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温
“慢慢,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把车停在路边,手搭在座椅回过了头,“你老实说。让我妈给我传了照片,慢慢她和我小时候长得太像了。越看越像。”
“不像你,像我。我们是兄弟,基因上总会有重合的地方。更何况小孩子,长得都挺像。”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回看他。
也许因为我的反应太平淡,让他抓不到把柄,他又不能直接带着慢慢去抽血。只能抓了把头发,看后座上的慢慢吃着手指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没有宝贝。”赫洋摸了摸她的头,坐了回去,小声地对我说“我不会再孩子面前说这个了。对不起。”
我心里琢磨着,赫洋是不是知道了其实慢慢已经5岁多了?他这么多次接慢慢,如果已经问了老师呢?或者慢慢自己已经说露馅了。
叹了口气,只觉得很对不起慢慢。这么小就要跟我一起对亲生父亲撒谎。
回家的路上赫洋把她举得高高的,让他能坐在自己肩膀上,指着对面那栋楼说,“叔叔住在那里,很近哦。爸爸太忙没时间照顾你时就来叔叔这里,好不好?”
看慢慢眼睛弯成小月牙笑着说好,我站在后面,被两人的背影吸引,慢了下来。
也许当年…我想尽办法告诉赫洋我怀孕了,我想生下他的孩子。他会不会放下家里的所有,不顾一切地逃跑和我在一起呢?可那时他已经被迫进了部队,逃跑,会付出很可怕的代价。
没有哪种未知的选择会更好,毕竟没经历过。
我仅仅只是这样想着,并不感到后悔。毕竟生活里的一切还是需要物质基础,赫洋的家庭,给他提供了许多优秀的条件,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发现我没跟上来,赫洋转过了头。在夜色即将降临的傍晚,落日余晖把万物的轮廓染上浅黄。慢慢坐在他的肩头,闹着抓他的头发和耳朵,而赫洋一手稳稳地扶着她的后背,伸出另一只想要和我牵手。
这样的画面小时候我只在别人那里见过。几乎让我无法过多思考,就想过去牵住他的手,却看到了不远处的赵寒跟我挥手。
他拿着一大袋超市买的东西在楼下站着,自从那天赫洋救了我之后,我们已经有几天没联系了。
赫洋看我收回了手,不爽地顺着我目视的方向看去,脸瞬间黑沉下来。
“赵寒叔叔!慢慢想你了!”慢慢兴奋地朝着赵寒喊。赫洋把慢慢抱地更紧,面上也不装友善了,冷冷地对他说,“来了?”
赫洋和赵寒前段时间还去约着出去游泳,我以为他们关系不错。可现在赵寒看他的表情却谈不上好看,英挺的眉毛皱起,甚至还有点厌恶。“嗯,慢慢,叔叔来给你做好吃的,下来吧?”
他没有接赫洋的茬,转过来拉起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
赫洋抱着慢慢,他那双没有情绪时也总是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就像要哭了似的,看着赫洋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松开了赵寒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走,上去坐。”
到我家之后,我给他倒了杯茶,问他和赫洋怎么了?听说赫洋还给他接了个大单子。气氛倒看起来针锋相对的。
赵涵却只是盯着我,没什么情绪地说,“看来你不知道啊,看来,我根本就可有可无。”我挨着他坐下来,说“怎么会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在我面前打开了手机,给我看我们的对话框,上面显示,他的信息发送失败,已经不是对方联系人。我喝茶的手顿了一下,急忙告诉他说我没有拉黑他啊?!
赵寒说他知道,他一开始也只是以为月末我比较忙,但发了信息才发现,根本是被我拉黑了。我没有理由拉黑他,稍微想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我沉默片刻,看来赵寒已经看出来了。还是告诉他,“好吧,你也能看出来他喜欢我,我就不瞒你了。但我没有答应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删了。”
我琢磨着,可能是那天他趁我睡觉时偷看了我的手机吧,我不知道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却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大概小孩子也不会这样。
赵寒的表情有点无奈,说,“我就不该告诉你,让你假装和我在一起。”
“没事,你完全是替我着想,已经很感谢你了。”我安慰他,告诉他那天我被绑架的事,后来做了笔录之类的,忙起来一时间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赵寒拉黑的。
赵涵却拉过我的手说,“其实,说实话吧。”
他努力地组织好措辞,珍重地看着我,“我还喜欢你。”
“我一直想要和你们组成真正的家庭,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对你造成负担,但还是没办法再继续骗你。”
我楞了一下,在我心中曾经已有过这个答案,却被他亲口否认,所以我没有再多考虑,只自私地享受他对我的好,但当他告诉我他还喜欢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只剩下愧疚了。
我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让我再想想吧。”我心里很乱,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会对我更好,让赵寒先回了家。
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不能只靠情情爱爱来决定和谁在一起,和谁过下去。
赵涵从前就比较独立,和家中联系不多。在我们认识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直男。和他在一起也许我的压力会少很多,没有这么多负罪感。可我……只能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朋友,无法产生以上的感情。慢慢也喜欢他,他情绪比较稳定,是非常适合与之建立家庭的人选。
可,赫洋,偶尔很可靠,有时又像个疯子,还爱耍小孩子脾气。他说他爱我,我却不能确定,他在面对父母时也能做到如此坚定地说出这句话。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像不知道何时就会踩空的吊桥。
我看着慢慢玩积木,把刚堆好的小房子又全部推翻,开心地拍着手。慢慢在我身边大部分时间总是懂事的,她很少会像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玩闹。甚至到了“体贴”的程度,她比同龄人会说好听的话,敏感地观察别人的情绪,很怕给别人造成麻烦。
在赫洋身上时,慢慢却不顾他说“痛痛痛”,抓着赫洋的头发,坐在他肩膀上嘻嘻哈哈。
也许,是不是慢慢一直在我身边得不到完全感?…一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我呢。我把慢慢紧紧地抱在怀里,感到细小的疼痛。
赵寒走后不久,赫洋就来敲门了,他还没吃饭,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饭吃。我没回他,指着厨房我上午出门没来得及刷的碗说,“滚去刷碗!”
我穿了一件咖色的毛衣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陪慢慢玩,赫洋捋起没来得及换下的衬衫,带着手套洗碗。这样的场景仿佛从前便有,一点也不奇怪。
赫洋洗完后还做了四菜一汤,小炒肉香而不腻,在冬天喝一碗简单的排骨莲藕汤,胃里很暖和。慢慢捧着碗说“好好喝~”赫洋给她擦了擦小嘴,靠在我们身边。赫洋和我头抵着头,从发梢传来同样清爽的柠檬味,仿佛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了。
过了一会,赫洋缓缓张嘴,问我“赵寒跟你说什么了?”这人果然半天在做心理建设!我拍了他的脑门,说“你怎么这么无聊,还把人家删掉。”却丝毫没计较他偷看我手机,我总会下意识地纵容赫洋侵入我的领地,尽管我很清楚。
“你又没跟他在一起。”他偷偷观察着我的反应,看我默认不语,轻声说“小骗子。”
这天晚上赫洋问他能不能在我家睡,我踢了他一脚,说他家就在对面,睡我家干嘛??
他屁颠屁颠跟上了床,我本想弹他一个脑瓜蹦,“啪!”衣服的摩擦间起了个响。明明只是触到毛衣起了静电,他的反应却异常大,下意识甩开了我,这让我有点受伤。
但看见他瞬间发白的脸色,我感到有点奇怪。就好像…很害怕似的,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了?”
“啊…对不起,元元,我,”我竟然看到他额前起了薄薄一层冷汗。我脱下了毛衣,换上不容易起静电的睡衣,问他怎么了?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他却隐忍着,只是指尖微颤透出他的不自然,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心想,我也没有能告诉的人了吧!
“赫洋,我希望你不要再有隐瞒我的事。我怕发现后这辈子都不能再相信你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闪烁双眸在别人面前总能谈笑风生,却很少对我有所隐瞒。
“我怕你会…对我失望。”他用力地抱着我,想要把我挤进身体。毛绒绒的头枕在我肩膀,耳边传来他低沉的气音,让我耳朵有些酥痒。
我对他说,“你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我会尽量不让自己对你失望,但如果以后被我发现,我就没法保证了。”
赫洋似乎很开心我对他提到“以后”两字,他干脆躺在我怀里,把头枕在我靠近肚子的大腿上,说他不想对我提起的那件事。
“我之前说了,我们的关系被发现的那个暑假。我被他们关在房间,第一次去找你时,打破了窗户跳下去…动静这么大,他们很快就发现了。”
“嗯,我知道。”我抚摸他的耳朵,试图安抚他不安的情绪。
“其实…在这之前,他们以为我是被你勾引的,还觉得给我反省的时间,就能让我能改好。但发现我宁可打破玻璃从二楼跳下去逃走只为了找你,他们非常失望,特别是我爸。”
“他认为我根子里就是个变态,大发雷霆地找了有名的医生过来给我治「病」。那医生跟他说,乱伦、同性恋不是病没法治的。我爸就私下找人联系了一个「矫正机构」。安排不知道情况的官兵押送我进去。”
我眉头一皱,问他,什么是「矫正机构」?
他露出和之前不同的神色,似乎逼迫自己回忆起来,说“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机构,是监狱,不,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那里分成了两片区域,分别关着男人和女人。全部都是同性恋,或者,喜欢上了自己不该喜欢上的人。”
“一开始,他们还会温和地对待我们,只是问一些你对食物的喜好,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偶尔会安排两边的男人女人见面,称为「自然交流会」,结束后问你对对方的想法,感受。”
“可后来,他们甚至安排我们和陌生女人在同一个房间,把它称之为「自然同疗」……并且全程录制。我眼看着一个关系不错的人,因为拒绝接受这种行为,被他们第一个拖出去进行「矫正」。回来之后……”
“我看到他被人抬回了病房。他控制不住地流口水,好像失去了思考…也站不起来。那天,机构没有再逼迫我们进行「自然同疗」。因为需要让我们看到他的反应,杀鸡儆猴。”
“过了几天,他们再次提出了「自然同疗」。我猜爸妈并不知道这里具体的治疗方式,也许他们知道后就不会让我留在这。于是我申请和家人联系。”
“他们也没有拒绝,院长还亲自给我妈打了电话,笑眯眯地递给了我。我不再掩饰,当着院长的面直接告诉我妈发生了什么,让我回去。”
“我妈只说,乖乖,你改好了吗?”
“我…当时,对我妈的信任居然在那一刻全部崩塌了。我告诉她,没有,改不好…改不好了!”
“她沉默了一会,我听见我爸在旁边谈了口气,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心疼地抱住赫洋的头,想把嘴凑过去给他冰冷的唇一点温度。但当我看向扭过头的他时,我发现他竟然在无声地流泪。
他不愿被我看到狼狈的样子,背对着我枕在腿上。看着赫洋的眼角流出一点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我腿上。我竟感到比自己被母亲伤害时还要心痛。
我胡乱地亲吻在他脸上,说着“过去了,过去了喔……”那时的赫洋也才刚满18岁,在不记事的年龄被父亲伤害无视,也只能让他对人性有着懵懂的害怕。
而我有了慢慢以后,更无法接受母亲为何能对我们如此狠心。
“你会不会对我失望?那时候我没法反抗,什么都做不了…我……我感觉自己太无能了。”他还是不愿看我,只放任一小颗一小颗眼泪无声地打湿我。
我给他擦掉眼泪,去亲他羞红的耳朵,看着他说,“不会呀。我只知道,你很想跟我在一起,对吗?”
“嗯…我爱你,姜元。”
他眯起眼睛哭着看向我,我们久久地对视以后吻在一起,唇舌交缠,疯狂地汲取对付身上的温度,才能让受伤的心不再冰冷。
“我怕你以为我骗你…都是真的。”唇舌分离,他哽咽着对我说。拉起袖子,让我看到,之前在医院时注意到的那条发红的勒痕。那时他闪躲着告诉我,只是部队里训练时受了伤。
他说有些人拒绝「治疗」时,「医师」就会把注射了镇定剂的他们绑在铁椅上。一阵令人几近晕厥的电击之后,你会开始发了疯般呕吐,胃抽搐着痉挛剧痛,然后,就什么都忘记了。想不起自己在哪,为什么痛,为什么被送来这里,为什么不听话……什么都忘记了。
等几天后重新想起时,又是新一轮「治疗」。
赫洋说他是幸运的,在前几次的反抗后,他发现除了痛没有任何意义,他照样出不去。于是在一次「自然交流会」中,他认识了一个喜欢上同性的女孩子。他们约好演彼此固定的「伴侣」,主动提议在以后「自然同疗」中进入一个房间。
我有点残酷地不想听下去,和他抓住我的手,说他们只是钻进被子里演戏,让摄像头看到就好。
这一切实在太荒谬,太恶心…让我不禁想,罔顾人伦的究竟是谁呢。
兄弟姐妹无法在一起,也许是害怕伦理被打破的同时不知道下一代是否健康。可同性之间,无法繁育,只是自然地相爱了,到底,又是什么病呢?我不知道是谁病了。
他们都说他病了,而病是能治好的。
可无论在赫洋如何“可恶”之前,他首先,应该是他们的孩子。
我对赫洋的一家子感到令人发指的怨恨,连带着我父亲。他们都想要一个模范的,生来就该保有对他们期待的孩子,却从没考虑过孩子是否需要他们的期待。
为了一己私欲而生下的孩子,凭什么一辈子都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呢。
我想我总会再次见到他们的,下次,我一定会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