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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屋顶的彩钢板裂了缝,彩钢板通常是做集装箱用的。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子里头就下起小雨。冉老师给漏水的地方接了个蓝色的水桶,水桶是用来涮拖把的,拖把就放在里面。教室里一股抹布味儿。
现在是豆豆班吃晚饭的时间。小朋友们按顺序排队,一人拿一个不锈钢饭碗。冉老师先给舀上一点儿米饭,再是口味淡得出鸟的胡萝卜炒莲花白,最后给盖上一块炸带鱼。
冉老师一边打饭,一边教训着:“谁先吃完谁才能让父母来接。吃不完的就算你爸妈在外面等着也不许走,就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你把饭吃完。”
她知道四五岁的小孩儿都不爱吃胡萝卜,所以给每个人都是意思着打了点儿,白饭上见着菜汤就行。
冉老师打饭的动作可以用机械化来形容。眼睛是耷拉着的,嘴角也向下撇着,瞳孔聚不到一处去,看着神游四方,已经灵魂出窍啦。但是那眉毛却蹙到一起,随时准备好了教训人。
突然冉老师回过魂来,用吓人的三角眼四处扫射,终于发现了她的目标。
“王子轩,我可警告你,你中午故意把炒米饭撒到地上,还拿脚踢到墙角,我可是看见了的。我跟刘老师两个人抠了一下午才把缝缝里的炒米饭抠干净,你可真会恶心人。今天下午吃饭我就盯着你,看你还耍什么花招。”
王子轩听了没事人一样,既不发抖也不簌簌掉下小泪珠。这和冉老师预想的不一样,她那股气没有顺出来。
等轮到方浩宇了,他递出去饭碗,胳膊像两段藕节,白白胖胖地挤出深深一条缝。冉老师打了一小勺胡萝卜炒莲花白,抬眼一看是他,又结结实实添了一勺。问他:“够不够?”
方浩宇大声说:“够。”
冉老师像是没听见,又给他添了小半勺,将信将疑地问:“这次总够了吧?”
方浩宇只能更大声地说:“够了!”
身后传来别的小朋友的笑声。
冉老师不急着把饭给他,看着他窘迫的小脸,很有耐心地翻起旧账来:“以后早上做操能不能把手伸直了?啊?我告诉你啊,别以为你奶奶在门口看着我就不敢教训你。该说你的时候还是得说,这样你才能进步。知道了吗?”
方浩宇当时有了一种心情,他想把饭扣到冉老师的脸上。那是一张又老又小的脸。大人见了总说:“冉老师,你长了张娃娃脸!看着跟我家某某某的姐姐似的,显小!”但是小朋友们见了,都不敢盯着她的脸细看。他们稚嫩的、哈勃望远镜一样的小眼睛,能看见她眼角和嘴边的每一条细纹。不笑的时候,冉老师脸上的纹路静止在那里,密密麻麻地停留着。一旦动起来,那些纹路就炸开了花,张牙舞爪地随着她的表情变。
方浩宇说:“知道了!”声音响如洪钟。这是在幼儿园最开始学会的本领,要挺直腰板大声回话,但不能唱反调。
冉老师这才把饭递给他。他的饭堆得最高,像小山一样溢出了不锈钢小碗,但是炸带鱼依然只有一块。王子轩从自己座位上抻着脖子看他的饭碗,又看了看自己的碗,哈哈大笑起来:“方浩宇,你真能吃,你可真是个大肥猪。哈哈!”他笑得停不下来,碗中的菜啊饭啊都抖了出来,但冉老师像是看不见。
方浩宇脸蹭得红了,他求救似的看向冉老师,冉老师这次没有抓纪律,只是专心地给别的小朋友舀饭。
炸带鱼的面粉里裹了些青红丝,炸出锅后样子好看,吃起来也有隐隐约约的甜。冉老师吃和小朋友一样的菜。她一边吃带鱼,一边教他们怎么剃刺儿最快。只见她紧着两排牙齿钩住带鱼的边,再把筷子往右一拉,一排刺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叼在了嘴里。她又把刺上挂着的肉细细地咬干净,然后扫视一圈,见没有哪个小朋友能完成这么高超的动作,不禁愉悦了起来:“说你们笨你们还真不聪明,这都不会。”
这一招方浩宇在家学过,是他妈妈教他的。方浩宇不动声色地把动作出色地完成了一遍,果然获得了冉老师的青睐。冉老师说:“欸你们看,方浩宇会!能吃的人果然都会吃,吃得多了就是厉害。”
小教室里又嗤嗤地笑了起来,方浩宇倏地红了脸,大家都以为他是乐的。
这时王子轩又在旁边悠悠地说:“死胖子。”他在一下一下地试探冉老师的底线,见方浩宇红着脸不理他,冉老师也不制止,他更是忘乎所以,敲着碗唱了起来:“死胖子~死胖子~方浩宇是个死胖子~略略略。”
他一边唱一边吐舌头,口水喷了老远,掉到了冉老师的碗里。
冉老师这才发起火来:“王子轩,就你淘!吃饭的时候敲碗,要饭的才这么干!我看你今天是不想回家了。行,我给你爸爸打电话,你今晚跟我一起在幼儿园住,满意了吧!”
王子轩顿时老实起来,把碗捧到脸的前头,夸张地把饭往嘴里送,结果全都掉到了腿上、地上,没几粒米真的进到了嘴里。
冉老师看见了,几乎头疼快要发作。但是放学的时间到了,家长们都已经挤在了教室的门外面,一门之隔,她不便发作,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王子轩叫过来。
“吃完了吗?”她问。
“完沃。”王子轩嘴里的饭还没嚼下去,只能含糊地回答她。
冉老师给他扣上了外衣纽扣,又把两层衣服撩上去,帮他把秋衣捅到毛裤里头。接着开门把他送到爸爸手里。
她像是立刻换上了另一幅脸孔,笑意盈盈的,甚至青春了几分:“王爸爸下班啦。欸,王子轩跟着爸爸走吧。”
“谢谢冉老师啊。快跟冉老师说再见。”
“债淦!”
这就送走了第一个小朋友。
王爸爸下楼的时候,正好方浩宇的奶奶买完菜来接孙子,二人打了个照面,你来我往地诶诶、嘿嘿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所建在家属院里面的幼儿园,陷在小区第二个路口的深处。街里街坊都认识。家里三代直系亲属,至少有一个在食品厂里上过班。
王爸爸现在是生产部副主任,正主任是个人尽皆知的软柿子,所以再过几年,王爸绝对能把他挤下去。方奶奶是第一医院的退休护士,丈夫资历可不一般,是技术部处长,曾经被食品厂公派到莫斯科留学。回国之后更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带头做起了厂里第一代信息化建设。可以说是工厂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条生产线,都弥漫着方爷的品味和故事。不过他去年十月正式退休,现在的技术部处长是总工程师的徒弟,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两个人碰上面,电光火石之间,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传承与发展。王爸自不用说,一心想往高处爬,连眼神也修炼得老练。他看方奶的眼神中敬佩里带着谦卑,谦卑中透着野心,野心里流露出友好,友好中又有些霸气,让人过目不忘。方奶看王爸也是颇为赏识的,她曾经想过,老大成家早,娶了农牧厅书记的女儿也算得是上门当户对;老二若是能嫁给小王,那我们两家强强联手,食品厂岂非被方王两家握在手里。只可惜老二是个男的,是方浩宇他爸。
冉老师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方奶问她:“早上我见你训我家浩浩了,咋了,浩浩做操不认真?”
冉老师反应快:“是这样的。早上方浩宇看见您来了,就开始耍花招了,胳膊不伸腿不蹬的。”冉老师夹着手臂学了学样子,两个大臂紧贴着肋骨,只甩小臂和手掌,逗得方奶笑了。
见是方浩宇做操不认真,方奶也跟冉老师一条心,训话起来:“听见没?要听你冉老师的话,冉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我好好做了……”方浩宇小声嘟囔着。他胖,身上的肉一堆一堆,再低着个脑袋瓜,连下巴上的肉也挤成了两层,看着特别窝囊。
方奶脾气急,狠狠地揪了他的大胳膊一把:“有话大声说,支支吾吾的像个什么男孩子样儿。”
方浩宇肉多,吃劲儿,因此大人揪他总用十二分力气,怕他感受不到。然而方浩宇的触觉神经没毛病,胳膊总是特别疼,所以又委屈又气:“我说我好好做了,我胳膊短,老师当我不用心!”
“那你玩儿你的帽子绳是怎么回事?啊?那么甩来甩去的?”冉老师补充道。
“我没玩儿!”方浩宇真不记得自己搞了这些小动作。
“还说你没玩儿?”方奶又揪了他一把,把方浩宇疼得呲牙咧嘴。“远远的我都看见你玩儿了,就你不好好做操。”
“我真没玩儿!”
声音就这么越飘越远,豆豆班的小朋友们隔了好久还能听见。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方爸下班儿了,来接方浩宇回家睡觉。方奶又把方浩宇做操不认真的事情转达了一遍,方爸听见了,也跟着说了他两句。这时候方浩宇已经麻木了,失去了具体的愤怒和委屈,也停止了为自己的辩护。他觉得大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他们总是不明是非、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教训一顿,等到别人欺负他了,又置之不理,怪他自己没出息,活该被人欺负。
方浩宇闷闷不乐地跟着爸爸回家。他的父母家和爷爷奶奶家隔了一条街,走路分钟就能到。年关将至,街边写对联的、卖灯笼的,都还舍不得收摊。窜天猴满天乱跑,嗖地一声坐上火箭,乘到天上炸开亮花。又有大孩儿聚成一堆,一人手里拿着个打火机,往路人脚底下扔火柴炮。他们专挑老幼妇孺炸,稍微像样儿的男的都不敢招惹。
往常方浩宇最爱看人放炮,看见窜天猴就走不动道,要虔诚地参观其上天。现在却闷闷的,只是盯着地上看。
方爸问:“咋了,今天在幼儿园里不高兴,小朋友们不跟你玩儿?”
方浩宇不回答他。小孩儿生气了都不爱说话。
方爸逗他:“那我给你买个摔炮玩儿,看你还生气不。”
方浩宇还是不搭理他。
“摔炮都不行啊,那我给你买个火柴炮,那可是大孩儿才能玩的。”
方浩宇虽然不说话,但是嘴角绷不住,开始露笑了。
他这一松劲儿,原先闹的别扭全都泄气了。方浩宇脸皮薄,不想给人看笑话,又别扭着把笑意收回去了。
方爸没办法,见这小恩小惠还不足以收买他,只能说:“行,今天我陪我儿子。给你买个小雷子,好不好?”
方浩宇这下不能更满意了,从心口直吐出一口气:“好!”声音特别响。
一盒小雷子有三个,全用黄纸包着的。若是把它倒过来,黑色的硝石就能掉出灰。方爸攥着打火机,把线捻出来,又把燃料往里塞了塞。就这么攥在手里点着了,火速地扔到一边。
小雷子“嘣”地发出一股巨响,爆破声短促,窜天猴和小羊鞭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都黯然失色,停在马路边的一排电动车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方爸一惊:“妈的,炸这么快,差点把我手炸掉了!”
方浩宇乐出了声来,这可真刺激,而且他爸的手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特像个英雄,像孙悟空一样厉害。他爱看他爸放炮。
方爸这次掌握了节奏,把燃线揪出来得更长一点,又把小圆柱型的纸攥得更紧,让硝石一点儿也不往外露。打火机遇着了风,点了几下都只有空响,不见火苗。方爸心里紧张,这炮捏在手里,不知是炸还是不炸。他只能点下打火机,飞快地要甩出,然后才意识到打火机没着,又手指回勾收回手里。方浩宇闻见了空气里淡淡的汽油味儿,那是打火机里面的气儿跑出来了。
“啪——”一团汽油点起了火,终于燃起了一片蓝色的火焰,比往常的火苗都要大、要烫。方爸赶紧往空地上一甩,又是一声巨响。这次连同家属院里的汽车也响了起来,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只有小雷子的炮声,往日的嘈杂浑不见了。
方爸这次燎到了手指尖儿,现在还没起包,过一会儿才会疼呢。他要给儿子做榜样,不能叫唤,所以只是在冷风中酷酷地甩了两下手,说叨着卧槽。
“最后一个了啊。”他说。忽地他眼珠子一转,把炮往方浩宇手里塞:“要不这次你点?”
方浩宇胆子小,连忙往后躲,说:“不要不要。爸爸来,爸爸来。”
方爸不过是逗他,见他害怕,心情自然是十分畅快。这么两次下来,他生出了一些熟练来,熟练地打不着火,“欸哟欸哟”地做着假动作,把炮抛出去,又重新接到手里来。方浩宇被他逗得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埋怨,但心里很是快乐。
这么来了两三次,才正式地点了火,飞速地往地上一甩——
小雷子没响。
又这么等了几秒,方爸决定过去看看。他先拿脚碾了碾,再飞快地收回腿来。见没动静,这才放心地蹲下去看。左看右看,风吹着黄纸,落叶一样地簌簌抖动。方爸得出结论:“他妈的,是个哑炮。”
方浩宇问他:“啥是哑炮?”
方爸说:“就是不响的炮。”
“那咱再点一回呢?”
“没用的,线已经烧完了。这是个哑炮。”
“噢……”方浩宇觉得可惜,想去把炮仗再捡回来。他爸不让他捡,说不安全,就这么拉着他回家了。方浩宇一步三回头,不舍得看着那颗沉默的小雷子。
第二天早上,是方妈送他上幼儿园。
方妈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黄色的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放着方浩宇的书包,书包下面是妈妈中午在单位要吃的盒饭,有米饭,煎鸡蛋,和炒洋芋丝。刚做好,热乎乎的,把书包的一个小区域烫得很暖,这点暖意能维持到早上第二节折纸课。
方浩宇身高一米一,但是已经快100斤重了,和方妈相当。方妈骑车载不动他,特费劲儿。方浩宇密度大,能把后车轮死死地压到地面上,一下也转不了。所以方妈只能推着车和他走去上幼儿园。
今天早上时间紧,方妈快要迟到了。因此急匆匆地走在前头,不时回头训斥方浩宇:“别磨蹭了,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