,双手托着脸,好心开口道。
“不用,真不用。你只要别给我制造意外,我就谢天谢地了。”范闲还没等李承泽说完,就立马打断了他,随即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碟正冒着热气的包子,“二殿下,今天是,心血来潮想吃包子了?”
李承泽跳下长凳,稳稳站在范闲面前,甩了甩额前的那撮头发,“其实,包子不重要,我是特意在等你。”
“不,你不是。”范闲偏过头,抬起脚,往前迈了一步,脚踝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一般,没挪动。
范闲低头,发现是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小猫。
哪来的猫啊?
不是,李承泽呢?
我那么大一个二殿下哪去了?
范闲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小黑猫圆滚滚的脑袋,“小黑猫,你看到李承泽了吗?这人还能表演凭空消失术吗?你叫什么?你是流浪猫吗?你是什么品种啊?你要是没有名字就叫咪咪吧。你好软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呀?嗯?”
小黑猫使劲摇着脑袋,不停的喵喵叫。
范闲以为它是喜欢自己,更卖力的摸去了它的脑袋。
范闲摸着摸着,就忘记最开始的问题——李承泽呢?
这前后不过几秒钟,李承泽又不会武功,拖着个鞋也跑不快,人怎么凭空消失了……
范闲抱起小黑猫,看了看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包子,终究是没离开。他将小黑猫,放在桌上,右手拿起一个包子,边吃边和它吐槽,“李承泽帮我?他不坑我就不错了!我才不信。”
范闲话音刚落,小黑猫忽然跳到范闲怀里,范闲怕它摔着,急忙将吃了一半的包子随手扔在桌子上,稳稳接住了小黑猫,“不是,你突然跳什么?你也要吃包子吗?猫能吃包子吗?猫是不是要吃猫粮啊?可这是京都,哪有猫粮啊?”范闲将猫抱在怀里,继续拿起桌上那半个包子,边吃边思考着。
此刻的李承泽,就是范闲稳稳抱在怀里的小黑猫。
李承泽自己都不敢信,就那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只猫,还是一只黑成这样的猫。
他本来是想扒住范闲的裤脚,让他想想办法,可奈何它是一只猫,只会喵喵喵……
该死的范闲,还以为他在撒娇!
不过李承泽向来心态好,缓个几分钟也就适应了。当一只猫也不错,最起码不用当太子的磨刀石了,还有范闲这个冤大头养着他。
他唯一苦恼的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变成一只小红猫,火红的毛发,多么亮眼!
范闲吃完包子,将猫夹在胳膊里,跟老板夹皮包似的。
他觉得这样很帅,猫帅,他更帅!
李承泽要被气死了,不停的挥舞着爪子。
不挥舞还好,一挥舞,范闲反倒觉得这只小黑猫喜欢这样被夹着。
他低头看见小黑猫正龇着牙齿,头高高昂起。
范闲瞬间就被逗笑了,这难道是猫仗人势吗……
看着小黑猫这气势,穿上一身警装,妥妥的黑猫警长啊!
真是一只特立独行的小黑猫!
范闲得意的朝小黑猫笑了笑,不由得哼起了歌,“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人一黑猫,脚步欢快的向前走着……
李承泽自造反失败后,没有被赐毒酒,没有被斩首,只是被独自囚禁在王府内。
即使庆帝明确下旨他不用死,李承泽也只知道他终究难逃一死。与其在无边的孤寂里等待死亡来临,不如他自己亲手了结这条命。李承泽决定在死前见范闲一面,庆帝应允了。
乌云慢慢聚集,李承泽穿得十分庄重,连鞋也好好穿着,他一改往日,静静端坐在秋千上等待范闲到来。
范闲接到庆帝旨意后,便朝王府赶来。一进门,就注意到秋千上平静坐着的李承泽,他右眼皮一跳,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范闲,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李承泽抬起头,眼神仔细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范闲。
范闲的直觉告诉他,面前之人的平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悲伤。他稳了稳心神,慢慢蹲下,与李承泽温柔对视,双手紧紧握住李承泽交叠在腿上的手,柔声安抚道,“嗯,我来了,李承泽。你怎么了?是害怕吗?别怕,我保你周全,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李承泽望着紧张的范闲,范闲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抽出被范闲握住的手,轻轻抚摸范闲的眉毛、眼睛、鼻子……动作温柔,眼神却又那么念念不舍,像是要把范闲的模样深深刻进脑海里,“范闲,我…不怕。你在…我就不…会怕。但是对…不起啊,范闲……我恐怕不…能一直陪着…你了…是我负了…你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范闲听着李承泽停顿不正常的话语,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紧张地往李承泽身上看,声音有些颤抖,“李承泽,你怎么了?!你是冷吗?你受伤了吗?”
李承泽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张开双手抱住了范闲,胸腔不正常的起伏着,喘着粗气艰难地开口“范闲,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死在你怀里……”
范闲正准备抱起李承泽时,李承泽的手双手已经慢慢从范闲身上滑落,垂至两侧。范闲一瞬间僵直身体,慢慢偏过头看向李承泽,地上的一滩黑红色黏腻的血液刺痛了范闲的眼睛,他下意识抱紧李承泽,不断重复喊着,声音凄厉,“李承泽,承泽,李承泽……”
门口监视的护卫推开门,慌乱的跑进去,看到二皇子吐血身亡气绝于范大人怀里,无一不震惊无措。
“轰隆———轰隆———”雷声震耳欲聋,像是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范闲心头。雨,也终是落了下来……
“小范大人,陛下要您离开王府,请您先行离开吧。二殿下的事,陛下已命人来处理了,您就先回去吧。小范大人?”侯公公从门外走进来,弯下腰,劝慰道,“小范大人,陛下旨意,您别让老奴为难啊……”
范闲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静静抱着李承泽……
也不知过了多久,范闲终于颤抖着起身,抱着李承泽缓步走向床榻。他慢慢将李承泽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好似李承泽只是熟睡。他用拇指轻轻擦去了李承泽嘴角那道蜿蜒的血迹,俯身低头,眷恋的吻了吻李承泽的眉心,一言不发。随即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小范大人,外面下了大雨,您还是坐马车回府吧。小范大人,小范大人……”侯公公于心不忍,望着范闲失神的模样很是担忧。
范闲双耳嗡嗡作响,侯公公的话他根本听不清,他没回头也没回应,只是一个人走出王府。
雨越下越大,范闲失魂落魄的走在长街上,脑海不断循环浮现着李承泽在他怀里吐血而亡的情景……他重重捶打着胸口,自责着,他固执地想,如果他能快点去王府是不是就能救回李承泽……如果再快点……
等到范闲走回范府时,雨已经停了。
范思辙站在走廊,余光瞥见范闲走近的身影后,便立即拥了上去,紧张道,“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范闲没说话,整个人向范思辙怀里倾倒。范思辙连忙稳住范闲,一只手搂住范闲的腰,一只手拉紧范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费力地将他扶到了床边坐着。
“范思辙,你知道李承泽吗?”范闲佝偻着身子,整个人毫无生气,烛光打亮他泪湿的眼角,折射出悲伤哀戚的光。
范思辙不明所以,愣了下,“知道啊,二皇子,谁不知道?他不是造反失败被囚禁在王府了吗,庆帝不是还说他不用死吗?哥,怎么了?”
范闲低垂着头,闭上眼,苦笑一下,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清梦,慢慢回忆着,“不,你不知道……他不是二皇子,他只是李承泽。他自幼喜欢读书,喜欢买人偶。即使出行总喜欢净街,但他拿了摊贩的东西都会给银子。他喜欢吃葡萄,在没遇到我之前,他总是一颗一颗的吃,很优雅。遇到我之后,他就习惯拿起一串葡萄慢慢吃。他还喜欢荡秋千,像个孩子一样。他睡觉总是把自己蜷成一团,很没有安全感。他的坐姿也实在不好看,经常蹲着,真不是个正经皇子做派,活脱脱一个骄奢淫逸、任性无为的皇子。他喜欢环抱着双手,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为人高冷,原来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他喜欢看《红楼》,还总催我写结局。他也总吐槽我的字丑。他也总是赤脚拖着鞋。他其实不是坏人。他只是没有选择。要是有选择的话,大概也会像你般单纯开朗。他做的很多事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保护这波谲云诡的皇城里他爱的人。可那些人从来没打算放过他,他没有错的……他好可怜的……为什么他没有好的结局呢……他,很好的啊……”
范思辙不知道范闲为什么只是出去一趟就变成了这样,正犹豫着要不要仔细问问时,范闲摆了摆手,“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别担心,我没事。”
范思辙将话咽回去,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范思辙关上门后,范闲彻底崩不住了,整个人无力瘫在床上,泪水如开闸的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喉咙里断断续续出来呜咽声。他抬手遮在双眼上,喉咙酸涩,“李承泽,你疼不疼啊……李承泽,你怎么舍得我呢……我不是来救你的啊,我是来陪着你的……我陪你啊李承泽……你怎么把我抛下了……李承泽,你怎么还是那么讨厌啊………”
钝痛感从心脏袭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范闲整个人死死缠绕着、紧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