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老鼠非人
金文昌此行斩妖魔,带了十八壮汉,皆是金老爷的门徒。这些门徒身高体壮,皆为社会闲散人士,除了打架没有别的擅长。平日里负责欺行霸市和催讨欠款的业务,各个都是街头散打冠军,老实百姓远远看见这些人走来都要吓得尿裤子,流浪狗见了都要躲着走。
这些个流氓聚到一处,总也摆脱不了职业惯性,必须要干些坏事,否则浑身瘙痒难耐。他们看见夜磨子,便想起他曾经扮作女人,不禁兴奋无比,想占他的便宜。如此一般便不得不上前调戏,否则好了坏名声,叫弟兄们看笑话。
十数个壮汉轮流向夜磨子搭讪,令他好不厌烦!
“嘿嘿,听说你以前是个姑娘,可好看了。俺在外面办事,回屋总看见你好看。全金府的屁股加到一块儿,都不如你的小屁股紧俏。看得哥哥好喜欢。嘿嘿。”
“嘿嘿,俺也听说过。你长得白净,作男人样也好看。哥真想你给哥倒一次尿盆儿,让哥也过一回少爷瘾,把你使唤使唤。嘿嘿。”
这些人从未接受过基础教育,但凡讲话三句之内便要回到吃喝拉撒和屁股眼上,毫无浪漫天分。任凭夜磨子素质再高,都要被他们讲的话给熏晕了。
没成想夜磨子还未开口说话,金文昌便先坐不住了。他驾驶马匹左扭右拐,扭到了夜磨子的身边,充当起英雄好汉:“你们这群莽夫,没羞没臊的。往常在府里看你们还有个人样,怎么放生到山上就成了这了野兽相。夜磨子是伺候老爷夫人身边的人,你们不过是一群看门狗,快快滚到一边去,别再惹人嫌。”
此话一出,得罪了全体十八壮汉。他们虽然道德素养不高,但也有基本的荣辱观,听着金文昌讲话,十八张大脸一阵红一阵绿,恼火和羞愤齐舞,五官都扭到一处去了。
想他们平日里辛辛苦苦在街上巡逻五个时辰,起早贪黑地收保护费,大头不还是交到了刘管家手里。刘管家何许人也,铁公鸡一个,只给弟兄们留些碎铜钱,缺了角的沾了污的,拿去钱庄都不一定给兑换。处境正如金文昌所说,像个看门狗一般。给点儿吃的,赏个前院的大通铺住,那便算是顶天的好处了。
为首的壮汉气不过,扭头又见金文昌得意洋洋地架在马上,心里很是不平衡。依他看,金文昌这个身高和体重只配骑驴,还得是头侏儒驴。偏偏他胯下的是匹八尺良驹,阳光一照,皮毛柔缎子似的闪闪发光。身旁还伴了个不苟言笑的美人,这美人对他们是不苟言笑的,谁知道对公子哥是个怎样的殷勤。
夜磨子察言观色惯了,见气氛不对,这壮汉们脸上通了电似的亮彩灯,忙出来圆场:“今日诸位英雄好汉一同上山,无非是为了忠义二字,各自有各自的伟大使命在身上。我夜磨子在府里是个小耗子,出了府也算不上是个人,哪比得上各位哥哥侠肝义胆。我家少爷是个读书人,最重情谊,原与我一道长大,误会了哥哥们想与我亲近的心思,才把话说重了。哥哥们多担待,等下歇脚我伺候哥哥们吃酒。”
这一行人沿着狭小的山路走,排成一个长溜,首尾相距六丈,又有大约三层楼的高度差。夜磨子在那里温声细语,等传到队伍尽头便只剩下风声。后面此起彼伏地问:“吃酒?可是要吃酒了?”
身旁的壮汉一号心气顺了,看金文昌便也没那么不痛快。他扯着嗓子大喊:“吃吃吃,一天就知道个吃!等走到个空旷地方,我们就歇歇脚,让这小娘子伺候一番!哈哈!”
这大汉一号最为强壮,体重约有300斤,坐在马上给马背压出一个凹槽,活脱脱是个巨型秤砣。他头顶无须,爱戴钢盔制成的牛角帽。偏又脸上长满茂密蓬松的络腮胡,颜色发红发黄,连带眼珠子都是绿的,推测父母一方很可能有维京族的血统,不知为何生下的孩子流落到了中原。别人的剑都是挎在腰上,他的剑却是背在身后,为纯铁打造,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重,挥舞起来虎虎生威,能引发小范围的龙卷风。他在街头舞剑,常有围观的小孩被刮到天上,半响落不到地上来。这样一头壮汉,打起架来更是无所畏惧,人送外号“狂战士”。狂战士抡起剑来,挨打的人不曾有过一个活口。将尸体的衣服掀开一看,皮肉上不过青紫伤痕,但内里却是震成了果冻,把人皮捞起来,稀稀拉拉能泻满地的血水。
但金文昌见了他却是不孬的,一是因为他是少爷,而狂战士是奴才,少爷训斥奴才那是常有的事,二是因为他没见过狂战士打人,更没有挨过狂战士的打,不知道其厉害。
金文昌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些礼呀义呀的话,狂战士全没往心里去,就当耳边有个苍蝇叫。讲到些扎心窝子的话,狂战士便与身前身后的弟兄们挤挤眼睛,把他当作小丑看,呵呵嗤嗤地笑。时间长了金文昌见没人搭理他,便也只好不再说话。
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打头的雷小虎问道:“英雄们,停在这里可好?咱们也好歇歇脚。再走几步路,天就要黑了,那时候可不好赶路!”
狂战士驻马四视,只觉得雷小虎选的地方阴气森森。两座小峰夹道,只留中央一处宽敞地,往前往后又是羊肠小道,马都嫌憋屈不乐意走。这地方像是蛇肚子,把众人吞了去,前进撤退都不是办法。
狂战士问他:“你找的什么鸟地方,若那妖魔来了,我们都没处躲。再往前走!休想跟爷爷玩花花肠子。”
雷小虎委屈:“这地方扎营是顶好的,我们在此处生火,烟都吹不到外面去,全被两座风峰拦住了。更何况荒山野岭,再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雷小虎这样说,周围的壮汉们也都累了,纷纷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来的总也躲不过,不如今天就舒舒坦坦地过一夜,喝上几壶酒,凡事都明日再议。
狂战士仍觉不妥,不禁破口大骂,乃至拿着鞭子抽起下属来,声音啪啪作响,又伴随着高声哀嚎,引得好奇的猴子擒着香蕉水蜜桃前来观看。但不过四五分钟,天色便完全地暗了下来,竟是浓墨般黑,一点路也看不见。
众人只好下马整顿,把马拴在树上吃草。生起了火堆来,又从包裹里掏出些锅巴酱菜,从瓦壶里倒出点米酒,放在火苗上烫着,等温度上来了,酒精也挥发得差不多了,众人这才每人分上一碗暖暖肚子。
酒足饭饱后,狂战士又打起了夜磨子的主意。他招手把他叫过来,夜磨子扭扭捏捏地,金文昌更是拉着衣袖不让他走,好一个良家妇女受恶人胁迫的模样,边上还跟着个不中用的阳痿老公,床摇塌了也只知道装睡,使得狂战士大大的兴奋,双股战战直想撒尿。
他把夜磨子搂在怀里,就着火光看,觉得这人细看也就这么回事,无非是细皮嫩肉了些,凑近了闻也没有口臭,除此之外长相上便没有别的优点了。再看神态,窝在自己怀里像个小媳妇似的,一声不吭一声不响。从小被买来当奴才的人就是不一样,身上那股逆来顺受的气质别人模仿不来。由此狂战士大为满意,越看越喜欢,想着不如回去了,便让金老爷把夜磨子赏给他。女人他玩了不少,男人还玩儿得不多,十足的新鲜。
狂战士满脸红光,当夜便想把夜磨子夺去了罢!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夜磨子却悄声问他:“大壮士,那雷小虎哪去啦?”
狂战士说:“你有问题便大大方方地问啦,与我们在一起,不必理会烦人的规矩!”说罢便开口大唱:“哟——谁见雷小虎啦?”
余下十七壮汉此起彼伏地回应:“吃饭呢,没理旁的。”“撒尿去了吧!”“上厕所也不说声,不利好团结!”
狂战士如此听着,又闻耳边风声瑟瑟,树影耸动,便觉不妙。举起大剑喊道:“妈的不妙,咱们叫人埋伏了!”
说罢,其余壮汉也迅速起身。十八人肩膀挨着肩膀,将金文昌与夜磨子围在中间,摆出一规整的圆形阵法,等敌人来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朝东的山峰上坠下一彪形大汉,有两人高两人宽,赤发赤目,在黑夜中隐隐发光,脑门中间悬着,听小报,他都要侍女丫鬟在底下给他做blowjob。他还沿袭了他爹的坏习惯,爱把男的扮成女的,小厮叫成丫鬟。
他这么猛玩儿了几年,很快口味就重了起来,非群交不能射出精元是也。再后来,他沉溺些滴蜡虐待的小把戏,每每临近关口,都会高声唱道:“夜,夜,夜,诶哟,我去。”侍女丫鬟们只当他是拽洋文装逼呢,心中骂他是个肥猪,爱放狗屁。但实际上,这个名字再难与别人说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年二十出头的金文昌,在听了夜磨子的粗鄙之语后,吓得是辗转难眠,郁结难舒。但他想了又想,在节,可在下次如厕时抽取另一章节,大大提升了蹲坑的乐趣。长此以往,猿朝市民大多得了痔疮,肛肠科专家不得不出面提倡:屙屎不看书,看书不屙屎。
金文昌成为了畅销书作家之后,常有科学博士抨击他在人物传记中进行的艺术加工。这些批评每周都会刊登在猿朝小报的热门消息一栏。而金文昌也不是吃素的,他对其中的质疑一一展开回复评论,还专门邀请报刊摄影师,去他老家的院中绘制赤目大仙雕像的素描。
这座雕像便是他院中那柱形如阳物的通天石,拿来雕成赤目大仙再合适不过。只可惜当时的津洲远离艺术文化中心的古罗马,找来的雕刻家都技艺生疏,使得赤目大仙远看上去依然形如鸡巴。
更有记者追根问底,进行了走访调查,寻到了雷虎上将和百里公子,二人皆在言语之中暗示《平火传》所记载故事内容为真实。雷虎上将后来成为了连锁屠宰场的ceo兼技术顾问,由宗人府理事金文昌出资修建,担任董事长及股权持有人。二人合伙运营的金色雷电屠宰场,占据了畜牧和屠宰产业链总市场的百分之六十。
至于百里公子,则选择远离喧嚣、归隐田园,低调地度过一生。然而其住址遭到无良媒体的曝光,常有粉丝骑马或牛车前来观望,堵得家门口水泄不通,惹得邻里之间骂声不断。百里公子不堪其扰,最后在某个沉匿的夜晚,整理了全部家当,一人赶着毛驴避世到了山林里去,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三十年后在州城隔壁县的眉山上,有驴友声称山中有大脚怪,人面兽皮,满身乱须。记者前去毛笔速写之后,有粉丝看了报纸上的画像,声称此人乃百里公子是也。这便是百里公子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
当时有两性学者质疑赤目大仙与百里公子的感情,声称如果赤目大仙有了望塔那么高,那么两人是不可能进行结合活动的。金文昌对此反驳道:人类讲求灵肉合一,但赤目大仙是仙人,在思想境界上已经摆脱了对于肉欲的追求。一个性欲不断的人,要如何成为一个伟人。金文昌更是发表重大演讲,声称自己在修行的过程中,已经驱除了原始的淫欲,他希望广大的读者朋友们和他一起,共同戒色。家中有妻子小妾的,建议从此都分床睡,一同向赤目仙人的伟大爱情看齐!
此话一出获得了学生家长的重大反响。无论王官权贵还是寻常人家,都头痛孩子沉溺色情产品、荒废学业的问题。当时的猿朝色情业发达,烟花酒巷寻常可见,酒楼饭店门口站着的俊男美女,十个有八个都在擦边,搞些软色情表演。书店茶摊更是常有小贩流窜,见了半大小子,便鬼鬼祟祟地凑上去询问:“哥们儿,看黄书不?”搞得学术竞赛一塌糊涂,科学进步停滞不前。
在畅销书作家金文昌发表了戒色的言论之后,家长教师连同教育部门纷纷活跃了起来,将《平火传》列为了中学生必备读物,更是将其中柏拉图式的爱情列为了中心思想,让小子们警惕日常生活里的色情淫秽产品,一心放在读书上,除了成亲之外就不要早恋了。
经此一举,《平火传》的热销总算是凉了下来。
两千年后的今天,当人们再次谈起《平火传》,已不再将其视为人物传记,而是将其当作神话来研究。
现在的学者对其的解释是:古人面对难以解释的自然现象,例如火山爆发、盐碱地以及咸水湖的形成,都缺乏科学的认知,只能添加主观的思想,将其视作是因果报应的循环,或是神话巨人的眼泪。这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一样,是古代中国人民奇幻想象力的体现。至于文中的主角赤目仙人,多半是结膜发炎,得了红眼病。其巨大无比的传说,也许是遗传基因突变导致。古代男子身高不过一米五、六,面对篮球运动员一般高的人,岂不是将其视作巨人。又或者是赤目仙人患有肢端肥大症,某些部位比常人要大上许多,才产生了此人是巨人的误解。至于脑门中的节中,如此写道:
“我的父亲,乃是州城县衙金永明。他诞有两子,我和弟弟金武略。在我小的时候便知道,父亲是偏心弟弟的。弟弟身材高大,又有一身的力气。三岁时父亲塞给他核桃吃,他竟握拳捏碎了,徒手变成榨成植物油。待到十岁时,已经能将铁球掷出三、五十米远。他如此扔着球玩儿,门下的球僮为了捡球来回跑,竟训练成了亚运会冠军,短跑速度远超从西亚和印度半岛来的选手。”
“待到弟弟长至少年,容貌便出落成水仙花一般,不落凡俗。我每每看见弟弟,便心觉输得彻底。我们做少爷的,年至十三,父母便会给安排些通房丫鬟。来我房里的玄凤、鸳鸯,见了我便没什么好脸色,嫌我长得像豆芽菜一般。她们相貌娇嫩,我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出言训斥了。自此我患上了女性恐惧症,一跟女子讲话便胳肢窝冒汗。唯有长相丑陋的老妈子,我才敢与其攀谈一二。”
“而我的弟弟就不同。他房里乌央一片,都是排队等候通房的,在气氛上与我院里的截然相反。往常通房丫鬟,多不过两三个。武略的性资源却极其丰富,几乎是个人都要在他面前试探下。看得我好生羡慕,敏感的青春期里,更是抬不起头来。”
“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那日弟弟与我说,他心生爱慕一个小厮,愿能与其了却残生。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唯有我理想主义的弟弟能够说出。后来这小厮被人算计着骗走,虏到了贼人家里去。我弟弟担心被父母知道,竟只身一人,寻到了贼人的山头去要人。结果他受尽了凌辱,尸骨无存,含恨而终。至于那小厮,身不由己也罢,日久生情也罢,竟能将此事放下,与贼人安心度日。哎,每每说起此事,我便怀念弟弟。这其中情感,非旁人所能体会。”
“我的弟弟行事果断、敢爱敢恨。世人常评价他有勇无谋,我却不这么认为。面对强大的对手,我是那样畏惧,而弟弟却选择了勇敢。怎样的傻子能不知道害怕,无非是心中有更高的理想罢了。我的弟弟,他终究是比我强的。”
“至于那小厮,我恨他入骨,发誓再不让他过上好日子。我曾以为我们是一路人,都是因为恐惧才苟且度日,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曾有一段时间,我想要照顾他,与他在暗处成个小家,让日子不这么难。但他却总是不同意,我只当是他心中有我弟弟的缘故。我弟弟英俊潇洒,如若喜欢一个人,我不信那个人会不喜欢他。”
“但是弟弟死后,他哭了几日,竟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在我的追问之下,他说弟弟对他有恩,他却对弟弟无意。他说人自由后才能谈爱情,他在哪里都是奴隶,因此从没在谁那里体会过爱情。”
“如今我老了,得了老年痴呆,只能记得些年轻时发生的事情。过去的人鬼影般地在我面前晃,使我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到了晚年,这世上科学盛行,再没人信神魔之说。我写的书,常有人问我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无论我如何辩解,也总有人要我拿出证据给他看,叫老头如何拿得出来。我经历过的怪事太多,终究都是报应。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幼儿园屋顶的彩钢板裂了缝,彩钢板通常是做集装箱用的。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子里头就下起小雨。冉老师给漏水的地方接了个蓝色的水桶,水桶是用来涮拖把的,拖把就放在里面。教室里一股抹布味儿。
现在是豆豆班吃晚饭的时间。小朋友们按顺序排队,一人拿一个不锈钢饭碗。冉老师先给舀上一点儿米饭,再是口味淡得出鸟的胡萝卜炒莲花白,最后给盖上一块炸带鱼。
冉老师一边打饭,一边教训着:“谁先吃完谁才能让父母来接。吃不完的就算你爸妈在外面等着也不许走,就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你把饭吃完。”
她知道四五岁的小孩儿都不爱吃胡萝卜,所以给每个人都是意思着打了点儿,白饭上见着菜汤就行。
冉老师打饭的动作可以用机械化来形容。眼睛是耷拉着的,嘴角也向下撇着,瞳孔聚不到一处去,看着神游四方,已经灵魂出窍啦。但是那眉毛却蹙到一起,随时准备好了教训人。
突然冉老师回过魂来,用吓人的三角眼四处扫射,终于发现了她的目标。
“王子轩,我可警告你,你中午故意把炒米饭撒到地上,还拿脚踢到墙角,我可是看见了的。我跟刘老师两个人抠了一下午才把缝缝里的炒米饭抠干净,你可真会恶心人。今天下午吃饭我就盯着你,看你还耍什么花招。”
王子轩听了没事人一样,既不发抖也不簌簌掉下小泪珠。这和冉老师预想的不一样,她那股气没有顺出来。
等轮到方浩宇了,他递出去饭碗,胳膊像两段藕节,白白胖胖地挤出深深一条缝。冉老师打了一小勺胡萝卜炒莲花白,抬眼一看是他,又结结实实添了一勺。问他:“够不够?”
方浩宇大声说:“够。”
冉老师像是没听见,又给他添了小半勺,将信将疑地问:“这次总够了吧?”
方浩宇只能更大声地说:“够了!”
身后传来别的小朋友的笑声。
冉老师不急着把饭给他,看着他窘迫的小脸,很有耐心地翻起旧账来:“以后早上做操能不能把手伸直了?啊?我告诉你啊,别以为你奶奶在门口看着我就不敢教训你。该说你的时候还是得说,这样你才能进步。知道了吗?”
方浩宇当时有了一种心情,他想把饭扣到冉老师的脸上。那是一张又老又小的脸。大人见了总说:“冉老师,你长了张娃娃脸!看着跟我家某某某的姐姐似的,显小!”但是小朋友们见了,都不敢盯着她的脸细看。他们稚嫩的、哈勃望远镜一样的小眼睛,能看见她眼角和嘴边的每一条细纹。不笑的时候,冉老师脸上的纹路静止在那里,密密麻麻地停留着。一旦动起来,那些纹路就炸开了花,张牙舞爪地随着她的表情变。
方浩宇说:“知道了!”声音响如洪钟。这是在幼儿园最开始学会的本领,要挺直腰板大声回话,但不能唱反调。
冉老师这才把饭递给他。他的饭堆得最高,像小山一样溢出了不锈钢小碗,但是炸带鱼依然只有一块。王子轩从自己座位上抻着脖子看他的饭碗,又看了看自己的碗,哈哈大笑起来:“方浩宇,你真能吃,你可真是个大肥猪。哈哈!”他笑得停不下来,碗中的菜啊饭啊都抖了出来,但冉老师像是看不见。
方浩宇脸蹭得红了,他求救似的看向冉老师,冉老师这次没有抓纪律,只是专心地给别的小朋友舀饭。
炸带鱼的面粉里裹了些青红丝,炸出锅后样子好看,吃起来也有隐隐约约的甜。冉老师吃和小朋友一样的菜。她一边吃带鱼,一边教他们怎么剃刺儿最快。只见她紧着两排牙齿钩住带鱼的边,再把筷子往右一拉,一排刺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叼在了嘴里。她又把刺上挂着的肉细细地咬干净,然后扫视一圈,见没有哪个小朋友能完成这么高超的动作,不禁愉悦了起来:“说你们笨你们还真不聪明,这都不会。”
这一招方浩宇在家学过,是他妈妈教他的。方浩宇不动声色地把动作出色地完成了一遍,果然获得了冉老师的青睐。冉老师说:“欸你们看,方浩宇会!能吃的人果然都会吃,吃得多了就是厉害。”
小教室里又嗤嗤地笑了起来,方浩宇倏地红了脸,大家都以为他是乐的。
这时王子轩又在旁边悠悠地说:“死胖子。”他在一下一下地试探冉老师的底线,见方浩宇红着脸不理他,冉老师也不制止,他更是忘乎所以,敲着碗唱了起来:“死胖子~死胖子~方浩宇是个死胖子~略略略。”
他一边唱一边吐舌头,口水喷了老远,掉到了冉老师的碗里。
冉老师这才发起火来:“王子轩,就你淘!吃饭的时候敲碗,要饭的才这么干!我看你今天是不想回家了。行,我给你爸爸打电话,你今晚跟我一起在幼儿园住,满意了吧!”
王子轩顿时老实起来,把碗捧到脸的前头,夸张地把饭往嘴里送,结果全都掉到了腿上、地上,没几粒米真的进到了嘴里。
冉老师看见了,几乎头疼快要发作。但是放学的时间到了,家长们都已经挤在了教室的门外面,一门之隔,她不便发作,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王子轩叫过来。
“吃完了吗?”她问。
“完沃。”王子轩嘴里的饭还没嚼下去,只能含糊地回答她。
冉老师给他扣上了外衣纽扣,又把两层衣服撩上去,帮他把秋衣捅到毛裤里头。接着开门把他送到爸爸手里。
她像是立刻换上了另一幅脸孔,笑意盈盈的,甚至青春了几分:“王爸爸下班啦。欸,王子轩跟着爸爸走吧。”
“谢谢冉老师啊。快跟冉老师说再见。”
“债淦!”
这就送走了第一个小朋友。
王爸爸下楼的时候,正好方浩宇的奶奶买完菜来接孙子,二人打了个照面,你来我往地诶诶、嘿嘿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所建在家属院里面的幼儿园,陷在小区第二个路口的深处。街里街坊都认识。家里三代直系亲属,至少有一个在食品厂里上过班。
王爸爸现在是生产部副主任,正主任是个人尽皆知的软柿子,所以再过几年,王爸绝对能把他挤下去。方奶奶是第一医院的退休护士,丈夫资历可不一般,是技术部处长,曾经被食品厂公派到莫斯科留学。回国之后更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带头做起了厂里第一代信息化建设。可以说是工厂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条生产线,都弥漫着方爷的品味和故事。不过他去年十月正式退休,现在的技术部处长是总工程师的徒弟,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两个人碰上面,电光火石之间,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传承与发展。王爸自不用说,一心想往高处爬,连眼神也修炼得老练。他看方奶的眼神中敬佩里带着谦卑,谦卑中透着野心,野心里流露出友好,友好中又有些霸气,让人过目不忘。方奶看王爸也是颇为赏识的,她曾经想过,老大成家早,娶了农牧厅书记的女儿也算得是上门当户对;老二若是能嫁给小王,那我们两家强强联手,食品厂岂非被方王两家握在手里。只可惜老二是个男的,是方浩宇他爸。
冉老师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方奶问她:“早上我见你训我家浩浩了,咋了,浩浩做操不认真?”
冉老师反应快:“是这样的。早上方浩宇看见您来了,就开始耍花招了,胳膊不伸腿不蹬的。”冉老师夹着手臂学了学样子,两个大臂紧贴着肋骨,只甩小臂和手掌,逗得方奶笑了。
见是方浩宇做操不认真,方奶也跟冉老师一条心,训话起来:“听见没?要听你冉老师的话,冉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我好好做了……”方浩宇小声嘟囔着。他胖,身上的肉一堆一堆,再低着个脑袋瓜,连下巴上的肉也挤成了两层,看着特别窝囊。
方奶脾气急,狠狠地揪了他的大胳膊一把:“有话大声说,支支吾吾的像个什么男孩子样儿。”
方浩宇肉多,吃劲儿,因此大人揪他总用十二分力气,怕他感受不到。然而方浩宇的触觉神经没毛病,胳膊总是特别疼,所以又委屈又气:“我说我好好做了,我胳膊短,老师当我不用心!”
“那你玩儿你的帽子绳是怎么回事?啊?那么甩来甩去的?”冉老师补充道。
“我没玩儿!”方浩宇真不记得自己搞了这些小动作。
“还说你没玩儿?”方奶又揪了他一把,把方浩宇疼得呲牙咧嘴。“远远的我都看见你玩儿了,就你不好好做操。”
“我真没玩儿!”
声音就这么越飘越远,豆豆班的小朋友们隔了好久还能听见。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方爸下班儿了,来接方浩宇回家睡觉。方奶又把方浩宇做操不认真的事情转达了一遍,方爸听见了,也跟着说了他两句。这时候方浩宇已经麻木了,失去了具体的愤怒和委屈,也停止了为自己的辩护。他觉得大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他们总是不明是非、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教训一顿,等到别人欺负他了,又置之不理,怪他自己没出息,活该被人欺负。
方浩宇闷闷不乐地跟着爸爸回家。他的父母家和爷爷奶奶家隔了一条街,走路分钟就能到。年关将至,街边写对联的、卖灯笼的,都还舍不得收摊。窜天猴满天乱跑,嗖地一声坐上火箭,乘到天上炸开亮花。又有大孩儿聚成一堆,一人手里拿着个打火机,往路人脚底下扔火柴炮。他们专挑老幼妇孺炸,稍微像样儿的男的都不敢招惹。
往常方浩宇最爱看人放炮,看见窜天猴就走不动道,要虔诚地参观其上天。现在却闷闷的,只是盯着地上看。
方爸问:“咋了,今天在幼儿园里不高兴,小朋友们不跟你玩儿?”
方浩宇不回答他。小孩儿生气了都不爱说话。
方爸逗他:“那我给你买个摔炮玩儿,看你还生气不。”
方浩宇还是不搭理他。
“摔炮都不行啊,那我给你买个火柴炮,那可是大孩儿才能玩的。”
方浩宇虽然不说话,但是嘴角绷不住,开始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