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切要从初见说起(暮怀君篇)
一切要从初见说起暮怀君篇
2017年12月3日,l市下了一场大雪。华北地区笼罩了近一个月的雾霾被西伯利亚寒流一扫而去,嘉蕴。
暮怀君有些混血的特征,棕色头发,皮肤白皙。他身材清瘦,尤其是在那两个北方男人间,更显得娇小可怜。他长着一张十分可爱的脸,眼睛像小鹿一样漆黑圆亮,睫毛长长的,鼻子小小的,让人充满保护欲。他的东西很多,占据了寝室的一半,空出的那张床位,被他改成专属衣柜,挂满了他的衣服,摆满了他的鞋包配饰护肤品。去年有同学想换宿舍搬进来,一看暮怀君那阵势,和那双瞪圆的眼,自觉放弃了,心想:这人妖不好惹。
“怀君,你好时尚,你家里是做设计的?”
“我堂哥设计的衣服。”
后来他们去网上查,真找到了他哥哥的品牌,暮怀君担任模特。工业风的背景下,暮怀君抱着手臂站着,冷冷看向前方。
“卧槽,牛逼啊老弟!”
暮怀君腼腆地笑。
这事不久就传遍了班级,女孩子们还关注起怀君的社交账号。
“那你、是不是…呃…那个同……”王麟嵩刚开学没多久,就向暮怀君问了这个略缺情商的问题。
暮怀君假装没听到。
暮怀君不太主动与同学说话,也很少参加班级活动。但女孩们总是愿意讨论他,说他的包是什么限量款,说他和谁一起吃了午饭之类。
2017年12月,暮怀君读大二。在一个天朗气清的雪晴之日,暮怀君被朋友约去喝下午茶。
“天天姐,我到你宿舍楼下了。”
暮怀君冻得瑟瑟发抖,果然还是穿得太少了,朔风好似刀子,割得他的耳朵生疼。他又发一条消息:“好冷,给我找个耳罩吧!”
想躲进宿舍楼里避风,而他毕竟是个男的,不好意思,只好在楼下干跺脚。
“抱歉啦小君君,我刚刚接到导师的电话现在在行政楼里呢!你现在过来找我吧,给你泡花茶喝!别走错了啊,是行政处!”
暮怀君速速跑向南边的白色大楼。
楼下,他挂着清鼻涕,而人脸识别系统今天怎么也识别不了他。
正好,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门开了。
湖蓝色的大衣。
暮怀君的目光一瞬间被吸引过去。这个颜色,是他一切要从初见说起路遣篇
2017年12月
路遣从电梯里出来,准备去信箱里拿材料。
信箱前,似乎有一个人比他先到。
黑色的背影,裹着一条红绿条纹的围巾。
那人先是拉了拉信箱的门,肯定是打不开的,又试图把手里的东西从缝里塞进去,肯定塞不进去的。于是他低头,沉默,忽然回头,吓了一跳。
“唔、呃……”
“怎么了吗?”路遣问。
那个人很白,头发是浅棕色的,眼眸的颜色也很淡,是不是外国人呢,路遣想。
“放不进去。”
那人手上拿着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仔细看,是耳罩。放得进去才怪呢!
“你给哪个老师的?我帮你给他好了。”
“路。”
“路遣么?”
“…嗯。”
“我就是路。谢谢你特意拿过来。”
“不、不客气。”
前不久,路遣把耳罩忘在了办公室,也没老师告诉他,还是院里学生细心。
路遣朝那人点点头,打开自己的信箱,拿出材料。
“还有什么事吗?”路遣问。
那个人,居然不走,淡淡地,盯着自己看。
路遣也盯着他看,看他浅色的眼眸,浅色的头发。
“老师,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路遣想了想,说:“青色的吧。”
“青色应该更绿一点。你的颜色像湖水,冬天的颜色。”
“哦……”路遣觉得奇怪,却讨厌不起眼前的人。
“我上次就注意到你的颜色了,是我没见过,很漂亮的颜色。”
“谢谢。你的颜色也很漂亮。”
路遣想,眼前的人,该是艺术类的特长生吧。
“我是什么颜色?”那人的眼里泛起些光。
“遮光玻璃瓶的颜色。”
“哦。”那人笑了笑,招他招手:“再见。”
路遣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那个人,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或者说,没有人间的烟火气。要比喻的话,更像是制作出来的精致人偶吧。
路遣下楼后,在门口再次遇到了这位精致的娃娃。路遣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看出那人欲言又止的神色。
“要去坐一会儿吗…”路遣问。
那人点头:“嗯!咖啡店?我想和你说话。”
“好。”路遣又问,“你是留学生?”他总觉得,这人讲话有些生硬。
“我不是留学生,我是在中国长大的。”
“你是混血么?”
“你觉得我长得不像亚洲人吧。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得腻了,所有人见我都要这么问。”
“实在不好意思。”
路遣与那人就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厅坐下了。
“我叫暮怀君。”他拿出手机,打出他的名字。
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名字,与他的长相气质十分贴切。
“我叫路遣。”
服务生贴心地送上菜单,一份中文,一份英文。
路遣把中文菜单递给暮怀君:“你看想喝什么呢?”
“玫瑰拿铁。”
“那我要美式吧。甜品呢?”
“柠檬芝士。你呢?”
“榛子蛋糕。”
暮怀君在红色背景墙与欧式画框的衬托下,更显得可爱了。他的围巾,也与店里的装饰很搭配,就要到圣诞节了。桌上的水晶灯,闪闪发光。
“老师,你学过绘画吗?”
“没有。”
“那音乐、雕塑…?”
“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你的大衣和围巾。”
“实在可惜,我都没学过。”路遣发现暮怀君失望的神色,“人的外表是有欺骗性的呢。”
“你的气质和穿着不像中国人,更像日本人。”
“我确实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
“你猜我是什么专业?”
“我本想猜你是艺术学院的,现在觉得更像是金融专业。”
“再给你一次机会。”
“外国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
“哈,我学文学,中国文学!”
“中国文学,很契合你的气质呢,我本科的专业的也是中国文学。你研究方向呢?”路遣习惯性地问道。
“我才念大二,还没想好。”
“大二……那你十九岁?”现在的小孩,多么年轻鲜艳呐。
“十八岁。”
“好小哦。”路遣感叹。
“老师,你多少岁?”
“我比你大一轮。”
“那很年轻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这个刚认识的小不点喝起了咖啡。
看暮怀君的时候,路遣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爱,有时又觉得他冷冷的、淡淡的,很遥远的样子。
“你学过美术?”路遣问。
“嗯,油画。”
“怪不得你对颜色敏感。”
“你也不赖,遮光玻璃瓶的形容很独特。”
“我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
“我明白,遮光玻璃瓶,就是装脆弱的不稳定的液体,药啊、化妆品啊,棕色的瓶子。总觉得有点怀念呢。”暮怀君笑起来。
“怀念?”
“药瓶子。”
路遣不再问下去了,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的英语很好吧?”
“我只会看和写,听不懂,也讲不好。倒是日语更拿手呢,你也会讲日语的吧。”
“嗯。”
“那现在开始我说日语了。”暮怀君切换了语言,“其实我们坐在这里说的话,隔壁都听得见,我觉得还是讲日语保密。”
“好吧…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路遣问。
“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你呢?”
“初中的时候……因为…喜欢看漫画,就开始…自学。”忽然切换语言,路遣有些生疏。
“我也喜欢看日本艺术家的作品,不过和学不学语言没什么关系。我爸爸说,如果我不讲英语,就得去掌握一门别的外语。于是我才学的。”暮怀君的日语讲得很好。
“不讲英语?”路遣觉得,暮怀君的模样,该很擅长英语。
“英语,是所有小孩都要掌握的语言么?我讲不出来。我在中国长大,我周围的人都讲普通话…也有英文很好的…但我讨厌英语。你的英语很拿手?”
“一般吧…我很久不讲英语了。”
“你还去过哪些国家?”
“只有日本而已。”
“那说说你住的城市吧。”
“我住在东京…夏天热得很…我学校离住的地方很远…要坐电车…一两个小时…”
“为什么?你租学校旁边的房子就好了啊。”
“租房的时候…弄错了,校园,不,那个…校区。”
暮怀君呵呵笑起来:“你的日语怎么这么糟糕。”
路遣说回中文:“太久不说,退化了。”
暮怀君还是在笑。到底是哪句话好玩,逗笑了他呢。
暮怀君喝拿铁,玫瑰色的干花粘到嘴巴上,他还在笑,边笑边伸出舌头舔舔奶沫。
路遣看到暮怀君的模样,有些宠溺地问:“有这么好玩吗?”
暮怀君倒在沙发上,抓住一个抱枕:“哈呀,我不知道…但是很有趣,我不知道,哈哈…”
路遣也不着急,淡定地喝咖啡。
暮怀君吃了一口蛋糕。
“好吃吗?”
“还行吧。”
“你要尝尝我的吗?”
暮怀君看着路遣,点点头。
路遣把蛋糕推到暮怀君面前:“你先吃吧。”
暮怀君盯着蛋糕,沉默了几秒。
路遣说:“吃吧,没关系。”
暮怀君拿起勺:“谢谢。”
“怎么样?“
“好吃…谢谢。”暮怀君把盘子推过去。
“不吃了?”
“嗯。”
路遣就着暮怀君用过的勺子,顺着暮怀君吃过的一侧舀下蛋糕,自然地送进嘴里。
暮怀君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玻璃灯复古的光,照在餐具上。横在盘边的金色小勺上,残留着路遣没抿干净的奶油。
“怎么了?”路遣问。
暮怀君摇头。
蛋糕上的坚果碎屑,落到雪白的盘里,装饰的巧克力卷,就要倾斜。
暮怀君“噗”地一声笑起来。
路遣有些困惑:“笑什么?”
暮怀君仰在沙发上,笑着摇头。他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眼眸也因此泛着细碎的金色。
路遣看暮怀君。觉得暮怀君身后用落满灰尘的画框、还没换掉的万圣节装饰,都因他纯净的笑变得自然妥帖起来。
“老师,喜欢吃甜食吗?”
“嗯,喜欢。”
暮怀君眨眨眼:“诶,你喜欢哪种蛋糕呢?”
“奶油蛋糕吧。”
“有草莓更好了。”
“还得在圣诞节吃。”
“没错!”暮怀君眼睛亮晶晶的,“撒上霜糖的草莓奶油蛋糕。”
“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那我圣诞节就吃草莓奶油蛋糕好了。老师,圣诞节能见到你吗。”
“我倒是没有别的事。”
路遣刚说完这句话,暮怀君又笑起来。他顺手拿起手边的水晶灯,拨弄开关。梦幻的音乐声响起,亮莹莹的灯光旋转着照在木桌上。
“这是圣诞的音乐,北海道的猴子现在正泡在温泉里看雪吧,”暮怀君说,“我也想和它们一起泡。”
这样的灯影与沉默恰好有些怀旧,路遣莫名说道:“好多年前在这里上本科的时候,生物楼后面有很多小猫呢,我经常去喂它们。”
暮怀君皱眉:“老师,野猫不能乱喂乱摸啦!很脏的,会传播疾病。”
“哦…”路遣看暮怀君一脸嫌弃,笑问:“狗呢?”
“我讨厌狗!我讨厌动物。”
“我觉得很可爱啊。”
“动物的毛发里不知藏着多少细菌和病毒。”
“那你还要跟猴子泡澡?”
“不一样,猴子是野生的,大自然的。唔、而且、温泉嘛,高温消毒了。”
路遣笑起来:“又不是100c的沸水,怎么能消毒?”
暮怀君跟着路遣一起笑。
路遣与暮怀君断断续续说着话,没头没尾的。
他们离开时,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了,只剩下深蓝色的夜空覆盖住最后一抹橙红。
路遣与暮怀君站在店门前,默契地凝望远处深黑色的树影和归巢的鸟。
暮怀君歪头看路遣,正好对上路遣的眼。
路遣看着暮怀君:“我送你回去吧。”
暮怀君笑起来:“打车。”
“你不住学校么?”
“嗯,我在外面有房子。”
风肆无忌惮地吹来。
“老师,冷不冷?”
“冷。”路遣笑了笑,看向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暮怀君。暮怀君的眼里,映着他湖蓝色的大衣。
是湖蓝色么,是冬夜的暮色吧。
让大雨浇灭不恰当的爱情
2023年7月东京
“暮怀君!暮怀君!”
路遣在后面边追边喊,大雨盖住了他的声音。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从坡上灌下来的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子。
“你注意车!”
大雨模糊了视线,路遣把眼睛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他看不清前方黑色的人影是不是暮怀君,只是不顾身份地大喊:“暮怀君!你站住!”
打雷了,那小子还在跑,万一劈到他怎么办。
“这里。”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路遣的手腕,把他拉进一处下着小雨的屋檐下。
路遣浑身都湿了,头发紧紧贴在脸上。他抬起手,擦眼睛。
白衬衫被雨打湿后,贴在皮肤上,暮怀君看到路遣胸前的深色乳晕,红了脸。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反而趁路遣擦眼镜的间隙,贪婪地看着路遣的脖子、颈窝、腋下、手腕。路遣的左手,带着一块手表,看不清是什么品牌,暮怀君只知道它是银色的。
水滴,顺着男人健康的皮肤滑动,从下巴滑倒颈窝,从指尖滑倒手臂,从身上滑倒脚下。
路遣本来想训斥暮怀君几句,而看到他那猫儿一样的眼神时,心又软了。
“你跑什么啊。”他的语气很温柔。
暮怀君脸颊红红的,低下头。
男人的裤子全湿了,金色的皮带扣,挂着圆圆的水滴。
暮怀君莫名在脑子里开始组词:みずたまきんたまたまゆら
路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暮怀君,看见他那张浅粉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雨中的樱花,又像鱼儿进食一样,时开时合。
暮怀君欲言又止,茫然的表情中带着遗憾与纠结,嘴里,嘟囔着路遣听不到的单词。
路遣被暮怀君的目光盯得有些发热。
“雨小了,我走了。”
“你拿着伞。”
“不用。”暮怀君想迈出步子,却觉得脚下很沉重。
云层里忽然亮起来,接着,雷声轰隆。
“那送我到车站吧,老师。”
路遣不说话。
“那你追着我过来干什么!我的伞说给你就是给你了!快回去接你小孩啦!我自己会走路!”暮怀君大吼,“就你会装善良、装无辜,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吊人胃口又弃之不理!反正就是我犯贱,专门破坏别人感情、家庭!”
眼泪和雨水顺着那张小脸流下来。路遣不忍看,想逃走。
暮怀君把这段沉闷了七年、压抑的无果的爱情踩在脚下,让东京的大雨冲进下水道。
路遣后悔自己今天叫住了暮怀君。要是当时转身离开,假装没看见公园树底下的人,未来总有一天,彼此会相忘于江湖吧。
他帮暮怀君捡起掉在地上的草帽,塞到这个喊得歇斯底里的小疯子的怀里:“我走了。”
暮怀君含着眼泪,目送那绝情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步……路遣就要消失在雨幕中。
“老师……老师——老师!”
雨里,声音传递不出去,追赶的路也变得和遥远。老师,消失在了刺眼的光线里。
与平常的梦一样,老师,再次离开了他。
当路遣听到刺耳的声音转身时,只看见一辆货车挡在自己面。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好像认定,车轮下碾压着新鲜的肉体。
是梦吗,什么也看不清啊。
“老师、老师!”
货车驶离。暮怀君从大雨里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路遣的腰,哭喊:“老师、老师,不要走!”
这场雨,怎么还在下。
暮怀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老师……”
“干什么。”有声音回应他。
“在下雨么……”
“嗯。”
暮怀君动了动身体,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个药箱。
“老师……”
“干什么。”
“你快去接小孩……”
“已经送回家了。”
“老师……”
“嗯。”
“我们在哪……”
“酒店。”
“为什么……”
“你晕倒了。”
暮怀君呵呵笑,泪睡着眼角流下来:“这是什么鬼剧情……”
路遣凑过去,看着暮怀君,揩了揩他脸上的泪水。
“老师、老师……”暮怀君伸出手,往天花板上抓,“牵我,亲我,抱我。”
路遣只是跪在床边,用纸巾揩拭暮怀君不断涌出的泪水。
“老师,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老师,老师,老师……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
“老师,我每天都想见你。”
“老师,我总是梦见你。”
暮怀君每说一句话,路遣的心都抽搐一次。
“老师,我发烧了,好热。”他揭开被子,袒露出一丝不挂的身体。
“老师,我膝盖疼,是出血了吗,你给我缠的绷带吗。”他弯了弯膝盖,打开双腿。
“老师,我穿的是谁的内裤。”他伸出纤白的手指,在腹下划圈。
“老师,我们做爱吧,谁也不知道。”
路遣抓起被角,直接给暮怀君盖上脖子:“睡觉!”
“老师,你别走,你别走。”
“老师,你走我会哭的,泪水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别哭了,我不走。”
“我控制不住……”
地上全是给暮怀君擦眼泪的纸巾。他的眼泪和这雨一样,止不住。
“老师,和我躺在一起好吗。”
“老师,求你了。”
“老师、老师……”
“老师,我的泪水会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老师、老师……睡在我的右边。”
“老师…你听我说…我有好多话要说。你听我说……”
暮怀君望着天花板呢喃,喘息越来越浅。
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路遣的脑中复苏。
2022428
他们无声地潜入了彼此的世界
2017年12月
暮怀君似乎很喜欢路遣。
“老师,你平常在学校吗,你的办公室在哪里?你上什么课,我来听!”
路遣裹了裹围巾,回答道:“我平常在家,没有办公室,也不上课。”
“为什么?”
“我是研究员。”
“研究员?”
“就是专门写论文的,两年后,达到指标,才算讲师。”
暮怀君转头,看着路遣。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坐冷板凳。平常没什么事,院里的老师也不太认识。”
路遣似乎在笑,语气里有点自嘲。
“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不一定。通常周四,来开会。”路遣看向远处,企图回避身旁的目光。
“那以后开完会,我来找老师吃饭好不好?”开完会,天已黑,让他一个人冷清清地离开,实在有些凄凉。
路遣低头,正巧对上暮怀君的眼,他迟疑了一阵,才说:“嗯…好。”
获得允许,暮怀君高兴地跳起来:“那我每周都来找老师!我周四下午没课,在教学楼下面等你!”
怎样都无所谓,路遣只是不忍心拒绝。
不如说,他也有些痴迷了。想看暮怀君笑,想听暮怀君说话,想从暮怀君琉璃色的期待里满足身为“老师”的虚荣心。
周四的下午,暮怀君果然在学院楼底下等他。
暮怀君穿着枣红色的过膝大衣,围了条厚厚的蓝格围巾,站在一棵青松下面。他的脸很白,双颊冻得通红。这组配色,像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他招手,用嘴型呼唤:老、师。
路遣走去树下。
暮怀君绽开笑容:“老师,我想去教职工食堂!”
路遣动摇了一下,随后才答应:“好。”
“太好了,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去过没有?”
“也没有。”
到了食堂,路遣把卡拿出来:“怀君,你去选菜吧,我坐在这里等你。”
“不一起吗?”
“我去窗口看看别的。”
“西餐吃不吃?你看那边。”
“嗯,就吃那个吧。”
“我去排队,老师坐着。”
暮怀君从路遣选择的座位和态度,察觉出某种微妙的气氛。于是迅速点了两份牛排套餐,拿上号码牌入座。
“谢谢老师,”暮怀君一边说,一边把卡座上的帘子放下,遮住两人的身影。“老师,不愿意来食堂吗?”
路遣摇摇头:“不想遇见熟人。”
暮怀君攥着路遣的卡,生出一股别样的快意。
“老师,哈……”暮怀君仰起头,张开嘴,白气从他嘴里冒出。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不一会儿,暮怀君的睫毛上就覆盖上了一层莹莹的雪花。
“快躲进来。”路遣撑开伞。
“啊……”暮怀君还是张着嘴接雪花,含含糊糊地说:“不要钱的雪花冰。”
路遣后退一步,站在暮怀君身后,为他撑伞。
落在少年睫毛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滴,好像泪水;橙黄的路灯打在他光洁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抹茶味的,老师要不要尝一点。”暮怀君抬起手臂,衣袖上都是雪花。
“伞上有好多,我回家慢慢吃。”
“嘿嘿,那你记得放点果酱。”
“好。”
“我喜欢蓝莓果酱,老师呢?”
“我喜欢抹茶。”
“我是说果酱啦。”
“嗯…草莓吧。”
“嗯,我也喜欢草莓。”暮怀君在心里笑,老师怎么会喜欢草莓果酱呢。不过,老师还从口袋里摸出过kitty呢。
“你是住十号楼吧。”
“嗯。不过我还想和老师待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
“好。”
两人往人少的东南方向走。
大雪静静飘落,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戴上手套吧。”暮怀君摘下自己右手的羊皮手套,递给路遣。
路遣握紧了伞柄:“没关系,你戴吧。”他的关节已经冻红了。
“那我来打伞。”
路遣笑了笑:“没关系,我来打。”
说完,路遣就迈出脚步,又担心自己的步子快了,于是回头招呼:“怀君,走了。”
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他似乎看见,暮怀君眸子里折射出的细微雪光。
暮怀君,正愣愣地看着他。
路遣想再叫一声“怀君”,却失去了勇气。
暮怀君无声地靠近路遣:“老师,你看,后面只有我们的脚印。”
风静默,雪静默,两侧树木安然不动,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
路遣轻轻地把伞往暮怀君那边侧,轻轻地把目光抚在暮怀君肩膀上。
“老师,不要伞了,我们跑起来吧!”暮怀君跑去前面,喊:“比谁先到古籍所!”
他的声音,很快就埋进了雪里,连同那小小的背影,一并消失于长夜。
暮怀君,这个名字,好像很久之前就刻在路遣的心里了。每呼唤一次,他的心都会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热意。而这三个字的组合,又是那么的悲凉,好像日暮时垂坠在地平线的夕阳,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最后一次努力张望。当余温褪去,剩下的便是无尽长夜。
路遣往古籍所走,越走越快,最后收起伞,跑起来。
暮怀君在铁门前站着,笑道:“好像漫画里的场景。”
路遣走到暮怀君身边,把目光飘到他身后黑幽幽的旧楼,慢慢说:“你知道这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生物、化学的实验楼,现在是古籍所的教室、资料室、办公室。老师,本科的时候在里面上过课吧?”
“嗯。”
“现在古籍所的本科生也在这里。”
一楼的两间教室,还亮着灯。里面坐着个学生。教室里的地上、窗台上、桌上全是书,书柜顶是成箱的资料与古籍。
路遣往里面眇了两眼,感叹:“真是怀念,现在里面坐的人都好小啊。”
“我呢,老师。”
“你呀…你也很小哦。”
暮怀君的心,颤了一下。那句话,有股爱怜的味道。
“老师以前坐哪个位置?”
“我坐倒数北京的夜
2017年12月31号星期日
16点。暮怀君托着脸,从图书馆的窗外望下去。
一层薄雾笼罩在天际,城市泛着冷漠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却也说不上干净,就像蒙了塑料薄膜,闷闷的。
-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暮怀君从口袋里摸出钱夹,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他把外套穿上,风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喂,您好,对。”校门口,暮怀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他面前。
“高铁站。走最快的路。”
他摘下手套,查看信息。
17点15,北京南。商务座。
出票成功。
三个小时之后,暮怀君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北京。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
他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迷离的夜色,给路遣发消息。心是空洞的,却因为期待而膨胀着。从此,他的世界,每一秒都属于路遣。
-你在哪里?
-新中关。
暮怀君一直很聪明。
路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发出伤脑筋的叹息。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宝贝,你慢慢吃。”路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
“待会儿陪我去逛逛衣服。”
“好。”
朔风萧瑟,窗外枯枝发出低沉的冷噎,路遣在玻璃里看着自己和女人的身影,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悄悄仰起头,往外面张望:
暮怀君,该不会站在树下等他吧?
21点30分,路遣把女人送到路边。
红色的小嘴嘟起来:“人家想和你过夜啦!”
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了,说好要一起跨年的。
“抱歉,亲爱的,单位有急事,我今天得赶回去。”他给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吻,“下次到我家,我亲自给你做饭。”
“行了,你也快去高铁站吧。”
“好,到学校给我说一声,别熬夜写论文,宝贝。”
“嗯,知道。再见,明年见,亲爱的。”
临别一吻。
出租车驶离,路遣随即掏出手机给暮怀君打电话:“你在哪?我来找你。”
21点58分,路遣推开咖啡厅的门。
“暮怀君!”
正发呆的暮怀君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故作沉稳:“老师。”实际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遣无奈地说:“走吧。”
暮怀君一看见路遣,之前所有的疑虑与担忧都消失了,他笑起来:“老师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我吃过了。”
“老师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这个点只有路边摊了,行不行?”
“行、行!”路遣跳起来,“带我去吃你学校附近的!”
路遣指了指反方向:“那边近一点。”
“不要,我要吃你以前吃过的,学校门口的。”
路遣拿出手机打车:“我带你去另外一条小吃街,那边东西多。学校门口的都关门了。”
“那我要坐地铁。”暮怀君拉着路遣的袖子:“坐嘛,坐嘛,你看地铁站就在那里。”
路遣无奈,真是摊上了个小祖宗。
暮怀君跟在路遣后面,有底气许多。
“老师,你的地铁卡是怎么办的?”
“我也不清楚,以前学校办的。”
“哦…好厉害哦,北京的地铁卡,毕业了还不会过期。”
路遣笑起来:“这是充值的,可以一直用。”
“你的号码归属地也是北京。”
“嗯,没有换过来。”
“天子脚下,最高学府,很骄傲吧?”
“对呀。”路遣笑了笑。
暮怀君悄悄说,“我刚才本来想坐地铁的,就跟着那些标志,买票,进站,跟着标志,走啊走,刷卡,进站,结果进不了站,才发现自己出站了。奇怪,我就去问引导员,他用头往某个方向点了点,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知道怎么走,就又跟着五颜六色的箭头走一通,导航信号也不好,我重新买了票,还是没进站,就揣着它出来了。”
路遣笑:“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坐地铁。多坐几回就习惯了。你现在会了吗?”
“应该会了,下次我来带你。”
暮怀君的脸有点红,他以为路遣要嘲笑他一番的。于是放心地往下问:“公交车呢,是不是也要办卡?”
“对,最好办一个。”
“一个人两块钱?”
“我记得卡本身是十块钱,然后得先充值个二十块吧。这里是根据里程计费的,上车和下车都要刷卡。”
暮怀君缩在一角,捂住嘴巴嘻嘻笑,笑自己提的蠢问题和路遣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路遣也被旁边的小傻子感染了,他笑着问: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见到你很开心啊,老师,我怕自己跑错地方,也怕你不来见我!”
“要是我不在北京呢?”
“你之前提起过,我就赌了一把。嘿嘿。”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怕你躲我。”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躲得了你呀?”
“我就像老师的变态跟踪狂。”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老师,”暮怀君眯起笑弯的眼,歪头看路遣,“我想见你。”
他们坐地铁到通州,这个点,已经不会再遇见任何熟人。
暮怀君舀起热腾腾的汤,放在嘴边吹。
“12点了。”路遣淡淡地说。
“新年快乐,老师。”
暮怀君,看着路遣,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解读。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路遣身边,就能变得很放松。
“新年快乐,怀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任何理由,也无力深究。暮怀君单纯得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小王子,无忧无虑地张望这美丽的人世间,偶尔闪露出的羞涩与胆怯,让人忍不住保护、捉弄。
馄饨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氤氲了两人的视线。
“怀君,你今天住哪里?”
“我不知道。”
“已经没有回程的动车了。”
“老师呢?”
“我住酒店。”
暮怀君想了想:“我…先打个电话。”
两分钟后,暮怀君告诉路遣:“老师,待会儿司机来接我,我去咖啡店坐会儿等他来。”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说我爸爸正好在这附近办事,可以接我去他们的酒店。”
“那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注意安全。”
什么压抑着,什么宠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控制着。
他们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晚安,老师。”
“晚安。”
风从何处来路遣篇
路遣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念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而,当路遣日后回忆起这座城市时,并没有一丝半缕的乡愁。那些回忆,仿佛玻璃装饰瓶里的世界,板正的过于板正、怪诞的过于怪诞,以至于淹没了少年时代该有的青涩与鲁莽。
“小遣这个学期考得很好,语文数学双百分,其他科目都是a。”
“不错呀,儿子,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自行车!”
“好,爸爸给你买。”
“妈妈也奖励你一个礼物,想要什么?”
“那…一套名人传?”
“好,周末妈妈带你去选。逛完书店,再去吃你喜欢的披萨好吗?”
“谢谢妈妈!对了,妈妈,三年级就要开英语课了,我想去补习英语,李牧子都拿到新概念的教材了。”
“嗯,英语很重要,要早做准备。比起提前学课文,不如去有外教的补习班,多练练口语。将来,你得出国呢。”
“出不出国,要看小遣自己的打算。”
路遣放下碗筷,擦擦嘴:“暑假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了附加题,点名了五位必须做的同学,有我一个。”
“真了不起,说明老师很重视小遣。”
“我们小遣文科理科都拿手。”
“我没有向成厉害,他还去学心算和奥数呢,附加题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他的孩子不骄傲而且有危机意识,比同龄人稳重许多。
二年级结束,路遣获得了堪称完美的期末成绩,于是心安理得地度过了整个暑假。
早晨,他坐在阳台上练字,等太阳明晃晃时,邻居的小孩就来敲门找他玩。他们在楼下的空地,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等到太阳热烘烘时,奶奶就下楼叫他们回家吃午饭了。有时路遣去邻居家,有时邻居来他家,大人们都很喜欢有礼貌的小路遣。
小孩子们坐在一起写作业。
“路遣,你真厉害,都用钢笔了。”
“你看他,不会写错字的。”
“你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看,你去书法班了?”
“我爸爸一直要求我写字帖,每天写3页。”路遣笑了笑:“下学期大家都能用了。”
用钢笔写作业,是要班主任特别批准的。只有成绩优异,写字漂亮的人才有这项特权。能握住一支富有光泽的深色笔杆,用的亮闪闪的金属笔尖吸起墨汁,在洁白的纸张上写出带有笔锋的文字,对于低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羡慕的事了。
路遣刚升二年级时,就被特批使用钢笔了。他的课桌上,有令人羡慕的玻璃墨水瓶。一瓶蓝色的,一瓶黑色的。还有成熟稳重的钢笔,被整齐地放置在铁皮文具盒里。其他同学桌子上散落着脏兮兮的橡皮灰,而路遣的桌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路遣有令所有小学生惊叹的特技——不涂改文字。他的作业本,从来不会出现由涂改造成的破洞,所以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本称赞。
路遣,是整洁、认真、规范的代称。
“今天写错了几个字?”
“三个。”
“那打三下。”竹片抽手心。
路遣的父亲向来赏罚分明。男孩子,从小就要扶志气,惯不得。
在父母的教育下,路遣养成了极度自律的生活作息习惯。每天七点起床,十点半睡觉;上午学习、写作业,下午出门玩耍、运动,晚上又回来学习、读课外书,完成父母给他多安排的课业。路遣对电视与游戏丝毫不感兴趣,他从心底对这类东西感到不安与排斥,正像父母时不时给他灌输的那样:谁谁家的小孩,因沉迷电脑游戏而堕落。
堕落,多么可怕的词汇呀。
小升初的入学测试,路遣的成绩不太理想,没有通过意向学校的笔试。
没过几天,父母带着他与几位不熟悉的大人们吃了一顿饭。有叔叔问他,你有什么特长、你英语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再过几天,路遣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录取名单上,并且被分在了尖子班。
路遣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埋头书海,加倍努力。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多,竞争也更大,路遣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过展示栏上。班上每个月按照排名分座位,中间的好位置都被成绩好的占去,他就只能选后排的位置。